纱织 先锋诗人,诗评家,现居石家庄。
陈衍强诗集《我的乡村》激发了我的某个兴奋点。这绝非偶然,因为我最近陷入了对乡村真实境况的深层思索。在残酷面与想象力面前,诗人与艺术家大多天生倾向于后者,即使在面对现代社会中的通病时,他们也总是善于选择文明程度更高的城市来书写,而非乡村。乡村有种令人恐惧的因素,驱赶着艺术家们。我想这是种天然的逃避心理。即使在各国涉及到乡村生活的名著中,我们最多也只能看到一种抽离于真实乡村生活之外的意识形态。在《面纱》这样的电影中,我们在西洋镜头中看到了浓厚的中国风,诗情画意,紧接着便是一帮难以教劝的暴民的出现,然后是瘟疫、蒙昧、无所谓的大面积死亡。乡村,大多时候只是艺术的一个背景。艺术发展到今天,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回避乡村这个领域。随着古老的农业文明逐渐被纳入世界文化与技术一体化之中(尽管步子有快有慢,但大体上毕竟在纳入着),寻找乡村与现代艺术的相通点已经成为可能。
陈衍强正在做着的就是对真实乡村的深入,这种深入可能不是成熟的,却是完全真诚与炙热的。
这种诗写不同于那些滑入概念书写的“底层文学”,即抱着道德或经济上的优势俯瞰乡村,而是完全将自己的心魂嵌入他的故乡。阅读他的诗歌,也就是在阅读自己的命运,作为一个生于乡村,长于乡村的游子,阅读这样的诗歌无疑于在触摸乡村的魂魄、自己的魂魄。
他当然不可能动用太多的所谓现代因素,诸如“汽车”“割草机”“摇滚”之类的意象。事实上,现代诗发展至今,那实则已经成为老生常谈的趣味。陈衍强的现代性表现在他的乡村诗不停留在哀叹贫困上,甚至不囿于它的愚昧和庸俗,并将一种批判与审视植入了诗歌。批判当然是现代诗的精髓所在,顺便说一下,批判并不一定就是无休无止地表达情感之殇,心境之悲。弗洛斯特将诗歌的本质归结为“天亮”,大致就是指抓住诗写事件的本质,需要诗人有敏锐的洞察力和对现象的深刻认识,我们在菲利普·拉金、奥登等现代诗歌大师的作品中能发现这一特征。
虽然还不够明晰与尖锐,但陈衍强的诗歌在积极探索那种隐蔽的悲哀和笼罩在他头上的那种悲剧。他的诗歌涉及了农村最愚昧的角落。
在《刘家芬的失踪》中,他这么写——
她是村里的一朵花
初中还没有毕业
就带着梦想上路
把自己的姓名和老家
藏在阳光照不到的地址
以外乡小兰的假身份
出卖18岁的时光
……
《二哥的中秋》:
今年的中秋没有温暖
二哥的婆娘
早就被一个弹花匠
偷到去年的外省
二哥的心事
是酒瓶
提起来就放不下
他还涉及了商业社会对农村的冲击。
《嫂子》:
她已经被K356次火车
春运到有好多工厂和发廊的
南方的南方
《两口子进程》:
等到天黑得一塌糊涂
熟悉的电话又会把她拉出去吃烧烤
直到天亮才连同瞌睡一起还回来
而她那戴着绿色草帽的男人
每天都揣着从他身上要来的钱
把二郎腿翘在茶馆里
脸红脖子粗地翻金花或斗地主
诗集如此纷繁、立体地呈现着乡村:拐卖妇女成亲,乡村里爱情的缺失,打工一族的凄惨、尴尬境地,进城夫妻的无着无落,大批妇女卖淫养家……
除此之外,部分诗篇还呈现了乡村的孤独:我在城市的所谓孤独 / 其实只是诗歌中有病无病的呻吟
《孤独》:
在天黑前站在家门口
望断儿女们出去就没有回来的那条山路
直到把眼睛望瞎
才是大山压得胸闷的孤独
《老家的房子》:
儿女们都飞到远处觅食
鸟巢里的父母
在黑夜一样宽大无边的寂静里
像一只年迈的老鸹
陪伴一只年迈的喜鹊
《我的乡村》有不少诗篇赞颂了农民的勤劳朴实。特别值得提出的是,在几首回乡诗中,诗人流露出对人类家园若干的寻觅之情,我不知这是不是诗人对城市生活有某种批判之意?
总体说来,《我的乡村》为我们展开了相当真实、开阔、全面的乡村图景,从中能找到太多有关乡村的细节。《我的乡村》在一个浮躁不安的时代,的确为我们留住了家园最为可贵的记忆。
而我相信,一种全新的成熟的乡村素材写作(我不愿称那为“乡村写作”)在不远的将来是会出现在某个诗人笔下的,即对“人”最边远也最近切的深入,凸显“人”这个主体,人在这种落后和压抑的生活中的希望与抗争,他们的他(她)的孤独、情欲、渴望、梦想、耻辱、挣扎、反抗、追求,还有他(她)的美丽、善良、平和、从容、智慧、慎思,他们一次又一次试图向不断发展着的、更高级的文明靠近的努力以及生活对人的尊严和权利的剥夺。我所理解的高级艺术应该是这个样子,无论它来自什么领域。这也是我为之奋斗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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