嗷呜

　　沧华上神平时一向不苟言笑，据说那一笑天地失色，连天君都没恍过神儿，最终这桩婚事便不了了之。

　　一

　　我叫肖白，三千年前，我还是一只刚成年的小天狐时，天君曾为我做过一桩媒，对象便是打了数万年光棍的沧华上神。

　　据说那日天朗气清，天君拿了我的画像，径直去了滄华的寝宫询问他的意见。又据说，沧华上神对着我的画像沉默了有一炷香的时间，忽然灿烂一笑道：“长得还不如我好看，娶来做甚。”

　　沧华上神平时一向不苟言笑，据说那一笑令天地失色，连天君都没恍过神儿，最终这桩婚事便不了了之。

　　本来他确实生得极好，说的这句话也没什么不对。

　　然而，流言这种东西，一传十十传百，到最后往往面目全非。

　　这次事件的版本越传越离谱，最广为流传的是我貌丑若无盐，因此沧华上神十分嫌弃。

　　本来这种传言，我顶着这张脸出去晃悠两圈便可不攻自破。但我并不是一个爱招摇的神仙，平日里只爱缩在自己的狐狸洞里，等到我反应过来，流言已经发展到了我因为容貌丑陋而不敢见人，整日闭门在家，并且已经传遍四海，仙尽皆知。

　　我与沧华这仇，可谓不小。

　　沧华这次下凡是为历劫，而我下凡，却是专门给他添堵，以解我心头这口三千年的怨气。

　　沧华这世投胎在一户萧姓的大户人家中，名唤萧景腾，因是家中独子，从小便被爹娘溺爱，最后竟成了城中有名的纨绔子弟。

　　只是……我看着面前笑得一脸轻佻的沧华——现在该唤作萧景腾了，第一次对自己准确度高达九成九的占卜产生了怀疑。沧华这世的颜值跟水准，也下降得太严重了吧。

　　许是我的神色太过复杂了些，萧景腾将扇子往上一挑，示意身后的家丁上前，要将我强行带走。

　　我往后退了两步，有些担忧。我是个神仙，对付几个凡人自然不在话下。但是我渡劫的日子快到了，若是随意动用仙法，怕受到反噬，撑不过飞升的天劫。

　　几个家丁越逼越近，就在我左右为难之际，身后人群中突然传出一个如沐春风的声音：“住手。”

　　二

　　我宅在狐狸洞里时，曾看过不少话本，话本上总少不了英雄救美的经典套路。看了许多，我总结出一个规律，关键时刻跳出来的英雄，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俊。

　　首先，你得够俊，才有脸跳出来救人然后跟美人一见钟情。其次，你得特别俊，才能接着跟美人再见倾心谱写一段佳话。

　　我万分期待地转过头，准备看一眼这个声音的主人到底长相如何，然后我就惊呆了。

　　俊，太俊了。

　　来人一袭墨色长衫，剑眉星目，自带一股清风朗月的气质，莫说凡人了，神仙中，大约也只有沧华能跟他比上一比了。

　　我还在发呆，对面萧景腾却咬牙切齿道：“宋子渊，你别多管闲事。”看来两人还是旧相识。

　　宋子渊却连个眼神都没分给他，上前两步，抓住我的袖子便要带我走。

　　萧景腾将扇子往手心重重一拍，冷笑道：“那刚好，我们新仇旧账一起算。”他身前的家丁便十分有眼色地围了上来。

　　看来不仅是旧相识，还是旧仇人。我有些担忧，这位跳出来的公子勇气可嘉，可是身子却单薄了些，尤其是在对方数十个人高马大的壮汉的对比下。

　　眼看着我们这两朵娇花即将受到摧残，我一咬牙，准备出手。宋子渊却松开我的衣袖，挥舞两下，拳脚十分利落，很快便将对方收拾干净，全打趴下了。

　　没承想，这宋公子是个会武的，并且功夫还不错。

　　萧景腾怕是也没想到，他脸色铁青，留下一句“日后再找你算账”的狠话以及满地横七竖八不住呻吟的护卫，遁了。

　　宋子渊负手立在一地的家丁中，看着萧景腾逃走，然后转身朝我走来。我不禁有些激动，按照话本的套路，将纨绔子弟赶跑后，接下去的情节就是英雄与美人一见钟情。这可是我狐生的第一朵桃花，且这朵桃花还生得天上地下难得的好看，着实不易。

