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山

　　我师父惊鹊常说，这天上地下，不论男女，长得越是好看，就越是会骗人。

　　这话我原本是不信的，但在别枝第三次骗了我之后，我不得不感慨，师父他老人家果然很有先见之明。

　　别枝是我的师兄，原身是棵山琼树。树身时候的他就鲜艳漂亮得过分，幻成人形更是精致招摇得惊天动地。

　　向来肤浅的我被他的美貌皮相迷得昏天黑地。于是，第一次他骗我说想看看月山最神奇的苗桐花，我去求了苗桐奶奶整整十天，才求得千年一开花的苗桐树开了花；第二次他骗我说想要见见离水之畔的铃鱼泪，我守在离水之畔整整两个月，才求得铃鱼姐姐冒了泡，又千方百计地逗得她笑出了眼泪；第三次他说想要看看世间最神奇的幻石原貌，我不顾劝阻，拜托师父从我原身上凿下了好大一块幻石。

　　每次他都骗我说会好好珍藏这些，可转身他就把这些都丢进了点魂灯里，然后任他们与点魂灯炽热的灯焰融为了一体。

　　师父曾说过，两人之间若想情谊长久，有些事情看见了也要当没看见。

　　所以，我没问别枝为什么，就像此刻也没问他为什么忽然问我如何使用点魂灯。我只是摇了摇头，对他说：“师父说过，点魂灯虽有召魂聚魂之效，但稍有不慎，无论施术者还是被施术者都会被灯焰熔为灰烬。也正因如此，师父从不愿意用点魂灯插手世间之事。”

　　别枝不说话，我便安慰他道：“等师父出关了，我再问问他有没有别的万全的方法。”

　　说来惭愧，虽然我曾见师父在我面前用过无数次点魂灯，也记住了所有的阵法和步骤，却并不能熟练地使用它。师父说，这可能是因为我魂魄不全的缘故。

　　后来，别枝便安分起来了，也不再要求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了，只是眉眼间总是凝满了忧愁。有次他在山下小镇喝醉了酒，我扶着他摇摇晃晃的身体，听见他问：“师父什么时候出关呢？我有些等不及了……”

　　我鼻头一酸，说：“快了。”

　　又是一年春，和月山东风柔柔，师父依旧没出关。我截住别枝藏着点魂灯偷偷下山的身影，说：“你是不是想要拼出清蝉的魂魄？我可以的。”

　　别枝愣住。我笑了笑，有些难过：“别枝，你别骗我了。”

　　清蝉原身也是一棵山琼树，与别枝同属琼枝一族，别枝很喜欢她，她许是也喜欢别枝，本是郎才女貌的一对璧人。可惜后来琼枝族内乱爆发，清蝉身为琼枝公主，为守护族人，魂魄同族中结界一起被敌人撕裂。

　　别枝伤心欲绝，千方百计地搜罗了她散落各地的魂魄，又打听到和月山不世出的惊鹊手中有点魂灯可以聚魂，便用美人计迷惑了肤浅的我，令我死缠烂打地求师父收他为徒，让他做了我的师兄，随后又骗我为他准备了苗桐花等可以聚魂的东西……他明明一直都在利用我，我却心甘情愿。

　　我也一直都知道自己不聪明，喜好美貌皮相，又辨不清是非好坏，就像当初他不过仰头朝坐在树上的我笑了一笑，我的三魂七魄就为他丢了个大半。如今，他不过皱了皱眉，我就甘愿为他冒险，哪怕他接近我从始至终都是为了点魂灯。

　　其实说到底，我做这一切也不过是因为我喜欢他，像他喜欢清蝉那样喜欢。

　　别枝是真的着急，没等到师父出关便偷拿了点魂灯带着我去了拂鲤山。

　　拂鲤山离和月山不远，却没有四季轮回，长年温暖如春，山头也没和月山的高，常人却很难登顶。只因拂鲤山常年弥漫的雾气会困住所有来访之人的灵力，来人只能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明月，我也是迫不得已。师父说过，要想完整地将一个人碎裂的魂魄拼凑完整，需要世间四种千金难求的宝物。”他替我擦去额头的汗水，又蹲下身背起我，“现在苗桐花、铃鱼泪和幻石都齐了，只差一个长在拂鲤山山顶的红荔果了。但红荔果三年一开，且摘下后只有一个时辰的鲜活度，为了不错过时机，我只能去偷点魂灯，可我没想到你……”

