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记忆是从青山村开始的,那是位于湖北省西部的一个土家族聚居的小村寨,可小时候我觉得青山村很大,大得难以用脚步来丈量,我的双脚所到达的范围仅限于一个叫“凉风洞”的村民小组,它因一座一年四季都吹着凉风的溶洞而得名。每到夏天,乡亲们都会不约而同地到洞里乘凉、拉家常,小孩子们则在洞内捉迷藏。但在我的记忆里,除了避雨,父亲从来没有进过洞,他说,洞里住着洞神,洞神喜欢清静,他不想打扰到他。洞外,一条由数百级石阶梯铺成的小路,顺着山势直通凉风洞村民小组。从我记事起,那些大大小小的石阶梯就已经被磨得光可照人。我不知道有多少代人曾从这里走过,但我知道,留下脚印最多的人一定是我的父亲。他步履匆匆,数过洞门而不入。
据乡亲们回忆,我从小体弱多病,未满周岁就动了一次大手术。如今,我已过而立之年,那次手术留下的疤痕在肚脐眼下五指处依然清晰可见。那次手术虽然挽救了我的生命,却没有增强我的体质,我依然三天两头生病,整夜没完没了地哭。父亲背着我,沿着这条青石板小路,往返于乡卫生院和家之间,他的双脚一次次地接受着晨露的洗礼。常年寻医问药,可我的身体状况却丝毫不见好转,一家人无计可施,只能急得团团转。这时候,有人给父亲出主意,让他在村口立一块碑,并说这个办法已经被山下的汉族人反复试验过,灵验得很。父亲依计行事,真在村口立了一块指路石碑,碑的一面是一幅十字指路图,另一面则刻着“天惶惶,地惶惶,田家出了个夜哭郎,路人到此喊一喊,一觉睡到大天亮”。如今,三十年过去了,那块石碑还在,长满了苔藓,上面的文字也依稀可见。每次回老家,我都会在碑前驻足,喊一喊,然后会心一笑。可能是因为我体内没有流淌汉族人的血液,汉族人的良方对我没有起到半点疗效。
求人不行,那就求神。立碑无效后,父亲想到了凉风洞里的洞神,于是他请来了悌玛(土家族巫师),委托他当介绍人,让我拜洞神为干爹,于是,除了“田冯岛”,我又多了个新的名字,叫“洞长寿”。每年正月初一,父亲都会背着我到洞口焚香燃烛,给干爹拜年。洞神干爹没能让我的情况好转,但也没有继续恶化。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父亲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求人也好,求神也罢,都不如求自己。于是,父亲同时拜悌玛和一名老中医为师,巫医兼攻,目的就是为了治好我的病。为此,父亲没少下工夫,只上过三年半小学的他,不仅能够熟练地背诵《本草纲目》,就连《周易》和《梅花易数》他也烂熟于心。后来,父亲利用自己的所学,救回了无数乡亲们的性命,而治好我,则是在我六岁那年。
那时,我已经有了记忆。我清楚地记得,一天夜里,窗外的蟋蟀和纺车娘(一种昆虫)都已熟睡,还在煤油灯下看书的父亲突然发出“哎呀”一声,吓得我都不敢再哭下去了。父亲说,他知道我身体一直不好的原因了,是因为名字没取好。当即,全家人一齐出动,焚香祷告,请祖师爷赐我一个吉祥的名字。在香烛和纸钱燃烧的光照下,父亲眯着眼,一页一页地翻阅着《人生与姓名》和《新华字典》这两本书,最后认定,根据我的生辰八字,在田冯二字不变的情况下,最后那个字必须为四划,在“天”“丹”“太”三字间反复斟酌后,父亲决定,给我改名叫“田冯太”。
说来也怪,自从我改名后,就再也没有生过大病,除了一次在车祸中失血过多外,这二十多年来,我没再进过医院,一次都没有。
自从我的病好了之后,家里的经济状况也就有所好转了,尽管还欠着不少债,但对于整个家庭而言,总算是看到了希望。在我长达六年的生病期间,父亲整日为我求医,母亲则在外做裁缝,贴补家用,家里的田地几乎处于半荒芜状态。我的顽疾被父亲在一夜之间治愈,这让他成了村里,乃至县里的传奇人物,人们开始尊称他为“二先生”——父亲在家排行老二(老大是我的大姑,早已夭折),“先生”是土家族低等级悌玛的称谓,高等级的叫“老士”(土家语,一译“老师”)。据说老士能赶尸,但父亲没有继续深造,他学道的目的是为了给我治病,赶尸对他来说,没有吸引力。我的身体状况恢复正常后,家里百废待兴,他更是无暇关注赶尸的事情了。
