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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芜绿 春相续

时间:2023/11/9 作者: 故事家 热度: 17567
单阿囡

  一

  孟春极嫁给初冬那天,正是谷雨时节。谷雨谷雨,雨生百谷,倒是一个好兆头,只是晴姨娘和庶兄眼中的讥笑让春极隐在大红霞帔下的手紧紧蜷起。她一步步踏出孟府,围观的百姓无不叹息:“让嫡长女嫁给一个乞儿,孟太守也当真是荒唐。”

  是了,今日是春极大喜的日子,嫁给乞儿初冬。

  初冬连姓也没有,当初老乞丐捡到他时正值初冬,便取了这样一个名字。初冬也没有住处,城隍庙里破席一铺,能挡风雨,便是居所。她父亲本来给了初冬一个两进的宅子,只是晴姨娘以初冬穷惯了住不习惯为由,换成了郊外的两间木屋子和一亩薄田。

  她的目的是折辱春极,让她穷困潦倒地活着,比让她死更令晴姨娘开心。

  春极的花轿出了城,看热闹的百姓渐渐散去,于是轿夫便将花轿一放,对着春极道:“孟大小姐,这乌云蔽日眼瞅着要下雨了,哥几个便只送你到这儿了。”春极一身繁复的嫁衣,踉跄地走在泥泞的路上。天又下起了雨,潮湿了春极的眉眼。初冬撑着一把破烂的伞从雨中走来,看着浑身狼狈的春极,愧疚道:“对不起,我来迟了。”

  春极冷冷地看着他,并不说话。只是初冬上前为她遮雨时,她却突然发作,扯过伞往地上狠狠一摔。本就坏了的伞顿时四分五裂,有竹篾反弹起来,划破了初冬的脸,血汩汩流出。春极的屈辱、不甘、愤怒悉数爆发:“都是因为你!我有今天都是你害的!”

  初冬苍白瘦弱的脸上呈现出一丝灰败:“对不起……”

  可对不起什么呢?对不起他救了她吗?春极捂住脸,蹲下身去,放声大哭。黑云漠漠,阴雨绵绵,转眼便又是一个春尽。

  二

  很久之后,红颜衰败、双鬓斑白的春极独自回顾过往,总是会想,当初要是没有遇到初冬,她的人生会是哪种模样。可思来想去,最后也不外乎两条路,被晴姨娘暗害,或者在她的安排下嫁给某个老头子当继室,总归不是什么好去处。两相对比下,初冬竟也成了好归宿。

  那时,春极去无相山为母亲的长明灯捐油,路上遭庶兄暗害落水,却被前去无相山为老乞丐祈福的初冬所救。命是保住了,可这名节却是败了。孟家大小姐湿淋淋地被乞儿初冬从河中抱起来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便传遍了金陵城。晴姨娘一吹枕边风,孟太守便这般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初冬。

  当时孟春极听闻这个消息,生平头一次翻墙,就是为了去见初冬。她穿街过巷,跑到城隍庙,冷冷地看着跪在地上喂老乞丐吃饭的初冬:“你为什么要应下这门亲事?”

  初冬并没有立刻回答她,他将饭喂完了,又仔细打点妥当后才起身,看着春极,眼中带了哀求:“孟小姐,我们出去说可以吗?”

  春极看着破席上躺着的老乞丐,脸色缓了缓,跟着初冬出去了。城隍庙外,初冬小心翼翼地站在稍远的地方:“孟小姐,是我唐突了。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只是晴姨娘……她说可以为我的义父请一位大夫。所以……”

  “所以你就答应了是吗?”春极冷笑一声,眼中带着愤怒,“你想要大夫,我可以帮你找,你就非得毁了我吗?”

