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阵海风,拂过朴星微家的露台。
朴星微一边吃着芝士蛋糕一边拿着IPAD追《蓝色大海的传说》,厚重的芝士味依然没盖过空气中海水的咸湿气息。说来也怪,素来星微的嗅觉就不好,虽是搬到海边别墅已经有些日子,可往日里星微是嗅不到这样浓重的海洋腥气的。自打她在露台追剧以来,这股气息竟愈发浓郁起来。又或是鼻炎在这大自然的空气中得到了显著改善?
打从星微患上鼻炎后,她那事业有成的爹爹便自作主张地给星微休了学。也不知他是打哪儿道听途说在海边疗养极其有疗效,便不由分说地置了一套海边别墅供星微独住。明里是给星微理疗,可朴星微笃定,这分明是母亲去世后,父亲找借口把她支开,好娶那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阿姨。
父亲做这个决定后星微也不是没有折腾过,但胳膊总拧不过大腿。几次歇斯底里的争吵后,星微终于还是低头认了怂。
一向叛逆又偏执的朴星微认为,能搬到这里来也算乐得清静。只不过这里比较偏僻,能和星微打上交道的,除去佣人和家教外,没有几个人。傍晚时分,她总会觉得孤单。
IPAD里还在放着连续剧,黄昏的日光染得漫天橘黄,天边的红霞在海面上泛着金光。
星微难得睡得憨甜,看不到这般美好的景象。直到日落海底,星微都没有睡醒。
星光映在银河上空,静谧的夜被海浪一层一层打得翻涌,好似有一首长鸣曲柔软开唱,那么近又忽而遥远。她睁开眼才发现,那婉转动听的声音,不过是涨潮时的海浪一波又一波。
不对,不是海浪的声音。
鼻子有问题,可耳朵并没坏!星微听得清楚,这浪潮声分明和梦里的音调似有重合。星微大着胆子跑出别墅,循着传进耳膜里的声调寻了过去。
海面还泛着星光,海腥味却淡了下来。走近,她才惊觉这海边的礁石竟比往日里多出很多。有个少年露着半截身子坐在礁边,任由海水漫过他的腹部。
等等,这情况好像不太对!
“喂喂喂!你在干吗?有什么事情想不开,你大半夜要跳海?”说罢,樸星微一个箭步扑上前去抱住他,二话不说把他往海边拉。
她连拖带拽还不忘数落着:“年纪轻轻,怎么就脑子不好使啊!跑来寻死是哪门子事儿?有什么事情是解决不了的,怎么能轻易跟生命过不去啊!”
直到朴星微把男生拖回自家别墅,才意识到自己对着一个轻生的人嘀咕了一路。她连忙回过头看着对方,有些懊恼又怯生地道:“那个,对不起啊。你寻死,心情一定是跌落到谷底,我……我还那么凶,真的很抱歉。”
“谁告诉你我要寻死了?”
男生微皱着眉看着朴星微,眼神如同看着一个白痴。
这个表情实在让星微很不舒服:“你……你若不是轻生,这么晚难道一个人在海里拾贝?”
“真是愚蠢的人类。”
星微似乎能听到少年鼻腔里不屑的哼声。
“朴星微,你好歹也是读过书的人,难道没听过深海里有一种相貌如人类一般的生物?”少年看着星微呆若木鸡的神色,无奈地叹气道,“人类这种笨头笨脑的生物,怎么能跟我们鲛类相比?你听好,我是鲛,你们人类俗称的美人鱼。明白了吗?”
星微显然还没从少年的话中回过神来,以为对方是被海水泡得产生了幻想。于是哈哈笑道:“哈哈哈,是你蠢还是我蠢啊?美人鱼?哈,你在给我讲童话故事吗?你还以为现在是远古时代吗?而且,美人鱼都是异常绝美的大美女,你难道要告诉我你是女生吗?哈哈哈。”
如果眼神能传达情绪,此时少年的白眼就说明了一切。
“你是安徒生的童话看多了吧?是谁告诉你美人鱼就只能是雌性?人类古书里的《山海经》记载有鲛人族。不过,像你这种学渣肯定也是没看过吧?虽然那上面记录的也不精准,可好歹能普及些知识。你这吊儿郎当的模样是该多念念书。”
“哼,你别撒谎了。我才不相信,你说你是人鱼,那你的鱼尾呢?”