一次很偶然的机会,父亲为卷烟厂的某车间主任卜了一卦,据说十分灵验,他因此成了烟厂的包装工人。尽管是临时工,但也足够让村里人羡慕了。那段时间,父亲凌晨四点多就起床了,把水缸挑满水,然后依然沿着那条青石板路往县城方向大踏步前进,裤脚被露水打湿后,又被疾行时舞出的风吹干。家里欠下的债务,也随着父亲脚步的增加而逐渐减少。
在我小学一年级上学期的某一天,父亲回家时挑了一副重重的担子,两只箩筐里都装满了肉。我掰着手指头想,怎么也想不出那天究竟是个什么节日或谁的生日,那年月,除了逢年过节和孩子过生日,村里很少有人能吃上一顿肉。父亲说,我们要搬家了,搬去大平原,那里有好多好多好田地,那里的农民,每家每户最少也有30亩水田。他买来这些肉,是要请客,跟乡亲们告别。那时候,我的心情特别失落,父亲成了工人,我在小朋友眼中有了无上的荣光,可父亲却又要变回农民的身份,我老不乐意。
那是我第一次从父亲嘴里听到“商品粮”这三个字。这之前,我倒是常听母亲念叨:“整天在地里刨呀刨,也没见谁刨出过金娃娃,要是能吃上商品粮就好了。”当时,我并不懂商品粮是什么意思,只是从母亲无限向往的口吻中,隐隐能感觉得出,那是一个好意思。二十年后的一天,我跟父亲谈心,问起他当年的想法:“既然那时一心想吃商品粮,为什么会选择搬去平原地区种田呢?”父亲说:“商品粮固然好,可我们家的亲戚中没有一个是城里人,谁也没见过商品粮长什么样。”后来我想明白了,商品粮也是农民种出来的,没有农民谁也吃不上粮,不管是商品粮还是别的什么粮。《道德经》里面说,人法地。就是说,人只有在地里才会有作为,才能做法,这是第一步,然后才会有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我是学过道的,老君的话应该听。后来我自己研习《道德经》,发现父亲的理解根本不是《老子》原著里的意思,但如果结合父亲的生平来看,似乎也没错。
搬离故土后,我们全家迁往湖北京山县的一个叫潘岭村的汉族村落。平原果然平,一眼望不到边。父亲如愿以偿地承包到了40亩水田,全部用来种稻谷。在青山村,稻谷一年最多能种两季,在潘岭村却能种三季。毫无悬念,那年我们家收获的稻谷可以堆积成山,父亲却愁眉不展。原来,那一年粮食价格暴跌,100斤稻谷只能卖18块钱,一年到头,除去成本,一分钱没赚,还白白搭上了劳力。这无疑再一次印证了母亲的话:土地里是刨不出金娃娃的,无论是4亩还是40亩。不得已,父亲只得将粮食和刚购置不久的房屋贱卖,举家迁往位于武汉的长山村,投奔我的舅舅。
在长山村,我们一家寄宿在一户简姓农户家里,户主叫简大桥,我叫他大叔叔。大叔叔两口子长年在外做生意,不常回家,急需有人帮他们带孩子,他们的孩子叫简文成,与我同岁。我们的到来,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我们住他们家里不用交房租,他们家的田地留给我们种,不交一分租金,前提是简文成得跟我们一起吃住。
那时候,舅舅常说,我们家交了好运,白住别人的房屋,白种别人的田地,这世上还有比这更美的事情吗?可是他忽略了两个重要前提,第一,长山村不是青山村,这里多的是田地;第二,简文成患有严重的肺结核,村里人唯恐避之而不及。这是我的看法,父亲的看法则不同。在他眼里,土地就是性命,人法地嘛,离开了土地,他将一事无成,此外,简文成的肺结核在他看来不过是药到病除、手到擒来的事情,根本不值一提。当着大叔叔夫妇的面,父亲并没有夸下海口,说能够治好简文成,而是说让他试试。起初,大叔叔两口子并不相信父亲有此本领。试想,一个能够医好简文成久治不愈的肺结核的神医,又不是为了躲避计划生育,何必大老远跑来长山村种地呢?不过最终他们还是同意了让父亲一试,死马当作活马医,有希望总比没有好。
父亲只用了三副药,简文成就不再咳浓痰了,呼吸也变得顺畅起来。见此状,大婶婶高呼神奇,正规医院都没治好的病,就这样被父亲轻轻松松地除掉了。从此,我们成了大叔叔家的上宾,他们两口子每次回家,都会给我们带一些礼物。大概是因为他们觉得礼物不足以报答父亲,大婶婶还给父亲介绍了一分工作。她说,真理中药铺卖药的陈跛子跟她很熟,让父亲去他那儿上班,两人强强联合,一个负责看病,一个负责抓药,不愁赚不到钱。我觉得,这是一个绝妙的主意,却被父亲一口否决了。他说:人各一命,不是自己的何必强求?大婶婶听后,开玩笑说:既然你懂命,那你给我算算,看看准不准,准的话就别去。