  初冬脸色苍白,低下头不说话。可春极分明看到了他眼中的怜悯,堂堂孟家大小姐,竟沦落到被一个乞儿同情。春极心中翻涌着莫大的愤怒,可随之而来的无力感让她一丁点儿也发泄不出来。她在孟府,确实过得连一个体面的丫鬟都不如,府中实权都在晴姨娘手里握着,连她身边的丫鬟都是晴姨娘的人,她又哪里请得了大夫?

  春极沉默下来。稀薄的春光染绿了城隍庙门前的槐树,上一年冬还未凋落的叶子在春风轻抚下终于掉落,打着旋,落进春极莹白的掌心。她与初冬,都是不如意的人。她合起手,掌心那片枯黄的叶子被揉碎,碎屑顺着指缝漏出,她低头轻声道:“谢谢你救我,只是如果可以,还是希望你能将婚事退了。你义父的事,我会尽力……”

  一席话,说得自己也心虚。她一举一动都被掌控在晴姨娘手里,又哪里帮得了初冬?可那远远站着的乞儿并没有戳破她最后的尊严,反倒笑了笑,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血色:“好,我会和贵府说清楚的。”

  春极这才抬眼仔仔细细地看了初冬一眼。并不是令人惊艳的面孔,可这样微微笑着,却也如春风一般沁人心脾。只是晴姨娘又怎会甘心放过春极,初冬去退婚的时候,晴姨娘叉着腰骂他不知好歹,又说如果答应退婚孟府的脸往哪儿搁。初冬本就是个不擅言辞的,一番抢白,倒是一句话也没说上便被晴姨娘赶了出去。

  丫鬟带着不屑将这个消息说给春极听时,她正在绣一个香囊,上面一片槐树的叶子刚刚成形,她手一抖,针刺进手指,那翠绿的叶霎时染上一点朱红。

  后来,晴姨娘担心孟春极又整出什么幺蛾子,火速命人整理好了春极的嫁妆,抬到了郊外那两间木屋子里,里面自然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事已至此,是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三

  洞房那个晚上,连日的雨终于停了,银盘拨开乌云透出了皎洁的光。

  春极躺在泛着潮气的床上,看着打地铺的初冬,咬了咬唇:“要不你上来睡吧,地上太凉……”

  晴姨娘给春极的东西怎么会是好的?两间木屋每间都漏雨,這连日的雨一下,屋中的物什都泛着一股子潮气。

  “没关系。”初冬轻声笑了笑,温润黑亮的眸子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得熠熠生辉,他认真计划着以后的日子,“等过两天雨停了我就去砍两棵树,把屋顶修缮一下,往后便不会漏雨了。只是这两日没有太阳,孟小姐暂且忍忍,待太阳一出来我便将被子晾晒一番。”

  春极认真听着,不禁也含了一丝期待:“好,到时我和你一起去。你以后别叫我孟小姐了,叫我春极吧。”她顿了顿,想到了什么,声音低了下去,“今日的事,是我不对,我实在不该迁怒于你。”

  夜色浓稠,周遭一片寂静,初冬的声音回响在耳畔,带着温暖与宽容:“孟……春极,你在我面前不用这样的。你从前是什么样,便做回什么样。”

  春极眼眶发涩,滚烫的液体顺着眼角一路流进那鸳鸯枕面里,她将头蒙在被子里,潮湿的衾被包裹了她所有的委屈。

  从前骄横跋扈,到如今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她再怎么隐忍,也不过是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而已。

  三天后归宁,晴姨娘一早派人过来告诉春极让她必须回去,不然便停了老乞丐的药。春极本不打算回去的,只是看见初冬眉眼间的愁色,到底不忍心,便应了。只是临出门时又下起了雨,家中唯一一把伞在成亲那日被春极摔了,实在没法,初冬便找了件旧衣覆在春极身上。

  但旧衣也只得一件,春极侧首看向身旁的初冬,他的眉眼笼在雨中,或许是感到了春极在看他,他转头冲她笑了笑,无端让春极心头一暖。走到街心的时候,初冬忽然停下,将春极安置在檐下后,自己进了一家伞铺。

