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第一次遇见木南风的那天,朔风席卷,暮冬的熹微城正簌簌地落着一场雪。
那晚我坐在锦筝楼后院的惜雨亭里,借着石桌上一盏烛火,誊抄着一本《阑干十二曲》,听前院嘈杂里有人高声吟诵:“轻罗小扇白兰花,纤腰玉带舞天纱;疑是仙女下凡来,回眸一笑胜星华。”
素有熹微第一舞之称的剪雪今夜登台,引来许多一睹芳容的看客。这本不是稀奇事,只是这首诗实在写得太妙,而我的名字,正巧是星华。
当朝丞相郁霄被查出结党营私,流放西南,而我作为其膝下独女,则没入乐坊为歌姬,偏巧与剪雪同一日进入锦筝楼,被人编排进诗中一争高下,反倒惹来一身烦恼。
“天寒雪重,姑娘何苦这般为难自己?”
一个清越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拉回,书生模样的弱冠男子立在一树梅花旁,左手提着一只灯笼,右手抱着厚厚的一本册子。粗布麻衣却难掩如玉气质,他蹙紧的剑眉下一双眼睛泛着清冷,遥遥地望向我。
我眨眨酸涩的眼睛,挥挥手中的纸笔,冲他盈盈一笑道:“并非为难,只是我的房间还未被清扫出来。瞧先生的装束模样,可是新来的账房?可否借先生的书房一用?”
他一怔,蹙紧的眉头立时舒展,应了一声,注视着我收好物什掌灯拾阶而下。
石阶落雪不易走,他许是瞧见我极为小心翼翼,便拾起路边一截枯枝,上前两步将另一头递给我。也是徐徐走近时我才发现,暖黄灯火下的男子,原是个目若朗星的人。
“我姓郁,叫郁星华,”步入回廊,我小跑着跟在他身后,“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他闻言放缓了步子,偏过头留一个棱角分明的侧脸:“木南风,南风草木香的木南风。”
锦筝楼一向彻夜不眠,那一夜木南风的书房也灯火通明。长长的书案,一头的我誊抄词曲,另一头的他批阅账本,窗外雪落满城,梅花正好。
二
我虽为郁家独女,但因我母亲早逝,在我幼年时父亲便将我送往江南溪州城,异姓王郁霖叔父府上,自记事起也唯有父亲奉旨南下时得见过几面。说起结党营私,我全然无从知晓详情,只知叔父力争父亲流放西南,正是他管辖之地,能保父亲不受劳苦。
物是人非,也不过旦夕之间。
“她就是郁家才貌双全的星华大小姐,瞧那清高样儿。”
立在廊下看书的我,已被来往歌姬舞姬的许多句冷嘲热讽打断思绪,我强自镇定地将视线锁在书上,却见手中的书蓦地被人抽走。那皓腕如雪的人正是剪雪。
她悠悠地向身后的朱红柱子一倚,秀眉一挑地看向我:“袖姨说了叫你来雪园与我练曲,星华姑娘为何迟迟不见人影?”不待我回话,她饶有兴致地一瞥书卷,“燕子不归春事晚?歌姬不唱曲,念诗做什么?”
剪雪冲我身后的小丫鬟一挑眉,我暗道不好,却见她迅速一扬手便将书掷了出去——
“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这般好听的诗句,如何就不能唱成曲了?”
暮冬深雪初霁的暖阳下,一身春蓝色披风的木南风,接住书朝我走来,那般明朗的模样,叫人移不开视线。
“星华姑娘,你的书。”他把书递到我手里,目光泓然,“手心这样凉,还是进屋去吧。”
不想这偌大的锦筝楼也有人愿为我解围,剪雪自觉讨了无趣,一记眼刀杀将过来,留下一句“我今晚便听你如何唱出这首诗来”,扭头便走。
我冲那抹雪白的背影吐吐舌头,转过头来竟对上一双浸着如水笑意的眸子,蓦地心如鼓擂。一阵清风拂过,两厢沉默了片刻,我听到木南风温和的声音:“我也很期待你能将这首《苏溪亭》唱出何般滋味来。”
直至许多年后,我已忘却那晚我以何调制曲,也不曾深究剪雪愤然走远前的复杂神色。只知那晚我立在西楼上,凭栏俯身瞧见冲我柔柔一笑的木南风,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衣袂翻飞在身后,与夜雪红梅绘成一幅暮冬最美的画卷。
三
自那晚一首《苏溪亭》唱罢,袖姨待我温和了许多,赶在腊月三十命人为我腾出了一间向阳的屋子。难得有兴致的木南风大笔一挥,题字“烟雨阁”,冲我轻轻一笑道:“姑娘可喜欢?”
