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生

　　大徵承平五年注定是不太平的。帝君陆昶听信魏公谗言亲征拓疆，却被萨尔莫草原的小鹞王完颜朗大破千军，生擒了去。好好一个东土之主落得国之不国，君之不君。

　　皇后戚氏闻讯哭盲了眼睛，掏空国库才凑了三十万两银铢去赎陆昶，谁知半路却被刁民抢了个空。

　　我抱着捡来的银铢看了半晌，这银铢形状怪，却是足银。我素来机灵，身旁的乞儿们便嚷成一团，七嘴八舌地让我拿了银铢去喜都换些粮食来，解眼下之难。我犯了愁，喜都本是大徵边陲的一座小城，前些日子小鹞王攻陷喜都，在此坐地为王，一时间多数商人便涌来喜都发国难财。虽然小鹞王管理严苛，但现下的喜都是边陲唯一能买到粮食的地方，这帮乞儿为了混入城中吃了不少苦头，见我有了这银铢，更是将身家大任交到了我的手上。

　　我正踌躇，脚边瘦巴的雪狼却呜咽起来，蹭了蹭我的衣角。我叹息一声，抱着小狼乔装了一番。

　　喜都三面草场绵延，偶有山峦起伏；一面临水持平，占尽了天地风光。可如今城墙上却插了小鹞王的鹰旗，烈艳艳的一抹红，趁着高阳在风中翻飞，好不嚣张。

　　虽然撒泼耍赖这么多年，但真见了身强马壮的女真人，我仍旧没出息地怂了胆。我正盯着卫兵咬手指，一队人马便到了眼前。为首银甲白胄的小鹞王，高额冠玉，眉目犷俊，侧颜宛若玉石雕刻，看得我一颗心扑通半晌，脸蛋发烫。

　　长得帅的多半不是省油的灯，我一眼便看到了他马背上的姑娘。于是我愤愤地跺了跺脚，考虑到自个儿如花美眷似的容貌，还是打算抹黑了脸混入城中。

　　“那位姑娘，你站住。”身后的女真男子用流利的中原话喊我。

　　我讪笑着回身，身子一僵怀中的雪狼便动了动：“大王有何事？”

　　小鹞王翻身下马，一把抓过我的手：“本王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我目光閃躲着，正想着如何解释，猛然听到他吃痛的声音。原来他的手指被狼牙深深刺破，却也死死卡住了雪狼的嘴巴。

　　“敢伤小鹞王，好大的胆子。”士兵们纷纷剑拔弩张。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我一时急出了眼泪，连忙拿出怀里捂热的银铢凑上前，“小人无心之过还望大人海涵，这银铢便算是小人赔给大人的医费，求大人放小人一条生路。”

　　小鹞王接过银铢，眯眼端睨了半晌，突然神色大变。他将那马上的女子扔给了侍卫，随手一抄将我掳上了马，大摇大摆地进了喜都。

　　小鹞王完颜朗大手一挥将我丢进大牢不算，还备好了各种刑具。至于为何逼供，纯粹是因为我捡来的那锭银铢。

　　昏暗的大牢里，烛火哔啵作响，映得完颜朗的神色晦暗不明：“好一个通宝昌运！据说这大徵新币的模子还在那庸帝身上，你是从何得来银铢的？”

　　“路上捡的！”

　　完颜朗显然不信，一抬下巴，偌大的地牢里便响起了皮鞭声。

　　“说还是不说？我看你饿了不少天，只要你开口，便有最好的牛羊肉和奶酒伺候。”女真狱卒手下顿了顿，我便又听到了完颜朗的蛊惑。

　　皮鞭触到我的皮肉，我额上便落下豆大的汗珠，我知道小鹞王绝不是个手软的王。可我诚然也没说假话，机缘巧合，这锭银铢便真让我捡了来。思忖半晌，我决定将从乞儿堆里听到的风声告诉小鹞王，以示投诚。于是我朝完颜朗露出了会心一笑：“你过来啊，我告诉你。”