　　我魂魄不全，身子也弱，意识随着他的脚步浮浮沉沉，听不清他后来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什么，只埋首在他颈间蹭了蹭，轻声说：“一切都是我自愿的，怪不得谁。”

　　夜里我做了个梦，梦中的别枝对着清蝉笑得招摇，手中捧着块晶莹剔透的石头，说：“这是我寻了好久才寻到的灵石，据说对像你这样体寒的人很有效。”

　　清蝉笑着接过，却在别枝欢喜离去后，将手中的石头狠狠地摔到地上，表情有些冷漠：“如果不是为了族人，谁愿意与你在这儿虚与委蛇……”

　　我哭着醒来时发现别枝正坐在树枝上发呆，月光朦胧，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却感受到了他周身散发的悲伤。

　　我緩缓走近，只听他低低地说：“明月，你知道吗？你跟清蝉太像了，不管是神情、动作还是面容，都说不出来的像，以致于那年在和月山我初见到坐在树上的你，还以为是看见了清蝉。”

　　我没说话，心里却觉得这个人真是残忍。我印象中那么美好的一幕，他却偏要告诉我他只是把我错认成了他心爱的人，连一丝念想都不愿留给我。

　　于是，我便也残忍地戏弄他说：“如果我说清蝉根本就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好，你信吗？”

　　他皱了皱好看的眉，终于低头看了我：“不要胡说。”

　　我走到树下，使劲儿踹了几下树。他坐不稳，从树上跳下来，我趁势拉住他的衣袖，笑着说：“就当我是骗你的吧。”

　　一个月后，我们终于登上了拂鲤山顶。我拦住他迫不及待要去摘红荔果的身影，说：“别枝，先陪我去看夕阳吧。”

　　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原本赤红热烈的光芒慢慢变得昏黄，又一点点地隐入朦胧的云朵中，就像原本炽热的情感在岁月流动中慢慢变得浅薄，却又难以彻底忘怀，令人时不时地思念一番。在夕阳彻底看不见时，我问身边的别枝：“如果清蝉永远也回不来，你会不会很伤心？”

　　别枝毫不犹豫地回答：“会。”顿了顿，忽然转过头直直地看着我，“所以明月，你一定要成功。”

　　他说这话时，世间最后一缕昏黄的光芒恰好映衬在他眉眼周围，平白给他的目光里添了几分深情，令我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可惜我失败了。

　　苗桐花、红荔果、铃鱼泪这些都有了，也没有任何问题地与点魂灯焰融为了一体，出问题的是我。

　　可我清楚地记得当初师父为我稳固不全的魂魄时，曾画了一个极其繁杂的八角星芒阵，将点魂灯放在阵中央，再将事先从我指尖取出的血滴进点魂灯中。此时原本正常燃烧的灯焰会光芒大震，然后口中念出繁复冗长咒语的同时双手快速结印，两个时辰后，灯焰会渐渐变弱，灯中魂魄慢慢成型。

　　阵法和咒语虽然繁杂，但师父曾为我施展过无数次，我绝不可能记错，难道是我的血出问题了？

　　我不信邪，又试了一次、两次、三次……却次次都是失败。

　　我苍白着脸想要解释，目光却撞上了别枝一次比一次灰暗的眼神。他的脸色比我这个放了许多血的人还要苍白，身子颤抖得厉害，口中一直喃喃着为什么。

　　他没看我，弯腰拾起点魂灯就要下山，我有些心慌，扑过去抱住他的背影：“别枝，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你不要再想清蝉了好不好？你也看到了，她的魂魄太碎了，回不来了……”

　　别枝没回头，只是伸手掰开我的手指：“明月，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故意的？因为你喜欢我，你嫉妒清蝉，所以你故意失败，故意不想让清蝉回来，对不对？”