  他这是……买伞?方才见他拿了几枚铜钱出来,还以为是为了给老乞丐抓药用的。春极怔怔地看着那家伞铺,不察檐下已多了另一道身影……

  初冬很快地抱着伞从伞铺里出来。伞很素净,伞面只糊了一层白纸,一点儿装饰也无,可这是他唯一买得起的了。只是看到檐下的春极时,他愣了愣,眉眼黯淡下来,抱着伞踌躇不前。

  初冬顺着春极的目光看过去,那个公子颀长挺拔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了蒙蒙细雨中,只是那水青色的缎面衣袍仍是显眼。他认得他,那个公子方才同他一道挑伞,他冲着最便宜最素净的找,那公子则是冲着最精致最漂亮的找,若是他没记错,春极手中的那把伞,应是木芙蓉伞面,柄处镂空成芙蓉花,端上还系了一个白玉伞坠,也是同样的花型。

  那公子说:“芙蓉如面柳如眉。”

  初冬不懂,他只是用他连续三天为别人家做零工攒的钱买了一把他买得起的伞而已。春极回头见着初冬,不知怎么有些慌乱,这让她想将手中的伞扔了。只是初冬却并未在意,走到她身边轻轻地笑了笑,正要开口,春极抢先道:“方才那公子见我没有伞,便送了一把,我看着它颇为精致,应该能卖个好价钱。”

  这话的意思是,我只是因为它看起来很贵才收下的,并没有其它意思。虽然春极不清楚为什么要向初冬解释这些。

  “没关系,女孩子应该有一些精致的东西,是我对不起你……”初冬歉疚道,看着春极鬓角的雨珠,不由伸手为她拂去。这是成亲以来他第一次做出这般亲密的举动。漫天的雨滴落下来,金陵城氤氲在一片烟雨朦胧里,在某处不起眼的屋檐下,姑娘低着头,通红着脸,少年眼中闪过懊恼,可更多的却是欢欣。

  四

  孟府中又再一次见到了那个公子。孟太守跟在后面,极尽殷勤。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这是镇守南疆的一位将军,姓刘。看到春极时,刘将军很是开心,冲她抱拳:“姑娘,真是有缘,我们又见面了。”说罢,又向一旁的初冬颔了颔首。

  初冬回以一笑。春极偷偷睨了初冬一眼,然后屈膝行礼:“大人,我已经嫁人了,当不得姑娘这个称呼。”

  晴姨娘在一旁冷笑:“可不是,我可是为我家姑娘找了一个好归宿,穷归穷,可到底模样周正,人也体贴。”

  初冬与春极还没有说什么,刘将军倒是先发作:“这偌大的孟府,竟然由一个妾做主来迎接?孟太守,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话一出,孟太守惊了一身汗,斥了几句让晴姨娘退下,才转身点头哈腰地冲着将军赔不是。刘将军没理他,可一双眼却转而看向初冬。初冬像是未曾察觉,拱手道:“多谢大人了。”

  “小事而已,不必挂怀。” 刘将军摆了摆手,又冲着躲在初冬身后的春极道,“姑娘嫁了一位好夫君。”

  春极一愣,又是姑娘的称呼,却又承认她已嫁人,这将军究竟有何目的?

  此番归宁倒也没发生什么事,只是回去的路上初冬沉默得很不寻常,虽然平时他的话也不多,可这次他却像是心事重重的。春极问他怎么了,他也只是笑笑,回一句没什么。

  等快到家时,他却突然停下来,看着春极,神色极为认真:“孟姑娘,日后你若找到好归宿,大可不必在意我,只管随他去。”

  春极听闻,心突地往下沉了沉。她牵了牵嘴角,只觉得喉间发涩:“说什么呢,都让你别叫我孟姑娘了。”