　　我还在思考着自我介绍的台词，宋子渊已经走到我身边，然后……目不斜视地越过我，继续往前走去。

　　我：“……”

　　宋公子你回来，这跟说好的套路不一样啊。

　　三

　　宋子渊确实是天上地下少见的人中翘楚，连背影都好看得紧。

　　我已经在宋子渊身后跟了半个时辰了，倒不是我真要跟他开出朵桃花来。仙凡有别，我跟他本就无可能，更何况打了三千年光棍的我早已心如止水，对这些红尘情事也没多大兴趣。

　　我只是考虑到，如今我在凡间不能擅用仙术，单凭一己之力，怕是很难达成给沧华添堵这个目标。而宋子渊明显跟萧景腾有过节，俗话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我若与他结成同盟，想必报仇之事会容易许多。

　　最重要的是，作为一只三千年不出狐狸洞的狐狸，出门忘记带钱这种事是完全可以原谅的吧。为了让我在凡间不至于成为一只风餐露宿的野生狐狸，我十分需要宋子渊这样一个一看就十分有钱的盟友。

　　说得直白点儿，就是蹭吃蹭喝。

　　然而我着实没什么跟凡人打交道的经验，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好暂时就这样跟在他身后。正当我思考之际，宋子渊突然停住，转过身来，水墨色的眼睛直直盯着我：“姑娘已经跟了在下半个时辰，不知有何贵干？”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便全盘托出。当然，我是个知恩图报的神仙，不忘表达一下自己的感激之情：“我还想报答公子的救命之恩。”

　　我虽被沧华嫌弃，但总归也是四海八荒少有的美人，说要报恩，想必宋子渊应该不会拒绝。

　　不想，宋子渊十分干脆地拒绝了，还给了我一个难以接受的理由。

　　我深吸一口气，上前两步拉住他的袖子：“你说，你出来不是为了英雄救美，只是因为围观的人群挡道了？”

　　宋子渊想将袖子抽出，奈何我抓得太紧，他无奈地点头：“正是这样。”

　　我在震惊之中敏锐地抓住了重点：“难道不是因为我貌美如花，你不忍看我任人欺凌？”

　　我拽紧了手中的袖子，难以置信道：“所以你也不想跟我一见钟情？难道我竟真不是个美人？”

　　宋子渊听到我的话，重重甩开我的袖子，退后两步，笑得温和却十分嘲讽：“在下整日揽镜自照，怕是难以领会到姑娘的貌美如花。”

　　这……这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有一道闪电划过，将我带回三千年前。当年沧华使我颜面尽失时我虽不在场，但想必他嘲讽的表情与语气，与面前的宋子渊相差无几。三千年的委屈一齐涌上心头，我气得浑身发抖。沧华就算了，一介凡人竟然也敢如此嫌弃本上仙，这宋子渊，我还就跟定了！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转眼便已近黄昏，我跟宋子渊的拉锯战终于在我随着他跨过宋府大门时以我的胜利告终。看着宋子渊阴沉的脸色，我感到心情愉悦了许多，虽然，现在的场景有一些尴尬。

　　我跟宋子渊刚跨入宋府大门，便被一堆人围住，为首的鹤发白须、自称是宋府管家的老爷子抱着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老爷、夫人，少爷终于把少夫人领回家了，你们可以瞑目了。”

　　我偷瞄了眼宋子渊，只觉得他的脸色更黑了。宋子渊拦住后面想往我身上扑的家丁，解释道：“她……”

　　却被老管家打断：“少爷，我们都知道了，少夫人被恶霸调戏，是您英雄救美，全城都传遍了。”老管家抹了一把鼻涕，感叹道：“一个多么美好的爱情故事。”

　　我看着宋子渊额头的青筋跳动得越来越欢快，刚想替他解释，却突然觉得右腿一沉。

　　家丁甲：“少夫人想何时成婚，要几个孩子？”他顿了顿，自豪地道，“我们宋府有的是钱，十个都生得起！”

　　我现在走还来不来得及？

　　四

　　宋子渊生得好，十六岁第一次上街便引起围观，俘获了平阳城一干少女的芳心。从此，他只要一出门，必定伴随着骚乱，有一次甚至还发生了大规模踩踏事件。

　　不幸的是，那天凑巧路过的萧景腾就是那次踩踏事件的受害者，据说他足足在床上躺了两个月才养好伤，之后他便处处找宋子渊的不痛快。

　　以上，是由专业八卦副业管家的宋府老管家告诉我的。

　　老管家吐掉最后一片瓜子皮，留下一地的瓜子皮与满脸不屑：“他就是嫉妒我们家少爷长得好。”