　　像是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倒流回脑中，我不可置信地转到他面前：“你不信我？”

　　他别过脸不说话，我顿时有些心灰意冷。

　　我带着点魂灯孤身一人回到和月山时，师父已经出关了，我把点魂灯递到师父面前，哑着嗓音求他出手为清蝉聚魂。师父接过点魂灯，看着我失魂落魄的模样，只叹凡事莫强求。

　　我还没说话，眼泪却先下来了：“师父，别枝不信我，我为他做了这么多，他却不信我。”

　　师父再度叹息，目光怜悯：“徒儿……何苦做那顽石呢？”我眼泪顿时落得更加汹涌。

　　我再次听到别枝的消息时，距离当初拂鲤山一别已经过去了三百年。听闻他发鬓凌乱，满身落魄，再没了往日绝世风光，逢人便问：“可有见过清蝉？”

　　他已经魔怔了，我有些失神，情不自禁地再次求了正在画阵为我稳固魂魄的师父：“师父……您就帮我这一次吧。”

　　一个月后，师父带着我出现在了别枝的面前。

　　别枝看到我时有一瞬间的愣怔，随后大步走过来抱住我，声音哽咽：“这么多年，我终于又见到你了……清蝉。”

　　清蝉。有那么一瞬间，我竟有些怀疑这样不顾后果地求师父将我变成清蝉的模样，到底是对是错。

　　但最终还是我对他的喜欢占了上风。我紧紧回抱住他，狠狠汲取着他身上我曾无比熟悉的山琼花香，旁边的师父声音低沉地说出了我们之间约好的一段措辞：“明月从没放弃过聚魂，尝试了一次又一次，耗费了无数精力，如今总算……成功了。”

　　别枝身子有一瞬间的僵硬，我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又听到师父说：“你该相信明月的。”

　　这话倒不是我们约好的，想来是师父可怜我，为我鸣不平罢了。

　　“那天在拂鲤山，我不该说那样的话伤她的心……”至此，别枝从见到清蝉后就满是欣喜的眼里终于有了一丝歉意，这多少让我心中有了些许安慰。

　　我正出神，别枝忽然握紧了我的手，拉着我向师父鞠了一躬：“请师父转告明月，别枝很感谢她为我做的一切，但我心中早有所属。我之前一次又一次地骗她，也是迫不得已……总归是我对不住她。”

　　我眼眶忽然有些酸疼，师父伸手轻轻抚过我的头顶，叹息着说：“你以后……好自為之吧。”

　　我点头，看到他离去的背影有些沉重。身侧的别枝问我想去哪里，我想了想，说：“去拂鲤山吧，听说那里的落日很美。”

　　别枝神情有片刻的愣怔，我只当没看见。

　　拂鲤山的景色一如从前，遥遥望去，天上的云和山间的雾仿佛要融为一体。我正坐在山顶的大石上感叹好风光时，别枝终于开口问出他心中存了一路的疑惑：“清蝉，你变了很多。”

　　我抬头看着他在霞光掩映下过分漂亮的眉眼，笑着说：“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沧海也变桑田了，更别说一个魂魄是再度拼凑出来的人了。”

　　别枝不再言语，像是信了我的话。

　　之后的日子，算是我这些年来过得最美好的一段时光了。别枝爱提往事，像是要把往昔岁月里承诺要和清蝉做的事情一并做个够，我也随着他，陪着他瞧了一处又一座的奇山秀水，看了一次又一次的日出日落。

　　他也试探过我：做清蝉最喜欢吃的菜，着清蝉最喜欢的装扮，甚至一遍一遍地问我是不是喜欢……可惜没有人会比我对他们之间的事情了解得更清楚了，这让我的伪装天衣无缝。

　　又是一年冬，别枝种在半山腰的山琼树开了花，我三下两下爬上树，摇落一枝山琼花，花瓣落了树下的别枝满身。我坐在枝丫上夸他“皎如玉树临风前”，别枝也仰头朝我笑，笑着笑着，神情忽然有了一瞬间的空白，他说：“你见过明月吗？”