  转眼又过了一月,同初冬在一起的日子虽然清苦,可难得的自由放松,不似在孟府需时时警惕戒备。除了晴姨娘时不时派人来嘲讽奚落一番,日子倒也过得轻松。只是老乞丐却是一日不如一日了。晴姨娘当初为春极置备的嫁妆看着丰厚,可打开来,那一箱箱里也不过是些破铜烂铁,卖不了几个钱。眼瞅着老乞丐不行了,春极暗地里将那些嫁妆全部典当了,只是那几个钱在这病面前也是杯水车薪。

  初冬去倒夜香、砍柴、打更……什么活都干了,想改善一下如今的状况,可从未过过这种日子的春极还是一日日消瘦了下去。初冬看在眼里,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愈发拼了命地干活。

  立夏后,打更的初冬本该子时末便回来了,只是这一次却晚了些,直到丑时才回来。春极还没有入睡,彼时夜色沉沉,漫天的星子闪烁着斑驳细碎的光。春极看向他的目光里满是不安与无措,她听见他说:“孟姑娘,我可能得去参军了。”

  初冬立在门外,披了漫天星辰的微光,可一双眸子却暗沉如这黑夜。夜风熏暖,带了丝夏日的气息,立夏的天气,初冬却觉得如坠冰窖。春极张了张口,从嗓子眼里憋出话来,她想说,那你便去吧,建功立业,光耀门楣。可话到了嘴边,却又成了另外一句:“真要去吗?”

  五

  老乞丐咽气的那一日,金陵城内已经传开了初冬得刘将军青眼马上便要去往南疆军营的消息了。初冬和春极在老乞丐床前守了一夜,天明时老乞丐回光返照,拉着他们的手说道:“人活一世,功名富贵都是虚的,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要紧的。”

  初冬并没有情绪波动,垂首,轻轻“嗯”了一声。

  老乞丐被葬在了屋前那亩薄田里,曦光中,初冬捧着最后一捧黄土洒在了坟上。春极随他跪在老乞丐的墓前,许久,薄暮晨光中,她聽初冬开口,却又是那一句:“孟姑娘若是有好的归宿……”

  春极咬了咬唇,忍住眼中的泪意,猛地开口打断他:“除此之外,你就没有别的同我说?”

  初冬顿了顿,又道:“此去经年,望姑娘事事顺意。”

  春极却是哭了出来,脸上泪水肆意着,执意问他:“别的呢?”

  可初冬抬眸看了看她,垂在身侧的手先是微微抬起,想为她拭一拭泪,可只片刻便颓然放下,轻叹道:“初冬口拙,别无他话。”

  晨间的风微微沁着凉意,春极脸上的泪水也变得冰凉。她低头,一滴眼泪迅速滑落进泥土里,再难觅踪迹。她说:“我知道了。”

  初冬走的那日是小暑,此前初冬被刘将军找去,已经有小半个月未曾回来。阳光灼热炽盛,似乎要将世间万物都燃尽。将军的兵马路过郊外,一群人便齐齐停了下来。一众甲胄中,一个挺拔的身影显露出来,缓缓朝着倚门而望的春极走来。春极看着一身盔甲的初冬,也只是笑,掏出绢帕轻轻为他拭了拭汗:“一路平安。”

  可初冬却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上面赫然写着“休书”二字。像是这辈子只会说那一句话,初冬又轻声道:“孟姑娘若是有好的归宿……”

  不待他说完,春极便神色自若地将那封休书接了过去,只是末了,却未拆开,反倒随意地将它搁置在桌上,然后从屋内抱了一件冬青色的衣服出来。她低头轻轻咬了咬唇,这才显出了些许局促不安:“我头一回做,你可别嫌弃才是。”

  蹩脚的针线,寻常的料子,合不合身都不一定,可初冬便这般愣在原地,怔怔地将那件袍子接到了怀里。这一瞬,天地寂静,他们眼中只有彼此。

  初冬张了张唇,心里有无数情感汹涌碰撞着,突然便滋生出勇气来:“你可愿……”

  等我?