　　我看了一眼院中杨树下正在看书的宋子渊，深以为然。

　　自我在宋府住下已经一月有余，宋子渊不喜喧闹，因此宋府只有几个从小看着他长大的老仆人。他的生活也十分简单而规律，每日都在树下看书或是下棋，只有月末会出府到宋家的铺子去视察一番。上次他正是在视察归来的路上，遇到了被萧景腾欺凌的我。

　　我与宋子渊的相处十分和谐，一般情况下，他安静地看书，我安静地看他，除此之外，便没有更多的交流了。我叹了口气，宋子渊从小父母双亡，没人为他操持婚事，他又是这种性子，一个月也无法跟姑娘说上三句话，难怪宋府的管家家丁一看到宋子渊带了个姑娘回来就如此的激动。

　　那边宋子渊将书放下，看了看天色，往门口走去。想必是到了视察铺子的时间。

　　我赶忙将手中最后一把瓜子往老管家手里一塞，追了上去：“宋子渊，带我出去逛逛呗。”

　　我第一次来到凡间，还未好好游玩过，第一次逛街就猝不及防地遇上萧景腾，然后便跟着宋子渊回了宋府，过了一个月如同之前狐狸洞中喝茶吃糕听八卦的生活。此次能有出去游玩并且蹭吃蹭喝的機会，怎么会错过。

　　宋子渊十分干脆利落地拒绝了我。

　　我摊手道：“反正全城的人都知道你英雄救美领了个姑娘回府。”

　　宋子渊瞟了我一眼，冷笑道：“那今日怕是全城的人都知道我救的姑娘长得竟还不如我自己。”

　　我是个大度的神仙，并不与他计较，毕竟待会儿我还要跟着他蹭吃蹭喝，让他讨些口头上的便宜又如何。

　　平阳城确实繁华，我拉着宋子渊逛了大半条街，怀中抱满了各色糕点果脯以及各种精巧的小玩意。宋子渊跟在我身后，约莫两步远的距离，一路黑着脸为我付钱。

　　我瞧着他的脸色十分不好，叹了口气，惋惜地将手中最后一块桂花糕递到他嘴边，安抚道：“年轻人就该多享受一下生活的乐趣，张嘴。他们家桂花糕清甜可口，好吃得紧，你尝尝。”

　　宋子渊张开嘴似想说些什么，我瞅准时机，眼疾手快将桂花糕塞进他的嘴里。

　　五

　　自从那日逛街回来后，我与宋子渊亲近了不少，常与他在院内的石桌椅上闲聊，他吃茶，我啃着桂花糕——最近宋子渊出门总会给我捎点儿小零嘴。彼时天边残阳如血，很有些荒凉的感觉，十分适合讲故事。

　　我待在狐狸洞三千年，身边没什么说话的人，偶有那么一两只来串门的狐狸，也没胆子议论九重天上最尊贵的上神。我与宋子渊在凡间相识两月，也算朋友一场，倒可以说上话。

　　我清了清嗓子，开始翻算我那笔风月旧账：“很久以前，有人给我做过媒，那个公子长得极好，身份也高。”

　　我看着宋子渊被霞光镀上一层金的侧脸，仿佛跟记忆中的沧华重叠在一起，有些恍惚：“其实仔细一看，你们长得还挺像的。”

　　宋子渊挑眉：“那想必确实长得还不错。”

　　“然后呢？”宋子渊倒了杯茶给我，顺道将桌子上的桂花糕包好收走，“待会儿晚饭又该吃不下了。”

　　我呷了一口茶：“最后当然是没有成了，其实我那时候大概是喜欢他的吧，所以还挺难过的。”

　　是的，我那个时候是喜欢沧华的，哪个少女不怀春，何况又是那般长相那般气度的沧华上神。所以被以那样的理由拒绝后，我才会如此生气。凡间有个词，叫因爱生恨，说的大约就是我这种情况。

　　一阵晚风吹来，有纷纷洒洒的杨絮拂过脸庞，我觉着有些凉，打了个喷嚏，又想起一桩事来：“你这般的性子，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娶上亲，且让我替你算上一卦。”