　　手中刚折下的几朵山琼花打着旋儿落了地，别枝没在意我的失神，只粗粗与“无知”的我解释了一番明月是谁，随后皱紧眉，好像很苦恼的样子：“说来奇怪，我这些日子总有种感觉，好像明月那个傻傻的小姑娘还在我身边，手中捧着世间她认为最好的东西，痴痴地等着我回头朝她笑一笑……”

　　无波无澜的语气，却无端让我难过，我打断他：“别枝。”

　　他疑惑地仰头，我笑了笑，然后干脆利落地跳下了树。别枝手忙脚乱地接住我，责怪我冒失。我不说话，却攥紧了他胸前的衣衫，良久后，低声说：“别枝，别离开我。”

　　别枝愣住，随后极快地回答我：“怎么会？我说过会一直跟你在一起的。”

　　夜里拂鲤山起了风，我睡不安稳，脑中反反复复都是清蝉的身影。我看见清蝉一步一步地走向我，嘴角挂着嘲讽：“你一颗破石头，竟异想天开地想要抢走属于我的东西？做梦！”

　　我喊叫着睁开眼睛，身侧的别枝被我惊醒，连声问我：“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我埋首在他胸前，一个劲儿地摇头，良久后，我抬头看着他，祈求道：“听说和月山下雪了，我想看一看……”

　　别枝拍着我的背，柔声安慰道：“我们天亮就去看，现在你先好好睡一觉，好吗？”

　　我摇着头，眼泪猝不及防地落下来：“不要，我现在就想看到……你帮我取些雪过来好不好？”

　　别枝皱起眉，起身离开时眼里似乎有一丝疑虑闪过，可我却顾不得那么多了。

　　我屈起双腿，埋首在手臂间，心底有大片大片的恐慌闪过。这一刻，我终于发现原来自己竟然这么卑鄙，占据着别人的容貌，又抢夺了别人的爱情，甚至卑鄙到想要一直这样下去。

　　我会遭报应的，我想。

　　可我没想到报应来得这么快。那是我们在拂鲤山待的第三十年，这年拂鲤山破天荒地下了场雪，纷纷扬扬地落在别枝身上，给他原本清冷的眼神又添了几分凛冽。

　　他说：“你骗了我。”

　　他一步步地走近我，我微微低头，看见了他颤抖的手指，想来他是极愤怒的，连往日里的冷静自持都没了。他看着我，重复道：“你骗了我，明月。”

　　我不答话，目光直直越到了他的身后，看到了一脸歉意的师父惊鹊，和神情格外冷漠的真正的清蝉。

　　我低低地笑了起来：“如果不是她的出现，你是不是一直都不会发现我是假的？”

　　别枝眼里忽然有了丝痛楚，我抹掉眼角的泪水，继续道：“你就不好奇为什么我能伪装得天衣无缝，又为什么对你和清蝉之间的事情一清二楚吗？”

　　那年别枝尚未化形，还只是一棵鲜艳漂亮的山琼树，因长势太过招摇被同族之人视为不祥，被丢弃在离水之畔自生自灭。

　　那年我也还只是颗五彩斑斓的石头，空有“世间仅此一颗幻石”的称号，却连开口言语都做不到，更别说化成人形。可我喜好美丽容颜的习惯像是天生，以致于只不过是见到了一棵好看的山琼树，就甘愿长年累月地隐匿在树身周围的斑斓石堆里，仰望着他，陪着他经受风吹雨打。

　　记不清过了多少年，那天我身子胀疼得厉害，控制不住地在石堆中翻滚，像是要化形。许是动静大了些，一直朝着天空仰望的别枝第一次弯下了枝，枝丫摇摇晃晃，像是在询问怎么了。