　　完颜朗倾身的一瞬间，我使出吃奶的劲儿啃上了他的肩头。消息我自然是要告诉小鹞王的，可我也要让他吃些苦头。血腥弥漫的同时，他身上熟悉的马奶香不禁让我愣了神，于是我鬼使神差地埋首在他的肩弯里。我突然忆起了十年前的那个雪夜，有一个小狼人，眼底交织着血与蓝，那是忍耐无助的模样，可他只是任我抱着，锋锐的獠牙在我的皮肤上擦出细细的印子，却未曾刺破一分。

　　完颜朗愣了半晌，率先回过神儿来的狱卒弱弱地唤了一声：“王？”

　　这一声让完颜朗打了个激灵，他的喉结滚了滚，方才伸手抵开了我的脑袋： “你养的狼咬了我一口，你又咬了我一口，为免后患，只能把你们的牙拔了。”

　　小鹞王语气很凶，神色却不像动了怒，只是与我面面相觑，眼底是三分愣怔和犹疑。

　　“我叫知玉，年方十八，虽然是个乞儿，可说句良心话，还算是个漂亮正直的姑娘，你仔细瞧瞧。”我趁着小鹞王还未回过神儿，撩开乱发使劲儿抹了抹小脸，打算靠这副良善的容貌博得他的信任，“银铢确实是我捡来的，大徵筹了三十万银铢来赎陆昶，结果在喜都外被抢了，别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小鹞王眉峰微微挑起：“多谢知玉姑娘。”

　　他挥挥手，便有人给我松了绑，端上来许多美味佳肴。

　　“你等等。”完颜朗回身看向我的时候，我抿嘴憨笑了起来，“其实……我还听说，大徵打算从大宛买千骑汗血宝马训练突袭骑队……这个消息，能不能再换三碗好酒？”

　　“若真如此，许你三家酒窖。”完颜朗十分大度，“可若你骗了我……”

　　一句“如何”哽在我的喉头不敢问出，小鹞王却早已负手离开。

　　小鹞王大捷归来那日，城中铺起十里红案，上百坛好酒打开泥封，酒香溢满了整个喜都。他说过，消息若不假，便许我三家酒窖，我若喝不完便宴请百姓。他一向不会食言。

　　上千匹汗血宝马被渐次牵入喜都，完颜部的势力又一次大增，恭贺的臣民围拥了小鹞王的府邸，却不知小鹞王早早便来了我这里。

　　萨尔莫草原的英雄从不缺烈酒和美人，完颜朗便是最怪的那个，滴酒不沾，美色不近。三碗好酒端上桌的时候，完颜朗顺势将前日马背上的俏丽姑娘塞给了我。俏美人唤作阿吟，是完颜朗救下的徵人，阿吟握杯，倚身喂到我的嘴边。我推了推美人的手，坐立难安的模样全被完颜朗瞧了去。

　　完颜朗敲敲酒杯，自己讨来的酒哪有不喝的道理？

　　我知道此次大捷让完颜朗对我放下了七成戒心，此番定是想趁我醉了套出更多的消息，于是我早早地便摆好了仁义情理，微微垂眸落寞地道：“这酒是知玉敬给九泉之下的亲眷的。”

　　我少时村中遭遇了一场狼灾，而后便不知何故来了一伙女真乱兵，边陲小镇被金戈铁马夷为平地，父母哥嫂慌乱中将我藏在了后院的小缸中，而后便生死不明。十年来我辗转各处打听都一无所获。义父从小便告诉我，生死唯有手握权势者才能谈及，世间众人不过是蜉蝣而已。

　　今日今时，是我家破人亡的日子，也是义父收我为女，赐我名知玉的日子。知玉、知遇，义父的知遇之恩，是我一生的背负。一敬父母哥嫂，二敬义父魏氏，三敬自己十年漂泊……我将三碗酒渐次洒在地上，眼眶湿了起来。