　　占卜本就是我天狐一族的天赋技能，我尤精此道，一卦下去，没有十成准也有九成九准，我也是靠着这个技能才找到沧华的转世。

　　占卜一个凡人的命格，并不是什么难事，很快我便推算出来，只是这卦象……我将铜钱打乱，又推算了一遍。

　　宋子渊调笑道：“你这样倒是很有些江湖骗子的感觉，可算出什么了？”

　　天边的夕阳已经完全沉了下去，夜风泠泠，我突然便觉得十分寒冷，不安从心底涌出，强挤出一个微笑。

　　宋子渊皱眉：“笑得真是难看。”

　　我将铜钱收起，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茶有些凉，入口又苦又涩：“红鸾星动，我只是在想究竟是哪家的姑娘瞎了眼。”

　　宋子渊看着我，眼睛里似有亮晶晶的东西：“那倒是件好事儿。”我侧过头，不去看他的眼睛。

　　那卦象，是红鸾星动，也是——

　　大凶。

　　六

　　是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宋子渊约我出去踏青，说是春光正好，莫要辜负。他十分坚持，我只得怏怏地跟在他身后。

　　宋子渊今日换了一身白衣，颇有些仙风道骨，连面上都柔和了许多：“怎么这般没精神？你不是最爱逛街吗？”

　　还不是因为你啊。

　　我自那日为宋子渊卜了一卦后，便十分为他担忧。大凶之兆，恐是血光之灾。这般紧急关头，他居然还拉着我出来踏青，只盼今日莫要出事。

　　看着不远处正在给我买桂花糕的宋子渊，我心下有了决定。蹭吃蹭喝这么久，这次我怎么也得护他个周全。

　　我并没有告诉宋子渊他有大凶之灾，每次看到他云淡风轻般的神情，我便开不了口。我总是觉得，这个人不该为这些事而烦恼或是惊恐，左右我是个神仙，难道还护不住一个凡人？

　　这般想着，心中便畅快不少。我跟着宋子渊一路闲逛，江南三月，莺飞草长，确实别有一番风情，我竟生出一股岁月静好的感慨。然而终究还是出了些岔子，被我遗忘了许久的萧景腾突然出现并拦住了去路。

　　我有些惭愧，这段时间在宋府的日子过得太舒服，我只在意腰间新长的肉，竟将报仇一事忘得一干二净。

　　多日不见，萧景腾并无甚变化，若实在要说，大概就是身后的护卫比上次多了一倍，且看着壮实了不少。他趾高气扬道：“宋子渊，今日我就要让你……”

　　“宋郎！”街角突然传来一声娇滴滴的呼唤。

　　萧景腾暴跳如雷：“谁敢打断本公子说话？”

　　我与他一起循声望去，然后一起愣住。街角处，一大波的妙龄少女正向这儿涌来，环肥燕瘦，应有尽有，口中还呼唤着宋子渊的名字。据说，宋子渊每次上街都会引起围观。

　　九重天上的仙女何曾如此豪放过，我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不知该如何是好。倒是宋子渊反应十分迅速，一把拉过我的手，钻进旁边的小巷子里。

　　我眼风中瞟了一眼，萧景腾还愣在原地，转瞬间便淹没在一群姹紫嫣红之中。

　　宋子渊拉着我在小巷子中穿梭，身后传来嘈杂的喊声与脚步声，我的注意力却全在与宋子渊相握的手上。这还是本上仙第一次被一个男子握着手，从手心处传来的温度，似灼烧般让我难受，却又莫名心安。

　　在拐过七八个弯后，身后终于归于平静。我拉住宋子渊，靠在墙边稍作休息，早春还有些凉爽，我却觉得微微发热，许是因为刚才的一路小跑，又许是因为此时我跟宋子渊十指相扣的手。

　　我想将手抽出，却被握得更紧，抬头望向宋子渊，他正灼灼地盯着我，一双眼睛亮得似天上的星子。

　　宋子淵的声音一向甚是清朗，此时却低沉喑哑，让人听不真切：“小白。”

　　我眼皮一跳，心中微微一动。

　　宋子渊忽然将头低下，又浅浅地唤了一声：“小白。”

　　我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却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怒喝：“你们在干什么？”

　　我做贼心虚般甩开宋子渊的手，前方却是刚才被人潮淹没的萧景腾。现下他孤身一人，衣冠不整，脸上被胭脂抹得青一块红一块，十分狼狈。

　　萧景腾几步上前，表情十分狰狞：“宋子渊，为什么全城的女子都只注意到你，却连正眼都不愿意看我。”