“如果我不是人鱼,那我怎么会知道你的名字?”
是啊,这小子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星微这才意识到这个严肃的问题,难道……难道他真的是他口中所说的鲛人族?
活了这么大,自己竟然遇到了说着同一种语言的海底生物?
星微还是不能相信,自己竟然带了个人鱼回了家。
所以,她仍然不断地追问对方是如何获取到她的姓氏名讳的。可得到的回答显然不能使她满意。
“你到底是怎么知道关于我的一切的?”
“因为人鱼的听觉强大到让你们人类害怕。”
“那你的鱼尾呢?”
“我现在在岸上,露出鱼尾我怎么走路?”
“真像你说的又能走又能游,基因强大到可怕?真要是有那么厉害的生物,怎么不赶紧统治地球?”
虽然两人如孩童一般为自己的种族斗气计较,脾气秉性却意外地臭味相投,竟也玩耍到了一起。
本就孤单的朴星微,因少年的存在竟觉得自己的生活被填充起来了。她甚至买来了《山海经》《博物志》等一大堆古书考究起古人对鲛人的记载。只不过书里措词乏味晦涩,还未细细品读,星微就失了耐性。
等到日暮时分,少年便如往日一般出现在礁石旁。星微每次都会兴致勃勃地跑去找他,偏偏心里想着他,话到嘴边却变了样:“你怎么又来这儿了?每天都在这儿,我看你是专门来找我的吧?”
少年比她还孤傲,头都不回地答道:“我是在这儿练歌,你懂什么?”
“啊呸!还练歌……那我怎么从来没听到过你唱歌?”
“鲛族的歌声,愚蠢的人类自然听不到。早就告诉过你,我们天赋异禀!”
“你少在这儿装神弄鬼忽悠我了!其实,你就是来找我玩儿的!哈哈哈。”
说实话朴星微说这句话时自己也不是多么确定,但自从那日“救下”他后,他的确每日都会固定地出现在这儿。
不知不觉地,独自一人的星微内心里也出现了惦念与期盼。所以,无论他来这里的理由到底是什么,星微都不在意,只要他乐意来,只要自己有人陪伴。
可让星微不解的是,这样一个比自己还傲娇的人到底是何背景,不仅嘴硬又自傲,毒舌起来简直比自己还讨厌。啊呸,她在想什么啊,自己才不讨人厌……可是,若不讨人厌,爸爸为什么要重组新家庭,把自己丢在这儿不闻不问?
想到这儿,朴星微竟安静起来,她难得靠在少年身旁的礁石边不发一声,久久才吐出一句:“既然你在练歌,那我不打扰你,就坐在这儿听你唱歌吧。”
少年也意外地没有回戗她,只温柔地回应了一声:“好。”
星微依然听不到有丝毫歌声传入自己的耳膜。刚入夜的海被升起的星星映出银光碧波,只是往日里咸湿的海风吹过,再闻不到淡淡咸腥,反倒是一股特有的柔和香甜气息。
也不知过了多久,少年才开口:“星微,我唱完了。”
星微倚在他身旁,不知是浅浅睡下了,还是不愿搭理他。少年也不恼,自顾自地讲道:“因为大自然遭受重工业的污染,海水受到严重的破坏。我们种族的族人早就散在四海漂泊,以后,自然也会越来越稀少。不过,你不知道吧,我真的是一直在唱歌啊。我们歌声里特有的超声波和异能,可以净化海底的污染物,消散在空气里。人类是听不见这种声音的,所以我们族人都在夜晚时分浮出水面笙歌,齐心协力地尽己所能,献出绵薄之力。”
一颗流星划过天际上空,星空下,星微的睫毛似有微动,少年注视到这一幕时,嘴角微微上翘,脸颊上浮起难得一见的笑容。
星微听不懂他的话,不过想到爸爸总是频繁地提醒她关注环保问题时,她忽然笃定,少年一定是爸爸派来监视自己的。
此后,星微对少年的态度终于不再跋扈,似乎温柔了很多。但她自己所有的目的,无非是为了考证他出现在自己生活里是否是父亲的安排。
但从那个夜晚过后,少年再不肯多吐露关于自己的事情,甚至连名字都不愿告诉星微。
所以,直到星微的老爹来接她重新回归校园生活,星微仍不知道少年的姓氏名讳。
又是夜晚,只是这一次,她着急了。因为当她向父亲提及少年时,父亲一脸茫然,仿佛并不知情。
于是,再见面时星微甚至是歇斯底里地对少年嚷出:“你知不知道我爸爸准备把我接走了?如果你还不承认你是父亲派来监视我的,也许我们以后就很难再见面了!”
