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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华折枝归

时间:2023/11/9 作者: 故事家 热度: 17524
朝生

  一

  云里山暖,溪头月凉。八月酷暑已消,陆氏的锦月旗在风中懒懒地摇摆,旗子扬起的方向,有一座富丽堂皇的府邸,耀武扬威地占尽了京华城的好风光。

  这宅子的主人,姓向名荣,正是当今圣上陆昭身边红破天的主。城外百缕烟尘快马加鞭赶来,只为了赶上一年一度大公公向荣的“迎贡礼”。

  谈起向荣的身份,多数大臣都只是摇头叹气。一个无名小卒,不过是救了皇帝一命,便被皇帝捧上了天,不用净身便入主内廷,听说为虎作伥,祸乱朝堂,堪称当朝第一大宠臣。

  有第一便有第二,当朝第二大宠臣便是这向荣的同党——南泽郡郡丞王阶王大人。

  这两位正坐在向府凉亭里啃西瓜,不知为何齐齐打了个喷嚏。王大人捻着衣服上的西瓜子,总觉得耳根子烧得慌。二人还未收拾妥当,便听见府邸门口传来一阵车马喧嚣。

  荣公公的眼里冒了金光,数十辆车马渐次被拉入院中,珠光隐隐,宝气四射,一时间向府就亮堂了起来。荣公公抱着玉白菜,一张秀气的脸上堆满了笑意,略显宽大的官袍套在她身上,走起来虎虎生风。带着下人们点了半晌,向荣的笑意却一点点隐了去:“贡礼怎么缺了一箱?”

  主事儿怕也知晓大公公的气焰,“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是……是孟家没给。”

  说起这胆大滔天的孟家,乃大徵国药商首富。孟家三代为商,虽然富可敌国,可终究在朝中没个一官半职,如今这般不将她向荣放在眼里,怕是今年科考有人高中了。

  果然,王大人沉吟半晌发声:“据说孟家庶子孟夷则,春闱高中一甲会元,来年殿试胜券在握啊。”

  荣公公却并不管这孟夷则,揪住王大人的袖子急切地道:“那孟略呢?”

  孟略正是孟家嫡子,孟夷则的兄长,据说也是当世一等一的俊才。王阶瞅着向荣冒着凶光的眼神,心下一个咯噔,犹疑道:“听说孟略前日入京,正在城内周转生意。”

  向荣眉梢又挂上笑意,她轻嘬一口茶:“把他绑来,叫孟家来赎。”

  锦衣卫领命下去,不知又要寻什么由头来让这倒霉的孟略走上一遭。王大人倒是见怪不怪了,这当朝的富商早让向荣绑了个遍,无非是拿了赎金便放人,搞不出什么皮肉伤。

  荣公公哪儿都好,就是贪这一点不好。王大人心中默叹,却不知向荣这次的笑容为何带了些欣然雀跃之意。

  二

  孟略被绑的时候正是深夜,锦衣卫将被麻袋蒙住的孟略扔到荣公公榻上时,也有点儿不明所以。荣大公公不知为何换了秉性,平日都是把被绑票的富家子弟扔到大理寺吃牢饭,今儿个却要亲自审问。

  向荣冲着憨厚的锦衣卫小兄弟魅惑一笑,小兄弟一个冷颤,随后翻窗跑了。

  向荣关好窗,点好蜡烛,郑重其事地净了手,又备好了酒菜,掀盖头似的掀起麻袋。灯影幢幢,风竹摇曳,向荣的眸光从那人的脸上渐次走过,薄红的唇,玉管似的鼻,再配上一双澄澈清明的眼,若不是落魄至此,定被人认作画中仙。

  荣公公看呆了,削葱似的小手抖个不停,她的声音莫名高了几度,发问时却破了音:“你就是孟略吗?”

