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见师兄的那日,书青山上的桃花开得极盛。黄昏的日落将西边的天空染成了一样的绛色,云霞翠飞,日暮昏沉。那日他着了一件靛青色长衫,站在两树桃花中间,一双眼睛波澜不惊地望着我和师父。
我当时年幼,又吃过不少苦,也不敢正眼看他,只用一双手躁动不安地扯着师父的袖口。师父见状抿唇一笑,拉过我,向师兄介绍说:“这是阿梧,你的师妹。”
师兄闻言,眼睛很快弯成了一对月牙,素白的手伸至我的面前:“阿梧,我刚做了几块桃花糕,你要吃吗?”
我看了看师父,又看了看师兄,直到师父微笑着向我点了点头,我才握住他伸过来的手,怯生生地说:“谢谢。”
我想师兄一定是被我的吃相吓到了,他大概不会明白,一个习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在面对食物时,会是怎样的如狼似虎。终于,我被那甜腻腻的东西呛到,眼泪哗啦啦地掉下来,师兄见状,慌忙端了一碗清水递给我,温声道:“慢点儿吃,你要是喜欢,我以后经常给你做。”
我握着他递过来的水,眼泪却更加汹涌了。从小到大,从未有人这般温柔地待我。那些人要不就是对我呼来喝去,要不就是嫌恶地一脚踢开我。
顾连生却不明白我心里的千般思绪,一时有些不知所措,白净的脸涨得通红,一双小手胡乱地抹着我脸上的眼泪,嘴上不住安慰道:“阿梧,你别哭。”
那便是我和师兄的初次照面了,我狼狈不堪,他手忙脚乱。
因为整座书青山上只有我们师徒三人,而师父又常常在外,所以师兄成了我漫长生活里的唯一一个伙伴。在我十三岁那一年,师父突然把我们两个叫到跟前。他说他虽为师父,却从未真正地教过我们什么,而他这一生只有两个绝活,一是占卜,一是制瓷。他让我们自己选择要学什么。
师兄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制瓷,这样的手艺适合他温淡的性子。而我选择了占卜。
同样是在那一年,师父继多年前带回我之后,又一次带回一个少年。他有着不同于师兄的清冷眸子和如冰的面容。
二
萧晏景来的时候,如倾的大雪将整座书青山装点得如同一个白发白衣的老翁。他站在师父身侧,周身带着一股子冷傲,逼得人无法直視于他。
师父并未说明他的来历,甚至一个字也未提,只道他是朋友的孩子,要在这里生活一些时日。我拉着师兄好奇地跑出去探视,却在撞上萧晏景的目光时,脸倏然一红。他目光灼灼,如同一个深渊,一不小心就会让人陷进去。
我下意识地将手从师兄掌中抽出,低着头,不敢再看萧晏景。却在余光里,瞥见师兄脸上一闪而过的失落。
萧晏景是同师兄完全不同的男子,若说顾连生是一杯清茗,那么萧晏景无疑是一壶烈酒。
而我喜欢烈酒的决然姿态。
萧晏景来书青山不久,便是年关了。我和师兄以及萧晏景三人约好一同去山那边的树林里打猎。山上的雪还未化,脚踩在皑皑的雪上会发出咯吱的声响。萧晏景嫌我和师兄动作太慢,遂丢下我们独自一人先走了一步。
哪知我和师兄才刚刚走进一片树林里,就忽然看见不远处有一只猛虎正往我们这边靠近。我吓得后退两步,扯着师兄的袖子,急得快要哭出来了。师兄随着我的目光望过去,清淡的眸光立刻变得肃重。师父只是在占卜与制瓷上顶厉害,武功方面只是一知半解,而我和师兄更是只得皮毛。
师兄见情况不妙,拉着我就要逃跑。不想却因动静太大,惊扰了那猛虎,它的目光很快便落在我们的身上。眼看着就要被它追上,千钧一发之际,师兄忽然停住了步子。他一把推开我,冲我吼道:“你快跑!”我惊恐地看着那只已快走到他身边的野兽拼命摇头,下一秒萧晏景的声音便传到了耳际。我循着声音惊喜地望过去,只见萧晏景身后竟跟着一队看起来训练有素的勇士。只是尚未容得多想,我忽觉后颈一痛,之后便不省人事。
我醒来时,已在自己的房间了。夜半,我透过窗口望出去,天上一颗星星也没有。转了转目光,却见厅室内的灯还亮着,我穿了鞋走出去。老旧的木门“吱呀”一声,门外两个少年的目光立时投了过来。我略微感到窘迫,忙寻了个话头:“我们是如何逃出来的?”
