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罗衣推开重重宫门,带着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刚刚传来消息,又有一员大将折损在郦国人手里,如今军心浮动、士气低迷……”
这是大晏经历换代风波后的第一年,新帝晏蜚初登基,朝野动荡,军心不稳,趁此机会,蓄力多年的郦国违背和平盟约,已攻陷大晏两座城池。
见晏蜚不说话,罗衣又上前几步,提高了声调:“皇上,御驾亲征吧。您刚刚登基,威信不够,这一仗正是震慑众人最好的机会。”
晏蜚抬眼,脸上挂着朦朦胧胧的笑意:“好,就听皇后的。”
他这样轻描淡写,罗衣却有些不高兴了:“你就不怕我在骗你?”
晏蜚站起来拥住她,含笑道:“咱们可是有十年的情意,你信我,我也不会怀疑你。”
十年。罗衣埋首在他胸前,有些恍惚地想,从他还是个毫无实权的十皇子,到现在手段狠辣的九五之尊,原来她陪在他身边,已经十年了。
可罗衣没想到,这次出征,晏蜚竟带上了沈词。
大晏历来的帝王都多多少少有些迷信,于皇城中设有国师一职,从大晏偏南的巫师一族选出,不做他用,只为预测灾祸吉凶,是王朝吉祥物一般的存在。
沈词便是这一代的国师,十年前由巫族选出送到皇城。
其实到了晏蜚这里,国师已经没有多少作用了。巫师一族也明白晏蜚不喜国师,所以沈词是巫族选出的最后一位国师,从此之后,巫族与国师再无关系,也不会再踏入皇城一步。
由于是最后一任国师,沈词的存在就有些稀罕了,再加上朝中不少老臣依旧坚信着国师的预言,所以不可避免地,沈词的地位就更加尊贵了些。
晏蜚解释道:“她到底还是国师,如果硬要跟着来,朕也无可奈何。”
罗衣不说话,心中却极不舒服。
她不是个不识大体的人,但她实在无法忍受有人觊觎着她的人。
第一场仗开打的前夜,晏蜚来找罗衣,让她卜上一卦,测一测这一仗是吉是凶。
罗衣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帐外影影绰绰的某个身影,勾唇道:“这占卜之事,皇上为何不去问你的好国师呢?”
晏蜚挑眉,忽然靠近她,在她额上轻轻落下一个吻:“若论占卜,谁人能比得上我的好皇后呢?”
他先前许是喝了些酒,令罗衣在清冽酒香中有一瞬间的失神,也就没顾上帐外嗒嗒跑开的国师沈词。
她低头敛去眸中所有情绪,轻声道:“这一仗,皇上所向披靡,大吉。”
贰
可惜晏蜚败了,被人抬着进了营帐,各类人马进进出出,血水一盆一盆地端出。
夜色深沉,罗衣扬手,几根银针出去,晏蜚帐中守夜的人应声倒下。她借着帐外火把透进来的微弱光亮,看到晏蜚面色苍白,眉头紧皱,左肩靠近颈项的地方绑着绷带,有几片血迹晕出。
她伸手掐上了晏蜚的脖子,正要动作,晏蜚忽然睁开了眼:“皇后,你想谋杀亲夫吗?”
“开个玩笑,就知道你在装睡。”罗衣退开,扬眉道,“做个交易怎么样?我帮你探军情出谋略让你不日凯旋,事成之后,你放我离开。”
“你明知道我不会答应,况且就算我不答应,你也会帮我。”晏蜚艰难地坐起,忽然转了话题,“皇后这是不喜欢我了吗?”
罗衣不置可否,晏蜚接着道:“可我还是很喜欢皇后。离开这件事,以后就不要再提了。”
喜欢。这词他说出来总是这么轻易,像是对她的随口敷衍。
罗衣有些厌烦:“这样假惺惺地演戏有意思吗?”