  俊朗公子盯着比自己矮了一头的向荣,眸中光华流转,最终落下一声含笑的叹息。荣公公怀疑自己听错了,更凑近了些。

  那人也应景地垂下头,在她的耳边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酥若蜂糖:“在下孟夷则,春宵苦短,姑娘还是早些歇息吧……”

  第二日,孟夷则的脸上便多了一个巴掌印。

  荣公公正在院里喝着早茶,神情分外臭了些,服侍的婢子们都噤了声,却被向荣重重搁下的茶盏惊得一跳。

  “你们说,我美吗?”荣大公公转过头来,臭着脸问道。

  向荣一声咳嗽,小婢子们便有的摇头有的点头,看得荣公公的脸更臭了些。

  向荣置了气,她在朝中作威作福三余载,想不通为何能被孟夷则那个登徒子一眼识破自个儿的女儿身。向荣照着镜子,心想或许是自己长得太娘气?可想到自己二八年华却要活成一副男儿模样,向荣又郁闷起来。

  管家老徐讪讪地上前:“大人,您让我知会了孟家前来赎人,可是孟家不买账,说……说孟夷则要杀要剐随您处置。”

  向荣的面子挂不住了,她未承想未来的状元黑马孟家都不愿意保,头疼之余也同情起了身为庶子的孟夷则。

  “去把孟略给我绑来,这次再弄错小心你们的脑袋!”向荣张牙舞爪道。

  “可大人……”老徐苦巴巴地道,“孟略那小子知道绑错人后就跑啦。”

  荣公公这次吃瘪吃得有点儿惨,唉声叹气地回了屋。屋里被百般嫌弃的人质孟夷则正不紧不慢地吃着雪梨羹,闻讯眼睛眯了眯。

  “不过是赎金而已,姑娘难道就缺这几千两银子?”

  向荣连忙擒住口不择言的孟夷则:“谁准你叫我姑娘了?小心我灭你口。”

  孟夷则看着气急败坏的小姑娘,充耳不闻威胁之语。他知道,这只手遮天的小姑娘哪有那杀人夺命的心肠,不过是下不了台阶罢了。于是体贴的孟夷则一合扇子,提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我这次来京带了不少上贡的珍奇药材,一两值千斤,姑娘不如卖了充数,也算没做赔本买卖。”孟夷则自然地别过向荣耳边散落的碎发,猛然一笑,“姑娘权势如此之大,想必圣上也不会追究什么,何乐不为?”

  向荣看着孟夷则自信满怀的俊朗模样,着魔似的耳根滚烫。

  三

  向榮将药材卖给百越郡宁王的第三天,猫儿团拖家带口滚了满地,暖阳和风渐次拂面,怎么瞅都是个讨喜的日子,却不想接到了皇帝的圣旨。

  小皇帝陆昭火气很大,孟家进献的那批药材里有治疗他隐疾的奇珍异草,数十年才能栽培一棵。小皇帝等了几年,却不想被挨千刀的荣公公卖了中饱私囊,若是找不回来,荣公公就提头来见。

  向荣吓得不轻,她记得小皇帝妃嫔成百却没有一儿半女,发愁了好些年。若是真耽误了陆昭繁衍子嗣的大事,几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于是荣公公红着眼睛,扛着衙役的大板踹开了孟夷则的房门。孟夷则喝着茶,见状也为荣公公倒了一杯,顺带放了些薄荷叶,可以清热祛火。

  荣公公还未开口,便被孟夷则抢了先,风雅公子一合折扇点着鼻尖,眉头微蹙拿捏出几分懊恼自责:“夷则也不知那批药材关乎陛下病情,连累姑娘了。”

  孟夷则不但才识冠绝,风姿也是一等一的绰约,这番美人计使得颇为高妙。向荣瞅着孟夷则顾盼的眉目,喉头咕咚一声,愣是没下得去手。

  一路小跑赶来的老徐连忙抢过向荣手中的大板,连连擦汗,若是真将这未来的状元郎打出个三长两短,他可没法交代。

  “老徐备马,把孟夷则带上,去百越郡。”向荣顿了顿,想起了难兄难弟王阶王大人,“王大人呢?我允他私自招兵买马,此番可是要派上用场的。”