　　宋子渊：“因为我长得好。”

　　萧景腾又转向我，怒吼道：“连你也喜欢他，明明是我先遇见你的。”

　　我甚是无语，沧华这世不仅颜值跟不上，看着脑子也不太好使。

　　却见萧景腾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发疯般向我扑来：“你既然不肯跟我在一起，那便去死吧。”

　　萧景腾离得太近，我躲闪不及，心中盘算着这一刀只能硬挨了，却被宋子渊一把扯过护在身后，那把匕首直直捅进宋子渊的胸口。他闷哼一声，抬腿将萧景腾踹飞，无力地倒在我的怀中。

　　萧景腾被踹出五六米远，趴在地上狰狞地笑着：“刀上淬了毒，宋子渊你活不成了。”

　　我大骇，阳光下，刀刃上果然泛着幽幽的绿光，转瞬却被宋子渊胸口涌出的血染红。我将宋子渊紧紧抱住，泪如雨下：“宋子渊你扑上来干吗？谁要你救。”

　　我是神仙，莫说挨上一刀，便是挨上十刀也无事，不过受些皮肉之苦。可宋子渊只是个凡人，肉体凡胎，这一刀就足够要他的命。

　　血越涌越多，在白衣上触目惊心，宋子渊却仿若看不见，嘴角带笑地安慰我：“你无事便好。”

　　那声音十分缥缈，低不可闻，握着我手腕的手也无力地垂下。

　　七

　　宋子渊最近十分奇怪，与我谈话时总是欲言又止，又常避开我与老管家窃窃私语，似有事瞒着我。

　　一个月前，宋子渊替我挡了萧景腾一刀，我动用仙术，总算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而萧景腾，则被关入大牢，老管家咬牙切齿地保证，他下半辈子都只能在牢里度过了。

　　宋子渊正是年轻力壮的年纪，不过在床上休养一月便生龙活虎，又兴致勃勃地拉着我去城外的山上赏桃花。

　　我想着这一月我们之间奇怪的气氛，又想到宋子渊难得主动约我，便愉快地答应了。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这句古诗说得确实不错，春日将尽，山路两旁的桃花仍旧开得灼灼，在这阴沉的天色中平添了几分生动。

　　宋子渊不知何时折了枝桃花，递到我面前，我面上一热。

　　宋子渊白净的脸上也染上一层薄红，声音却清脆坚定：“上次死里逃生后，我便总想着，世事无常，有些事若是不说，许会留下许多遗憾。”

　　宋子渊握住我的手，深情道：“小白……”轰的一声惊雷，劈掉隔壁半个山头。

　　宋子渊愣了一秒，很快又调整好表情：“我其实……”又是一声惊雷，剩下半个山头也没能保住。

　　宋子渊不说话了，面色十分难看。

　　我的面色，大约比他还要再难看一点儿。如果我没猜错，我的天劫怕是来了。我咬牙，转头对宋子渊道：“你立刻下山。”宋子渊只是目光沉沉地将我望着：“你呢？”

　　我摇摇头，挣脱他的手：“现在就走，越远越好。”我为了救宋子渊强行动用仙术，受了不小的反噬，如今尚不知能否撑过这天劫，更护不住他。

　　宋子渊想必也发现了什么，只是固执地站着，面无表情：“我不走。”

　　头顶的乌云越来越浓密，隐隐可以看到电光在其中游走，我闭上眼，狠心道：“你留在这儿只会拖累我，你想看我因你而死吗？”

　　这句话太伤人，宋子渊身躯一震，往后退了两步，才低声道：“好。”

　　看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我才长吁一口气，微微放下心来。头顶暗紫色的电光乱闪，转瞬间便落下。

　　从上仙飞升上神，一共七七四十九道天雷。熬过了，便是万人敬仰；熬不过，便是魂飞魄散。我看着头顶还在蓄力的最后一道天雷，凄然一笑。我已经伤痕累累，这最后一道天雷，怕是撑不过去了。

　　意识渐渐模糊，眼前突然出现宋子渊的身影。他握着刚才折下的桃花，款款走来，丰神俊朗，一如初见般令人惊艳。大概是幻觉吧，我叹了口气：“应该告诉他，其实我也挺喜欢他的。”