　　我仰头，想起铃鱼姐姐曾说过，幻石心硬，即便吸收了千年万年的天地精华，也不可能轻易化形，除非动了情。

　　那一瞬间，我忽然有些害怕了，怕被已经隐隐有化形趋势的别枝知道我的心意，嘲笑我这颗破石头异想天开。所以我逃了，逃到离水之中好多年没有出来。

　　等我终于鼓足勇气冒出水面时，铃鱼姐姐却告诉我，别枝吸收了大量天地灵气又长年受我这颗幻石滋养，已经拥有了强大的力量幻化人身离去了。

　　我又失望又后悔，待在原地一等就是百年。

　　再见面时，他已是琼枝一族数一数二的强大人物，也有了心中的白月光，便是那琼枝族高高在上的公主清蝉。听说清蝉体寒，他便甘愿承受着族人的白眼回到这离水之畔，然后在满地的斑斓彩石中，找一颗可以养脾暖身的灵石。

　　我在暗处看着他四处找寻，满头大汗，忽然没忍住一下子就哭了出来。明明是我先遇到他的，为什么最后却被别人抢了先啊？

　　一直陪在我身边的铃鱼姐姐劝我看开，可我挣扎了许久，还是做不到。

　　我想着，凡事讲究个先来后到，总还是会有办法的，可我想来想去也只想出个变回原形的方法，然后被他带回了琼枝族，又看着他满心欢喜地将我送给他爱的人。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别枝的心上人，柳叶的眉，淡色的唇，白皙的皮肤，倒也真真是个美人，就是眉眼间的冷漠重了些。后来我才知道，这冷漠只不过是因为她并不是真心喜欢别枝，虚情假意地跟他在一起，也不过是想利用拥有强大力量的他帮她守护族人。

　　她心中有族人，有大义，唯独没有这些微不足道的儿女情长。

　　所以她可以在别枝转身后，毫不留情地把别枝千辛万苦找来的灵石扔掉，也可以在别枝疑惑询问时，露出温柔笑颜小心地再将灵石装进锦囊中挂在腰间。

　　她的伪装完美无缺，以致直到那年琼枝族内乱，她的魂魄同族中结界一起被撕裂，别枝都没发现她的表里不一。

　　而我在后来的许多年里，都一直以为在那生死一刻，她支离别枝是她的良心发现，直到在这被皑皑白雪覆盖的拂鲤山上，看到神色向来冷漠的清蝉踉跄着扑到别枝怀里才恍然大悟，原来，她也是喜欢别枝的。

　　也是，别枝那样一个芝兰玉树似的人，对她又是那样的情深意笃，她又不是铁石心肠，怎么可能不动心？

　　我有些想笑，却还是忍住了，一步步地走到清蝉面前：“当年我用一片魂魄护你散落的碎魂不散，让别枝得以轻松收集保存，现在我又用了你的容颜和过往得来了别枝这短短几十年的相知相守……”

　　别枝皱眉，看向清蝉的目光里带有歉意，见他这样，我心中漫天的难过险要喷涌而出。

　　我闭了闭眼，说：“从此之后，我们三个之间，互不相欠。”

　　我请求师父将我变回了原本的容貌，不再看别枝和清蝉一眼，跟着师父回了和月山。

　　师父的神情还是有些愧疚：“我一直都在疑惑为何你魂魄不全，直到那天我无意间催动点魂灯，竟然从灯中清蝉的碎魂中分离出了你隐藏极深的魂魄碎片……”

　　我摇摇头，那本就是我故意的。当年琼枝族那一仗极其惨烈，清蝉魂魄碎裂的那一瞬间本该随风飘散，但我不忍别枝以后太过伤心，便偷偷将自己的一片魂魄融进清蝉的身体，靠着天地灵石的优势，令她不至于魂飞魄散。

　　而我因强行分离魂魄，导致身体极度虚弱，晕倒在和月山下，被师父惊鹊收留。至于后来在拂鲤山我为清蝉聚魂不成功，一是我魂魄不全、能力不够，二便是我私心里不想清蝉再度出现罢了。

　　现在这样阴差阳错地让清蝉摆脱了我的魂魄碎片，得以聚魂成功，恐怕也是我的报应罢了。

　　后來的日子，就有些浑噩了。

　　我不再刻意去打听别枝的消息，也不想再自寻烦恼地去想他与清蝉二人现在该是有多恩爱。我在和月山山门前的那棵树上搭了个窝，不管天晴雨雪，想起来了便去那树上坐会儿，回味一下当初在这棵树下再遇别枝的美好记忆。