萧晏景的目光落在师兄身上,带着几分寻味。顾连生垂着眸子,淡淡地道:“是晏景救了我们,他武功那么好,你又不是不知。”
我这才忆起昏迷前曾看见的萧晏景身后的勇士,心生了好奇,便问他那些是何人。他抿着嘴,却是师兄代他答了话:“阿梧你定是当时太害怕生了幻觉,我并未看见你说的那些勇士。”
我转头去看萧晏景,只见他一派安然地坐在那里,神态自若。莫非真是我看错了?我端起桌子上的茶盏,轻啜了一口,半信半疑地“哦”了一声。
夜渐渐深了。
三
师父年事越来越高,已在床榻上卧了许久。那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日子,我照往常一样给他喂药。他却忽然抓住我的手,早已没有灵光的眸子此刻却突然焕发出些许光彩。“阿梧啊。”他唤我,“我恐怕时日不多了。等我走了以后,晏景可能会需要你,届时我还希望你能多帮帮他。”
他叹了口气:“这孩子,自小背负命劫,也着实不易。”
半个月后,师父便离开了人世。
在师父走后不久,山上突然来了一个人,他径直去找了萧晏景,说当今圣上龙体欠安多时,此番要招他回宫。我看见萧晏景的眼里露出了淡淡的欣喜,还有欲望的火苗。
我一直都知道他的身份不寻常,却从未想过竟是如此尊贵。后来在宫人们的闲言碎语中我才知晓,原是他甫一出生,师父便给他占卜,说他命有劫数,凶多吉少,变动的可能性极小。而随着他的年纪越来越大,他的母妃越发担心起来,便向陛下请求让师父将他带到书青山,希望这清静之地能助他躲过一劫。所以后来我才得以遇见他。
得知萧晏景要走,我同师兄为他践行。那日他喝了很多酒,脸颊晕了一抹红色,他突然执了我的手,眼里含着浅浅的笑意:“阿梧,你会跟我走的吧?”
我一怔,瞧着暖黄色的烛火在他身后跃动着,终于轻轻点头。我看见他眼里的笑意更深了几分,绵延到整张脸上,如同一朵妖冶的花。
我也笑了。
我在想,若非师父要求,我还会跟他走吗?
我的答案是肯定的。只是当时只顾沉浸在对未知的迷茫与喜悦中的我,却没有看到站在我身后的师兄的身影兀自颤了颤,他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悲伤。
他似乎总是站在我身后,在我需要的时候及时出现。
而我总是看不见他。
临行的那一日,顾连生来送我们。他的眼睛周围泛着淡淡的青色,是一夜未睡的结果。他的眼神一如既往的温淡,但我却还是看见了他眼底极力掩饰的慌张与难过:“阿梧,你真的要跟他一起走吗?”
我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他眼里的最后一点光终于也暗了下去:“那……你多保重。”他顿了片刻,忽然拿了一个瓷质的桃花簪递给我,“这个给你,切记要随身带着,莫要丢下。”说完这句话,他就转身走了。
暮春的书青山已开了漫山遍野的桃花,同我初见顾连生的那日一模一样。我看见他青白色的身影很快便没入那片桃红里,显得寂寥极了。
四
萧晏景因在外生活许多年,甫一回宫,难免受到各皇子的排斥。更何况陛下此时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各宫都暗自打着算盘,连表面上的平和都已懒得维持。
萧晏景素白的长衫上不知何时又被人泼了点点墨黑上去,他却不恼,似乎早已习惯这样的欺辱与捉弄。我边给他研墨边问:“你为何要这样容忍他们?”