父亲让大婶婶报上她出生的年月日时,然后从我的作业本上撕下一页,一条一条地写下她这三十多年来的运势,包括哪年患过大病、哪年丢失过钱财、哪年戴过孝等等,听得大婶婶目瞪口呆,竟然没有一条不准的。见大婶婶说准,父亲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我见村里的房屋都是统一的朝向,我还以为阴阳五行这一套只在山区有效,在平原行不通呢,现在看来是一样的。”有了这样的自信,父亲接着说,简文成的病虽然治好了,身体却仍然很虚弱,如果不想办法的话,难免以后还会得别的病,想要让他健康成长,有两个办法,一个就是不停地吃药,得了什么病就吃什么药,还有一个釜底抽薪、一劳永逸的办法,就是给他改个名字。大婶婶越听越玄乎,改名字跟生不生病有什么关系?于是,父亲将我改名的事情完完整整地说了一遍。此时,大婶婶对父亲的话已经深信不疑了,一切都听他的。父亲说,他都想好了,简文成的名字都已经叫出来了,再改成别的,恐怕其他人一时不习惯。于是,他在保持读音不变的情况下,改动了一个字,改成“简闻成”。从此以后,简闻成一直健康成长,再也没生过大病。
见父亲的阴阳五行学说如此神奇,大婶婶问他“既然你如此精通命理,为什么不给自己算算呢?让你打麻将每次都赢,日子就好过了嘛。”我记得,父亲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还是那句话:“人各一命。”大婶婶走后,我好奇地问父亲,这世上真有打麻将每次都赢的法术吗?父亲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严厉地告诫我说:“做人,千万不要打那些歪门邪道的主意,否则来世会变牛变马来偿还!”
人法地,在父亲眼里,这似乎是唯一的真理。青山村之所以叫青山村,是因为村子背后有一条长长的山丘,全都种着松树,那是一片国营林场。在大叔叔家住了两年多之后,在朋友们的帮助下,父亲成了长山村的守林员,每年有50块钱的工资。父亲看重的不是那分微薄的工资,而是林场提供的一大片上好的田地,比大叔叔家的多得多,还有一方鱼塘和一爿上好的房屋,房屋里外都粉刷过。只要不发生火灾,我们一家就能住在里面,种地、养鱼。
林场是寂静的,除了风声、鸟叫和虫鸣,耳朵接收不到别的东西,而林场提供给我们家的屋子,却时常都是热闹的,经常有人来造访。访客中,除了简闻成,都是些大人,他们要么找父亲卜问前程,要么找父亲寻医问药。对于那些卜问前程的,大都被父亲委婉地拒绝了。他曾对我说:“哪有那么神?我只知道他们哪年走坏运,至于什么时候交好运,或许那些道行高的人能算出,我是算不出的,我不能骗人家。”对于那些寻医问药的人,父亲也是有选择的,如果得的是一般的小病,他是不治的,而是劝他们去医院,只有那些得了大病而没钱医治或医院无法治疗的,父亲才会答应试试。若干年后,我曾问父亲,有治无类,何必要做这样的区分呢?父亲说:“治病的目的是为了救人,医院是专业的医疗机构,他们能解决的问题,我何必跟他们争呢?我可不想背上非法行医的罪名。”
我不知道父亲在青山村给多少人治过病,因为多数时间我都在学校念书,我只记得他曾给我一个刘姓同学的母亲治病的事情,我参与过一些采药的环节。刘同学的母亲,患的是一种奇怪的妇科病,一直靠药物维持,不让其恶化,几乎耗尽了所有的家产。为了给病人节省开支,父亲决定自己上山采药。父亲让我采的药是柏树结的籽,这个我是认识的,林场南边的坟地里有很多这种树,他自己采了些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那些植物的根须我一样都不认识。就在同学的母亲病情逐渐好转的时候,大婶婶风尘仆仆地跑到林场,劝父亲别再给她治了,她说:“姓刘的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要是把他老婆治好了也就罢了,万一没治好,他会害死你的!还有,就算你治好了,也拿不到钱,那家人赖皮得很,有钱也不会给的。”父亲沉思了良久,说:“不管怎么说,那也是一条人命,我不能见死不救啊!至于钱不钱的事,我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收钱。我在我们老家给人治病,也从来没收过一分钱。”大婶婶听后,只发出一声叹息,说:“我只能祝你好运了!”