我蹙眉佯装不快,却见他眼中划过罕见的无措。我不禁莞尔:“感念先生赐字,星华很喜歡。”蓦地忆起往昔,我声音轻了些,“若先生见过暮春的江南溪州城,那才叫,一汀烟雨杏花寒。”有片刻的沉默,我正欲转移话题,却听他悠悠说道:“小小年纪总蹙着眉头做什么?越发不美了。”
那双近在咫尺的眉眼,几欲叫人沉醉。我轻咳一声,木南风不动声色地退后两步,一枝梅花从窗外伸进来窥探,鸟雀呼晴,岁月倦怠。还是剪雪抱着暖炉自房外施施然走进来,打破了房中的尴尬沉默。
“既然星华姑娘有事,我便先告辞了。”木南风道。
剪雪扫一眼木南风匆匆离去的背影,转头看向我道:“星华姑娘如今真是越发请不动了,今晚相府的晚宴,姑娘练是不练?”
“相府?”我未经思索的一问,却被剪雪眼中浓浓的讽刺惊得心里一窒。
旧臣下马自有新臣顶上,人走茶凉,我岂会不晓得这个道理。稳住心绪,我沉着问道:“剪雪姑娘可知道,如今新上任的丞相是什么人?”
剪雪眼眸一转:“安文远安大人,听闻,他曾是老丞相的得意门生呢。”她饶有兴趣地瞥一眼愣在原地站立不稳的我,“我在雪园等姑娘大驾。”而后步履生风地离去。
那晚登临相府,许是新官上任又兼除夕之夜,偌大的厅堂坐满了各色锦衣华服的达官贵族。
离我上场还需一个时辰,我在后院一树枯柳前找了一个僻静处练嗓。背后蓦地一暖,我瞧见一双指节分明的手,将一件狐氅搭在我的肩上,而后知礼地退开,赫然是一个男子温和的声音:“天寒雪重,星华小姐莫要受凉。”
我转头,看到那面若冠玉的人,眉梢眼角温柔得似能化雪,他恭敬地向我行礼,道:“文远见过星华小姐。”
我虽知此来相府必会遇见他,许是大厅里遥遥一瞥,许是领赏时得见的大红衣角云锦靴,但从未料到会是这般光景。
四
那晚我并未上场唱曲,反倒被安文远命人好生照料。相府最好的一处落梅院,上下的丫鬟、小厮也全权归我差使。从锦筝楼换到安文远的相府,我虽不晓得他意欲何为,只知此番小笼换大笼,我仍旧不是自由身。
大年三十烟花漫天绚烂绽放时,我孤零零地立在一树梅花下,忽然十分想念惜雨亭前那个眉目清冷的人。宾客散尽后安文远踏进落梅院,仍旧一派温和模样,请我进屋去,命丫鬟抱来暖炉,亲自试过温热后才递给我。
我有些不知所措地垂眸,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人如此抬爱,不知事出何故?”
安文远一怔,声音柔和:“小姐是文远恩师之女,文远自当好生照料,只怪文远今日才安顿下来,本该早几日亲自去接小姐的。星华小姐只管安心在府上住下,只当是在自己家中。”
我抬眸看向安文远,那笑意融融的男子,温柔的模样让我安心不少。我浅笑着说了几句感谢他的话,而后轻声道:“承蒙大人好意收留,可星华仍有一个不情之请——可否让我留宿锦筝楼中?”
安文远注视着我,略有深意地反问我:“小姐可是有什么牵挂的人?”
心中一顿,我撇过头忙饮一口茶。苦涩入喉不经意间被呛到,我掩面咳起来,余光里瞧见安文远递来一块方帕。
“若星华小姐有想见的人,只管告诉文远,文远接来与小姐同住便是,不知小姐挂念的是谁呢?”