  老徐闻言一个激灵:“我的祖宗,您可小声点儿,您和王大人那点儿事传到皇上耳朵里可是要掉脑袋的。王大人昨日便回南泽郡了,您就消停些吧。”

  孟夷则在旁边吹着茶沫也不忘呵呵笑:“荣公公欺上犯下倒是好本事。”

  孟夷则虽在一旁讽刺,却没有拆穿向荣的意思。老徐忙前忙后地收拾行装,孟夷则还在一旁任劳任怨地指点一二,俨然一副对百越郡风物了熟于心的模样。

  向荣抱着厚重的药典踏出门槛,却被监督装车的孟夷则抵住了脑袋,他温厚的手掌按在荣公公的头顶,看着小姑娘拳脚并用够不到自己,勾起嘴角:“你带这没用的东西做什么?”

  向荣兔子般蹦跶起来:“找药找药,不带书怎么找?”

  孟夷則松了劲儿,荣大公公便一个趔趄栽倒了,孟夷则一笑,声音如玉碎般兜头淋下,浇得向荣脸颊烧烫:“有我在,你跟紧我便好。”

  四

  荣公公出行也是摆足了排场,这样招摇过市,却没有意料中的怨声载道,相反还来了不少百姓夹道相迎。平日里为非作歹的大公公向荣,俨然成了亲民爱民的好榜样。

  看着孟夷则古怪的神情,向荣向百姓挥着手道:“你不是好奇我干吗要那几千两赎金吗?喏,这就是用处。”

  前些日子,洛河水灾,国库拿不出赈灾的银两,众臣们急破脑袋之时便是荣公公揽了这个烂摊子,想来应是劫富济贫解了水灾之急。

  “没想到姑娘有这般心肠。” 孟夷则略略动容,折扇一展绕回说教,“可此等祸乱之法终究会助长歪风邪气,到时朝纲大乱,后患无穷。”

  “你们打小出生在富贵之家,自然不晓得油米之急,若是等官府层层回扣吃完,这些流民早就饿死了。”

  “姑娘倒是颇具经验。”

  向荣眼底一派柔色似是忆起了久远的时光:“是啊,我遭灾那年,若不是好心人的两个包子,早便活不下去了。”

  孟夷则一笑,叫停了马车。路边正是包子铺,俊俏公子一下马车,便招来不少莺莺燕燕。

  “公子,给谁买包子呀?来吃碗冰粥吧。”

  “不了。”孟夷则瞥了眼掀着帘子露出半个脑袋的向荣,“我家娘子等急了。”

  车帘猛然一落,车内抱着冰壶的荣公公赶忙拾起孟大公子的扇子,冲着耳根子扇起风来。

  桂花芝麻馅的包子散着甜腻的香气,孟夷则用纤长的手指将油纸层层捻开,便见到一个个白嫩包子挺着肚子,朝向荣招手。

  向荣终究是没敛住心神,两手并用啃了起来。她鼓着两颊问孟夷则:“敢情你们孟府都爱吃甜?”

  孟夷则垂头,将小姑娘掉落一身的芝麻拾起,不咸不淡地来了一句:“你爱吃就行。”

  向荣撇撇嘴,去够身侧的茶盏,却不想车外一阵喧哗喊闹,车里便失了稳。受惊的马儿沿着城外小路一路狂奔,转眼便与向府的大批人马失散了。

  车内左摇右摆一片狼藉,孟夷则当机立断拉住了缰绳。马儿一阵嘶鸣,车轱辘被乱石卡断,马车拖拽数十米后,终于停了下来。

  向荣僵着身子向外看去,马车分明悬停在断崖之上,稍有不慎便会坠落深渊。向荣怕了,大气都不敢出,鼻子一酸,眼眶却红了。

  孟大公子抽身从车外伸来一只手,捏住了向荣的鼻头:“别怕,有我在。”

