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一名心理学教授对我们这样说过:“从事这行要记住两点。第一、世间无奇不有,要对所有病症以平常心看待;第二、每人都有自己的戏剧独白,你要辨清真相。”
然而,当唐淼淼和苏焱坐在我的办公桌对面二十分钟后,我还是颇为讶异:“苏先生,你是说唐小姐有后天的认知障碍症?”
唐淼淼扶额:“我说了我没病,有病的是他!”
“江医生,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面前二十来岁的男人有着一张好看的脸,却有掩不住的疲倦。
他口中的唐淼淼患病已有三个月,会凭空捏造或颠倒很多事——比如,她坚称是苏焱苦追了她整个高中和大学,最后追到手后新鮮感淡了,就慢慢地不再爱她了。
于是,她每天上纲上线地和他争吵,和从前完全就像两个人。苏焱说:“事实说反了,是她追了我整个高中和大学。”
“我念高中时家里离李记的包子铺很远,他会特意早起一个小时,骑单车去那里排队给我买热乎乎的肉包子……”唐淼淼冷哼,“现在才在一起几年,我就成敝履了,还诬陷我有病。”
我观察着女生说话时的神态和动作,并无异样。身旁的男生双手插进发间,颓丧地垂着头。
传统意义上说,人在回忆的时候就是在篡改记忆。那到底谁的回忆是真的,谁的记忆又进行了篡改?
我把手中的笔放下:“苏先生,我想单独和淼淼聊聊。”
苏焱点点头,看了眼唐淼淼后便走出门外。
“好了,现在苏焱不在,你可以和我说说你们的故事吗?”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会颠倒是非。” 唐淼淼叹了口气,“我和苏焱的初遇,是在高一。”
如果没有那场春游,唐淼淼和苏焱根本不会有所交集。
A城一中在高一下学期的春游是难得能够痛快玩的机会,出游的日期定下来后,同桌周媛兴奋地说:“听说我们这次会和理科1班组队!”
唐淼淼茫然:“什么?”
“理科1班啊,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苏焱!”周媛满眼发光,“听说他这次奥数竞赛又拿了枚金牌……”
苏焱。
唐淼淼是常常听见和看见这个名字的,在每周一升旗大会的表扬名单上、光荣榜长廊上,以及许多老师的口中。可对于唐淼淼来说,她比较感兴趣的,是他的名字。
她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笑得前仰后合:“你说他是命里缺我呢,还是命里千万要躲我呢?”
她没想到的是,这句话竟然一语成谶。
春游的地点在郊外的森林公园,踏青大部队走了个把小时后喊累又喊饿,最后到烧烤棚落脚,才总算恢复元气。
唐淼淼趁旁人不注意,躲过随队老师的视线悄悄溜回了刚刚经过的植物园。
正值中午时分,管理员去了饭堂,园子里只有唐淼淼一个人。她从背包里掏出相机对着不同的植物摁下快门,低头是草绿,抬眼是葱绿,她再一偏头,却发现有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
她害怕是管理员折回来赶人,却发现那人穿着一中的校服,手里揣着两三个品种的植物。唐淼淼见他并没有停手的趋势,着急地冲到他身边:“同学你不能——”
她瞟到他胸前的校牌:“苏焱?”
“你不知道这里的植物是只供观赏的吗?”唐淼淼指着门口的警示牌,“你这样是在破坏园中生态。”
“可是……”苏焱委屈地说,“我想采集回去做生物标本,这么好看,我不能看过就忘了啊。”
唐淼淼觉得脑中有两道闪电划过,他……真的是传说中高冷的苏焱?
“是什么人在那里?”
唐淼淼迅速反应过来,拽着苏焱的手就从后门跑了出去。也不知跑了多久,她估摸着管理员应该追不上来了,正想松口气,却听见苏焱“啊”地叫了一声。
她看到他的右手腕处红肿了一片,还挠出了血丝。
“可能被虫子咬到了。”苏焱想要伸手去挠,唐淼淼皱眉摁住他,“别挠,我有药膏。”
她蹲下来,把背包里的一支药膏拿出来,拉过他的手腕往上面抹开:“回去不要碰水。”
药膏清凉舒服,有一道阳光穿过叶缝落到苏焱的身上,他说:“你的手冷不冷?”