我终究在他的注视里说出了那个名字:“木南风,南风草木香的木南风。”
那时安文远微微一顿,我清晰地捕捉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愕。只是他终究温和行礼,嘱咐丫鬟照顾好我,而后踏着夜雪离去。
一眨眼,又是新的一年。正月里四处张灯结彩,本就红梅盛放的园子,更是盈满了喜气。
就在我以为木南风会被人一同带来相府时,却意料之外地看到一向温和的安文远,神色凝重地从转廊那头绕了过来。
他似是捕捉到了我眼中淡淡的失落,声音冷了几分道:“星华小姐,这世间儿郎千千万,你竟倾心于最不该动心的那一个。”
我眨眨眼,朔风卷过零落一地的碎红,听安文远字字惊心地告诉了我父亲流放西南的真相。
郁家双生子,一个是举足轻重的一品丞相,一个是坐拥江南的异姓王爷,可谓权倾天下名满四海。年轻的太子登基不久自然忌惮郁家,江岸之南天高皇帝远,便先从身侧人下手。
父亲一生清廉,结党营私之说必然是被人陷害。当时呈上去的证据是一叠书信,皆是与朝中数位大臣的往来密函,字迹相符,父亲百口莫辩,这才被革职流放。
而仿得了父亲笔迹的,也唯有他亲手教出来的几个学生。
“相爷门生寥寥,恰有一位,正是当朝皇帝嫡亲的弟弟,五王爷清和。”说到此处安文远微微眯眼,“我与他师出同门,如今同朝为臣,自然熟识。不曾想到新帝竟心狠手辣到如此地步,不仅将贤臣蒙冤流放,还派最亲信的兄弟,去乐坊监视相爷膝下独女……”
安文远之后的话我已听不清楚,只知眼前闪过木南风曾望向我时深不见底的眸子,眼前一黑便栽倒了过去,彻底昏厥前我竭力向安文远说道:“送我回锦筝楼……”
五
我醒来时天光灰蒙蒙的,映入眼帘的是烟雨阁中熟悉的陈设。脸颊上泪痕干处有微微的痛感,胸腔里闷得如同负着千斤石,教人喘不过气来。我起身下床,走到桌前为自己倒一杯水浸润喉咙,回忆起昨日安文远的一番话,仍旧毛骨悚然。
桌上搁置着那日木南风将我画成一字眉的毛笔,笔尖墨已干,笑声却仿佛仍在耳畔。我夺门而出,天将熹微前最后的一段夜如墨染,庭中枯柳随风舞动,模样像极了鬼魅。
我在木南风书房所在的园子门边止步,因为我瞧见房中燃着一支如豆烛火,隐隐约约似有人语。我蹑手蹑脚地上前,伏在窗下细细听去——
“王爷,星华已被送回来了。”
那赫然是剪雪的声音,我大惊失色地起身欲走,却不小心踢翻了廊下的花盆。
平素文弱书生模样的木南风,推开窗身手矫健地一跃而来。我惊得瘫坐原地,却见他只是扫我一眼而后长袍一甩将我藏在他的身后,一只手自背后握住我的手,分明是让人贪恋的温暖,如今却让我惶恐不已。
我不敢发声,只听木南风对走到窗边的剪雪涼凉地道:“一只花猫罢了。你从后门离开,此后无事不必再来找本王。”
听到剪雪应了一声后脚步声渐远,木南风这才转过来蹲下身,将棉袍解下来裹住我,一双眼倒映着越过高墙打来的熹微晨光:“星华,你乖乖地待在锦筝楼里,待在我身边。有些事情,我以后会向你解释。”
“啪”,我使出全身力气一掌掴在他的脸上:“以后?等我也被冤死以后?木……五王爷?”失望与愤恨涌上心头,我眼眶一酸,“偌大的江北,我只信你一人,你却骗我……”
那时木南风皱紧了眉头,半晌才轻声道:“对不起。”
他伸手欲拭我颊边泪,我使劲儿推开他,蓦地便觉得此生无所牵挂,扶着墙壁站起身一字一顿地道:“我父亲于你有师生恩情,你却罔顾道义加以陷害,如今还要我的命,卑鄙无耻!”