  还是那句老话,但却分外动听。

  五

  孟夷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救向荣脱险后自己却挂了一身的彩。向荣气鼓鼓地检查车马,才发现被人动了手脚,一条小花蛇攀在马后蹄上,而今已被踩得稀烂。荣大公公何曾受过这般暗算,登时动了肝火。

  “大徵的豪强权贵你可得罪不少,受点儿算计乃是意料之中。”

  而今已到百越郡宁王管辖地,向荣自诩与藩王们井水不犯河水,倒实在想不到得罪了哪位,于是她一梗脖子弱弱地道:“我虽然绑票勒索,但口碑极好。”

  孟夷则被向荣逗笑了,一笑脑仁便痛,他摸摸疼痛的后脑,竟然摸出一手血来。孟大公子和荣公公面面相觑,下一秒,荣公公却一翻白眼,晕了。

  向荣再醒来已是次日正午,甫一动身便有一个身影掀开帘子走过来,走近再看,原是一个婀娜曼妙的姑娘。

  “这是哪儿?孟夷则呢?”

  那姑娘素手捻着药夹添着香料,闻言甜甜一笑:“这是百越郡的傅家药馆,官人只是有些受惊晕血,现已无碍。另一位公子……伤势略重,现在还未转醒。”

  向荣顺着傅姑娘的话问下去,才知道孟夷则刚翻山越岭把自己扛来,就晕倒在了药馆门口,被强灌了两碗四物汤才捡回半条命来。

  这傅姑娘似是对孟夷则动了春心,红着脸念叨个没完:“孟公子说你们遭了贼寇,财物尽失,可我们傅家怎会是贪财爱物之辈,却不想……孟公子典身为奴报答大恩……”

  傅姑娘娇羞地捂脸,向荣却一个骨碌爬起身来:“典当行在哪儿?我去取钱!”

  正午大街上人头攒动,各家各户挂着灯笼,据说是宁王有喜,举郡同乐。然而,身无长物的向荣却没时间管这奇怪的现象。

  向荣站在典当行的门口,摸遍全身也找不出一件像样的东西。伙计斜着眼吐着瓜子皮:“官人,不然就把这身衣服当了,还能值几个钱。”

  毕竟是个女儿家,怎么可能当衣服!还好摸到了一块玉牌,这是小皇帝陆昭前日赏给她的,赏的时候小皇帝已经在温柔馆喝得烂醉,想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于是荣公公向老板强调了十几遍“只是暂存”,一拍桌子,就把玉牌当了。

  向荣掂着钱袋,步子都不自觉地轻快了些。可到了医馆,却发现围了大批官兵。向荣心觉不妙,转身想跑,却被人揪住了衣领,冷冷的刀光折射在脸上。

  “宁王宴请,还烦公公和我们走一趟。”

  六

  荣公公一路上落跑三次未果,被拎到寧王面前时,已是跑丢了一只鞋。

  千灯结结,玉树香屑。金碧瓦廊衔满宝带丝绸,如云美女头顶果盘渐次走过,莺燕笑语从席间不绝传来。这豪奢到吓死人的排场,怕是小皇帝陆昭见了也要消化半晌。

  一应锦绣衣裳里,蓬头垢面的向荣倒显得异常镇定。一阵大笑声中,向荣昂着脑袋,索性赤着一双脚站在了宁王的座前。

  宁王端起酒盏:“荣公公这一双小脚像个姑娘似的。”

  向荣罔顾周遭哄笑,一梗脖子道:“赵翼先生《陔馀丛考》有言:朝见尊王,尚须脱袜跣足以示至敬,在座各位有何可笑?”

  “哦?公公既然有心朝见本王,怎得逃跑了三次?”