  一声嘹亮的哨响将他拉回现实,那句话,初冬终究是没能问出口。他苦涩地笑了笑,将那将军给他的银钱尽数交给春极,末了,轻声道:“姑娘保重。”

  这一去,能不能活着回来都不一定,何苦拖累她?阳光犹如熔金,照到眼里生生将人逼出泪来。初冬听到身后凌乱仓促的脚步声,春极踉跄着跑上来紧紧抱住他,同他道:“初冬,我等你……”

  行軍的号角已经吹响,现下已经片刻都耽误不得。初冬不敢回头,他怕一回头,所有决心都前功尽弃。所以他轻轻掰开了春极环在他身前的手,一步一步,未曾回头。甲胄在烈日照耀下反射着冷光,整齐划一的步伐中,春极哽咽的声音清晰无比。

  她哭喊道:“夫君,我等你回来!”

  可混入士兵中的初冬,哪里还能寻到踪迹。这一刻,春极感觉像是被钝物击中了心脏,先是麻木,等回过神来,痛意才开始一点一点蔓延放大。从此之后,孟春极还是初冬的妻子,是那个给她晒被子、修房顶,给她买伞,给她摘山间的花,打雷时会陪她,吃饭时会多给她盛一些,会对她笑得很温柔的初冬的妻子,只是却极难让他陪在身边了。

  六

  初冬走后的日子并非不好过,想来是那位将军对孟府那边说了什么,晴姨娘倒是未曾来找过春极的麻烦。倒是春极自己,早在初冬的陪伴中失了心神,如今他一走,便百般难眠。折腾下来,不到一个月便瘦了一大圈。

  春极去为她母亲和初冬义父的长明灯捐油时,听旁人说起南疆的战役,有说此战艰难,也有说能大获全胜,每每听到这些,春极的脚步都会顿一顿,但不过片刻,便又继续走,转瞬就消失在了满山青翠之间。南疆那边也陆陆续续有消息传来,无非都是军队的胜与败,单单想知道其中某个人的消息,却又哪能如意。战争是无数人的尸骨垒起来的,不清楚哪一天,白骨累累中便会出现初冬的一具。春极不敢想,可每每夜色蔓延,抬头看不到星光的时候,她便总能想起初冬离开的那日,并未予她什么承诺……

  刘将军的人是在十个月之后找上春极的。这个时候,南疆之战胜利的消息已经举国传遍。

  这一仗,从去年夏时打到了来年秋分,春极住的棚屋前的榕树也几度枯荣。那人依次在春极面前取出来一件件东西:刻字的木牌,冬青色的衣服碎片,以及一个乌漆木的方盒子。木牌上写了“初冬”二字。冬青色的衣服是初冬临行前她亲手缝制的,针线粗糙,可她怕来不及,花了整整三个晚上。而那个乌漆木盒子……

  春极颤着手将它打开,里面却是一捧沾了血的黄土。

  来人略带歉意:“我们与南疆蛮夷的最后一战,初冬兄弟身先士卒,最后死在了敌人的箭下。那一战我们损失惨重,死去的兄弟不可能都运回家乡,所以……”

  话说完,来人想象中的悲痛欲绝却并未出现在春极脸上。只见她像是抱着珍宝一般,将那三件东西抱到门外,在一方坟茔前跪了下来:“父亲,初冬回来了。”

  说罢,却是直接用手在地上挖起来。秋日温凉的风徐徐而至,拂过春极的脸庞,带了一滴泪下来。春极不停地挖着土,脏污渗进指缝,洇了一丝血出来。可她却像是没有察觉,直到那人看不下去叫了她一声,她才茫然地回神,血混着泥土的手往脸上一抹,才发现自己脸上已是泪痕交错。