唐淼淼不明所以:“什么?”
“我是说……”苏焱忽然反手握住她的五指,“唐淼淼,很高兴认识你。”
后来,苏焱缠上了唐淼淼,又是送早点,又是找各种借口进到她班里,只为了多看她一眼。
他成绩好,老师也选择性无视他的行为,反倒是唐淼淼不为所动。直到高中毕业,他和她进了同一所大学,才慢慢把这座冰山融化。
听完唐淼淼的陈述后,我感慨:“这就是青春啊。”
她盯着手腕处那条挂着水滴形宝石的手织红绳苦笑:“可能就是因为曾经太美好了吧。”
我转移话题:“这条手绳很好看。”
“苏焱在街边小摊随意买来送我的。”唐淼淼收回了手,“我不是他的第一位,不是他的天下无双。”
“时候不早了,你们也要去吃晚饭了。”我说,“淼淼,我们下次再聊聊这个故事吧。”
她起身开了门,苏焱马上迎上来,她朝他说:“我饿了,想去吃麻辣火锅。”
苏焱皱眉:“还吃辣?不是说好吃蒸菜吗?”
唐淼淼拔高了声音:“你要是不喜欢我了可以直说,大把女生排队等着和你吃蒸菜。”
我留意着苏焱的眼神,发现里面有心疼,有关心,却独独没有唐淼淼坚持以为的“不再喜欢了”。
他看她时,眸子里仍像住着二月春风,温柔又隐忍。
那到底在时光的深处,孰是?孰非?
三天后,我发短信给苏焱,让他独自来我的办公室。
他明显又憔悴了不少,听完我对事件的复述,错愕:“她自己真的这么说?”
我打趣:“听到前半段的时候以为你是冰山,原来遇到喜欢的人就变烈火了。”
苏焱沉默了许久:“我爷爷是老中医,那支药膏是他研制出来防蚊虫叮咬的特效药。”
“在园里拍照的是我,采集标本的是她,我带着她跑了很远,跑到一棵白杨树下才停下来。”
“说‘你的手冷不冷的人,也是她。”
她大胆地覆住他的五指,他紧锁眉头松开手,唐淼淼却迎着阳光说: “苏焱,很高兴认识你。”
他没料到,原本只是一场春天里的萍水相逢,却因她的下一句话而改变了轨迹。
“苏焱,从现在开始,你要记住我的样子,认清我的声音,还要知道——”她笑眯眯地拉长尾音,“我有点儿喜欢你了。”
苏焱从来不知道,居然有像唐淼淼那么缠人的女生。
当唐淼淼又一次在他出了洗手间之后装作偶遇时,苏焱觉得,她确非等闲之辈。
她瞥到苏焱出来的身影,马上走上前:“好巧啊,你是特意在这里等我吗?”
苏焱面无表情地绕过她,她却张开双臂挡住他的去路:“等等,我有东西送给你。”
他下意识地问:“什么?”
唐淼淼忽然紧张地往周围看了看,然后压低了声音:“很宝贝的。”
那一刻,苏焱也莫名紧张地压低了声音:“宝贝?”
他的话音刚落,鼻间就传来一阵臭味,险些没把他熏晕。
“这是泰国金枕榴莲,特别好吃,我都舍不得吃完,特地带了一块……喂,你跑这么快做什么?”唐淼淼正把保鲜盒盖打开,前一秒还在眼前的人突然跑得比兔子还快,唯恐被持有生化武器的唐淼淼追上。
天公作美,上课铃声恰好响起,苏焱立马闪进了教室。甫一落座,八卦的同桌便在草稿纸上画了一道杠:“三火,你只要再拒绝唐淼淼一次,就有四个‘正字了!”
苏焱没回答,思绪却飘到方才唐淼淼在他身后喊道:“苏焱,你不喜欢泰国金枕,我还有马来西亚猫山王的……”
他进教室前看了她一眼,她跑得满脸通红,停下来时目光还不死心地往他的方向流连。
同桌捅了捅他的手肘:“你怎么偷偷在笑?”
