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眼面前冻得瑟瑟发抖的女子,斟了杯热茶递给她。在这样的风雪天气,还形单影只地在路上奔波,却衣着华贵,全无为讨生活汲汲营营的模样,多半是个有故事的人。
“我在找一个人。”女子感激地看了我一眼,还没等我开口,就自顾自地说了起来,“那个人曾说过,要与我生世相伴,可我却找不到他了。”她捧着茶,水面被氤氲的雾气遮掩,隐隐印出她眸里的哀戚。
故事的开始像极了话本子里的传奇,少年外出在热闹的城中闲逛,偶然见到簇拥着的人群,凑上前去一看,原来是两名棋者在对弈。
棋局精彩至极,黑棋未显分毫凶猛攻势,却在不知不觉中将白子困在牢笼中,再无扭转乾坤的可能。执棋的女子嘴角蕴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似有睥睨天下的自信,看得少年心神受惑,不管不顾地将准备离开的她拦下:“姑娘可愿做我府中的门客?”
“所为何事?”“弈棋。”
女子注视着他的双眼,露出傲然的神色:“我要下的,可不止这方寸间的棋局。”少年惊讶地看着她,玩味地挑着眉问她想要的是什么。女子纤纤素手执起一枚棋子,却稳稳地落在棋盘正中央:“天家为棋,天下为局,一搏至高位。”
少年一呆,张了张嘴,良久后突然朗声而笑:“如此,姑娘可愿随逸远一搏?”
连逸远,当朝三皇子,年纪轻轻便立下赫赫军功,乃储君之位的有力竞争者。她望着意气风发的连逸远,嘴角勾起一个浅淡的笑容:“吾名孟若,从此愿辅佐三皇子,肝脑涂地亦无怨无悔。”
“谋士与皇子?倒真是巧。”我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孟若,“只不过,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呢。”
她讶异地看了我一眼,坦然地笑了:“是啊,巧合再多,又哪里多得过算计呢?”
与连逸远的这场相遇,乃孟若苦心筹谋的结果,她在闹市中下了整整一个月的棋,才等到了他。而连逸远对此多少也心知肚明,他曾问她:“孟若,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她毫不犹豫地回答:“女相之位。”讶异于她的坚决,连逸远愣愣地瞧了她许久,眼底涌起莫名的跃然。他执起她的手,郑重地许诺道:“我若为王,必许卿相位。”
孟若果然不负所托,没过多久,便斩断劲敌一根臂膀。她借着洪涝之灾层层设计,将与大皇子有着翁婿关系的当朝丞相贪污大量赈灾款一事捅到了天子面前。随着清扫边境之战的凯旋,连逸远亦声名远扬,人人称颂,在这场夺嫡之争中更添了几分筹码。眼见他日渐势大,其他皇子便有些坐不住了,二皇子更是被逼得急了,竟选了下下策,派了一群死士摸进他的王府,欲处之而后快。
以连逸远的武功,本应轻松脱困,只是他在先前的征战中负了伤,虽不至于影响行动,此刻面对围攻依然有些捉襟见肘。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纤弱的身影冲了出来,硬生生地替他挨了一刀。
“孟若!”他目眦欲裂,一把揽住摇摇欲坠的孟若,只觉得一股寒气沿着脊髓直直地向上蹿,冻得大脑一片空白。他紧紧地搂着孟若,分明是身经百战的将军,此刻却像是一个无措的孩子,只知道慌乱地一遍遍喊着她的名字。所幸那一刀未及要害,孟若的命算是侥幸保下了。
“你怎么这样傻?”连逸远坐在她的床边,反反复复地念叨着,语气里满是险失珍宝的惶恐,“你又不像我一样练过武,伤口再偏几寸,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
孟若摇摇头,安抚般拍了拍他的手背:“若失了称王的殿下,又哪里来的相呢?”
连逸远闻言一震,忽地执了她的手,深深地望入她的眼中:“无关这场夺嫡,无关王相之位,我若许你一生一世相伴左右,此情,你愿承否?”
双手微不可查地一颤,孟若听到自己说了声“好”。可谁都没想到,如日中天的连逸远居然会以这样的方式黯然退场。几封与吏部尚书的通信,坐实了勾结吏部卖官之事,天子震怒,夺了他的兵权,并下令他闭门自省,若无召令不得外出。
孟若找到连逸远时,他已微醺。他冷眼望她,良久方凉凉地开口:“笔迹还可以模仿,但那几封密信上的印鉴却是货真价实,父王也是因此才认定此事乃我所为。”
“殿下猜到了?”孟若一杯接一杯地饮下黄汤,没有偏头去看他。
“这世上,能将我的字迹模仿得如此相似,还能接触到我印鉴的,只有一人。”连逸远笑得苍凉,“原来你想要的,竟是这样。”
孟若沉默许久,忽而温软出声道:“我不曾骗过殿下,我所谋的从来都是女相之位,只不过辅佐的王,非殿下罢了。”连逸远颓然,犹豫再三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从何时开始的?”
“最初便是如此了。”从头至尾,她都是大皇子的谋士,而那场让连逸远相许一生的刺杀,也是她的自导自演。
她是个重信重义的人,当初既然答应了做大皇子的人,就绝不会随意背叛。
她摆弄着逐渐变凉的茶盏,眼中忽然涌起了一股浅淺的温情:“他说过,大皇子生性多疑,我这样的性子,是无法得到他的全副信任的,除非……”
“除非什么?”她没有回答我,只是继续讲起了故事。
虽然扳倒了二皇子和三皇子,但孟若的处境却越发差了起来,大皇子时常疏远着她,对她献上的计策也是三分权衡三分斟酌。她其实隐约明白他的心思,连逸远待她如此亲厚,全城皆知,她尚能算计至此,仅凭一个未可知的相位拴住她的大皇子,又如何能确保她的忠心呢?
孟若去见了连逸远,阔别已久,他仍是旧日俊朗模样,只是多了几分落拓,看得她心中一阵酸涩。
“皇兄果然不能信你。”连逸远笑着伸手捋了捋她的头发,“他无非是忌惮着这又是你联合谁布下的计谋,只要威胁不再存在了,他便没有顾虑了。”
“还好,你想要的,我还给得了。”那时的孟若尚未领会他话中的意味,直到几日后连逸远托人送来一只镯子,自己却像是消失在世界上,无论她怎么找,都找不出半点儿音讯。是啊,只要连逸远消失了,大皇子的威胁也就不存在了,自然无需再防着孟若。
“可我后悔了,就在收到那个镯子的时候,我突然觉得,一人之下的相位,又哪里比得上一生一世的相伴。”孟若终于饮下杯中茶水,露出了悲怆而迷茫的神情,“这茶,凉了。”
“尚有余温。”我向她讨了手镯仔细摆弄,触到机关时不免生出一种复杂的情绪。小心地拨开锁舌,顿时明白了一切。
“或许你可以再找找。”我将镯子还给孟若。
孟若怔住,手中茶开始颤抖,一言不发地起身,顾不得寒冷,踉踉跄跄地迈出茶馆,随后隐入漫漫风雪中。
茶虽冷,犹有余热;情虽凉,幸有余温。
她应该早就知晓的,以连逸远的性子,为了她的心愿能想出什么好方法呢,最多不过舍弃富贵如她所愿罢了。
她应早知晓的,不过现在知晓也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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