他却笑了,目光落在窗外的一株海棠上:“你看这海棠再美,终究比不上牡丹的雍容大气。牡丹只是暂时被压了枝,早晚它会站起来的。”他的嘴角弯成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眼里似有苍穹。我曾在话本里看见过这般气度,这是天生的王者。
我垂下眸子,手里的动作却未停下:“我替你占卜过,你的命劫就在两年后。”
萧晏景闻言怔了怔,面上的笑意却未化去。他上前两步握住我的手,道:“还未成死局,一切尚有变数。”顿了顿,又说,“若我能逃过那所谓的劫数,你便做我的妻子,可好?”
我一愣,手里的墨条忽地落在地上,却恰巧砸在我的脚尖上。我吃痛地蹲下身去,萧晏景却忽然将我拦腰抱起,大喊着御医,满脸疼惜地问我:“疼吗?”
我搖摇头。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满足,原来我追随他来这里,并非只是一厢情愿。
立夏的时候,老皇帝终于没能抵过病痛,驾崩了。
不知为何,他至死也没有提过立太子之事,以至于本应是举国悲痛的日子,却因各宫皇子的夺位之争使得空气里的悲伤几乎消失殆尽,反被浓浓的肃杀之意所取代。而在那些人都忙着暗布玄机时,却唯有萧晏景一人,似乎对那把尊贵的椅子毫无念想,只一心安排着先皇的葬礼。一时之间,朝中贤臣皆对这个在宫外生活多年而被他们忽略许久的皇子刮目相看,生出无限好感。
先皇甫入墓,硝烟便四起。萧晏景却仍同先前一样,如看客般,任凭那些人争得你死我活。也有人来找萧晏景联盟,萧晏景却都一一拒绝了,甚至假意收拾了行李,说他无意高位,要同我一起回书青山。我自然知道他说的都是假话,我曾看到过他不知与什么人偷偷传着信鸽,又忆起多年前那次从猛虎口下逃生时,他身后的那一支队伍。想来他定是早已做了安排,此番应是为等那些人都伤了元气再出手。况且萧晏景自小不受他父皇宠爱,又被送至宫外生活许多年,他们自然会觉得他没有兵力,亦没有大臣的拥戴,所以根本不会对他们造成什么威胁。
萧晏景毫无疑问地赌赢了。
他即位的那日,丞相将自家的女儿招来,一舞倾城。很快萧晏景便将她封为锦妃,纳入了后宫。
我那时是作为相师伴在君王左右的,朝臣们自然也敬我三分。我坐于席座中间,望着不远处萧晏景看向锦妃时的款款深情,心里没来由地痛了一下。我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端起案上的酒一饮而尽,只是那酒里不知为何却有一股桃花的馨甜。我忽然想起了师兄。
分别已有数月,不知他现在如何了?
正当我思量间,萧晏景却已施施然向我走来。目光触及到他时,我的手兀自一颤,酒水亦洒出些许,我听见他淡淡开口:“不知相师在想何事,这样出神?”
我还未来得及答话,便听立于他身侧的锦妃嗤笑道:“陛下赐酒,还不快谢过!”
我一愣,讷讷地接过他递过来的酒杯,垂首便见杯底的一块棉帛。我颔首谢过,待席宴散去,才抽出那杯盏下的东西——
“阿梧,你再等等我。”
我握着棉帛的手不禁紧了紧,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忙收了信笺,面上慢慢浮出一抹浅笑。
有他这句话,便就够了。
五
顾连生突然来看我,还是在军营里。鄢国突然打过来,势如破竹。凉国前不久刚经历一场夺嫡,此时人心还不齐,萧晏景愁得夜不能寐,一声又一声地问我:“你会占卜,你说,这一仗我们会胜吗?”我望着他眼底的期许,忽然不知该如何告诉他此仗凶多吉少,除非得奇人相助。
而师兄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他问我:“若这一仗败了会怎样?”