　　偶尔有些累了，便去离水之畔待一会儿，听一听铃鱼姐姐的歌声。后来路过后山，苗桐奶奶拦住我，塞了我满怀的苗桐花，安慰我说天涯何处无芳草。

　　我笑着点头，回去后却觉得师父说得一点儿也不错，我这颗破石头果然心顽，认定了一个人就再难回头了。

　　而就在我以为我这后半生就这么浑浑噩噩过去了的时候，我又遇到了别枝。

　　我一直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别枝早已变回了原本那副意气风发的模样，却不想，他看起来比我还要狼狈。

　　他像是已经在和月山的山脚徘徊好久了，衣领和发上落满了这年的初雪，看见我，眼里冒出光芒，他说：“明月，求你再救救清蝉吧。”

　　我没言语，攥紧了刚刚装好新雪的瓷瓶，一步步地走向他，又慢慢地路过了他。

　　我想，这算什么呢？

　　我刚刚在山下小镇听说琼枝族又发生内乱，族中众人苦不堪言，然后本已死去多时的清蝉出现，用雷霆手段震慑众人，当上了新一任的族长，不想又中了暗算，性命堪忧。现在别枝就来求我了，上天要不要这么捉弄人呢？

　　我没理他，径直上了山。又过了两天，大雪还未停，师父推开我的门，说：“别枝已经在山下站了两天，手脚要冻僵了。”

　　我不说话，看着满桌子装了和月山新雪的瓷瓶发呆，想了会儿，忽然觉得悲哀。这些年，我年年收集着和月山的雪，洁白的、无瑕的雪，却发现无一比得过那年别枝为我寻来的那一捧白雪。

　　我下山时，别枝还站在原地，脸被冻得通红，我踮脚拂去落在他肩头、发上的雪，说：“我可以帮你，但你要陪我几天，像当初谎言没被揭穿，在拂鲤山那样体贴温柔地对我好。”

　　别枝应了我，我以为我会开心，可是看到他每日遥望远处，眉头紧皱，我心中也开始疼了起来。

　　一切都跟之前不一样了，我们之间有了太多的谎言和阴差阳错，再也回不去了。

　　我不甘心地问别枝，明明清蝉再一次选择了族人，抛弃了他们之间的感情，为什么他还要喜欢她，对她念念不忘？

　　别枝不回答，我又问他：“你有没有哪怕一丁点儿地喜欢过我？”

　　他抬起头，目光晦涩难懂，他说：“明月，我们不可能在一起的，我……不配。”

　　有风拂过，枝丫上的雪粒子稀稀疏疏地落到他的肩头、发上，衬得他脸色有些苍白，他说：“我欠你的实在太多了。”

　　他眉间皱出了细深的一条痕迹，眼神也是我从来没见过的痛苦不堪，这是我远没有想到的。我以为他只是晚遇见了我，不喜欢我，却不想他只是不敢，因他前前后后林林总总欠我颇多，怕回应只是一场还债。

　　我不知该开心还是难过，歪头想了半晌，还是踮脚抱住了他：“没关系的，这样就够了。”

　　我又细细磨了别枝陪了我两天，许是说开了，这两天他对我总算有了笑颜。第三天天还没亮，我看了一眼还安睡在床的别枝，推开门对一直等在外面的师父说：“走吧。”

　　这几天我曾拜托师父悄悄去看过清蝉，一是怕她魂魄真的受伤严重，支撑不了几天；二是怕她使诈，有别的图谋；三便是前几日点魂灯丢失，我怀疑是被她拿了去。

　　清蝉像是早已料到了我们会来，眼神冷漠，表情却是笑着的，她说：“明月，你赢了。”

　　我不说话，她便接着道：“当年我们打赌，赌千百年后如果我聚魂归来，别枝是否还会爱我。而今这境况，表面上是我赢了，可是他跟我在一起时常常出神地望着和月山，就连睡着了没防备之时念出的名字也是你。”