事实上,父亲的运气一直不好。他免费给人治病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少口碑,相反,因为他拒绝给人算命得罪了不少人。我曾给父亲出主意,说:“你能算出别人什么时候走坏运,你就照实说,至于好运,只要不是坏运,你都说是好运就行了嘛。”父亲说:“人走了坏运,是需要别人的帮助的,我为什么要说破呢?不说破,别人不知道他走了坏运,兴许还能挺过去,我说了,他要是破罐子破摔怎么办?就算以后交了好运,也不一定就能挽救得回来。至于好运,我本来就不知道,为什么要信口开河呢?我又不是杨广。”尽管父亲的话让我知道了“信口开河”这个词跟隋炀帝开凿京杭大运河有关,但这一点知识不足以抵消我内心的憋屈。我们家太需要钱了,因为交不起学费,我曾两次被老师从课堂上赶出来。父亲说:“人法地,像我这样的人,要钱,只能找土地要,而不是找人要。”
母亲的话或许不够高尚,却是千真万确的,田地里真的刨不出金娃娃。在林场的大多数时间,父亲在山里例行巡逻之后,就全身心地投入到田地里,种水稻、种棉花、种芝麻、种绿豆、种洋芋,那些灌溉不便的旱地也被充分利用起来了,种鱼草。那些年,粮食的价格一直不景气,我们家种的粮食能够维持农业开支就不错了,至于家庭的其他开支,只能靠卖芝麻、绿豆和洋芋来维持,一年到头,积蓄是一分钱也没有的。根据我的记忆,在长山村的那些年,真正成功转换成货币的农产品,似乎只有洋芋。
武汉人把洋芋叫土豆,我不明白的是,这种曾一度令我深恶痛绝的主食在长山村,却变成了可口的美食,人人都知道土豆好吃,只是没人知道如何种植,他们从来都是去集镇上买来吃。由于方圆数百里,就我们一家种土豆,所以每到收获的季节,总会有人到地里来偷。为此,父亲在地边搭了个窝棚,晚上我和他睡在那里,防止土豆被偷。有一天深夜,我睡在窝棚里,隐约听见从洋芋地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我意识到是有人来偷土豆了,但我不敢一个人出去,就叫父亲。父亲却一口咬定是我听错了。第二天早上,我去查看,发现洋芋被人偷走了两三窝,不是挖的,而是拔的。在我的记忆中,我们家的洋芋,隔三差五就会被人拔走两三窝,父亲却视而不见。很多年后,父亲对我说,他知道有人在拔洋芋,甚至连是谁在拔他都知道,他之所以不去阻止,是因为他不认为那叫偷,拔一点回去做菜而已,要是用锄头或者铁锹一整沟一整沟地挖走,那才叫偷,搭一个窝棚守着,目的是为了提醒他们,这些洋芋是有主人的,让那些想要来偷的人感到不好意思。但在我的记忆中,他们从来就没有不好意思过。
偷是一种定性的行为,而不是定量的,哪怕只有一个洋芋,那也是偷,窃钩者诛,古来如此。当父亲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已经为时过晚。