  “我……我要去备礼。”

  “见本王何须备礼,本王的便是公公的!”宁王看着向荣,拥过身侧的美人,循循善诱道,“美人在怀,金山坐拥,公公难道不想过这样的日子?何须自称奴才讨陆昭那痴愚小儿的欢心。”

  话已至此,席上众人还是神态自若。向荣明白了,宁王这个大逆不道的家伙要造反了。

  果然,宁王拍拍手,便有两位美人端着匣子跪在向荣面前,一个盛着小花蛇,一个盛着方才典当的玉牌。宁王走下来,拿起玉牌冲向荣笑道:“荣公公为救孟家公子典当旗牌,也是本王未曾料到的。”

  大徵朝廷不允许地方拥有军力,历来由中央统一用兵,这旗牌乃调兵的凭证,见之如见帝。向荣万万没想到温柔馆里进献几个胡姬,便能让陆昭把这么宝贝的东西赏给了自己。

  “素闻内廷大总管荣公公集宠一身,却专爱男色,孟家公子果真不负所望。”宁王一语未落,不知向何处示意,“在本王府邸哪能有招待不周的道理,来,为荣公公穿靴。”

  来人一袭白衣胜雪,姣好的眉目低垂着,他接过婢女呈上的锦靴,举起向荣的脚。那雪白的脚背上布满了泥泞和血痕,不知道受了怎样的委屈。

  他低了声,用只有她听见的声音唤她:“荣儿。”

  向荣却浑身一震,打开了他的手。孟夷则手中的锦靴掉落在一边,向荣的脚踩在碎石上,顷刻便破开口子,可她似是毫无知觉。

  故意假扮孟略被绑,蛊惑自己贩卖药草,设计马车之变遣散随从,佯装病重骗自己典当旗牌。从第一面,眼前这个风月诗画的温柔公子便怀了不可告人的心思,处心积虑让自己坠入宁王的篡国大计之中。甚至,用她最爱的桂花芝麻包子作为掩护投放小蛇,差点儿害自己送命断崖。

  向荣的鼻头止不住地抽动着,她努力压抑着心绪,唯恐稍有不慎,眼泪便会从眼眶奔涌而出。她平生最恨欺瞒,还是被……心上人欺瞒。

  孟夷则也犯了执拗,直接将向荣打横抱起,让她靠在自己身上,脚落地不得。向荣不挣扎了,看着他为她包扎时微抿的嘴唇想问问他对自己可有几分真心,可话到嘴边,终究还是咽下了。

  七

  向荣到底是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了多年,宁王虽不动声色,他要什么向荣却一清二楚。从百越郡挥师京华,选择先行攻陷哪座城至关重要。宁王想让向荣做自己的狗头军师,其心昭昭可鉴。

  向荣虽然堪称当朝第一大宠臣,可到底是有些气节的。明知自己细脖子上的这颗脑袋已经保不住,仍是绝食抗议了几天。然而,不要金钱不要美人的荣公公,依然在孟大公子面前破了功。向荣啃着孟公子带来的桂花芝麻包,没出息地吃撑了肚子。

  自十岁逃难时,她吃了孟略给的桂花芝麻包,这味道便成了她的软肋。向荣还记得,那年滂沱大雨中,她栽倒在竹林深处,沾了满身污秽。一柄绘着竹叶的纸伞撑过她的头顶,那人雪白的鞋袜因为靠近她而染了泥泞,少年人的音色却是亲切而欢愉:“总算找到你了,喏,这包子,给你吃。”

  向荣想抬头看他,光影透过素色的纸伞却将他的眉眼晕成一派朦胧,她只看到他的腰牌,古篆雕刻的两个字:孟略。

  这两个字连同桂花的味道从此便深深刻入了向荣的心中,她一路行乞,见一路饿殍都对孟家感恩戴德,她听得多了,才知道孟略是大徵药商世家嫡子。

  一直以来碍于身份悬殊,向荣纵使初心萌芽也不敢想象能与孟略比肩相视,可自她救了考察民情落水的小皇帝,权势渐拢,她便时刻想象着能与孟略再次相遇。她没有多余的妄想,只想见见他,在桂花正好的八月,见见他就好。

