孟松

　　我要指给你看我的村庄

　　我要指给你看我的村庄

　　青壮年多外出打工

　　老人们留下来

　　继续翻动村庄，像翻动一本

　　叫贫穷落后的苦命史

　　每年刚过完年，春风开始浩荡

　　油菜花便会铺天盖地

　　一地的黄金

　　除了要买醉成群的蜜蜂，和蝴蝶

　　仿佛还要买下整个春天

　　那处叫青冈山的小地名

　　是村子里的坟地

　　不久前，外出打工摔死的李二娃

　　就埋在一片花丛中

　　路过的人都说那堆新土

　　夕阳下，咋看都像这个村庄的伤疤

　　青冈山是一处坟地

　　在老家，青冈山是一处坟地

　　生产队的人死后

　　大部分，都埋进了那里

　　众多的坟主中

　　我喊得出名字的就有——

　　饿死的张三，摔死的李四，病死的王二，吊死的赵五，雷打死的钱六

　　十岁的小强死于溺水

　　坟头就紧紧地挨着他爷爷

　　清明的风，一遍遍吹过青冈山

　　一大一小两个坟头

　　乱草丛中，若隐若现

　　远远地望过去

　　就像一对出了趟远门的爷孙俩

　　手牵手，正赶在回家路上

　　李八斤

　　父亲姓李，出生时八斤

　　因此小名李八斤

　　前些年，父母南下广东打工

　　留下他和一条老黄狗

　　陪伴晚年的奶奶

　　坟山上的那些野花，野草，野果，昆虫，和小动物

　　是他最要好的小伙伴

　　眯起眼，他能喊出它们的小名

　　如今，躺在青冈山上

　　只有八岁的他头朝着远方——

　　所有痛心源于一场

　　奶奶药老鼠时的那袋爆米花

　　当时，爆米花的甜

　　让他误以为

　　是父母从广东带回的那种甜

　　每年夏季，一场暴雨后

　　他坟旁冒出的那一朵朵野山菌

　　总让人想起，他的小光头

　　斑鸠

　　加入到小侄孙的行列

　　大叔家的鸟笼前

　　我伸开双臂，亮出喉咙

　　忘情地学一对笼子里的斑鸠

　　扑腾，和咕咕地鸣叫

　　进门的大叔告诉我

　　这对斑鸠，是此前上坟时

　　我们所见的青冈山坟地的树林里

　　那一张张张开的大网

　　几天下来的战果

　　晚上，我们可以多个下酒的菜

　　是啊，我生活的钢筋丛林里

　　也有一张张看不见的网

　　一想到每天飞来飞去的我

　　也不过是一只，褪去羽毛的菜鸟

　　我不由得收拢了双臂

　　再也学不出，那斑鸠的咕咕声

　　过家家

　　最高处是二大爷

　　仿佛当年，坐在高高的辈分之上

　　低一点的是村里的

　　左文化，王元富，幺爷爷，幺奶奶，郑松明

　　他们的坟头散落在二大爷周围

　　仿佛当年，他们劳作小息

　　围坐二大爷身旁

　　听他讲季节，和土地的墒情

　　三月的春风一吹再吹

　　人间野花摇曳

　　三两声画眉，格外婉转

　　只有刘世德溺水而亡的八岁儿子

　　远远地，掉在众坟之外

　　仿佛当年的他

　　对老人们的话题不感兴趣

　　草长莺飞里

　　闲一旁，自顾自玩着过家家

　　馒头

　　那么多的坟莹

　　那么多大大小小的馒头

　　在老家，老人们常说

　　青冈山就是条喂不饱的狗

　　几十年来，这头狗胃里的馒头

　　已有我的爷爷，父亲，和众多乡邻

　　去年才喂去的馒头

　　是比三弟小一岁的平娃儿

　　昨天又出笼了触电而亡的

　　留守儿童，香娃六岁的女儿小桃红

　　清明的晨风中

　　青冈山上，飄过一抹薄雾

　　小桃红那小小的坟莹

　　远远看过去，仿佛还冒着热气的小馒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