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是个三十五六岁的矮小男人,远远看去,永远一副眉间带笑的模样。他说话的时候翘舌音不平,像是漏风的山洞,偶尔发出“嘶嘶”的呼声,所有的特点似乎都在诉说着他的普通。可是在我人生最关键的时刻,却是他用笑意和蹩脚的普通话将我从深渊里拉了出来。
高一的时候,他是我的班主任,开新生见面会时,他带着一把长木尺风风火火地闯进门,挥手写下两个大字。简单介绍后,便开始“刷刷”地画起了草图,像个豪情万丈、不拘小节的大侠。那时我刚保送入高中,荒废了一暑假的课程,让我在漫天的粉笔灰中听得云里雾里。
矢量位移,为什么运动要有正负方向?为什么把一个铜制的“你”和一个木制的“你”以自由落体的方式扔向窗外就同时落地了?我看着“大侠”比画着俩同学的脑袋,生动活泼地讲解着关于运动的知识,只觉得眼冒金星,昏昏欲睡,等胳膊最终撑不住脑袋时,“大侠”一声大喝将我惊醒。他赤手空拳地演示着牛顿运动,像个内功深厚的绝世高手,我被掌气波及,满脸无辜地瞪大眼睛站起来,不敢造次。过了半刻,我支支吾吾地说不出答案,好似在空旷的擂台之上,贴着边沿几欲坠落的拳击手。
这时“大侠”收手,含笑让我落座,我却感受到了一丝阴谋的气息。
二
果不其然,在课后,他让我去办公室找他。全班50多人,我放在里面丝毫不起眼,他却说只看到我一个人茫然无助的模样,非要给我重新再讲一遍题目。若是一个人的眼睛可以看到情绪,那我一定看到了“大侠”的殷切期待和跃跃欲试,而他呢?或许看到了我眼里的无限空虚。
当时的我,一心只想着得过且过就好,既没有想要竭尽全力去追逐的梦想,也没有短暂向往的目标,只觉得能开开心心躺在床上偷看漫画,迎接每个不想到来的明天就好。我没有想过改变,或者说很多年后的我也许就这样慵懒地度过了。但是“大侠”说不行,他从最开始的第一天就对我说:“我看得到你的优秀,所以你一定不能妄自菲薄。”
我像是突然坠入峡谷的平凡路人,突然被隐世高手授予了秘诀宝典,不得不忍受日复一日的折磨。在他赋予我的物理之海中,我从未体会到乐趣。初中以来就异常薄弱的基础,在遇到未知领域时显得尤为明显。即便“大侠”的宝典很厉害,可我看不懂书本里的一招一式还是徒劳无功。
期末测验时,我大约跌到了谷底,选择题堪堪对了一半,大题全军覆没,满页的红色叉叉。我鼻子一酸,眼泪直接滚落。待到自习课,“大侠”巡视到我的座位,手指一勾,我把答卷战战兢兢地呈上,他眉头也不皱,直接揉成一团扔了。等他走后,同桌偷偷叹息:“这位同志,你保重。”笑面虎——这才是他真正的名号。
我明白自己的失败和无能,但在那个时刻,我却感觉到了羞赧,他的失望从那团揉捏的答卷里依稀可见。可是我没办法啊,我该怎么做?怎么做都是错。
三
进了办公室,站在他面前的那一刻,我像被点了穴似的不敢动弹。“大侠”从抽屉里拿出空白试卷,他说:“这次考试对你而言有些难,但是这不意味你的失败。暴露问题其实很好,它会让你看到不足和进步空间。我把答卷扔了,是想让你不要纠结过去,回去把试卷重新再做一遍,一定要回归课本。”
回归课本?等我愣愣地回到座位上时,仍有些不知所措。桌上堆叠的试卷和重难点手册快被我翻烂了,可我心里的物理法则却依然是缺词少句,好几次我都想和“大侠”说“老大,我真的没有天赋”,可话到嘴边却成了“老师,课本上这句话我不太理解”。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开始认真翻看物理课本,反复研究课后习题。那些最简单、最基础的题目其实是很多考题的原型,等我领悟这个道理时,已是高二了。当时成绩虽然不温不火,我内心却是雀跃无比。过去都是半猜半蒙虚高的成绩,而今才是实打实解答出的成果。内功修好了,才好外化于行。许多过去不理解的公式,在看到题目的瞬间便明白了用法,甚至不需要多加思考,眼前已然能浮现“迷宫”确切的走法。
我拿着题目询问“大侠”时,不再是绞尽脑汁的痛苦。曾经的我一直把自己低到尘埃里,不敢探出脑袋,可“大侠”每每轻松地和我谈论物理,这种像是和朋友一起吃饭聊天般的自在,渐渐让我觉得自己和他是平等的。一个心理与他人对等的个体,才能坦坦荡荡,游刃有余。
高三时理科三并一成为了综合科目,物理成为了我的强项,它不再扯我的后腿,反而拉着化学生物一起向前。当我翻看试卷的时候,“大侠”忽然拍了下我肩膀,并在嘴边露出一个很小的酒窝,我不好意思地回以微笑。我明白,人生才刚开始,我还有很多后来。
四
高考出成绩的那天晚上,“大侠”是第一个打电话给我的人。知道分数后,他夸奖了几句便开始数落我:语文没发挥出原有水平,数学马马虎虎,理综考太少了,起码应该再高个10分……我连连点头,可意识到他看不见时才无奈地笑了,真是被“大侠”管怕了。
我一直觉得“大侠”就如他的名字,快意人生,潇潇洒洒。然而并不是这样的,他救我于苦海,可他自己却深陷苦海。
高中三年,应当是他最难过的几年。他的妻子患了癌症,不断地化疗放疗,耗费了无数金钱和精力。一边是教书育人的至高道德,一边是相濡以沫的挚爱亲人,他努力地平衡着天平的两端,让我们这些吊车尾不至于滑出边缘。
我知道这些过往的时候,已经是很多年之后了。當我对母亲说今年过年要买些婴幼儿用品去看“大侠”,他的孩子快满一周岁了时,母亲这才惊讶地道出往事。我曾以为大人都是不可一世的绝世高手,但只要推心置腹地谈一谈,揭开彼此防备的保护罩,才明白我们都很渺小。手机里单曲循环的那首歌,唱出了我这些年哭过痛过的梦——“海豚脸上总有微笑,也许是泪被大海洗掉,是不让人知道,你我幸福或难熬。”
生活总是不遗余力地展现苦难和煎熬,越是清醒地认知,幸福越是珍贵。看着照片上他抱着孩子开心傻笑的模样,我也不自觉地露出微笑。幸好,我们都已经度过了。
3年、5年、10年……
努力不会徒劳,我们就算很渺小,也绝不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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