凉凉的月光透过帐子,影影绰绰照出晏蜚不解的目光,罗衣正要再说些什么,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铜盆落地的声音。罗衣回头,看见了一脸不可置信的国师。国师快步走上来,挡在晏蜚面前:“罗衣,你不要以为皇上宠你,你就可以不把皇上放在眼里。”
罗衣嗤笑,正准备反驳,却见晏蜚忽然揽住沈词的肩膀,软声道:“我没事,你别担心。”
沈词回身抱住晏蜚,低低啜泣。晏蜚眉眼温柔,轻轻拍打她的背哄着。
罗衣怔怔地看着,眼底倏然涌上朦胧的雾气。此情此景,她竟像一个不该存在的第三者。她恨恨地看了晏蜚一眼,掀开帐子离开,没看到晏蜚看着她背影时无奈又心疼的眼神。
到秋叶打着旋儿落下来的季节时,这场仗已经断断续续打了半年。
敌方将领无疑是个用兵的高手,在这数次交锋中竟一次都未败过。而明明一直都在败,一直都在受伤,晏蜚却不懂得知难而退,他也知道罗衣次次在骗他,却还是一次又一次地来让她占卜预测。
到最后,本想只是小小戏弄报复他几次的罗衣都有些不忍了。
这晚,罗衣换了一身素雅黑衣,青丝高束,是一套极适合夜探敌营的装扮。接下来的几天,她可能每晚都要出去,直到拿到敌方的作战图,得到对方的攻打战术。
罗衣收紧袖口,问身侧正在喝药的晏蜚:“你猜我会不会失手被敌军抓住……”
晏蜚打断她:“不会。我相信你。”他说着凑近她,“皇后是个言而有信的人,说过不会让我失败,就一定可以平安归来。”
空气中药的苦味儿蔓延,罗衣张口欲言,却听晏蜚又说:“皇后前些日子闹脾气,是不是在恼我对国师太过亲厚?皇后大可放心,在我心中,你是谁都无法替代的。”
闹脾气?罗衣失笑,她只是厌倦了他的假惺惺罢了。
叁
都说伴君如伴虎,她一个女子能端然跟在晏蜚身边十年,靠的当然不止她对晏蜚的满腔情意,还有她那一身可通天地的占卜本事和神出鬼没的身法手段。
罗衣数次夜探,对方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没多久便察覺了有人混入了军营,随即设下了无数令人防不胜防的机关,她受伤总是不可避免的。
可不管她回去得多晚,晏蜚总是等在她帐中,为她忙前忙后,让她有种其实这个人还爱她,是她误会了他的错觉。
但有一日,她遍体鳞伤地回去,晏蜚却没等她,问了守夜的人,才知晓原来傍晚时分沈词吃坏了肚子,一直高烧不退,整晚都缠着晏蜚。endprint
听到这个消息,罗衣不顾自己身上的伤,踉跄地奔到沈词帐外,本想直接进去,却听到晏蜚格外温柔的声音。
他说:“阿词乖,我喜欢的人一直都是你,不要闹脾气了,快点儿睡觉。”
阿词。他竟然可以这么温柔地唤国师。
罗衣有些出神,又听到里面国师虚弱地问:“皇上,您到底喜不喜欢罗衣啊?对您来说,更喜欢的是她……还是我?”
帐内沉默许久,罗衣屏住呼吸,然后听到晏蜚带着笑意地回道:“当然是更喜欢阿词了。”
罗衣怔住,嘴角慢慢扯出一个不伦不类的笑,泪水却不自觉地滑落下来。
那一晚,罗衣换下沾满自己血迹的衣服,坐在桌边艰难地给自己敷着药,没过一会儿,十年来的委屈忽然就一下子涌上了心头。
自欺欺人了那么久,在那一晚,罗衣终于承认,不管她与晏蜚之间有过多少绮丽的过往,只要晏蜚还是一国之君,她就永远都不可能守着他跟他过上曾经向往过的平凡日子。
等最后一幅地方的作战图交到晏蜚手中时,这场仗已经断断续续地打了一年多。
等三天后打完最后一场仗,他们就可以回去了。
这日,雪粒子稀稀疏疏地落下来,罗衣正在帐中围着火炉看信,信是远在皇城的罗丞相写给她的,要她天寒多添衣裳保重身体。
她把这信上的每一个字都仔仔细细地看了无数遍,甚至可以想象得到罗丞相写这封信时皱紧眉头,目光里满是对女儿的殷切关爱。
晏蜚满身风雪地进来,拿过她手中的信放在一边,心疼道:“仗打赢了,我们马上就可以回皇城了,不要哭。”
罗衣愣住,她竟然……哭了啊。
又过了两天,雪下得更大了,回去的日子只好往后推迟。沈词早已被晏蜚送回了皇城,趁此机会,晏蜚带着罗衣去了离营帐不远的小山谷。
他为罗衣紧了紧披着的狐裘,变戏法般从身后掏出一枝梅花来,甜言蜜语不要钱似的撒出来。末了,慨叹一句:“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就是遇见了你。”