　　完颜朗接过我手里的空碗，又亲自斟了三碗好酒：“知玉姑娘重情重义，完颜朗佩服。”

　　我将酒推回去道：“知玉和大王一样，滴酒不沾。”

　　完颜朗直视着我，唇角勾出致命的弧度：“怕是这陪酒的美人不合姑娘的心意，既然如此没用，拉出去斬了吧。”

　　左右随侍上前拉起阿吟，我按住她颤抖的肩头，拿起碗一饮而尽：“大王可还知道怜香惜玉？”

　　“确实不知。”完颜朗沉默半晌才搁下酒坛，瞧着我蛊惑道，“那知玉姑娘可还知道些大徵的消息？”

　　“我……我知道，我在喜都外偷偷听大徵士兵说，他们要打东桑……把你们的粮仓烧了，让你们吃草去，嘻嘻……”醉意上涌得太快，我的神智霎时分崩离析，只知道顺着他的话回答。我使劲儿咬着舌头，完颜朗的俊脸贴得极近，他在我脑门上轻轻一点，我便扑通一声倒了。

　　醉酒，最易大梦三生。完颜朗的酒极烈，普通人喝下去，必然睡个三天三夜，这漫长的时日里，我反复地被人追问着。哪里来，哪里去……要做什么？还有，我们可曾见过？

　　我不断陷入思索，却连自己都说不清楚。被问得急了，我便孩子似的哭诉起来，鼻涕眼泪乱抹着，说“义父，我好累好苦，想回家”。哭得急了，“义父”便会抱住我，拍拍我的脊背，说“好好好，回家”。我安心了，便反抱住“义父”蹭蹭他坚实的胸膛，哭声变成了浅鼾。

　　义父性冷，从来都不曾抱过我，他的十三个义子里，我是最愚钝最不讨喜的。我爱戴义父，愿为他刀剑歃血，可义父还是不喜欢我。可梦里不一样，义父是那样好。

　　我梦浅时环着“义父”睁开眼，月色清朗，光辉洁白，他额上的宝石倒映出我迷蒙的泪眼，年轻的侧颜很是柔和。

　　我再醒时已是第三日，帐外火云连天，小鹞王的连天弩在夕阳的余晖里投下困兽般的剪影，喜都大营未见一个残兵，可所有人都带着凝重的神情。我撩开帐子，西桑失守的消息便传入耳中。

　　大徵意欲突袭不假，只是目标从一开始便不是东桑，而是萨尔莫草原最为重要的西桑。近三年来，中原灾害频繁，本就逐水草而居的完颜部连年受创，加上不时征战，百姓食不果腹已是常事，而西桑便是完颜氏赖以生存的最后一片福地。

　　大徵放出风声突袭东桑，完颜朗便调动七成兵马驻守东桑，却不料西桑失守。完颜氏占了喜都，大徵占了西桑，隔在中间的小皇帝陆昶便成了两国谈判的筹码。风急的十月天里，蓝带似的河顺着起伏的山丘绵延而来，穿过星罗棋布的白帐，推来几张玄黑的大帆。这伙大徵使臣不知是谁的人马，可我知道，朝中乱政横生，牵挂小皇帝的只有他的盲妻。

　　陆昶被压在马上，虽然神情憔悴，气势却未曾弱下去。一行的头马上坐着小鹞王，一只胳膊悬起似是受了伤，正单手引着马向徵国使团迎去。

　　我毫不避讳地抽过身边女真士兵的长刀，几步拦在了完颜朗的马前。他蹙着眉，一副微微不耐烦的模样：“你做什么？”

　　身后一阵剑拔弩张，定是将我当成了倒戈的刺客。也不知是哪个手抖的迫不及待地放了冷箭，我肩头一痛，便听到了箭镞入肉的声音。剧痛攀沿而上，我连忙将刀柄塞到完颜朗手中一笑：“你心可真大，好歹是敌军相见，也不拿件像样的兵器。”