  “这桂花包……是孟略告诉你的吗?”向荣垂着头,声音有期盼又有怯疑。

  “我一直都知道。”水波粼粼的王宅廊桥上,十二骨茜纱灯笼渐次亮起,舞榭歌台声声模糊,孟夷则看着向荣,眸中倒影似是直入心去。几只莺莺燕燕傍着纨绔子弟从对岸走过,曼曼倒影中仿若一对对璧人依偎,向荣的神色恍惚了些,孟夷则却猛然一笑。

  分明柔和的月色中,他的笑意徒然带了三分肃杀之气。他擒过向荣的手腕,将她拉回了现实,他问她:“荣儿一直很聪明,既然吃了饭有了力气,可想好了此番北上先攻哪座城?”

  向荣看着孟夷则一愣,眼里的最后一点儿优柔便断了干净。

  “好兄弟祸福与共,南泽郡郡丞王阶大人与本公公臭味相投,也是一肚子坏水晃荡,公子不如考虑考虑南泽郡?”

  孟夷则看着大咧咧笑着的向荣,侧过身,将一支锐利的金簪轻轻插在了她的发髻上。

  向荣晃晃脑袋,刚想去摸就被孟夷则拉住了手。对岸的纨绔子走过了廊桥,正往这边来。孟大公子将向荣的手指举到唇边,丝丝热气喷拂其上,话也是那样动听。

  他的眼底换上明晰的正色:“等宁王反完,我们就走,你一介女流只需好好待在我身后就行了。”

  向荣佯装考虑,将手抽回了半截:“孟公子想去哪儿?”

  “南泽郡郡丞王阶大人与你臭味相投,荣儿不然考虑考虑?”

  向荣抽回手,吃完了最后一个桂花芝麻包,笑了。

  八

  向荣虽然定了先行进攻南泽郡,宁王却否了。宁王的意思很直白,荣公公若是和王阶里应外合反扑了自个儿,这造反的买卖就亏大了。所以宁王采纳了向荣的第二条建议,先去攻打最好欺负的长乐郡。

  浩浩荡荡的人马翻山越岭,一路攻陷不少小城,为虎作伥几日终于到了长乐郡的主城门口。郡丞是个怂包,听说宁王要攻城,便拖家带口地跑了,只留下大敞的城门和几个颤巍巍的大头兵。宁王在马上乐不可支,手执旗牌让向、孟二人冲着守城的散兵喊话,不一会儿几个小兵便灰溜溜地倒戈了。

  旗开得胜的宁王彻底失了谨慎,跟着先行骑队大摇大摆地进了长乐城。却未料到,身后城门骤然一关,把自己和主力部队彻底隔开了。

  “狗贼,看箭!”

  宁王耳后一阵劲风,发丝便断成两截。他抬头看向城墙,才发觉放冷箭的正是向荣的好兄弟王阶大人。王大人不敢在自个儿的南泽郡养私兵,便欺负起老实的长乐郡郡丞,向荣一直知道。所以此番向荣设下圈套,果然引得宁王入瓮。

  若说王阶为何要养私兵,纯粹只是热爱打猎,可这用来围猎的私兵着实派上了用场。一个个不但马术极佳,准头也是一顶一的好,不过几百人,就将宁王的先行骑队打得人仰马翻。

  宁王急红了眼,将逃跑的向荣擒住挡在自己的身前。这厢王阶弯了弓,几番都被宁王躲了过去,那厢宁王主力正在气势汹汹地攻城,不过片刻,最初的优势便渐渐被追回了。

  向荣的头发在兵马之乱中散开了,孟夷则送她的发簪正被她紧紧攥在手上,宁王的刀就抵在自己的脖子上,此番她已打算以命相拼。

  宁王的马蹄趔趄地蹚入河水,她趁机举起金簪准备插入宁王的心房。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宁王便已察觉,刀口眼见便要割破她的脖颈。一支箭乘着疾风从远处射来,射中了她的肩头,也弹开了宁王的刀口。向荣忍着剧痛望去,孟夷则持弓的手正渐渐落下。