苏焱醒过神来,才发现这是头一回,他上课走神了。
后来他才明白,原来除了唐淼淼爱吃榴莲这个原因,还因为榴莲的谐音是流连。流连,留恋,她从很多年前白杨树下的初遇开始,便再也忘不掉他。
到了第二天,苏焱明显感觉有点儿不对劲。
他是校风督导队的领队,每逢周二、四都会在校门边抓迟到的學生。而唐淼淼总会抓住这为数不多的早晨时间,做作地放慢脚步在他身边来回走动,像滚动复读机一样说着“早安”。
苏焱目不斜视,硬是让她唱独角戏唱到第一遍上课铃声响起。
他甚至有些好奇地想,今天唐淼淼又会搞些什么新花样?
可是苏焱看了看手表,还有五分钟就要记迟到了,他还是没有看见唐淼淼的人影。苏焱有些恼火,待他终于看到唐淼淼匆匆地奔向校门口时,他才觉得放下了一块心头大石。
唐淼淼朝他招手:“苏焱!”
“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我也没想到李记包子铺要排那么久的队嘛。”唐淼淼提了提手中的牛皮纸袋,“网上的鸡汤说,真心喜欢一个人,不是你喜欢苹果就给他苹果,而是他喜欢雪梨,你就要想尽办法给他摘最新鲜的雪梨。”
苏焱听得云里雾里:“什么苹果、雪梨?”
“我向你的同桌打探,他说你最爱吃城北李记的包子,但是因为家住城南,所以只能眼馋。”唐淼淼把袋子塞到他的手里,“我不管,你不能辜负我的心意。”
她不愿听见又一次的拒绝,便推着单车朝车棚方向飞速冲去。肉包子的香气传到苏焱的鼻尖,他顿了顿,把纸袋封口细心折好拿回了教室。
“哇,唐淼淼果然厉害!”同桌正想凑近拿走一个包子,却被苏焱拍开手,“不是给你的。”
“你不是检查校纪前才去食堂吃了早餐吗?”
“用脑过度,消耗能量。”苏焱本已饱腹,可鬼使神差地,他并不愿和别人分享这袋包子。
他想,一定是因为很久没有吃过这般美味的食物而已。
然而,一个星期后,唐淼淼被下了“禁送令”。
又是一个踩点到学校的早晨,唐淼淼本想先溜为妙,却被手快的苏焱勾住她的后衣领:“以后不用给我送包子了。”
“你不是喜欢吃这个吗?”
话到嘴边,苏焱却生生忍了下来,胡乱诌了个借口:“现在长大不喜欢了。”
他没有留意到唐淼淼黯淡下去的眼神,她低声道:“应该是无论我做什么事,你都不会喜欢吧。”
苏焱没有听见,只催她快些进教室。她耷拉着头,蔫蔫地推着单车。
但唐淼淼不会知道,“禁送令”的原因是昨天他眼尖地发现她膝盖处有一处淤青,听到传来的小道消息,才得知是她买完包子着急赶到学校才摔伤了。
想到此,苏焱追上了唐淼淼:“以后骑车注意速度。”
唐淼淼沉浸在自己的失意之中,继续丧气地推车离开了。
有人拍拍他:“苏焱,你在看什么?”
“看唐六……咳咳咳,没看什么。”苏焱吓了一跳,努力把和她有关的想法逼出脑海。
升到高二后,课业加重,苏焱以为唐淼淼总算消停下来了。他路过隔壁班时,不由自主地往里看了眼靠窗的座位,发现桌子上的多肉盆栽歪倒在书堆边,它的主人却不见了踪影。
“说自己热爱生物课,却成天不见人。”
苏焱觉得心里有点儿说不清的感觉。唐淼淼足足消停了一个星期,直到级里合唱比赛当晚,他才见到她。
彼时的苏焱负责班里的钢琴伴奏,还有三个班表演后就要上场,后台人来人往,没人发现苏焱冒着冷汗蜷缩在角落。
“苏焱,你哪里不舒服吗?”溜进后台的唐淼淼慌忙地跑到他的身边,“我现在带你去校医室。”
他挣扎着起身:“我没事儿。”
“你别上台了,我去帮你和老师说一声。”唐淼淼正准备起身,苏焱却拉住她的小臂,“只是紧张而已。”
她愣了愣:“钢琴十级有什么好紧张的?”