在父母的精心喂养下,鱼塘里的鱼转眼就到了捕捞的季节。那一千多斤鱼,是我们家这一年来唯一的希望。头一天,父亲将塘里的水放干,把所有鱼装进网里,喂养在旁边的临时小水塘里,并联系好了车,准备第二天拉去卖。可谁知,第二天一早,连鱼带网,全部不翼而飞。那天早上,我从父亲的眼里看到了绝望,他的双眼不再明亮,像两口枯井,空洞、无神。欲哭无泪就是这样子的。
多年来,有一个问题一直积压在我的胸口,直到我考上了公费研究生,家里不再有负担了,我才有勇气问出口:“你不是能掐会算吗?怎么就没算出鱼会被偷呢?”那时候,这件事早已远去,父亲似乎也在有意避开我的问题,他说:“人法地,地里是种不出鱼的。那些鱼,本来就不属于我,别人拿去了就拿去了吧。”
细算起来,在长山村的三年多时间里,除了汗水,父亲一无所获。是时候改变这种状况了。在朋友的帮助下,我们全家迁往了长江边上一个雾霭沉沉的地方,给监狱的农场养猪。随着社会犯罪率的降低,监狱大片大片的农场尚能维持经营,可养猪场的人手已经不够了,要么承包出去,要么从外面请人。以我们家的经济状况,承包显然是不现实的。
1995年,父亲养猪的工资是每月600元人民币,据说跟在当时,相当于一个县委书记的工资。监狱领导对我们全家都很好,逢年过节给我们家送礼物不说,每天还会派一些表现好的劳改人员协助父亲,他们早上来,下午五点多回监狱吃饭。监狱领导还说,如果我们愿意,可以免费去食堂吃饭,被父亲婉言谢绝了。父亲私下里对我们说,那饭是吃不得的,那是牢饭。见我们不肯去食堂吃饭,监狱领导就派人给我们送蔬菜,都是农场里种出来的,可还是被父亲谢绝了,犯人种出来的菜,他不肯吃。
父亲这些让人匪夷所思的举动只有我明白,他是放不下土地。见养猪场周围那些零散的土地荒着,父亲心里堵得慌,他常感慨:“这么肥的地,就这么荒着,真是可惜!”监狱领导同意后,父亲将那些地开垦出来,种蔬菜。猪粪是天然的肥料。父亲种的菜,不仅够我们全家食用,剩下的还能拿去菜市场卖。有一位姓陈的服刑人员曾建议父亲,说我们家的菜没施过化肥,价格应该卖高一点。父亲却说:“种菜本来就不应该用化肥。理所应当的事情,为什么要额外加价呢?”
养猪场跟一个叫王家村的汉族村子隔河相望,从长江来的氤氲水汽沿着河流向两岸抛洒。父亲种菜时,总忘不了要吼上两句土家族的山歌,渐渐地,也就跟王家村的人熟识起来,歇气时他们会从桥上过来,跟父亲一起抽烟、拉家常。没想到的是,他们竟然背地里叫我小劳改犯,父母认为这是一种赤裸裸的侮辱与诽谤。有一次,我还听见父母因此事而商量离开这里,他们说等合同期满了就走,不管赚没赚到钱,为了孩子,此地不宜久留。那段时间,父亲想明白了一个道理,我们家大老远地从鄂西搬来这里,图的是什么?不就是种地吗?既然是种地,40亩是种,4亩也是种,在哪儿不一样吗?