“朴星微,我都跟你说过多少次我是鲛人了。鲛就是鲛,哪里有什么姓名。至于你凭空想象出的那些桥段,简直可笑到痴人说梦。我生于这片汪洋大海,连自己也不知归途,你竟然能幻想成我是你父亲派来的人类?”
少年的神情似带着蔑视,让星微实在无法忍受。
“好,好,好得很!你说你是鲛是吧?既然在海岸上不能露出鱼尾,那好,我们下海里!”
说完,星微就不由分说地跳入了海里。
她自然知道从小到大自己都不会游泳的事实,不过她很笃定倘若他是父亲派来的,便一定是个文武全才。即使她的逻辑全部错乱,她也依然相信他一定不会不管自己。只是浪潮来得突然,很快星微便溺入深水中。
铺天盖地的海水呛入星微的鼻息,她的所有想法瞬间崩溃,唯有惶恐。
脑海里剩下的两个字也仅仅是:救命。
救命。她还不想死啊!
她知道自己冲动了,可这样的惩罚好可怕。
意识被海水冲得模糊时,星微才感觉到身体被一股温柔的力量托起,直至鼻腔重新接触到空气,才模糊地感受到柔和的月光。在双眼重新获取清晰视觉后,朴星微清楚地看到抱着自己的少年,下半身是和海水融合得完美的碧绿鱼尾。它与浪花同步摆动着,温柔地拍打着海水,娴熟地掌握着大海的节奏。
那种被未知生物冲击视觉的刺激让星微说不出完整的话:“你……你……你是……是人鱼……真……真的人鱼……”
“怎么,现在知道害怕了?朴星微,你们人类都有像你一样的性情吗?做事情如此任意妄为、自大狂妄?”
“我……不……不是……”星微不自觉地哆嗦。并不是因为她面对这从未见过的海洋生物,而是冰冷的海水冻得她口齿不清,根本无法表述清楚她内心对于即将离开这里,或许将永远与他告别的恐惧。
“若不是,为何频繁地破坏生态,為何不遵循生物链平衡?若不是,你现在这种惊恐的表情和你之前自大的模样又如何解释?”
少年的情绪让星微有些害怕,她不怕他会因对人类的恼怒而伤害自己。她怕的,是他会因为讨厌人类而讨厌她。
只是,少年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后,嘴角挑出一抹微笑。似嘲弄,似了然于心,又似一抹化不开的温柔。末了,他才伏在星微的耳边轻声细语:“鲛是可以听到任何生物的心声的。你心里想的,我全知道。”
星微被海水浸湿的脸颊,竟感到烧得透红。
“可惜了,你这种任性愚蠢的人类,不太适合我们鲛。”
而这句话,是少年平安送回星微后,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往后的日子里,星微在午夜梦回中惊醒,无数次回忆起这句话来,都会无一例外地憋红眼眶。
再次苏醒时,星微发现躺在自家别墅里的公主床上。爸爸坐在身旁,未等星微开口便探过手抚摸女儿的额头。
“终于退烧了,终于退烧了。”
星微满心只惦记着少年去了哪里,张开口第一句便是:“那些日子陪伴我的少年去了哪儿?”