我不知他为何会突然这样问,却仍旧如实答道:“失了国,不知他会怎样。”顾连生眼神动了动:“你也会难过的吧。”
我一愣,他却倏忽站起来,一句话也未说就走了出去。几日后,前方忽然传来捷报,战事竟莫名地明朗起来。而仅过半月后,我方战士便凯旋。
归来的战士们都道那血泊战场里竟长出簇簇的桃花来,一夕绽放,如云如鬓。我心下疑惑,蓦然想起那日师兄说的那些不知所云的话,忙去寻了萧晏景:“此次胜仗,同……我师兄有关吗?”
萧晏景诧异地抬起头来:“你怎么这样问?”
我顿了顿:“我就是觉得好奇,究竟是什么奇人前来相助的?”“不过是父皇从前的一位老友,听说是个世外高人。”萧晏景淡淡地答道。
我看着他,半晌没有答话。萧晏景的目光在我身上停了片刻,笑问:“你不信我?”我摇摇头,心里总觉不安:“我想去看看师兄。”
萧晏景却将手中的笔一掷,面上阴鸷道:“你若这么喜欢他,又何必跟我来这里?”
我惊心地看着落在地上的笔,也不知怎么竟觉得有些委屈。我咬了一下唇,正要说话,他却已踉跄着走下台阶,握住我的手柔声道:“是我错了。”
我当然知道他是何等骄傲的少年,又是何等尊贵的身份,如今他对我说出这样服软的话来,我的心一下子便软了下来。回想这些天,他对别人总是以“朕”自称,却唯独对我始终称“我”,想来他待我并非是没有情义的。
见我不答话,他慢慢将我的头扳过,叹了一口气,又是郑重又是懊悔地说:“下回再也不会了。”
我眼眶一热,握住他的手。一起一伏间,却全忘了师兄一事。
而我再次见到顾连生,已是三个月后的事了。萧晏景已病了许多天了,日日咳血。我早就知道他命中有此劫,又恨自己找不到化解的法子,所以当萧晏景告知我顾连生有药可救他的时候,我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去细想顾连生能有什么办法救他,而萧晏景又是如何得知顾连生有办法的。我只觉得自己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便日夜不分地赶回了书青山。
我到时,顾连生正在书房里练字,像是早就料到我会来似的。他将手里的笔放下,抬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透彻,映着点点微光。我忽地有些心虚,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該如何开口。他似了然般叹了一口气,说:“你要的东西我放在你房里了,用不用全凭你心意。只是,倘若你选择救他,以后就不要再回来了,我们也不必再见面了。”
他这个要求有些莫名其妙又不可理喻,我诧异地看向他,想说什么,可他却摆了摆手,将我的话都拦了回去。他须臾甩了甩袍袖,回房间去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不知为何,竟觉得寂寥极了。
只是萧晏景那边情况实在危急,我已无暇再顾及顾连生话里的深意,咬了咬牙,站在门口跟他告了别。
而顾连生当真如他所说,再未同我见过面。
萧晏景吃了师兄留下的药后,竟真的很快就好起来了。我欢喜地拥着他,却恍若在他身上闻见了淡淡的桃花香味。
第二日,卧床许久的君主大病初愈,终于可以上朝。我亦是起了个大早,随手拿起桌上的发簪,却在看到上面的桃花时,心里忽然闪过一丝不安,而手亦是随之一颤,簪子落在地上,霎时便碎了一片。
我望着地上的碎片怔愣片刻,忽然大哭。连自己都不知晓究竟是为何。
我如愿以偿地入了东宫,成了萧晏景明媒正娶的妻子。可是萧晏景却好似突然转了性子一般,对我冷漠异常,许久不踏入我的宫房半步。可是又会在某些时刻,突然温柔得不像话,那样子,像……像极了师兄。
说起师兄,我已许久没有再见过他了。料想他的生活也定是没有什么变化,制瓷,描彩,温淡平和。只是不知他可会在某个特别的时刻,忽然想起我这个不听话的师妹?