我正转身要走,却见邻屋里似是有人听到动静,起身点了灯欲出门查看。
不待我反应,木南风便抱起我从洞开的窗户跃进房中。在我开口大叫的一瞬间,他覆满薄茧的手捂住了我的唇。
直到邻屋的人打着呵欠再度回到房中,木南风才松了手,轻声道:“不承想星华姑娘长得不美,人也生得笨拙。以我的身份,若想治你于死地,何必等到今日?”他一笑,“可见传闻星华姑娘才貌双全冰雪聪明,倒全然是假的。”
六
那晚他絮絮地说了一夜的话。他说,我父亲的确是被人陷害,也的确是被自己一手教出来的门生模仿了笔迹,可那门生不是他,而是安文远。
安文远被功名利禄冲昏了头脑,皇帝许诺他丞相的官职,他便当真为皇上权衡势力,陷害了自己的恩师。而听闻消息特意从封地赶回来的木南风,得知真相后也无能为力,唯有劝谏自己一母同胞的皇兄,留忠臣一条性命,流放溪州安度晚年。
可新帝不愿全然妥协,便下旨将我没入帝京熹微城中的乐坊,变相软禁起来,如同人质,让我父亲与叔父不敢生造反的念头。
那晚我终究在他温柔的语气里丢盔卸甲,喃喃地问他:“那你为何又出现在这锦筝楼中?”
他一笑,摇摇头伸手刮我的鼻梁:“你分明晓得。”
我嗅着他身上淡淡的梅花香,穷追不舍地问道:“难道当真是来监视我的?”
他回抱住我,附在我耳畔轻声道:“起初我出于心中愧疚,不能替恩师平反昭雪,便想替他照料好膝下独女。后来好像被一个貌丑心拙的女子勾去了魂魄,便再离不开此处了。”
我仰面正欲反驳他那句貌丑心拙,却沉沦在了他深情的双眸中。便是他每一言每一语我都无法不信,便是他一颦一笑总能牵动我思绪,心不由己。便纵是圈套谎言,也能教我如飞蛾扑火,纵万劫不复也甘之如饴。
那天怕被人发现,他抱着我跃上屋顶,几步踏过青砖绕去了烟雨阁。临走前他告诉我说每每我从雪园练完曲子深夜回房,他都这般沿着屋脊默默地陪我走过,与星月相伴,待我房中烛光熄灭才会离去。
我调笑道:“如此星辰如此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他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温柔:“只为星华姑娘一人。”
我为他整理风衣,嘱咐他这梁上君子要小心为上,他趁我聚精会神系衣扣时迅速在我额上蜻蜓点水般一吻,瞧着我面红耳赤的模样偏偏又正经地道:“若这几日安文远或者剪雪来找你,你定要留意些。剪雪是皇兄派来监视你的人,而安文远又居心叵测,他们虽不会伤你性命,可我还是担心。”
我点点头,踮起脚亦在他颊边迅速一吻,而后转身推开门进入房中,冲那晨光里红了耳畔的人吐吐舌头,立即关上了门。
七
变故发生在三日之后,夜晚我回到房中,发现被子里夹着一封书信。信封上无字,我抽出信纸摊开,映入眼帘的正是父亲的字迹。我有些心惊,信中写道父亲受了冤屈,他愤懑难平,决意与叔父夜袭京城,不为夺位,只求还父亲清白。
信封里还附着一包药粉,信中嘱咐我趁上元节晚宴入宫时,交给御膳房的一个名为彩月的宫女,她会下在皇帝的膳食里,可使皇帝暂时昏迷致使宫中大乱,届时里应外合定能成事。
我看过信后微微皱眉,盯着那包药粉半晌,取出发间珠钗,将药粉灌入钗身里,放在枕边后方睡下。门外仿佛一阵风掠过,我微微闭上眼睛。
上元佳节转眼便至,袖姨领着我们一众歌姬舞姬入宫,在偏殿里换衣时,我还听到几个小丫头窃窃私语,说方才远远瞥见入宫的五王爷,只一个背影便如何如何的丰姿潇洒。我暗自一笑,谁人能想,那锦筝楼中演算账目、替人书写家信的账房先生,竟会是当朝的五王爷。
正神思在外,一个有些面生的宫女,上前说领我一同去御膳房取糕点,我跟在她身后行在廊下,听她在前轻声说道:“奴婢彩月,今夜负责伺候皇上茶水。过会儿到了御膳房,奴婢为姑娘说明情形,便需先走一步了。”
我心下了然,应了一声后取下头上珠钗上前送到她的手里,瞥一眼模样恭敬的彩月,亦声音轻轻:“劳烦姐姐了,微微薄礼万望收下。”
彩月收好珠钗,带我去了御膳房,交托事宜之后匆匆离去。我注视着那抹轻快的背影,绮霞已将褪去,夜幕四合。
剪雪带着一众侍卫围住我时,正好轮到我上场,有微雪簌簌落下,大殿外的红梅开得正好。她两步行至我面前,仍旧是那盛气凌人的模样,向皇上行礼之后高声喝道:“歌姬星华意欲谋害皇上,将她拿——”
“谁敢?”