  那人叹了一口气,继续说明来意:“初冬兄弟攒了许多战功,临别前嘱托在下为姑娘置办了一座宅子,再加上天家的赏赐,足够姑娘衣食无忧了。”

  出城的那一日,春极独自坐在马车上,只是掀起帘子往回看时,来往的人群中,她似乎看见了初冬的身影,可不待她细看,车轮辚辚,载着她驶向远方。她隐约觉得,初冬并没有死。因为那块冬青色碎布的边角,那般细密的针脚,并非出自她的手……

  七

  像是为了印证春极的猜想,甫一住进京城的那座宅子里,便来了一批人将宅子给围了起来,俨然将她软禁了起来。周围服侍的人口风却是极严,春极费心收买打听,只得知了近日城内司马大将军刘勋之子刘疏不日便要迎娶宰相的千金。

  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刘将军时不时会来她这里小坐,带些小玩意儿,诸如糖人纸鸢之类的,不求多贵重,只图个心意。春极不知道他的安排,心里虽有疑惑和焦虑,但此时也只能耐着性子同他周旋。

  这日午后,刘将军又过来了。只是他满脸兴味,倒了一杯茶,隔着氤氲的雾气打量着春极,突然便提起了他的同母弟弟。因家中姨娘的构陷,刘将军的弟弟尚在襁褓时便被人偷走了,后来辗转打听,多年以后终是在一座小县城中寻到了,只是不敢贸然相认,只得暂且以副官身份将他带在身边,留待日后相认的好时机。说到这里,那刘将军便停了下来,微笑地看着春极,不再继续往下说。

  春极聪慧,打从刘将军开了这个话头,她心中便已经了然,此时垂了眼,也不过是问:“将军要我作甚?”大费周折带她来京城,必然有所求。刘将军对于春极的审时度势很是赞赏,便坦然道:“可能会损一下姑娘的名声,只是希望姑娘能扮成喜欢在下的姑娘,待我弟弟见了你,死了心,在下便放姑娘离去。”

  春极一怔,声音因愤怒而有些颤抖:“我是初冬明媒正娶的妻子,也该是你的弟妹!”

  刘将军却是一笑,笑里带着不屑:“初冬已经死了,死在了南疆。”

  “我若不呢?”

  “何苦?没有刘家的允许,总归姑娘是近不了我弟弟的身。”

  庭中有杨槐,此刻徐风盈盈而至,送来香甜的槐花香,可春极闻着,只觉得从头到脚都似被冷水浇。杯中滚烫的水溅了几滴出来,落在春极的手背上,霎时通红,她犹未察觉,只低声问道:“为何?”

  刘将军道:“儿女之情消磨意气,且姑娘身世不佳,难成良配。我弟弟初回京城,尚未站稳脚跟,需要一门有利于他的姻亲。”

  难成良配啊,春极缓缓笑起来。多可笑,从前初冬是初冬时,他小心顾忌着她的身份,不敢与她相近,自认为与她不配。可如今初冬摇身一变成了刘家之子,便成了她高攀不起了。说什么有利初冬,归根结底,得利的不过还是刘家。兜兜转转,他们终究是相隔得越来越远。春极听到自己木然的声音回应刘将军道:“好,我答应你。”

  她又有什么办法?她盼着初冬回来,可初冬已经不是属于她的那个初冬。现在的初冬,有了一个家,有了亲人,不日还将会有一位美貌的妻子,可如果回到她的身边,便意味着要放弃一切,跟她回到那个破烂的棚屋,过着清贫的日子。

  从前他对她不忍心,现在她也能感同身受了。因为她又何尝忍心?