北风猎猎,罗衣身子弱,脸被冻得通红,眼睛也是红的,她眨去落在睫毛上的雪,忽然翻手将手中的银针抵在了晏蜚的额间,而后极轻极轻地问:“皇上,您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呢?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无上皇权,欺骗我,利用我对你的感情,让我一次次地为你做那些见不得人的肮脏事儿……不过没关系,这些我可以暂时不计较,可是这些年您又对罗丞相做了什么呢?变相软禁他,夺他的权,甚至用他的性命来威胁我不要背叛你……”
寒风灌进口中,罗衣呛咳起来:“晏蜚,你说你爱我,可你从来都没有信过我,所谓的爱也是假的。那晚,国师从皇城跑来,你在她帐中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晏蜚脸色终于变了,良久,他说:“不管你信不信,我一直都是爱你的。正因为爱你,所以才不愿让你离开。”
罗衣凉薄地笑了:“晏蜚,我觉得,我这辈子最大的不幸,就是遇见了你。”
晏蜚的目光瞬时变得幽深,半晌,叹气道:“皇后,你舍不得让我死的。”
寒风携着细雪吹来,晏蜚夹杂了几根白丝头发被吹起,落在罗衣执针的手上。她定定地看着那几缕不听话的发丝许久,弯腰咳出血来:“晏蜚,我们之间,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肆
十年前的晏蜚还不是皇帝,只是个不受宠爱的十皇子,她也不是如今宠冠后宫的皇后罗衣,而是一个刚刚远途跋涉到达皇城的小姑娘。
她在偌大的皇宫中迷了路,七拐八拐之后便到了晏蜚宫中。那时的晏蜚实在太不受宠了,其他皇子都可以欺负他,在数九寒天里推他下水。
她看见他时,他已经在水里冻了有些时辰,甚至有些翻白眼。她当机立断跳进水中,艰难地拖着晏蜚往岸边游,挪到最后,两人都被冻得有些神志不清了,好在终于被巡逻的小太监发现,才免于双双归西的后果。
后来她被先皇下旨留在皇城,远途陪着她来的人一个个离开,她在这偌大皇城里彻底成了孤身一人。
但晏蜚不知从哪儿听来了消息,时不时地便会带些好吃的好玩的来找她。
年少时的情感总是发酵得毫无缘由,在又一次看到晏蜚为了来找她,双手被围墙旁的杂草割得鲜血淋漓后,她下了决心要一直陪着他。
开始时一切都是美好的,晏蜚那时嘴拙,情话总是说得磕磕绊绊,但看她的目光一直都是炽烈热情的,让她兜头栽进了他的甜蜜陷阱里。
可不知从何时起,这目光就变了,变得高深莫测令人难猜,他也不会动不动就脸红了,对她也忽冷忽热。甚至脸上时时挂着些朦朦胧胧的笑容,让人看了心生寒意。久而久之,她便有所察觉了。
在這波谲云诡的皇宫里,有哪个人会是真正的纯真无瑕呢?更何况他生在无情的帝王家。
可这个人多高明啊,用几句情话,短短几个月的相处,便哄得一个初来乍到的小姑娘为他奉献了大半辈子。
她累了,爱不起了。
许是罗衣想撂挑子不干的态度太明显,刚刚回宫,晏蜚便往皇后宫里派了一重又一重的人,名为保护实为禁锢。
罗衣对这些没多大反应,她许是在边境受了寒,身上那些陈年旧伤一个接一个地闹腾起来,让她总是提不起精神,连沈词经常往晏蜚身边跑这样恼人的事情,她都顾不上了。
伍
又过了几天,许久没来过的晏蜚忽然来了。他像是喝了许多酒,身后没人跟着,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大着舌头喊道:“皇后,你这是后悔了吗?后悔跟在朕身边了吗?”
罗衣扶他在床上躺下,湿毛巾刚刚擦过他的眉角,忽然被他攥紧了手腕往下拉。他目光朦朦胧胧地落在她脸上,忽然有些痛苦地哽咽了一声:“到底是因为什么……你要这么迫切地离开我?”
罗衣怔住,目光变得深沉,仿佛一眨眼,时光就回溯到了那年冬天。
那年他初登基,她也刚被封了后。她提着裙摆满怀少女心事地去书房找他,却听见他手下刚正不阿的谏臣说她祸国,说罗衣为后,那罗丞相势力便更大了,该削弱了,又说晏蜚停留在她那儿的时间太长,有失国体。endprint
她不屑地嗤笑,她这些年暗地里为晏蜚做的一切,谏臣只知道一星半点就说她心狠手辣、迷惑君上,那要是知道晏蜚曾让她做过的那件偷天换日的事情,岂不是要气到晕倒?