　　完颜朗将长刀架在我的脖上，瞳仁微微地收缩：“滚回去。”

　　大抵西桑失守，足以让小鹞王对我恨之入骨。我仰着头，看着在逆光中的完颜朗：“攻打东桑的消息是我偶然听来的，我不知真假。”

　　风声有误，醉言掺假，纵使完颜朗如何气我，也不能将所有的错归于我。他是个讲理讲信的王，我知道。完颜朗不理我，我便勉力跟在他的马后磨蹭，疾风从耳边刮过，半截箭尾被完颜朗削落在地上，他道：“回去包扎，别跟着我。”

　　我愣着不动，完颜朗又将一瓶伤药扔到了我的怀中。我没来由地心一虚，眼眶便是一红。阿吟来拉我，我向她摇摇头，她也未拦我，只是把完颜朗拿去的银铢还给了我。她冲我笑笑，一打呼哨，小狼便蹿了出来。

　　她摸着小狼冲我道：“我们都是徵国人，无论你是谁，只要为徵国好，我便帮你。若有机会，请你杀了完颜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抱起小狼，“我知道那日是他救了你，你当真不感激？”

　　阿吟只是笑，如果踏平家乡的不是完颜氏，她定会追随侍奉他一生一世。然而她忘不掉女真族毫无怜悯的铁蹄。我不会杀完颜朗，我爱憎分明，他护我，我也理应护他，这是最简单不过的道理。

　　阿吟帮我引开了所有的女真看守，烈阳天里，我和小狼在齐腰的草中穿行，河岸的风很大，遥遥望去，大徵玄色的船帆和小鹞王赤色的大旗交叠在了一起。

　　本以为是城下之盟，却未料两兵相见的一瞬间，大徵将士便要取自家小皇帝的项上人头。当然，还有小皇帝身上的传国勾玉。

　　完颜朗仓皇应战，依仗人多也渐渐占了上风。我一个呼哨，小狼便飞速地蹿了出去，扑倒了抱头鼠窜的小皇帝，咬掉了他脖上的勾玉。小狼身形迅捷，还未等众人看清，便消失在了长草之中。

　　大徵的新币模子怕已丢失，我看着手中这枚唯一的通宝银铢和传国勾玉，仿佛握住了徵国的命脉。我窃喜着将两件物什藏好，便见完颜朗跌下马来，对战的大徵士兵拿着一柄长剑眼看就要刺穿小鹞王的胸膛。我想也没想就扑了上去。

　　那长剑刺进我胸膛半寸便停在了那儿，完颜朗飞出白刃将那士兵的脑袋削了下来，若迟一分，或再多半寸，我定然没了性命。我很是感慨，靠在小鹞王的胸膛上喘息。为什么总是救他，或许就和救下小狼一样……

　　完颜朗被我压得吃痛，他问我：“递刀又挡剑，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我失了血，脑袋有点儿沉，迷糊着反问他：“我也奇怪为什么救你？你抽过我鞭子，放过我冷箭，一个巴掌一个枣，我怎么还会救你？”

　　小鹞王不语，似是等我继续说下去，可我却说不下去了。我脑袋里十年前的小狼和如今的完颜朗重叠来去，扰得我头晕眼花。

　　“你救我……会让我喜欢你。”小鹞王的声音低如叹息。

　　“原来救你是因为我喜欢你啊。”我毫无逻辑地复述着，欢朗之下带着宽慰与释然，可下一秒我便昏过去了。

　　第二天小鹞王坐在我的榻边，看上去一夜未睡。他问我：“大徵路途遥远，你愿不愿为我引路？”末了，又认真地道，“我们也是生死之交了，我能否信你？”