“小时候我妈为了逼我练琴,一旦我弹错一个音符就会挨她一次打。”苏焱低声说,“后来我只要一碰到钢琴都会浑身不适,考级和汇演的时候都是忍着的。”
班里选钢琴手的时候,他毫无悬念地被推举上台,拒绝的声音淹没在一堆“别开玩笑了,你怎么可能不会”的话语里。
他从来都是备受瞩目的天之骄子,在所有人眼里,他永远不会受苦,不会犯错,亦不会遇到任何障碍。没人想要看他在黑夜摸爬滚打的模样,他们只想要一个熠熠生辉的苏焱,想要完美的结果。
他没对任何人说过自己的脆弱,可不知为何,他此刻面对着唐淼淼却格外有倾诉欲。她安静地听他说完,往小挎包里摸索一阵,摊开掌心,上面是一颗糖:“苏焱,如果你觉得苦,我这里有很多很多的糖。”
她像只温顺的小鹿蹲在他的身侧,额间有几缕发丝沾了汗水,苏焱想要替她拨开,但最终还是屈指作罢。
他把糖放入口中,舌尖漾开甜甜的草莓味,随之心里也安宁下来。他正想装作不经意地问她这几天去哪里了,却被唐淼淼抢了话:“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这几天去学口琴了。”
“我这人没有什么文艺特长,现在学钢琴和小提琴也太困难了,还是口琴比较容易上手,课间已经可以吹好几首了。”唐淼淼认真地说,“你会弹钢琴,我总不能什么都不会,我想和你并肩,一起发光。”
苏焱的心漏跳一拍,他避开她的视线:“快上场了,我去准备一下。”
他拔腿走了几步,听见身后有声音传来:“苏焱,虽然我跑得慢,但是我会努力追上的。”
那要是追不上呢?
苏焱忽然下意识地放慢脚步,口里的甜味还在蔓延。
唐淼淼这场倒追大战持续了整个高中时代,而苏焱也从最开始的不胜其烦,到习以为常,再到……他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一种情绪,在心中慢慢地积聚。
高考毕业季的盛夏如约而至,苏焱取得了理科全市第二名的好成绩,如愿被北京一所名校录取。
录取结果出来的那晚,苏焱回了趟学校,临走前看见大榕树下有个娇小的身影,她正埋头抽泣。
他走近一看,发现女生用来扎马尾的发圈吊饰是熟悉的粉色双球:“唐淼淼?”
唐淼淼哭得满脸都是眼泪,苏焱踌躇着要不要开口安慰。他看过她的分数,报一所北京比较好的学校不是难事,如果哭成这样,那应该是志愿填报出了差错。
唐淼淼说:“你记得我说过,我要和你去同一座城市念书吧?我现在……考……”
她带着哭腔,说话不流畅,苏焱递给她一包纸巾:“你等等。”
他跑去不远处的小卖部买了根牛奶冰棍递给她:“消暑解渴。”
方才短短的路程里,他已经想了一百种可能,一百种唐淼淼考不到北京之后,他怎么可以见得到她——的多肉植物的可能。她最爱抱着盆栽来问他怎么养活,苏焱想,反正现在交通这么发达,要去指点她并不困难。
唐淼淼很快止住了泪水:“这个味道不好吃,等开学了你给我买榴莲口味好吗?”
“什么?”
“我的学校就在你学校的对面,雪糕不会融化那么快的。”
苏焱黑着脸:“那你哭什么?”
“喜极而泣啊。苏三火,你不开心吗?不惊喜吗?”
苏焱掉头就走,任由她在后面手舞足蹈,可是,他还是忍不住嘴角上扬,抬头看了看天。嗯,今夜月色很美。
这场倒追大战落下帷幕,是在大一军训后。
那一天苏焱的右眼皮跳得厉害,俗语说右眼跳災,他在自习室里半天都看不进一页书。
“你们有没有听说,对面C大最近不太安全?听说有几个女生离奇失踪……”
旁人的闲聊传到苏焱的耳中,桌肚里的手机迅疾地震动一下,他猛地一惊,拿出一看,是唐淼淼发来的短信:苏焱,C大图书馆,救我!
他立刻拨了她的号码,却显示对方已关机。
C大,不太安全,女生,离奇失踪……
苏焱立刻跑了出去。他满头大汗地赶到了目的地,焦急地左顾右盼,终于发现了在侧门靠墙站着的唐淼淼,忙冲过去扶着她的肩膀上下打量:“你有没有事?”