在我读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我、母亲、妹妹三人先回到了青山村,因合同期限没到,父亲半年后才回。重新迁回故土,我终于意识到,青山村才是父亲的用武之地。
回到故土,我突然发现,青山村变小了。青山村共有6个村民小组,之前好多小组我都没去过,可我一回来,所有人都认识我(尽管很多人我都已经忘记了),我成了村里的焦点人物。起先,我以为这是我学习成绩好的缘故,后来才发现,是因为父亲。我不知道那时候我怎么会有那么强烈的表达欲望,逢人我就会向他描述长江的浩淼烟波、轮船发出的汽笛声以及江水里的血吸虫。他们也总是聚精会神地听着,但听完后总不会忘记向我打听我父亲的情况,听完我的述说,他们每个人都会露出惊讶的表情,然后叹息着告诉我,说二先生是个能人,不仅能种田,会算八字、看风水,还懂中医。
父亲回来那天,我们家像背篓装竹笋一样,插满了人。乡亲们送的送腊肉,送的送香肠,还有送活公鸡的。我跟母亲、妹妹刚回来那会儿,隔三差五,也会有人往家里送一些必需品,却没有这么多,也不像父亲回来时那样,一下子来这么多人。当着所有人的面,他们毫不隐晦地指责父亲,说他不该出去,外面有什么好的?父亲说:“人一辈子,总要走出去看看,不然永远都不知道家乡到底是好是坏。”乡亲们又问:“那么,家乡究竟是好还是坏呢?”父亲想了想,说:“不好不坏。”客人走的时候,地上已经堆起了厚厚的一层烟头,除了香烟,还有村民们自己卷的草烟。
回到青山村的父亲,变得异常忙碌。今天东家请他看风水,明天西家请他看病,在家吃晚饭的时间少之又少,可是只要一有时间,他就会像千千万万的农民一样,在田地里挥汗如雨。无论是看风水,还是看病,父亲依然不收一分钱,乡亲们报答父亲的方式,往往就是送点酒、白糖、面条之类的副食品,最贵重的是送一只大公鸡。父亲说这是行业的规矩,不能废。在我看来,这规矩最不可思议的是,送来的公鸡不能卖,也不能养,要杀了吃。那些年,我吃鸡肉都吃怕了,家里却穷得叮当响。
我们家在外面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那是真正的原点,世界在变,原点没变。离开青山村之前,虽然因为我的身体状况耗费不少家资,但那时候大家的日子都差不多,房屋差不多,饮食结构差不多,就连衣服的式样也差不多,看不出谁家好谁家落后,况且自从父亲到烟厂上班后,我们家曾一度被认为是凉风洞的首富。归来后才发现,那些恪守故土的人家,早已远远地走在我们家的前面。那时候,我已经有了贫富的概念。我向父亲进言,给人看风水、看病什么的收点钱吧。他以前一次无意的占卜就能让他成为工人,要是刻意去做这件事,想不赚钱都难。父亲却还是那句话,人法地,他只可能找土地要钱。我知道,邻村有个姓陈的阴阳先生,给人看风水,收费600至6000不等,家里已经住上了小洋楼;县城里摆摊算命的张五先生,一个瞎子,日子也过得风生水起;至于看病收费,古来如此,没什么不对劲的。我向往那样的生活,父亲却不为所动。
依靠地里那点可怜的收成,父亲硬是将我送进了高等院校的大门。后来,我又读了研究生,因为是公费,不用交学费,每月还有生活补贴,家里的经济状况一下子宽松了许多。这时,父亲却做出了一个让我倍感意外的决定:不种地了,而是跟村里的几位叔叔们去外面打工。后来想想,也没什么好意外的。按照父亲的逻辑,他种地是为了找土地要钱,现在不需要花钱了,自然也就不用再种地了。然而,父亲对土地的眷恋却丝毫没有因离开土地而减少。
父亲去世于2010年4月24日,距离他53岁生日还差1个月零6天。死于脑溢血。父亲的去世正好印证了一句古话:医者不能自医。我没想到的是,父亲竟然到死都没有脱离过土地。那几天,他闲来没事儿,一位姓姜的叔叔请他帮忙种姜,村里互相帮忙,没有报酬。尽管父亲知道,我们家已经不种地了,这位姜姓叔叔以后不可能会帮我们家干活换工,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好像种地是一种很有趣的休闲活动似的。没想到的是,他却倒在了庄稼地里,再也没有起来过。或许,对于父亲来说,庄稼地注定要成为他最终的归宿。
作为道士,父亲的一生无疑是成功的,他能预见自己的死亡。