我正愣神时,萧晏景忽然带着一身的怒气走了进来。我却不去迎他,连眸子都未抬一下:“又怎么了?”他将袍袖一甩:“你还好意思问朕?”我一愣,何时他跟我说话也用“朕”来自称了?
萧晏景寻了个椅子坐下,厉声道:“你不知锦妃已怀有身孕数月吗?为何还要让她在地上跪那么久?”
“锦妃仗着自己父亲是丞相便在我面前盛气凌人,对我口出不敬,我难道不应该吗?”
萧晏景冷冷地瞪着我,半晌才敛了厉色:“阿梧,你变了。”我却忽然笑起来:“是你变了吧。”
他怔了怔,眉头紧紧蹙起,却自顾自说道:“我怎么会怪阿梧……不管阿梧做什么我都不会怪她的啊。”他的身子骤然颤了颤,抱着头,竟像是入了魔一般。不过片刻,忽又回过神来,愣了愣,蓦地将我一把推开。
我看到常伴他周身的宫人搀着他慢慢走出去,末了还不忘心有余悸地回头望我一眼。我自然知道那宫人的恐惧,如今宫中之人皆传我是妖怪,不但能算出世事变数,而且陛下在我面前总是会莫名失常。
我低头浅笑,却听常服侍我的宫女讼夏说:“娘娘,您这又是何苦呢?”我怔了怔,朝她摆手:“没用的。”
他铁了心地要弃从前于不顾,铁了心地不认我们之间的那些情义,我又该当如何呢?
我慢慢地坐下,天色将晚,夕阳落了一地。而我终于决定去找萧晏景将一切都说个清楚。
六
“皇后说要离开……朕不明白。”听完我的话之后,萧晏景沉吟良久,如是说道。
“如今朝中都说臣妾是妖怪,唯恐臣妾祸乱了陛下,想必陛下也很为难吧?”我抬眼看他,“臣妾怎忍心让陛下为难,不如陛下假意将臣妾打入冷宫,然后再趁此机会将臣妾送回书青山吧。”我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不同于从前王府的海棠,这里是锦簇的牡丹。
我笑了笑,淡淡地道:“反正……你心中也没有我,这时将我送走,岂不最好?”
萧晏景眉头陡然蹙起,眼中掠过一丝迷茫,像是思索良久,忽然疾步走过来一把将我揽入怀中,声音里竟带着几许颤抖:“不可以,阿梧,你怎么能离开我……”有熟悉的桃花香味溢来,我轻轻将他推开:“晏景。”
今日他的反常举动已经少些了,想来定是那次虽逃过命劫,却还是留下了后遗症,我有些心疼地抚上他的脸:“你冷静一点儿。”
我看见他骤然愣住,缓神时,面上已恢复了如常的冷冽。他双手负背而立,一声冷笑飘荡在空荡荡的宫殿里,显得凄清且冰冷:“你当真以为你回去还能找到顾连生?”
这些天我心里本就对师兄当初救他的方法生出了些许疑惑,这时听见他这样说,却忽然害怕起来,惶急道:“你什么意思?”
“你早就怀疑了不是吗?”他看着我,冷淡地道。我闻言踉跄两下,眼睛定定地望向他:“你说清楚。”
“你可还记得我方去书青山那一年,我们三个一同去打猎,后来遇见一只猛虎?”过了许久,萧晏景才淡淡地开口。
我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其实那次根本不是我救了你,是顾连生。他不知使了什么法术,将那猛虎引走了。也是在那时,我怀疑他其实是妖。他不让我告诉你,所以才说是我救了你们。”他顿了顿,“后来争夺皇位的时候,也是他在暗中帮我。我一直不知他究竟为何要帮我,后来才想到,大约是因为你。”
我一愣:“因为我什么?”萧晏景却笑起来:“他对你存着何种心思,你不会不知道吧?”