　　他未说本王，更未居高自傲，他只是问我，不带一丝假意。可我不能给他回答，我只说：“我愿意。”

　　从喜都到京华的路途漫长而艰巨，可完颜朗不在乎。国土被犯百姓流离，加上这次的西桑失守和谈判毁约，足以让完颜朗狠下心来踏平大徵。我行乞多年，对大徵地貌风物了如指掌，完颜朗攻不下所有城，也不愿平民百姓遭受战火，只能带着五万精兵，随我绕山野小道，打算一举突袭拿下京华，改朝换代。

　　完颜部走了一月有余，行近京华城时，不知为何露了行踪，被埋伏在璧山附近的大徵军队打了个措手不及。打不过便躲，于是仅存的完颜部跟着我钻进了璧山采玉矿中。

　　我早在璧山外放生了小狼，它定会带着勾玉与银铢找到义父。没有了小狼的陪伴，我反而轻松起来。前面的洞穴有一丝光亮，我叫完颜朗钻过去，他却站着没动，看不清神情。

　　“这是一道闸门，只能从里面开启。”我冲他耸耸肩，“军中行踪走漏，定是出了叛徒，所以这道闸门还是王自己开为妙。”

　　完颜朗冲我粲然一笑，俊朗的模样让我心下一疼，他说：“我信你。”

　　我望着完颜朗钻入洞穴的身影，手里的短刃几松几紧，终是斩断了火索。穹顶的炸药随着碎石纷纷落下，除了洞穴一面，偌大的玉矿刹那间便成了人间炼狱。热浪袭来的瞬间，我躲也不躲地闭上了眼睛，可失去意识的刹那间，我却忆起了小鹞王俊朗的笑颜。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我救了一匹小狼，小狼的眉心有一块漂亮的印记，像坠在额上的绚丽宝石。我抱着小狼问他可是饿了、渴了？小狼冲我说话，嗷嗷直叫。我凑近了听，发现他叫的是我的名字，知玉。

　　那声音不断地清晰起来，我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正在小鹞王的背上，他的一只胳膊断了，吃力地背着我向矿洞外攀爬，我动了动身子，感觉脚踝骨折了。小鹞王突然笑了：“知玉，你醒了，这漫长无尽的黑夜里终于有人能陪我说话了。”

　　我鼻头酸呛：“你的胳膊……为什么救我……都是我领你进了矿洞……”

　　他轻轻啧了一声：“怎么哭了？也难怪，你一个姑娘家，被我逼来叛国自然是不好受的，可你仍然陪了我这么久，我得补偿你。我听说中原女子温柔贤淑，最适合娶妻成家。我累了，想过几年平淡日子，你覺得如何？”

　　完颜朗说了很多，沉静的语气像是蛊惑。我的脸很热，伏在他的肩上闭起眼，心里却早已翻江倒海：“那……阿吟不错。”

　　“阿吟……她在喜都，我有预感我再也回不去了，何况她恨我。你呢？你恨我吗？”

　　我爱戴义父，可义父不在乎我的性命，从小到大在乎我性命的，除了家人，便只有完颜朗。我爱憎分明，我知道，从小鹞王断了一条手臂救我时起，他就已经是我最爱的人。

　　“我不恨你。”我用细小的声音道。完颜朗弯起了嘴角。

　　黑暗终结，不远处传来微弱的光亮，我惊呼一声，跳下小鹞王的脊背，一瘸一拐地跑出矿洞。矿洞外是一片草原，原来璧山深处别有洞天。

　　这里的草原同萨尔莫很像，只是已然物是人非。小鹞王失了不少血，甫一出来便昏倒在地，我盛来清水喂他喝下，他蹙着眉，不知是疼还是梦。我从小救过很多飞禽走兽，印象最深的便是两只小狼，确切地来说，是一人一狼。狼是一直忠实跟随着我的小狼，人却薄情得很，在我治好他的第二夜便不告而别。