  八

  见到初冬那日槐花正盛,一阵风吹过,繁花便簌簌落了满身,春极走出来时,一眼便看见了庭中的初冬。站在他身旁的刘将军见了春极,上前笑着将她揽进了怀里,道:“这是孟春极,你认识的。”

  春极听着,手紧紧蜷起,蓄起的指甲刺破掌心。可她面上却巧笑嫣然,依偎在刘将军的怀里,道:“你走的那段时日,刘将军帮我甚多,且你从前写过休书,那么此后嫁娶,便是各不相干了。”

  初冬自进来后便一直垂首不说话,犹如一尊石雕,许久,才见他点点头,有些木讷道:“是的,各不相干,但凭孟姑娘喜欢……”

  午后的光细细密密地从绿叶缝隙洒下,初冬眼中悲喜不辨。春极忍住泪意,死死咬着唇,努力平复了心中的哀恸,才又道:“是呢,我……很喜欢。”

  很多年后,春极总喜欢独自端着烛台穿过庭中树影,将烛台放在檐下,自己则仰头看着满天的星星。当时那个漏雨的木屋里,透过缝隙,也能瞧见些微星光,那时她跟睡在地上的初冬說:“多美啊。”

  初冬便翻身对着她,看着她的眼中像是糅杂着漫天星辰,他说:“真美。”

  不过春极这漫长的一生中,便只得那么些快活的时光以供缅怀了。那日的相见散得很快,前后不过半炷香的时间,倒应了那句话:聚散匆匆,言不由衷。

  未出自肺腑之言,句句当不得真,可如今这般局面,肺腑之言却成了拖累。初冬把她当成不守承诺、贪图富贵的女子,这再好不过。

  次日凌晨,一辆马车悄无声息地驶离京城。曦光朦胧,马车驶出城门时,隐约可见有人轻挑车帘,深深回看了一眼。可也无人知晓,城门之上,一道颀长的身影久久伫立着,直到那辆马车消失在逐渐清明的天光里。春极努力想要骗初冬,只是她不知道,初冬也在努力瞒着春极。

  他愿参军,不过是盼着以命拼杀争个好前程,让春极跟着他能过上好日子。可到底这一步棋错,便错了一生。刘家断然不缺他这个儿子,寻他回来,无非是宰相家那位痴傻的千金没人愿意娶,他是颗棋子,用来联系刘家和宰相府的棋子。他曾经想过逃,带着春极,天南海北,去哪儿都可以,可当他回到那个棚屋里,却只见到了刘家的人时,他便知道他们逃不了。

  九

  初冬迎娶宰相千金时正是谷雨时节,与当初春极嫁给他时一样。他恍惚地看着花轿,似乎下一刻,春极就会从里面出来。可他记得清楚,他的春极,是由他撑着伞去接的,那个时候,天光有多美,一身红嫁裳的春极便有多美。

  其实在春极还没有嫁给他之前,他便喜欢上了她。

  春极的娘病重时,她为了替娘亲积福,在稀薄的晨光里,从无相山的山脚,一步一磕头,怀着一颗虔诚的心,磕满了九百九十九级阶梯。初冬正巧遇到了,便跟在她身后远远地看着,怕她不小心会晕过去,可是她一直没有,他便一直看着。他想,外界传言果不属实,这样孝顺的小姑娘,哪里跋扈?

  当时年纪小,还没有察觉出自己的身份会招到别人的白眼耻笑,他看着春极额上冒了血出来,便不由自主地跑上前将一块麻布递给她:“你流血了。”

  当时春极只抬头看了他一眼,接过麻布捂在额上,然后道了声谢。初冬很高兴,笑着又退到了远处,远远地看着那个倔强的小姑娘。

  初冬怀着一个心事,揣着一个心上人。他偶然得见她,便终日欣喜,但若靠得太近,便又惶惶不安。直到后来,他娶了她,每天都能看到她,每个夜晚屏息便能听见她清浅的呼吸声,他从最开始的极度兴奋到后来的慢慢冷静。

  正如那把伞一样,他给了他能给得起的东西,却与她并不相配,正如他这个人一样。

  春极啊,他的妻子啊,应该得到最好的。只是多可惜,那人却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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