意料之外的,木南风踏着初上的华灯,大步流星地绕过众人走到我的身边,眉头已蹙成了难解的结。他很担忧地瞥我一眼,将我护在身后,转头问剪雪可有证据。
剪雪冷冷一笑,从怀中取出那支珠钗,驾轻就熟地旋出钗身,却在发现钗子里空无一物时,蓦地大惊失色。
“剪雪姑娘,你有一件東西落在我这儿了。”我仍旧站在木南风身后,从袖中取出那封家信,落落大方地上前,跪地行礼前正对上天子深如潭水的眼眸,“此信中所写,是要小女与家父里应外合逼宫,那日信封中还附有药粉一包,嘱咐小女交给御膳房中一名叫彩月的宫女,意欲毒害皇上。此前小女收到家父的每封书信,信中都称小女闺名‘梅娘,纵是我叔父亦不知晓。而此封信通篇‘吾女星华云云,可见是造假,意欲挑拨家父、叔父与圣上的关系。”
我抬眸,瞧见那年轻帝王的手已暗自握拳,指节泛白,我重重一叩首:“故而小女斗胆恳请皇上彻查家父郁霄结党营私一案,若当真是与今日一般,有人仿照家父笔迹所为,皇上定要肃清身侧奸佞,还忠臣清白!”
那夜的雪愈发浓重,朔风里鹅毛般刮进大殿里,许多大臣出列一起跪在我的身后,恳求皇帝再审郁相一案。
那时木南风反倒清浅一笑,叩首时暗暗握住我冰凉的手,轻声说道:“星华莫怕,有我陪你。”
我湿了眼眶,不曾告知他此事,便是怕将他牵连进来。可他仍然坚定不移地来到了我的身边,仿若眼前纵是无尽深渊,也愿与我共赴。
八
父亲一案终究重审,那一夜的雪也终于洗刷了冤屈。
那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一搏,还是上元节前几日南风告诉我说,皇帝已有向叔父动手的心思时,我才明白家信与毒药一计,也是出自皇帝之手。
无非是想给叔父也寻一个罪名,一如对待当时的父亲,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两件冤案本就是皇帝所为,而今被满朝文武逼迫重审,自然也只会拉来一个蒙受罪名的替死鬼。
而那人必然是安文远,终究也是自食恶果。剪雪也因从旁协助安文远,而一同锒铛入狱。只是意料之外的,我回到锦筝楼,路过小厮正在收拾剪雪的房间时,无意间瞥见了桌角的一只扇坠,那本是南风之物。原也是一个用情至深的女子,可恨却也可怜。
后来父亲回到了帝京熹微,入宫面圣后竟辞官还乡,一路朝臣百姓苦苦跟随,父亲皆不为所动。
出城的路上正好途经锦筝楼,父亲远远地凝视着已收拾好行李立在楼前的我,那仍旧是个将感情深藏的慈祥老人。他上前用已布满褶皱的大手握住我的手,声音微微颤抖:“梅娘,跟爹爹回家吧。”
我笑一笑,蓦地眼眶也有些酸,将父亲的衣领紧一紧,告诉他不必担忧,一切都已过去。
行至城门口,父亲从怀中取出钱袋来,欲前去雇辆马车,我立时拦住他,两颊微红:“爹,马车已经备好了。”
父亲顺着我手指的方向,诧异地看过去,瞧见木南风从不远处的一辆马车上跳下来,仍旧穿一身粗布麻衣,上前向父亲行礼:“学生木南风,拜见先生。”
一向肃穆的开朝元老竟仰天大笑,在我与南风之间来回审视,最后一边向马车走去一边笑道:“我瞧你这小子,并不想认我做先生。可我家梅娘上能为父申冤与天子周旋,下能吟诗唱曲才貌双全,你若想叫声岳父,恐需费些功夫。”
南风闻言颇为楚楚可怜地望向我,我眼眸一转跟上前去搀扶父亲,亦爽朗一笑道:“爹爹说得是,即便是王爷我也是不嫁的。”我转头冲那无奈浅笑的清俊男子吐吐舌头,“要嫁,也当嫁京城第一楼里的账房先生……”
打马出城,一路南下,我要与南风一同瞧那烟雨如诗,杏花微寒。我要给他唱一辈子的阑干十二曲,白首共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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