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问你:你的童年什么颜色?我可能会回答:浅蓝的底色再搭上白。浅蓝是如海洋般宽广的欢欣;白是莲花般盛开的真情。
童年物质贫乏,让我对曾经的拥有满足而欢欣,它荡漾开来如同海洋般宽广。在记忆里,我把那条青石板铺就的古镇街巷深藏,一不留神我童年的小脚丫就蹬蹬地跑到了故乡那条青石板铺就小河沟马店街。马店街斜对面有一户王姓的人家,男主人是位穿长衫的瘦弱老人;女主人五十开外,眉清目秀,经常穿月白色短衫,一条腿稍有点跛。放学后,偶尔有不上坡放牛或者割猪草的闲暇,此时要能在手心里紧紧攥住几分钱,我的脚步就会停留在王姓人家的连环画书摊前。读者几岁到十几岁不等,均站在书摊前津津有味地翻看;说起借阅一本连环画的租金,我的耳边此时传来老人韵味悠长鼻音较重的声音:“搀喷(三分)——!”这是流金岁月里一抹开眼的光,从此《人鱼姑娘》《孔雀胆》《孔雀东南飞》《莺莺传》《大墙下的红玉兰》等连环画一本接一本地在我的脑海里摞起来;偶尔懒得做家务的时候,二姐会娓娓讲起连环画里的故事,让我边听边做她忠实的家务活搭档,我想我在小学毕业考试补考都没有将数学考及格,而作文却常常被老师当成范文在班上朗读的原因,很大部分是来源于马店对面这家书店的陶冶。
让人心盼着去踩古镇小巷青石板街道的还有马店街口饼干的味道。在这样的物质时代,我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能记住饼干的香甜。从王家书店前行几步就是门外放着高大玻璃柜台、柜台里码好一摞摞糕点的糕饼店;如果租借了连环画,手里还有五分钱,就可以踮起脚尖,从柜台外递进钱去,白胖的女店员会从高大的玻璃柜台里递出一大块饼干来。经常买到的是手枪状的一大块饼干,接过来,将它托到手心,放在鼻尖下,深深地吸口气,一股浓烈的酥香就会扑鼻而来;咬上一口,香软酥松溢满舌尖,慢慢地咀嚼吞咽,嘴里历久弥香。
紧邻马店的是一座石拱桥,绕我家门前流过的溪水流经小河沟,从这座拱桥下缓缓而过。记忆中总有一位穿蓝布对襟衫的中年男人,在小河桥边爆玉米花。母亲常常会叫我们背上几斤玉米去桥头爆玉米花,我们在桥头旁边,看见师傅一手摇着葫芦形的玉米花机器的手柄,一手不停用铁钳松动炭火,一转又一转,直到玉米花机器圆滚滚的肚子在炉火上烤得微微发烫发红,师傅喝了一声:“站开去!”,我们立即退到几米开外的地方,直到耳边传来“蓬——!”地一声巨响,“葫芦盖”被强烈的热浪掀开,玉米花零零星星洒在地上,一股香甜扑鼻而来时,师傅才会弓着腰,将机器滚圆肚子里的玉米花灌进我们早已经摊开的蛇皮口袋里,然后我们蹲下将地上的玉米花捡尽,颗粒归袋后,满足地背着回家了。
物质上如此匮乏的年代,看露天电影就特别让人怀念。电影放映队进村放映露天电影时,村民老早就沸腾开了,吃过晚饭,人们腋下夹着个小木凳子,呼朋引伴,在公社的大坝子或者在小学四棵虬枝盘旋、亭亭如盖的香樟树前,对着灰白幕布的位置坐下,当聚集的人群越来越多,摩肩接踵时,人群里骚动起来,“是哪个?踩到我白胶鞋了!”张家大姑娘嚷嚷起来了,接着人群里传来一阵哄笑声;当夜幕降临,一道光柱投向幕布的时候,人群里渐渐安静下来,《白牡丹》《梁山伯与祝英台》《天仙配》《铁道游击队》《上甘岭》等黑白电影陆续在公社放映场播放;记得有一次,放映电影的时间太长,只听见银幕上的人物依依呀呀地唱,渐渐银幕上的人物已经模糊不清,当电影散场时,哥哥在人群里焦急地唤着我的名字,我才在一个角落里揉揉惺忪的眼睛,和哥哥、二姐挤出放映场的小门;还有一次,二姐腋下夹了个小板凳,出门时因强大外力的推挤,以致胳膊骨骼错位,她的手肘用绷带吊了好长时间。
后来电影队渐渐淡出,公社里买来第一台黑白电视,记得那时候播放《霍元甲》。饭后,哥哥总会约上三五家的孩子,在黑漆漆的夜晚带着我们翻过公社的院墙,去公社的一个办公室里看电视,电视里的情节扣人心弦,霍元甲、赵倩男等人物爱憎鲜明,常常让我们这帮小屁孩义愤填膺,议论纷纷;看完后已是夜深人静,翻院墙出了公社大门,一路上意犹未尽地谈论着;第二天晚上同样如此,乐此不倦,直到全剧终了,霍元甲被东洋人设计毒死,大徒弟陈真为师傅报仇雪恨,牛街电影院开始放映彩色电影《四渡赤水》《霹雳情》等,我们陆续上了初中,哥哥也买来了一台二手的黑白电视机,我们才没再去翻爬公社的院墙。