  一阵莫名的冷意攥紧了她,向荣呕出了一口血。宁王看着无法自持的向荣放松了警惕,可下一秒他便胸口一寒,被向荣刺中心房跌入冰冷湍急的河水之中。

  人生的最后一刻,向荣的脑海中闪过了许多的人与事,所有都与孟夷則有关。她发现十岁时桂花包的味道她已然记不清了,她记得的,只有孟夷则笑吟吟地递给她的那个味道。

  裹了糖霜,甜得那么真实,差一点儿就让她甘之如饴。向荣本想计较,却无法计较。至少这一生,身披八蟒宦服的她在他的面前做了回小姑娘,可以娇、可以嗔、可以心心念念思慕一个人。

  城外似乎传来援军的声音,嘈杂兵马中,向荣沉入水底,神识也渐渐被抽离世外……

  九

  向荣的身子一度很轻,却在听到孟夷则的声音时变得很沉,沉到底时,她恢复了意识,大口地呕出水来。向荣还未反应过来,就被孟夷则一个拥抱箍进了怀中,他的下巴贴在她的发顶,心跳和喘息泄露了他的慌乱和无措。

  “荣儿,你做得很好,把金簪给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能做到。”

  向荣却推开了孟夷则:“你杀了我,为什么又要救我?”

  “我那一箭,是要救你,虽然是抱了希望你手刃宁王的私心,可……”孟夷则小心翼翼地揽过向荣的肩头,循循善诱让话题拐了个弯,“我做的桂花包子比那街坊上的好吃百倍,我学了七年,就等你尝一尝,你若有事……我可如何是好!”

  孟夷则晦涩不明的一段话钻进向荣的耳朵,直让向荣心跳漏了半拍。

  “那年饥荒,我随府施善,撞见你在包子铺前眼馋,却没有像其他小乞丐一样哄抢桂花包子,而是把分得的包子给了蹒跚的幼童。这贫贵如鸿沟的世道,我见过太多的自矜,也见过太多的疯狂,却从未见过一个在疯狂面前依然心怀良善的人。”

  向荣脸很红,手足也无措。不等向荣发声,孟夷则便抢先无赖道:“哥哥代我递给你的桂花包子,是我的信物,你接了,吃了,忘不掉了,你已经默许了。”

  “默许什么?”

  “嫁给我吧,荣儿。”孟夷则顿了顿,笑意矜秀,“我等了你七年,七年很久。”

  大徵昭明十三年,宁王之乱于长乐城平定。南泽郡王阶守城有功,封京州刺史。而向荣却了无声息。

  有人说,荣公公卷了宁王的家底跑了;有人说荣公公卫国有功战死沙场。可无论哪种猜测都落不到实处,小皇帝既不追查也不发殡,晃晃悠悠便又是一年。

  昭明十四年八月,天气爽朗,满城桂花飘香。皇宫深处的白玉阶梯上,皇帝陛下与孟公子并肩赏花,谈的却是往事。

  “当初若不让你带向荣去百越,朕的朝堂想必还能多出一位贤臣。”小皇帝望着横逸斜出的桂枝感叹道,“孟夷则当真不参加殿试了?朕这桂枝给你,你折也不折,当真气人。”

  孟夷则微微笑着,伸手掐断了眼前满载桂花的枝丫:“状元折桂有何之好,夷则唯求眼前这枝,做了包子讨娘子欢心足矣。”

  传言孟夷则的小娘子名唤作荣儿,五月怀胎,近日害喜,最爱闻的便是桂香。

  “夷则好福气。”

  “陛下也请努力。”

  天高云淡,桂花香飘,京华城的琉璃瓦焕发耀目的光辉,盛世之景尽收眼底。他与她所求的平淡喜乐,恰如八月桂香,辗转而暖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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