我垂首。那么多次他面对我时的欲言又止,那么多次他面对我的无理要求却始终尽力而为,那么多次他温暖恰好的关怀,我又如何不知呢?
萧晏景看我陷入沉思,又继续道:“所以后来我告诉你,他那里有办法可以救我,其实也是在赌。我赌他对你的用情究竟深到了何种地步。不过,他果然是没有让我失望,竟真的将自己的命丹拿给了你。”顿了几秒,“妖没了命丹,不出三日,便会魂飞魄散。”
闻言,我涂着蔻丹的指甲忽地陷入皮肤里,很快便有一丝血迹晕出。我僵硬地笑了笑,神色忽然一凛:“这世上哪有什么妖?你休要再说笑了。”
萧晏景沉默了一会儿,却突然向我走来,直至在我的鼻尖几乎挨到他胸前的衣襟方才停下:“你闻到了什么?”不待我回答,他又自顾自地说道,“这分明是顾连生身上常带的味道。若不是我说的那样,这又作何解释呢?”
他笑了一下:“你心里早就有答案了,又何必自欺欺人?”
他的声音冰凉,如同幽夜般无孔不入。我只觉周身阵阵寒意侵来,全身都颤抖起来,头脑也混乱成一团——怎么可能呢?师兄是妖……这太荒谬了,这怎么可能?
我一把将萧晏景推开,踉跄着走出殿门,却忽觉眼前的一切都是那样陌生,黑夜笼罩了一切,那样压抑沉闷,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师兄怎么会死呢?胸口一阵闷痛,一口气哽在那里,我剧烈地咳嗽起来。
下一秒,忽然被人抱起,身后人周身萦绕着熟悉的桃花香味。我抬首望他,依旧是那张面容,可眉宇间却透出一股难见的温淡,连声音都柔和了许多:“阿梧别怕,我一直在啊。”
我忽然大哭。我知道那是师兄残存的记忆又在萧晏景的身体里发作了,这也是萧晏景偶尔待我温存的缘由吧?我贪恋地拥住他:“我不走了。”
此前是我为了萧晏景将你辜负,残忍待你,那么今后,就让阿梧来弥补你。即便是为这偶尔的残识,我也要陪在你身边。
七
等到懷中的女子终于睡熟,他才轻轻将她放下。她的眉头皱得很紧,即便在睡梦中,她也是不快乐的吗?
他苦涩地笑了笑,想来自己也是堂堂一国之君,竟为了一名女子,如此患得患失、诚惶诚恐,若说出去,恐要叫人耻笑。
他慢慢揭开脸上的人皮面具,月光下渐渐露出一张久违的脸来。是了,真实的他,其实是顾连生。
在阿梧来找他的前一日,他便收到了萧晏景的信。萧晏景说他自知自己已命不久矣,可若是他死了,阿梧一定会非常难过,所以他想让他扮作他,让阿梧以为他一直活着,继续陪伴着她。
他确实是桃花妖,他跟阿梧说的那些事情也都是真实的,可唯有最后一样——用他的命丹来救萧晏景,是假的。他的道行并不高,施一些法术绰绰有余,但是命丹根本不足以换人性命。
萧晏景问他愿不愿意帮忙的时候,他几乎没有犹豫,便答应了。只要能陪在她的身边,用什么样的身份,又有什么关系呢?哪怕隐去自己的身份、姓名,真实的一切。
因他是妖,阿梧算不出他的命理。而他从前曾看过师父收集的一些秘籍,他亦知道如何让阿梧算不出萧晏景的命理。
只是阿梧对他和萧晏景太熟悉了,他日日担心她会发觉,所以他只得故意冷漠地待她。可是他没想到他此番作为竟让她如此伤心甚至要离去,万不得已他只得编出这样的谎话来……
夜又深了几分,月亮藏在乌云里,估摸着明日是个雨天。
顾连生长长叹了一口气,起身离去。他没看见的是,身后的宫殿门口,一个身着单衣的女子,倚着门框,缓缓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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