2010年春节,我带女朋友回家过年,正月初一那晚,我们父子俩长谈了大半宿。父亲问我:“你已经是研究生了,应该读过《道德经》吧?”我说读过。他接着问:“那么你说说,我对太上老君的话,是不是理解错了?”我说:“我是从道家文化而不是道教文化的角度来解读的,不一样。宗教的事,我一窍不通,不能乱说。”父亲说:“那就按你的理解,你觉得人法地应该是什么意思?”我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这句话的重点应该最后的四个字。老子的整个学说都在讲道,究竟什么是道?道可道,非常道,《道德经》开头的这句话有点故弄玄机,等于没说。真正诠释道的,就是道法自然这四个字。法是效法的意思,而不是做法或在哪方面想办法的意思。道法自然,意思是说所谓的道,就是要效法自然。整句话的意思是,人要尊重宇宙、自然规律,而不是说一定要去田地里耕耘。”父亲听后,陷入了沉思,一句话不说。
第二天一早,我还没起床,他兴冲冲地敲我的房门,说:“你能有这样的见解,说明这二十年书没白读。可是什么是宇宙、自然规律呢?恐怕你也说不清楚。我想了一晚上,如果具体到人,这规律就是命运。我们应该按照命运的安排做事,这就是尊重规律。”当时,我还没有完全睡醒,说话的语气不太好。我说:“照这么说,你的命运是什么?我的命运又是什么?”父亲并不在意我的语气有点冲,依然谈笑风生:“我的命运你已经知道了,至于你的嘛,我只能泄露一句,你跟我不一样,你不是种地的命,想种也种不好地,不是(庄稼)得病就是虫害。要不然我怎么会拼了老命也要供你上学呢?生在我们这种家庭,你要是不读书,就只能种地,你种地恐怕连自己都养不活。”
那天晚上,父亲对我说:“我的大限要到了,活不到今年夏至。之前我一直不甘心,眼看你就要毕业了,就要工作了,我却看不到,就像看不见种下的谷子收获就死去一样。现在我想明白了,要尊重规律。天要收我,我也奈何不得。”我瞪了他一眼,说:“瞎说什么呢?”父亲说:“不信你等着瞧。我死之前有几句话要跟你说,26岁到31岁,是你人生中最艰难的五年。你读了这么多书,我相信你应该不会自暴自弃。这五年,你不能有所作为,要韬光养晦!只有经历了或跃在渊,才可能飞龙在天。我就要死了,只能亢龙有悔了。可我根本就没有亢过,就要死了,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要是不懂,有时间去读读《易经》。还有,当初为了让你健健康康长大成人,给你取了这个名字,后来我发现,太除了有太阳的意思外,还有太一的意思。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无穷,太就是一的意思。这就注定了你的一切只能靠自己,没有人能帮你做任何事。不过还有一种说法,我不晓得准不准,有同行说姓名对人生的影响只在30岁以前,30岁以后就没用了,只是个代号,跟阿猫阿狗没区别。”那一刻,我很愕然,死字从父亲嘴里说出来,竟是那么地轻描淡写。
有关死亡的话,父亲不仅对我说过,还对村里的木匠江六叔说过。据江六叔回忆,父亲去世的前三天,他一个人迎着春风,站在距离我家不远的一条田埂上,手里夹着烟,却不见抽,任由烟头燃烧殆尽。江六叔问他:“大春耕的,别人屁股都忙冒烟了,你在这儿发什么呆呢?”父亲说:“我在望路。”望路,是我老家的一种说法,人在死亡前,会呆呆地望着某个方向,那是他离开人世,去往另一个世界的路径。江六叔骂他说:“背时砍脑壳的,开这种玩笑!你儿子就要毕业了,正是享福的时候,你这是在笑我儿子没你儿子有出息呢。”父亲说:“不是开玩笑,我看了老半天,适合我的地有三块,可其中的两块不是已经埋人了,就是盖房了,就只剩下我兄弟老三家在王诗白的那块菜地了。”王诗白是一个地名,我奶奶就葬在那里。
江六叔后来还跟很多人讲起过最后见到父亲时的场景,在青山村,没有人表示过半点怀疑。他们相信,以父亲的法力,预知自己的死亡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与此同时,更多的是感叹,叹这样一个劳苦了一辈子的好人,怎么就不能多活几年呢?五年来,每当我回忆起父亲,觉得命运对他太不公平的时候,就会想起父亲对我说的最后的话。父亲是信命的,就像我相信宇宙自然有规律一样;我尊重这些规律,就像父亲尊重命运的安排一样。我应该尊重他所尊重的事物。
父亲果然没活到夏至,他去世的时候刚过谷雨,连立夏都没到。我赶回去的时候,他已经为自己找好了墓地,就在王诗白我三叔家的菜地里,他在上面插了四根竹竿,组成一个规整的长方形,那是他为自己设计的归宿地蓝图。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人法地更深层次的含义。一个人,不管他生前如何,死后都只能将自己交付给土地,土地不会嫌弃任何信仰他的人。不知道在古汉语中,“法”字是否含有交付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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