书房内半天没传出晏蜚的声音,她自信满满地打算推门,手刚刚放在门框上,却听到晏蜚哑着嗓音说:“爱卿说得有道理,她……的确不该留了。”
她不可置信地睁大眼,慢慢地往后退,又听见谏臣迟疑地问:“皇上对罗衣……”
这回晏蜚声音大了些,也冷了些,他说:“朕对她……从未动心。”
多可笑,她为他做了那么多,到头来,换来的却是他一句冷淡的“从未动心”。
他总说是她先背叛他远离他,却忘记了,明明是他先推翻了他们之前的那些美好过往。
正出神时,晏蜚倏然攥住她的手,双眸不甚清明,手劲儿却大得很:“朕……我错了,是我没替你考虑过,我从来只想着自己,没注意过你的想法……”
罗衣不动也不说话,见她这样,晏蜚心中凉了一大片,半晌,又仰头有些急切地说:“等这一切结束,等我终于能坐稳这皇位了,我就好好待你,恢复你原本的身份和自由。然后我们……我们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这些话,他断断续续说过许多次,却从来没像现在这样郑重其事,仿佛很难过一样。罗衣叹气:“阿蜚,那年在你宫内的梅花树下,你说的那句喜欢我,是真心的还是骗我的?”
许久没听到回答,她抬头,发现他已经睡了过去。她怔怔地看着,眼泪忽然就落了下来。
第二日醒来,晏蜚好像忘了自己昨日说过的话,面上又换上了那副笑意吟吟的模样。罗衣也默契地不再提昨晚之事,抚平他衣领上的褶皱,恭送他去上朝,态度非常温顺。
走到一半,晏蜚忽然回头,笑容依稀有往日好看的样子,可罗衣却莫名看出了些许悲意,他说:“皇后,不要再想离开的事情了好吗?算朕求你……”
罗衣一愣,眼眶慢慢泛了红,却始终没应他。
陆
来年春,杨柳冒了新芽,百花渐次开放。本是个万物复苏的好季节,罗衣却变得嗜睡起来,她思虑又重,总是还没精神多久,就又困了。
倒是沈词见晏蜚醉酒那晚从罗衣这里离开,就对她不似之前亲昵之后,小孩子脾性就再也收不住了。这日,终于没忍住,沈词带了一群人来罗衣这里闹。罗衣近来心情本就不好,扬手便是几根银针出去。
沈词向来娇生惯养,哪里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当即吓得花容失色,扬言要叫皇上过来看看她罗衣到底是怎样一个心狠手辣的人。
罗衣讽刺地一笑,转过身不去理她,谁知没走几步,背后却传来破风之声。她猛地回身以两指夹住沈词刺来的剑,冷声道:“国师请自重。”
沈词满脸狰狞,忽然甩开剑,情绪没绷住,大哭起来:“你到底有什么好啊,你在他身边十年,我也陪了他十年啊,论深情,我不认为比你少啊。可为什么他还是更喜欢你,就连喝醉酒梦中念的名字也是你。”
罗衣怔了怔,没料到她会大哭,也没料到晏蜚在她看不到的时候也这样深情过。
她正准备说什么,沈词忽然又止了泪,拾起剑,狠狠一抹脸又恢复了之前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不过没关系,我可是大晏独一无二的国师,总有一天,皇上会彻底爱上我的。”
罗衣实在不理解她到底哪里来的自信,抬步拦住她,语重心长地道:“放弃吧,柴米油盐的感情是永远都不可能出现在帝王家的。”
但沈词不这么想,手腕一动,又将剑架在了罗衣颈上,掷地有声道:“有志者,事竟成。”
这世上总有一些自作聪明的人,学不会点到为止。罗衣叹息一声,手腕用力,将剑从中一折两段,直截了当地说:“你以为你顶着国师这个称号,就是真正的国师了?”
沈词睁大眼睛,罗衣继续说:“你就从来没有想过,你的占卜到底是跟谁学的?兵法又是谁教你的?”
沈词终于回过神来,手指颤抖着指向她,罗衣欣慰地点头:“没错,是我,我才是真正的国师。至于你,不过是晏蜚用来欺瞒朝臣欺瞒天下人的替身罢了。”顿了顿,她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差点儿忘了,其实我真正的名字是沈辞,朱颜辞镜花辞树的辞,而不是你现在顶着的诗词歌赋的词。”
末了,罗衣轻蔑地看她一眼:“你总说我不过是晏蜚手中的一枚棋子,可你又何尝不是呢?”