唐淼淼一头雾水,苏焱继续问:“你是不是被人挟持了,他在幕后暗中观察你的一举一动?不用怕,你和我说。”
唐淼淼挂着满脑袋的问号,过了半晌,她才明白过来:“我没事儿,我出门都有带辣椒水。我是想让你送个充电宝来救我,我的手机没电了。”
苏焱恼火不已:“就这样?”
害他这么担心赶过来,只是为了一个充电宝?
“哦,还有一样。苏焱,你说以后我们有孩子的话,一个叫垚垚,一个叫鑫鑫,一个叫森森,是不是很炫酷?一家子金木水火土都齐了,肯定发大财。”
苏焱只觉脑海里有闪电劈过,这唐淼淼平日见他之前,是不是都吃了成吨的蜜糖?
“唐六水,你难道没有常识吗?”他仍嘴硬,“水火不相容,我克你,你也克我,我们不适合在一起。”
“我们这明明是相映生辉,夫唱妇随。”唐淼淼笑得眼睛弯成月牙,“相克才能相生,所以你注定要和我相伴一生了。”
她和他的距离很近,他甚至能闻到她发间的清香。苏焱对上她晶莹的双眸,上面映着两个小小的他。
那一瞬,他心中的一座冰川,经年累月地,终于融化成荡漾的一池清泉。
“从你的学校到这里的图书馆,骑单车也要半个小时,你刚刚跑过来,我看了看时间,好像才花了十来分钟。你就认了吧,承认你关心我,害怕我出……”
她的话还没说完,手心却传来温润的触感,苏焱问:“去哪个饭堂?”
“什……什么?”
“我是说,我承认我关心你,害怕你出事,也承认我喜欢你。”苏焱停下脚步,难得蕴着笑意,“你赢了,我把我自己输给了你。”
“后来我们就在一起了,一直相处得很好,可是最近她却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苏焱结束了漫长的回忆后,沉默地倚在椅背上。我留意到他一直摩挲着左手腕处那条挂着火焰形宝石的手织红绳。
“我之前看到淼淼也有一条情侣款的手绳。”
“我在一周年纪念日的时候送的。”他红了红脸,“我上网看教程熬了几个通宵自己编织的,但是成果太丑,我怕六水嫌弃,就说是在外面买的。”
男生向来习惯缄默,所以往往会让另一半猜不透,我终于判断出得病的人是唐淼淼无疑:“你是不是平时都没什么时间陪淼淼?”
他点点头:“大三的时候我去了美国交流,两年后我回国工作,公司常常都要加班……”
苏焱的话没说完,他的手机连连震动起来,他朝我抱歉道:“江医生不好意思,最近有个棘手的项目……”
我示意说没关系,他看到来电显示却滞了滞,接听后焦躁地问:“是不是六水发生什么事了?”
那头的声音很嘈杂,苏焱的脸色顿时煞白,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呆了十来秒,才哑着声开口:“六水失踪了。”
苏焱几乎把整座城市找遍,都没有发现唐淼淼的踪迹。
两天后,我去C大做客座演讲时撞见了苏焱,他的眼窝凹陷,整个人状态都很差。
他了如指掌地细数她的生活轨迹:“六水最喜欢吃C大饭堂的青椒炒肉,工作了偶尔会跑回来。我也去了她常去的几个商场,还有……”
我说:“她口中的你对她漠不关心,现在依我看来,你只是不习惯表达,把所有事情都藏在心里。”
苏焱垂着头:“其实我在意的并不是到底谁追的谁,我担心的是淼淼这种病继续发展下去会不会加重,会不会受到伤害,万一到最后……她连我都认不得了。”
“如果有万一呢?”
“如果真的有万一……”苏焱顿了顿,“那就换我来重新追她,一天,两天,到一辈子,她就算会把我忘掉,我也不会离开她。唐淼淼从来都不知道,我有多爱她。”
“师兄,我问了教过淼淼姐的几个老师,他们都说没有见到她。”忽然,一个女生朝苏焱走过来,“现在我们去哪里?”
“不用了,你回去吧,我自己再去找找。”
女生咬了咬唇,道了声“好”便离开了。
我好奇:“她是谁?”