　　宋子渊说得不错，世事无常，有些事不说竟真成了遗憾。

　　“现在说也不太晚。”那人已经走到我面前，言笑晏晏。竟不是幻觉。我瞪大眼睛：“你怎么又回来了？”

　　宋子渊将我抱入怀中，道：“你还在这儿，我怎么会真的走，我刚才一直躲在树后。”我拽住他的袖子：“你不怕吗？”

　　宋子渊将手中的桃花递给我，微微一笑：“一个月前你把我救活的时候，我就猜到，你大概不是普通人。”他看著那桃花，又道，“你喜欢这里的桃花吗？我头一次向喜欢的姑娘求亲，没什么经验，管家说你们姑娘都喜欢这些花前月下的东西。”

　　我抬头看着头顶紫黑色的天空，往宋子渊怀里缩了缩，我想告诉他，下次别信老管家的话，他自己都还打了几十年的光棍。我还想告诉他，其实我最喜欢的，是他这朵我几千年来遇到的最大的桃花。但我太累了，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

　　雷声轰鸣，我眼中最后一幕，是宋子渊如墨般含笑的双眼。

　　八

　　近日，沧华上神历劫归来。天君特地办了宴会为他接风洗尘，四海八荒的神仙大都前来祝贺，因此九重天上难得的热闹。

　　我不喜欢喧闹，便独自执了壶酒，想寻个僻静些的地方。

　　九重天宫殿林立，回廊曲折，我七拐八拐，转得有些头晕，昏昏沉沉中，便想起那日宋子渊拉着我的手在小巷中奔逃的场景。他的黑发被风吹起，拂过我脸庞，清清凉凉的感觉，手心却烧得烫人。

　　然而天地间再也没有宋子渊这个人了。

　　那日，我从平阳城外那座满是桃花的山上醒来，孤身一人，虽然伤痕累累，却已经飞升上神。我不知道我是如何挨过最后一道天雷的，更不知道宋子渊的下落。

　　之后的一个月，我发疯般四处寻找宋子渊，然而上穷碧落下黄泉，终究是两处茫茫皆不见。

　　我饮了口酒，心头一片苦涩。其实我早就知道，我找不着宋子渊的，连神仙的魂魄都能劈散的天雷，凡人又怎么能逃过魂飞魄散的命运。

　　我拐过一个弯，不知不觉竟然回到了自己的狐狸洞。我有些意外，因为狐狸洞前，正站着一尊大神。

　　真是名副其实的一尊大神，那人黑衣黑发，负手而立，周身仙气缭绕，正是宴会的主角，刚刚历完劫的沧华上神。

　　我想起我与他三千年前的旧事，竟缥缈得恍若未曾发生过一样，倒是在凡间时候的恩怨与纠纷，十分真实。我有些惶恐，这莫不是来问罪的？

　　我上前恭敬地行过礼，抬眸却正对上沧华的视线。那眼神，熟悉得让我心颤，仿若有一道闪电从脑海中划过。

　　我不敢置信地唤出那三个字：“宋子渊。”话音刚落，已是泪流满面。

　　沧华从怀内掏出方帕子，手忙脚乱地替我拭泪，无奈地道：“你下次卦算得准些，莫要再认错人了。”

　　我脸一红，我占卜的准确率高达九成九，谁知道沧华刚好就是那零点一成的意外。转念一想，又觉得萧景腾与沧华委实不太像，只不过我先入为主，便不曾怀疑过。

　　想到自己一个月的寻找，我又觉得十分气愤，恶狠狠地道：“你为何到现在才来找我，你可知我以为你……”想到最后一幕宋子渊那双含笑的眼，又是一阵难过，再开不了口。

　　沧华将帕子叠好收入怀内，小心翼翼地拉住我的手：“我那时替你挡了道天雷，也受了点儿伤。”他又有些委屈道，“小白，我伤一好立刻就来你洞前守着，却半个月都不见你的身影。”

　　半个月前，那时我正上天入地地寻找宋子渊的魂魄，悲痛欲绝。想不到，兜兜转转，我与沧华的这桩风月旧债，又添了一番新故事。

　　我唏嘘不已，忽又想起三千年前他那句败光了我名声的话，冷哼一声道：“你不是觉得我长得还不如你好看吗？”

　　沧华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一脸实诚：“确实不如我好看。”

　　我瞪圆了眼，正要发火，却见他笑弯了一双桃花眼，声音恰如那日漫天的桃花：“但恰巧，长成了我喜欢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