往事依依,如眼前飘飞的柳絮迷离,但如今看来,真情如莲花在成年的彼岸盛开,永不凋零。
那时父亲大概是为了练就我爬山坡也能疾奔如飞的本领吧,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把我送到一所离家较远的单小去上学。那时,一个七八岁光景的丫头,挎着个蓝色的土布书包,踽踽独行在山坡上,走了老半天,汗湿了额头和贴身衣服,回头定睛一看,我家深黛的瓦房已经落在山麓下,依稀看见母亲将手掌罩在前额上,仰着头在房前屋后注视我远行的身影时,我又加快脚步紧走几步;有时抄近道可以省时些,但山路弯弯,阒寂少人,一路上野花、野果芬芳,有时后怕得站在山路上磨蹭半天又原地返回,回家后就告诉父母说今天放早学了。我想我的不想去上学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刚刚到一个单小,面对许多陌生娃,我在胆怯中试图接近他们,好不容易各年级的学生娃能让我和他们一起追赶猫儿咪了,有一次在我追赶他们的时候,一个小女娃不小心被四散跑开的同伴绊了一跤,摔倒在地上哇哇直哭,一高个儿的男孩子气势汹汹冲到我面前,厉声质问我怎么把她妹妹绊倒了;我急忙辩解,高个儿男生满腹狐疑,挥拳欲打,我不知所措地怔住了;正在这千钧一发之时,一位身穿白衬衣,扎着马尾巴的学姐一个箭步冲过来,两手叉腰,挡在我面前说:“是她自己绊倒的,谁敢冤枉我妹?!”高个儿男生见状,悻悻地将他妹搀起来,骂道:“你自己咋不小心点,嗯 !?”当娃儿们作鸟兽散后,我感激地望着眼前这位学姐笑了,她拉起我的手时,我看清了眼前这张莲花般的笑脸,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说:“没事,以后谁胆敢欺负你,我就是你姐姐!”。
听说过给了小孩便宜,又将其驯为“奴”的故事,一段时间里,我心怀忐忑,但学姐对我一直无所求;一年后,我转学到了牛街中心小学,再也没见过这位学姐。在工作后,我回到故乡,在农贸市场偶遇见她,那时她正捋着袖口和丈夫卖肉,我凑到她面前,她认出我来,脸上立即漾开熟悉的莲花般的笑容……
这些童真的回忆如同眼前清晨的道旁树间筛落下来的阳光碎片,让我一一拾起珍藏。在阳光的碎片里,有一个人的目光如水般宁静,他正向你走来,目光里渐渐贮了笑意,颔首之后,静默远去,但他仿佛一直在我的身边没有远走。
他是我哥多年的朋友,从童年到少年乃至成年的至交,我呼他王哥儿。当桐子树抽出的叶片绿油油地舒展开来,油红的花萼里开出洁白的桐花,哥哥、姐姐、我、王哥儿还有邻居家的孩子常常在绿草如茵的山坡上放牛,我们会翻开人家几天前在土窝窝里用牛粪捂严的土豆种,扔进旺旺的柴火里噼里啪啦地一阵响后,再将其掏出火堆当美食;或者将衣袋里沉甸甸的半衣袋玉米掏出来,煨在渐渐发暗的灰烬里,直到炸出梧桐花大小的玉米花,立即抓起来囫囵吞下。最令人难忘的我们这群牧童,像顽皮的小猴,相互搀扶推拉,爬上桐子树一阵叽叽喳喳的闹腾后,开始稳坐在树端猛力摇拽,桐花飘落下来,像漫天的流星雨;眼前的山峦晃动起来,潺潺的溪水再也看不见,耳边风声呼呼,当生产队里挣工分的母亲嘹亮的嗓音从对面山坡隐隐传时,只听见“卡嚓——!”一声,桐树分叉,我们骨碌碌地摔在草坡上,开始时满脸哭丧,接而爆发出一阵哄笑:“哈哈哈——!”
当我在初中的时候,王哥儿学习成绩不好,但特别喜欢读写诗。在一个夏夜里,我们在院子里乘凉,他曾郑重地将自己创作的诗歌作品诵读给我听,有关挚爱和深沉的情愫可能在这些诗行里潜滋暗长。后来,他要远去昆明寻找属于自己的天空,就把他平时收集的诗歌、报刊统统送给我,直到读高中时,在梧桐树下读到他的来信,我知道那个年代有个诗人叫汪国真,并用生活费买了一本《汪国真诗集》;后来我就读大学后,他也会陆陆续续给我寄来些诗作,请我在校园文学上帮他发表。听嫂子说,后来王哥儿也回过家乡,在哥哥去世后一年,他去哥哥坟前陪哥哥说了几句话,后来竟不知何去何从了。
往事如烟,远方蔚蓝的大海上翔舞着一只白色的蝴蝶,在这物质充裕的时代,让人心生惘然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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