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禾行

　　一

　　今日，苏胤又在门口站了好几个时辰，令我捧瓷碗的手有些不稳。他近来似乎闲得很，动不动就往这里跑，可是来了又怎样，还不是站在门口发呆。我们之间隔着一道门，他不愿迈出那一步，而我，连迈步子的心思都没有了。

　　泡开的桂花在滚水里打着旋儿，一朵一朵的，衬着白底青花的瓷碗甚是好看。我不懂什么瓷器，但我清楚这碗不便宜。此前那江南朝贡使把这碗送来时，我还狠狠地鄙夷了一番，都说江南富庶，进贡却进了两个粗瓷茶碗，当真小气。

　　后来才知道，这青瓷极为珍贵，单是瓷上头的颜色就很不好弄，瓷器出炉时必须是烟雨天，釉色才会渐变成天青色。天青色等烟雨，真有诗情画意，可惜我不懂饮茶，只爱泡些花瓣润口，于是转送了一个给苏胤。他宝贝得紧，我猜想他是忘了，这些东西原本就是他的。阿素说，或许是我送的，他才那么喜欢，可是喜欢有什么用，后来还不是被他打碎了，就像我那把旧木琴，弦断了琴便死了。

　　我以前使这个碗使得很顺手，今日却不大合心意，许是今日的茶水烧得过了，只喝了一口便烫得心尖疼。

　　我忽然又想去后山了。

　　二

　　是阿素陪我出了长安宫，我们一路上谁也没说话，自从发生了那件事，她便沉默得紧，如今越发小心翼翼。我知道，她在担心我，我只能挽了她的手，让她安心些。我以前太任性，如今只剩这么个亲人，得好好守着。

　　今日天气不错，许久不见的阳光明媚得正好，一丝一缕地洒下来，衬得周围景色说不出的迷离。阿素又在捣鼓那些松柏，我当初种的时候粗糙了些，难为她每次来都得重新理一理。她说，马上就要立夏了，不能让齐允被日头晒着。她对他一直那么上心，偏偏一个不说，一个不懂。我猜这个时候，她总要说些心里话的，我不能再杵在那儿，糊涂的时候欠了他们太多。

　　我寻了处树荫坐下，阿素背靠着石碑，虽然瞧不清楚，但我知道，她肯定又在哭。

　　我以前总觉得“对不住”三个字很苍白，如今脑子里想遍了却只回旋着这一句，一句“对不起”，到最后也没来得及说给他。

　　我最近总爱想过去的事，那时候爹教齐允武功时，我总躲在后面偷学，他便取笑我没有姑娘家的样子。没有便没有吧，总比女儿家家的被人欺负好。有次偷偷溜出去玩，碰到人牙子，想抓了我们去卖，却被我们捉进了官府，顺道救下个瘦瘦小小的姑娘，那便是阿素。

　　我收阿素做我的义妹，我爹瞧她总被人欺负，便带着她一起习武。慢慢地，阿素的功夫便在我之上了。我有了后盾就开始犯懒，想着遇到事又如何，齐允总会护着我，再不济还有阿素呢。

　　是啊，齐允一直护着我，从小护到大，连命都丢了，我那么混账。我知道阿素喜欢齐允，却从没想过齐允会喜欢我。我唯一后悔的是，从来没告诉过他，他到底有多重要。

　　我抬头，阿素已经站在我的面前了。我抬手擦了擦眼泪，朝她笑了笑。

　　坐得时间长了，腿酸得发麻。阿素伸手便要背我，我摆摆手，我怎么能一直这么窝囊，我得好好保护自己，好好保护她。心肝上的人，以后拼命也得守着。

　　走了两步，我和阿素都瞧见了后头跟着的影卫。跟着便跟着吧，以后也没什么机会了，有些事总要做个了结。

　　三

　　阿素护着我回到了长安宫，她对那些影卫总是不放心，但我知道，苏胤不会伤我，他舍不得。我先前不明白，后来才慢慢懂得。那个男人，从来都把我放在心里，只可惜，那些爱太自私，我再也要不起。

　　回宫后，我匆匆喝了口茶便一头钻进房间里找东西，找来找去却找不到。

　　“阿素，我成亲穿的那些衣裳在哪里？你帮我找出来吧。”