柒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那时候先皇重病在床不理朝政,膝下争斗多年的皇子们兜兜转转竟只剩下了一直韬光养晦的十皇子晏蜚。
朝局几番动荡,可已至弥留之际的先皇却迟迟不下诏书,满腹野心的晏蜚急得团团转。可他身边实在没什么大的势力,就连自己的老師罗丞相也一直保持中立,不曾松口支持。
晏蜚往丞相府连跑数次,在那里见到了罗丞相唯一的女儿罗衣,十四五岁,面色苍白,神情怯怯。
当下,他心里便有了决断。
而那年,沈辞被巫师一族选出送至皇城已有两三年,因初见时阴差阳错救了晏蜚,两人慢慢熟识,后来又对晏蜚情根深种。因沈辞是国师,嫁娶都不能随意,沈辞便自作主张,在晏蜚宫内的梅花树下与晏蜚草草拜了堂成了亲。
当时朝堂形势正严峻,晏蜚愁,沈辞也跟着愁。晏蜚时常出入丞相府想手段,她便暗中帮晏蜚解决掉会威胁到他的人,杀人无数,罪孽深重。可她没想到,有一天晏蜚会从丞相府拐回来一个小姑娘,目光灼灼地问她会不会改容换貌的本事。
只一瞬间,她便明白了晏蜚是什么意思,心尖一阵泛寒,可当时她对晏蜚正是情深,别说让她改容换貌变成罗衣的模样,就算让她即刻去死她也愿意。能被巫师一族选出来做国师的,天赋自然极高,模仿他人这种事情简直手到擒来。
而后她寻遍四方,终于在晏骊两国边境处寻到一位与她长得极像的煮酒女,动手抹去她所有的记忆,给了她“沈词”的谐音名姓和国师的身份,又暗中教她占卜之术,免得被人识破。
至此,局势便彻底变了。罗丞相的独女“罗衣”与晏蜚交好,向来神出鬼没、本事惊人的国师也倾向于晏蜚,晏蜚一下子便有了压倒性的胜利。endprint
如今时隔多年,沈辞再想起那些日子,忽然觉得有种物是人非的荒唐感。
恍惚中仿佛看到那年东风柔柔,她问真正的罗衣为什么会同意这种事,那个神情怯怯的小姑娘轻声说:“我活不长啦,与其后来让身边的人伤心难过,不如现在就断了他们的念想。”
她是个常年泡在药罐子里的人,却活得比所有人都通透。
而沈辞有时候甚至觉得,其实罗丞相已经认出了自己并非他的亲生女儿,可他许是恨着她害死了他的女儿,却始终不曾点破明说,而是仍把她当亲生女儿看待,对她嘘寒问暖处处关心。
晏蜚说这是好事情,她却觉得这是罗丞相对她最大的报复,让她终日活在愧疚中无法解脱。
每当想起罗丞相看她时那怅然又怜悯的目光,她心中總是泛起翻江倒海般的难过,甚至恨不得自己真就是罗衣。
也正因如此,这些年她不敢主动见他,甚至连信都不敢回一封,她太懂得失望的滋味了。
捌
她知晓国师得知真相会很难以接受,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国师竟会偏激到去刺杀晏蜚。
匆匆赶到时,晏蜚的手臂正在滴血。真是多亏了他躲闪及时,不然他堂堂一个九五之尊就要丧生在一个不知名的煮酒女手下了。
国师疯疯癫癫地坐在地上,手里拿着把匕首,发鬓凌乱,像是已经疯魔了。
罗衣接过御医手中的药,仔细给晏蜚上了,又小心地拿绷带缠了,蹙眉道:“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是我没想到。”顿了顿,晏蜚忽然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你不生我气了吗?”
她手中的动作一停,轻笑道:“皇上说笑了,我什么时候生过您的气呢?”
