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花筒
耶茨是美国小说家,“焦虑时代的伟大作家”,《泰晤士报》评价他是“被遗忘的最优秀的美国作家,二十世纪最具洞察力的作家”。很多人在回忆童年时,总说起当年的无忧无虑。但对于同样不少的人来说,他们心灵深处的创伤,往往也根植于年幼岁月。所谓无忧无虑的童年,很可能却遭受着一种庞大的孤独。耶茨把《南瓜灯博士》放在《十一种孤独》的第一篇,若是有心之举,或许就是因为孩童时期的孤独,沉重并且深远。
《十一种孤独》是耶茨于1962年出版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以冷峻的筆触描写了美国二战后五六十年代普通纽约人的生活:十一种人的十一种孤独的人生。《十一种孤独》用极为简约的语言成功地塑造了社会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并且通过对他们的刻画描写,来剖析当时美国普通人的生存现状和心理状况。充满活力、引人入胜……每个字词都低调地营造出一种幻觉,仿佛故事完全是自己在发展……一部成功的文学作品。
片段热读
南瓜灯博士
关于新转学来的男孩,普赖斯小姐只知道他基本上一直处于孤儿状态,现在跟他住在一起、头发灰白的“姑姑、姑父”其实是养父母,他的生活费由纽约市福利署支付。换作不太敬业或想象力不太丰富的老师可能会要求了解更多细节,但普赖斯小姐觉得这粗略的概括就够了。实际上,从他上四年级的第一个清晨开始,就已足够让她心中充满使命感,眼中明显透出爱意。
他到得很早,坐在最后一排——背挺得笔直,桌下两脚刚好交叉在一起,双手交叉放在桌上中间,似乎只有对称能让他不那么显眼——其他孩子陆续进来,坐下安顿好的同时,每个人都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了很久。
“今天早上我们有个新同学,”普赖斯小姐说,过分强调这显而易见的事情,让每个人都想笑,“他叫文森特·萨贝拉,来自纽约市。我知道我们大家会尽力让他感觉如同在家里一般。”
这次大家马上都转过身来盯着他看,他只得埋下头,重心从一边屁股挪到另一边。通常,从纽约来的人可能会有某种威信,因为对大部分孩子而言,纽约是个令人敬畏的去处,是成年人的场所。
每天父亲们被吞没在那里,而他们自己很少能去,偶尔去一次时会穿上最好的衣服,像过节一样。
可谁只要瞥他一眼,就知道文森特·萨贝拉无论如何与摩天大楼没有任何关系。即使你能对他那乱得像鸡窝一样的头发、灰不溜秋的肤色置之不理,他的衣服也会出卖他:灯芯绒裤子新得可笑,而帆布胶鞋又旧得可笑,黄色运动衫太小,印在胸前的米老鼠图案只剩下些许痕迹。显然,他来自纽约某处,那是你坐火车去中央火车站的路上不得不经过的地方——那里的人们把被单晾在窗台上,成天无聊地探身到窗外发呆,你看到笔直幽深的街道,一条连着一条,全都一样,人行道上拥挤杂乱,阴郁的男孩们在那儿玩着某种没有希望的球。
女孩们判定他不太友好,转过脸去了;男孩们仍在仔细观察,脸上带着一丝笑意,上下打量着他。这个男孩是那种他们通常觉得“不好对付”的男孩,在陌生的街区里,这种男孩的目光曾经令他们不安;现在独一无二的报复机会来了。
“你想让我们怎么称呼你呢,文森特?”普赖斯问道,“我是说,你觉得叫文森特,或文斯,或——什么好一些?”(这纯粹是个不切实际的问题;普赖斯小姐也知道男生们会叫他“萨贝拉”,女生们则根本什么也不会叫。)
“叫我文尼就好了。”他回答时声音奇怪而沙哑,显然是在他家乡难看的街道上把嗓子喊哑了。
“恐怕我没听清,”她说着,侧头向前伸长美丽的脖子,一大缕头发散落到一边肩上,“你是说‘文斯吗?”
“我说的是文尼。”他局促不安地又说了一次。
“文森特是吗?那好,文森特。”班上有几个人“咯咯”笑了起来,但没人费心去纠正她:让它一直错下去可能更好玩。
“我不会花时间挨个按名字把大家介绍给你,文森特,”普赖斯小姐接着说道,“因为我觉得让你自己在与我们大家的相处中记住这些名字更简单些,是不是?好,头一两天我们不要求你真正上课;你慢慢来,不要急,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问。”
他含混不清地嘟囔了什么,脸上的笑容闪一下就没了,刚好露出发绿的牙根。
“那好,”普赖斯小姐说,开始上课了。“现在是星期一上午,因此课表上的第一件事情是‘汇报。谁愿意第一个来说?”
文森特·萨贝拉暂时被遗忘了,六七只手举了起来,普赖斯小姐故作迷惑地后退一步。“天哪,今天我们有这么多同学想‘汇报。”她说。“汇报”这个主意——每周一早晨用十五分钟时间鼓励孩子们说说他们周末的经历——是普赖斯小姐自己想出来的,也难怪她为此十分自豪。校长在最近的一次教员大会上表扬了她,指出汇报在学校和家庭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梁,也是让学生学会保持镇静、增强自信的好方法,值得赞扬。它需要明智的监督指导——引导害羞的孩子畅所欲言,抑制爱表现的孩子——但总之,像普赖斯小姐对校长做出的保证一样,每个学生都会觉得很有意思。她特别希望今天的汇报有意思,好让文森特·萨贝拉放松下来,因此她让南茜·派克先开始:没人能像南茜那样善于抓住听众。
南茜优雅地走上讲台时,其余学生都安静下来,当她开始讲时(她是这般受欢迎),甚至两三个私底下讨厌她的女生也不得不假装听得入迷的样子。班上的男生,在课间休息时,最喜欢的莫过于把她尖叫着推到稀泥地里去,现在也禁不住望着她傻笑。
“嗯——”南茜开始说,然后立即用手捂住嘴,大家都笑了。
“噢,南茜,”普赖斯小姐说,“你知道汇报用‘嗯开头的规矩。”
南茜知道规矩,她只是故意违反让大家发笑。等笑声渐渐小了,她用两根纤细的食指沿着裙子两边的折缝往下捋了捋,用正确的开头方式讲起来。“星期五,我们全家坐上我哥的新车出去兜风。上周我哥买了辆新的庞蒂亚克,他想带我们出去走走——你知道,试试新车什么的,因此我们去了怀特普莱恩,在那儿的一家餐馆吃饭,然后我们大家想去看电影《杰凯尔博士和海德先生》,但我哥说太恐怖了什么的,说我年纪还小不适合看——噢,他真让我生气!接着,我想想。
星期六我在家里待了一天,帮妈妈做姐姐的婚纱。你瞧,我姐订了婚要结婚了,我妈正在为她做婚纱,所以我们就做了。接着星期天,我哥的一个朋友过来吃饭,那天晚上他俩得一起回大学,所以家里人允许我晚点睡,跟他们道别什么的。我想就这么多。”
她总是有种万无一失的本能,令她的表演简洁——或者说,看似简洁。
“很好,南茜,”普赖斯小姐说,“现在,下一个是……”
下一个是华伦·伯格,之后轮到了全班最大的笨蛋亚瑟·克罗斯,因为他的汇报总是枯燥无味。
汇报结束后,大家安静下来准备上课。当所有人再次想到文森特·萨贝拉时,课间休息时间到了,而他们想到他,也只是确定他被排除在一切之外。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