　　不知为何，眼前重伤的小鹞王总是让我想起曾经救下的小狼人，我不由自主地拂着完颜朗的鬓发，突然被他抓住了手：“你在哭？还是在笑？”他仔细地看着我，顿了顿，“有点儿丑……”

　　我哭笑不得。小鹞王想要搂过我，回神时才想起自己没了右臂。他垂下眸，盯着断臂问我：“我那时打开闸门，便触动了炸药的火索，是吗？”

　　故土被毁，五万人命，一只手臂……无论哪一样，都是触目惊心。我知道我点点头，便能与一切毫无干系，可代价便是毁了小鹞王，让他一生都在良心的折磨中度过。我一遍遍地安慰他道：“不要想了。”我的懦弱，终究让我不敢承认自己做过的一切。

　　我的宽慰落入完颜朗耳中，似乎变成了默认，他的眼神一瞬间黯淡下来。许久，微弱的光亮闪过，他将削成七十二面的鸽血额玉与我束发，用仅有的一只手臂环我入怀，他有力的心跳震得我脑袋发颤，我袖中藏着的弯刀几松几紧，终于落地。

　　朗朗月色下，我的小鹞王问我愿不愿意与他四海为家。我将他环紧，他的短发与我的长发在风中相结，似乎应了那句永结同心，白首不弃。我心下笃定，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伤他一分一毫。皇天为证，后土为凭。

　　可我依旧食了言。

　　和完颜朗离开的那日正是除夕，青山白水，绿莽萧萧，染了霜的冬草打湿了我的鞋袜，我背着高烧的完颜朗踽踽行着，头顶不知何时下起了雪。

　　璧山是皇家行宫所在，每年冬日会封山护林。完颜朗的伤势不断加重，再不求医，漫长的冬天，我们将困死在璧山之中。完颜朗每每咳嗽便会牵动肺腑，我紧了紧他身上的鹿皮，嗅到他唇齿间微甜的血腥味。他的眸子不知何时变成了熟悉的湛蓝，气息带着渴血的暴虐。

　　他在极度忍耐下咬破了自己的唇，从唇齿间挤出对我的警告：“快走。”

　　我看着他失控的模样，脑海里的两个身影瞬间重合。我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那个小狼人是你对不对？”

　　他的眼中闪过痛苦，可下一秒，他锋利的齿便咬破了我的脖颈。同血液一起从身体中抽离的还有我的意识，我记得……十年前的那夜，有不知名的野兽袭击了家畜，随后便有无数铁骑涌入村庄，抹杀证据般屠了村。

　　那个倒在我门前被我救下的狼人少年，就是完颜氏的小鹞王。传说狼毒若在母胎中种下，便会一世不得解脱。至于何时发作，从无定数。而完颜氏为了隐瞒小鹞王身上的狼毒，轻而易举便将我们的性命碾入了尘土。

　　“完颜朗……”我的喉中发出模糊不清的笑声，“你知道吗？我最爱的人，原来是我最恨的人。”

　　他的身子剧烈地一颤，吮血的动作顿了下来。我的眼中倒映着灰茫天空中飘落的雪花，美丽又短暂：“你和义父一样，他是狼子野心的人，你是食人血肉的狼。你从前问我恨不恨你，我恨你，恨你欺我、瞒我、而后将我的心拿走。”

　　我常常自诩爱憎分明，可我知道自己已然做不到了。完颜朗毁了我，也救了我；我恨他，也爱他。若不是遇见他，我终其一生都是义父的棋子，做不得自己……我此生仅拥有过的一丝温存与暖意，都是他给予我的。

　　“对不起……”小鹞王眸中尽是晦涩伤情。

　　我的泪珠从颊边滚落。完颜朗的眸光颤动着，终于恢复了深邃：“知玉……”