“一个师妹,见过淼淼几次,听说我在找人就自告奋勇来帮忙了,我想着多些人来找可能会好些。”苏焱显然没心理会她,“我去小吃街找找。”
我拦住他:“苏焱,一个人想要找回最初的美好,她会怎么做?”
苏焱猛地瞪大了双眼:“A城一中!”
她想要回到的,不过是那棵白杨树下,那个单纯的十七岁。
“淼淼患病,是因为潜意识里她想催眠自己,不是一直以来只有她是主动付出的,她想要证明自己也是受宠爱、受重视的。你很少陪伴她,导致她极度缺乏安全感。”我说,“她这个病,归根结底,良药是你。”
良久,苏焱才开口:“江医生,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
三天后,我接到了唐淼淼的来电。电话那头的她笑得开朗:“我痊愈啦,江医生,谢谢你。”
她和我聊了很久,把这几天来发生的事一一细述。
不出我所料,趁苏焱离开的唐淼淼偷偷买高铁票回了A城,在一中旁的小旅馆住了下来。苏焱赶到一中的时候,她正独自坐在湖畔的长凳上发呆,旁边是一个榴莲雪糕的空盒。
“唐六水!”他感觉多日来绷紧的弦总算松开了,看到雪糕盒后又拧着眉,“你还敢吃雪糕,医生叮嘱你不能吃生冷和辛辣,你还想犯胃病是不是?”
唐淼淼不敢相信地回头:“你怎么来了?你是想和我说分手吧?你这么优秀,忙起来可以一周都不和我联系,我对你来说可有可无。”
“自始至终都是我一厢情愿,你只是被我缠得烦了,才答应和我在一起吧。”唐淼淼擦了擦眼泪,“苏焱,我也不喜欢我现在这个样子,我知道你很烦,你和我分手吧,你去和你的师妹在一起……”
苏焱愣了:“什么意思?”
唐淼淼蹲在地上哇哇大哭,把这段时间以来的委屈都发泄出来:“你们孤男寡女在公司加夜班,她给我发了照片,还把你说不喜欢我的音频录了下来。我想了很久,是啊,从高中到现在你从来都没有说过喜欢我……”
“全公司上下都在加班,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用软件处理了照片和录了假音频。”苏焱打断她的话,“当年出国交流时学业很繁重,我每天的动力就是看看手机里我们的合照。我还给你写了很多信,但是我怕你笑我矫情,就都没有寄出去。”
“我一向不懂表达自己的感受。我选了这家公司工作,虽然要经常加班,但是薪水很高,我想为我们的将来打拼,让你过更好的生活,却没想到反而忽略了你的感受。你以前和我说你要努力追上我,和我一起发光。我知道你跑得很辛苦,以后你不用这样,换我来走慢一点儿。”他轻轻地替她擦拭泪水,“只要你在我身边,走多慢都好,走到七老八十变老头老太太,好不好?”唐淼淼把这串长长的话消化完,她感觉抱着她的那双臂膀又紧了紧,像是对待着世上最珍贵的宝贝。她张了张嘴:“我……”
“還记得那次合唱比赛吗?你说我如果觉得苦,有你在,你会有很多糖。唐小姐,现在我有点儿苦,你……”
他的话没有说完,也不必说完,唐淼淼在他的唇上印上一个轻柔的吻:“甜吗?”
“嗯,榴莲味的甜。”
“现在闻见榴莲怎么不逃了?”
“依照苹果雪梨定论,你喜欢吃榴莲,我也只好锻炼味蕾,习惯女朋友的喜好。”
阳光铺天盖地洒下来,映在两条轻轻相触的红手绳上,终于连接在一起,从此相伴一生。
一年后。
我在朋友圈看到一张照片,照片中的唐淼淼站在小桥上,身旁的苏焱拥着她,像是拥着全世界。
他配了一句话:“岁月淙淙,牵春风来。”
他辞去了原来的工作,新工作没有那么高的薪水,却能多出很多时间陪伴唐淼淼。他坚定地说:“人就只有一辈子,我不想留有遗憾。”
曾经的少男少女都已长大,她学会相信他亦有相同的一颗真心,他也学会勇于表露自己的情意,彼此得以不再蹉跎岁月。
此时窗棂上落了一朵桃花,我掀开帘子,微风轻拂,又是一年二月春,正是江南好时节。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