　　阿素推开门进来，默默地翻出床底下的箱子。我犹豫着打开，里头果然是我的那些衣裳，一整套的凤冠霞帔，是苏胤特地找人缝制的，我之前宝贝得很。和阿素两个人鼓捣了半天才将衣裳穿好，他们皇家的衣裳总是十分繁琐。

　　“阿素，你还记得我那时候梳的什么发髻吗？”我坐在镜台旁朝她招手，镜子里的人黑发如墨，满眼的笑意，真像一个待嫁的小姑娘。

　　她拿起梳子熟练地为我绾髻上妆，我忽然有点儿不敢看镜中的自己。做好了结的打算，怎么又舍不得了？

　　“阿素，我要去趟承欢殿，你在这里等着我，好好等着我回来。”

　　我就那样拿着那把旧木琴穿着我的嫁衣出了长安宫。头一次发现长安宫离承欢殿这么近，苏胤那个人一直有私心。

　　宫中来来往往的宫女侍卫好奇地抬眼瞧我，我想他们八成以为我疯了。一个失宠的皇后，又是罪臣之女，打扮成这种模样，约莫真是疯了。

　　门口的侍卫见了我并没通报，想必他是知道我要来。我一步一步地走进去，像当时出嫁那般，每一步都走得很谨慎，慢慢地走，然后站在他的面前。

　　他唤我“长安”，我踏着步子靠近，头上的步摇碰出些声响清脆得动听，嘴角不觉便噙了笑：“苏胤，你记得成亲那晚你对我说的话吗？”

　　“记得。”他的声音听着有些沙哑，我想他大概说不下去了，我便接着说：“你说长安这个名字真好，长安长安，一世长安。”

　　我抚摸着怀里的旧木琴，心里头有些怀念：“苏胤，那天晚上其实我一直想对你说一句话，可是你总不给我机会。”

　　“你说你喜欢我的名字，我很开心，我告诉自己，眼前这个人，我要好好地和他一世长安。”我看着他，眼里带笑，用尽温柔去弥补当时的遗憾。我想他听了定然难受得紧。是啊，明明是句掏心窝子的情话，听着却那么哀伤。他大概不知道我这些心里话，他从来都没问过我。

　　“长安。”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或许他后悔了，可是我们之间又怎么回得了过去？

　　心里没出息地一钝，我讷讷地抱着琴往后退：“你不该相信他们的话，我那么认真地喜欢过你。”我把木琴翻过来，上面的破损依旧刺得人心疼，“这把琴的确是齐允送我的，可我只为你一个人弹过琴。我想好好告诉你，你却砸了它，还有那个青花瓷碗。苏胤，你不知道，你砸碎的是我的心。”

　　四

　　我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可是没办法了，我们姻缘的宿命，早被那日的血腥屠戮得干干净净。我的爹娘，还有齐允的死，我忘不掉。

　　我脑子里开始断断续续地跳出一些东西——

　　是什么时候，他温柔地执起我的手，写下“一生一代一双人”，我何其幸福，面前的人是我的夫君。可一转身，那些恩爱缱绻却成了指间云烟。宫里盛传我和齐允的谣言，我站在承欢殿外头等他，我想好好和他说的，他那么喜欢我，怎么能不信我？可我等来的却是一把断了弦的琴和碎了的青花瓷碗。是我害了爹娘，他们怎么会造反？我想和苏胤说，可他都不肯见我。我去找齐允，我以为事情会好的，可最后呢？爹娘走了，浑身是血的齐允躺在我的怀里，笑着说让我好好活下去。

　　我的脑子有些昏，我想我不能再待在这里，这个承欢殿有着太多的记忆，我并不想再去触及。

　　“苏胤，你放过我吧。”我闭上眼，不知是对谁说，回忆里的还是现实里的，我自己也分不清。只在朦朦胧胧中，听见一个声音缓缓地说了声“好”。

　　我睁开眸子，笑了，心却空了。突然又想起那些日子，他站在長安宫外等着我的日子。

　　我终归是要走的，不知道该不该和他道别，只是淡淡地抱着木琴转身。他不会追过来，我知道。我也知道，他会一直在那里等我。我的眼睛不争气地有些湿，可我抱着琴，腾不出手来擦。记忆里的那个人突然朝着我笑，他说，青色烟雨，盼汝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