爸爸被女儿问得不明所以,但语气里仍充满着关切宠溺:“傻闺女,你这些日子发烧糊涂了吗?你都高烧好些天了。怎么总在说一个男孩?爸爸不是告诉你很多次了,从没派人来监视你的生活啊。”
“不是的,爸爸,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有一个男孩子陪伴我,你来别墅后,我也曾跟他出去过啊!”
“哪里来的什么男孩子?闺女,你该不是做梦还没清醒吧?你别怕,我去喊医生来给你瞧瞧。”
看着爸爸一脸茫然的模样,星微终于不再接着说下去了。她知道,如果她说这些日子自己在和一条美人鱼相处,爸爸一定会以为自己发烧烧糊涂了,说不定还会把她送去精神病院治疗。
可她仍然惦念着再与他相见。只是,至此之后,无论星微再去那海岸多少次,她再也没见过他。他像一场梦一样,在自己苏醒以后彻底消失。而星微执意认为,是因她惹得他厌烦,他才不愿再见自己。
星微最终还是跟着爸爸重返了学校,不过,她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开始重拾起课本刻苦学习起来。除此之外的时间,她一直关注着环境保护和濒临灭绝的动植物问题。
时间一久,星微有时自己也会觉得恍惚,那段曾在别墅的日子,是否只是一个梦。
暑期,星微独自回到海边别墅避暑,这时的她已经养成了阅读的习惯。收拾书柜时,她竟翻到了《博物志》,再看那一层书架,入眼的便是《山海经》等各种她曾经试图探究美人鱼而购置的大堆书籍。
她一页一页地细细翻阅起古人的记载,那些生僻难解的古文如今已能无障碍地阅读。而文中最难解的一段清楚地写着:“若人类肉眼看清鲛,则人亡。如人未亡,此生也再见不得这深海灵物。万物轮回,皆是定数。”
星微的心猛然揪紧。
她把厚厚的资料翻了个遍,零星记载里能拼凑出的信息,都在告诉她人鱼是不会显露原形给人类的。她这才恍然悟出再见不到他的原因。抛开书籍,她飞一般冲到海岸边。
星微对着漫无边际的海岸线大喊道:“我终于知道,你当时为了救溺水的我才不得已露出鱼尾!而显露原形的你,是为了保护我才不让我再看到你!你这个浑蛋,说什么鲛类比人类聪明,你的谎话还不是被我拆穿了?”
眼泪蔓延整个脸颊,细语无声的“对不起”被海浪一层层盖过。星微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回到家未洗漱便沉沉睡下了。
是梦吧?少年肯出现在梦里一次也好啊。梦里的他温暖又安静,狡黠的笑容逐渐变得温柔,却越来越遥远。清晨,阳光浮上海面透过玻璃窗打在星微的眼眸上。
枕边的《洛诗集》还翻在星微最喜欢的那句,早在自己还看不懂寓意时便拿签字笔勾画出的诗句:“入夜来寻星映海,浮光淡影若河汀。银河锦瑟留不住,唯有泪色漫一夕。”
海边有孩童戏耍的声音,星微听得清楚。
“快来快来,昨夜浪打来那么多珍珠。快来捡快来捡,看谁捡的多!”
她想起自己曾經问他,他的眼泪会不会变成珍珠,他嗤笑她竟会被童话故事哄骗,不屑地回答:“鲛类不会哭。”
朴星微合上书,静静地走到露台仰望着海岸银波荡漾,海岸上的珍珠分明多到折射出刺眼醒目的光芒。
星微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了一圈又一圈,硬是忍住没有落下。
“笨蛋,哪里有什么生物不会哭。”
她终于分辨清他所有善解人意的谎话,也终究失去了他。
三年后的星微已经是D市的环保大使,那年春节,影院的贺岁电影是喜剧演员导演的《鲛人笙歌》。星微用老爹的一大笔钱辗转资助呼吁海洋保护,因为大手笔的赞助费甚至能一起商定电影的结局。
当初,星微执意用喜剧收尾,如今,她不再固执地坚持。因她早已自知,有些事情,不是非要一定坚持做完,才肯相信它真的不可能。所以,那些最美好的惦念,就默默留守着,久一点儿,再久一点儿。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