晏蜚目光暗下去,她权当没看见,转身对着国师,手指一动银针就要出手。谁知国师忽然站起身,动作极快地冲向她,口中大喊:“我得不到的,你也别想得到。”
不要命的人,动作都是快速且大无畏的。于是银针刺入她眉间时,她手中的匕首也堪堪刺中罗衣腹部。罗衣被惯性冲倒,后腰重重地磕在桌角跌坐在地上,身下顿时有大片血液蔓延。
一瞬间的寂静。下一刻,晏蜚踉跄着扑到罗衣身边,目光惶然地朝四方望了望,手指颤抖,声音也颤抖:“皇后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们都给她陪葬!”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那孩子已在她腹中孕育了四个多月,她瞒着晏蜚瞒着所有人,想着等再过两月,等晏蜚彻底掌权无后顾之忧后,自己就悄然离开。
可还没来得及实施,孩子便没了。孩子没了,她的希望也像是没了。
晏蜚整日整日地陪着她,眉间皱出了深深的一道痕迹,可她却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整日不言不语,只一个劲儿地盯着院中新种没多久枝丫还光秃的梅树发呆。
晏蜚也不在意她对自己的不理不睬,下了朝便往她这里跑,常年挂在他脸上的吟吟笑意不见了,看着罗衣时,眉梢眼角都是悲意。
一年后,晏蜚以雷霆手段革除了几个一直不服他的老臣,任用了几位才学出众的明珠贤臣,罗丞相也终于不再粉饰太平,凄然面对自己真正的女儿早已去世的事实,而后一病不起,没几日也离去了……一切似乎都慢慢走上了正轨,晏蜚终于彻底实现了所有的抱负,成了大晏最有权势的人。
多年夙愿得以实现,可他却怎么都开心不起来。
春日里惠风和畅,晏蜚拥着罗衣站在早已枝繁叶茂的梅树下,目光慢慢飘远,半晌,他忽然崩溃般埋首在她颈侧,颤声道:“阿辞,我们以后好好过日子,好不好?你……你抬眼看看我,跟我说说话,不要不理我好吗?”
怀中的人眼珠动了动,她其实不是不想理晏蜚,她只是不知道她还能跟他说些什么。
她最初跟在晏蜚身边帮着他是因为爱,后来帮着他是为国,再后来就成了一种习惯。可如今十多年过去了,当初那点儿爱早就被多年来的各种波谲云诡给消耗得所剩无几了。
于是她说:“我想离开了。”
去哪里都好,只要是没有他的地方。
从前她心有不甘,总是固执地要问一问那年她初到皇城,他对她说的那句喜欢到底是真心的,还是想利用她国师的身份和本事。
如今世事经年,所有的轰轰烈烈褪去,再纠缠这点微不足道的情爱就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了。
晏蜚的怀抱骤然收紧,箍得她身疼心也疼,良久后,他说:“好。”
话音刚落,她便感觉有一滴灼热落在她颈项间。
玖
掌灯时分,晏蜚身旁伺候着的侍从上前挑了挑灯芯,晏蜚从案前抬头,怅然问:“皇后已经出城了?”
侍从低声应了,晏蜚点点头,忽然泄气般靠在椅子上,眉梢眼角慢慢爬上了悲意。
沈辞说他不爱她,说他一直都在利用她,怎么会呢?他那么喜欢她,从十多年前在宫内桂花树下的一瞥就对她上了心,后来让她改容换貌变成罗衣已经是他最后悔的事情了,怎么可能忍心再伤害她呢?
她说他打压罗丞相,明里暗里用罗丞相来威胁她,这怎么可能呢?若说这世上有谁是令他最为愧疚的,除了她也就只有罗丞相了。他也从来没想过削弱罗丞相,他只不过是怕丞相势力过大,朝中未除尽的奸佞之臣对他不利,才与罗丞相设了这么一个障眼之局。
他对国师好,也只是想让国师心甘情愿一些,能顺顺利利地以国师的身份嫁给他,这样之后再恢复她沈辞的身份,让她做回真正的自己也容易些。
这是他能想出恢复她原本身份的最好办法,可她却大怒着冲进他的寝殿,丝毫不愿领情。
后来她说她还听见了他在帐内跟谏臣和沈词说的话,说她从那时便死了心,可她又怎么知道,在他晏蜚心里,他爱的一直都是她沈辞。罗衣不是她,沈词不是她,只有那句轻轻浅浅的“阿辞”才是她。
有微凉晚风穿堂而过,吹动烛火摇曳。晏蜚看着跳动的烛火,仿佛看到了那年皇城灿烂盛开的梅花树下,有她朝他笑得羞涩,又恍惚看到那年天光寥落,他折了支梅递到她手中,轻声唤她:阿辞,嫁给我吧。
模模糊糊看到这里,晏蜚忽然胸口一阵刺痛,眼角不自觉地落下泪来。endprint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