　　他的声音随着我落下的手掌戛然而止，趁他昏迷时，我要将他送下山去，他不能死，也不会死。

　　除夕的京华城张灯结彩，巨兽般的巍峨宫门在月色下缓缓开启，没有屠戮的血腥，没有遍野的哀号，义父已凭传国勾玉和平地登上大位。

　　攔截赎金拿到通宝银铢，混入喜都转移西桑守备，里应外合抢夺传国勾玉，引完颜氏入矿山致全军覆没……这一切，只是为了魏氏大公的帝位之梦。魏公最愚钝的义女为他奉上了天下，可论功行赏时所求的，却是以命换命。魏公医术冠绝当世，只要我索求，他定能救完颜朗。换上帝冕的义父看着我笃然的模样，终是首肯……

　　我不知世事时在书上读过一段话——“爱人娶嫁，杀人偿命；世间万债，爱憎难分”。我那时只晓得前段，满心想着人世痛快，却不知真正的人生也有着无可奈何。爱不能爱，恨不愿恨，各有亏欠，终是有去无回……

　　次年三月，我拖着残躯骑着小毛驴来到璧山曾经住过的茅屋，向晚天色中还是一样的景致，看久了，眼眶便会泛红。那时我的小鹞王，心思纯澈，只想与我四海为家。我却袖中带刀，满是欺谎。我以为护他性命便是仁至义尽，可每一刀从背后穿心的裂口弥合不了。

　　我体内的狼毒发作时总会想起完颜朗，我知道自己的时日已经不多。剧痛让我从毛驴背上栽了下来，茅屋里的人推开门，他用仅有的一只手臂扶着我，喂我清水，我唤他的名字：“朗。”他凑近了些，我便笑了起来，“能在这里见到你，真好。”

　　“我们可是认识？”他愣怔着问我，我摇了摇头，他不知怎地善言起来，“我常常梦到捡到一只小狼，我治好了她的伤，她第二日却不告而别。”我的眼泪决堤而下，他所说的一切，都是我的记忆。

　　完颜朗看着我，忽而用仅有的手臂抱住了我，我的头轻倚在他的脖颈上，他问我，这样会不会好一些。我环紧了他，使劲儿地点点头。

　　换命之法是将狼毒引入另一人之身，完颜朗身上的狼毒虽除，心智却回到了八岁痴儿的时候。半晌，他松开怀抱，在我面前斟了三碗好酒。一敬父母哥嫂，二敬义父魏氏，三敬贤妻知玉。他煞有其事地将碗中的酒一干而尽，对我微笑。

　　“这世间除了父母，只有知玉救我、护我，她总是抱着一匹小狼，她是个漂亮的姑娘，心地很好，爱憎分明，我最相信知玉。”他说，“我一见到她便能认出来，她十年前救我的时候我就喜欢她。她很聪明，救我一次不够还有两次、三次，直到我爱上她，舍不了她。她也很傻，醉酒时会哭鼻子，做梦时会抱着人不撒手。她还会说谎骗人……我知道她偷偷做了很多坏事，可我还是想娶她。”

　　完颜朗絮絮说着，零碎而混乱的记忆让他拼凑不出完整的回忆，可一字一句落入耳中，都是心尖的碎冰。

　　“如果知玉不能陪你直到垂暮，那该如何？”我眸光颤动。

　　“那就一时、一刻、一日，只要她愿意。”他笑了起来，“我想她定会愿意。”

　　小狼不知道何时溜进屋内，我摸着小狼的脑袋，突然听见眼前的人熟稔地唤起了我：“知玉，你来了。”

　　我知道他并不认得我，他只记得他心尖尖上的知玉，是一个抱着小狼的姑娘。他记得一切，却唯独忘了我的容貌。他也不会知道中了狼毒的知玉，不能与他白头偕老。可他知道，知玉愿意嫁给他，自始至终。

　　月光朗朗，风清酒香。我将完颜朗赠与我的鸽子血玉系在他的眉间，用尽力气抱住了我的小鹞王。是的，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