　　说到最后，向来高高在上胜券在握的她忽然落了泪。我向她走了两步，忽然想起那年也是这样的情况，她发现了我能化形又喜欢别枝的秘密，向来心高气傲的她容不得他人对自己的所有物有所觊觎，偏我倔强不肯退缩，便高挑着眉眼与我打了个赌，赌别枝会一直爱她，哪怕她魂飞魄散，哪怕她一直不爱他。

　　而今，她终于爱上了他，可他却有了他意。

　　我终于开口：“其实我们都输了。”

　　别枝不再全心全意地喜欢她，却也不会跟我在一起，这场博弈到了最后，其实是两败俱伤。

　　清蝉却像是不甘心一样，动作极快地冲向我，杀招尽现，我没来得及防备，魂魄一点点地被撕裂。

　　同样没防备的师父大吃一惊，正要动作，却见清蝉拿出点魂灯，将我破碎的魂魄扔入点魂灯中，又分隔出自己几片碎魂融进去，用不知何时偷学来的手法再度将魂魄拼聚成形，融入自己的躯壳中……

　　魂魄被灼烧的感觉让我痛不欲生，不知过了多久，我再睁开眼时，周围已没了清蝉的身影。我正疑惑，却看到师父一脸难堪地将手中的点魂灯狠狠摔向空中，不消片刻，这传说中可以聚魂散魂的世间至宝便化成了一片齑粉。

　　我伸手想去拉愤怒的师父，却发现身上所穿衣衫并不是我的，我大惊，幻出镜子一照，发现不仅衣衫不是我的，就连这身体和容貌也不是我的。

　　恰巧别枝风尘仆仆地从远处赶来，看见我，一脸欣喜，他说：“清蝉，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又是年春来到，琼枝族内乱平息，别枝辞谢新任琼枝族长赏赐的荣誉，去了拂鲤山。

　　他来的时候，来此看望我的师父还没走。他朝师父躬了躬身，说：“当初多谢师父及时出手，不然现在清蝉也无法毫发无损地陪在我身边。”

　　师父淡淡地应了，他又问：“不知明月现在何处？”

　　他问得猝不及防，我吃了一惊，师父的目光不着痕迹地看了我一眼，回答说：“她身子弱，当初为了救清蝉，耗费了太多心力，现在在和月山静养。”

　　别枝恍然，又是深深一躬：“明月的恩情，别枝永世不忘。”

　　师父点头离开，走到一半，又折回来，避开别枝，认真地问我这样顶替了别人才得到的爱情值得不值得。

　　我摇了摇头，说：“情之一事，从来没有什么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

　　师父叹气远去，依稀听到他说：“到底是顽石，一颗心认定了就不回头。”

　　别枝走过来，拥住我，语气有些怅惘：“清蝉，以后我们好好过。”

　　我埋首于他怀中，轻轻应了：“好。”

　　惠风和畅，山间山琼花香气弥漫，我闭上眼，想起那时清蝉一脸的不甘和绝望，声音凄厉：“你不是喜欢别枝吗？我让给你，但我要你只能以我的容颜，我的身体，我的一切爱他，生生世世都解脱不了。”

　　你看，她那样骄傲的一个人，宁愿自己魂飞魄散，也不要别枝不再完整的情意，何苦呢？

　　我曾问过师父可有方法将我的魂魄与她的躯体分离，师父摇头，说清蝉手法刁钻，二者早已融为一体。至于我魂魄中她的灵魂碎片，或许无数个年岁过去，她的执念消去，魂魄才会自动消散。

　　我之后又仔细想了想，觉得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这样，也算是一种相守了。

　　只是可憐了别枝，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从来没分清过。

　　后来，又过了许多年，师父来看我，犹豫许久，说别枝有可能已经看出来了。

　　我笑了笑，那又如何，他不说，我便不问，能得一刻欢喜便是一刻，毕竟人生在世，首要学会的便是装糊涂。

　　只有这样，情意才会更加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