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洲还未覆灭之时,涂洲的最后一任洲主,便是风止休。
她是魔族宗主风屠与一个日晷妖怪的孩子。风屠惜妻,也是极为看好这个女儿,有心将尊主之位传给止休。却没想到她无心统领魔界,而是选择去魔族管辖的涂洲做了一方洲主。
涂洲是魔族管辖之地,也是六界逃犯难民的聚集之所。历届洲主都以凶蛮残暴统领涂洲,止休是历来魔修中最强的一个,却也是最不像洲主的一个。
她接管涂洲后,开化土地,积极帮助六界的逃犯和难民。时不时还会带一些被遗弃的孩子回来教养、保护,给他们一个安宁的家。
她一开始救青叶回家,也是这种初衷。那时青叶双腿尽碎,身体发着高热。止休把他背回清歌小筑的第四天,他才醒过来。
甫一醒来,青叶立刻推开给他上药的止休,从腰间摸出一把生了锈的匕首横在身前,双眸中带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冷漠与戒备。
止休见状面无惊色,只露出一抹笑,柔声道:“我得给你换骨,你的腿如果不换骨的话,就再也走不了路了。”
看他依然保持警惕,止休突然上前,握住他的匕首抵在自己脖颈上:“如果你还是担心,那我便把自己的命交到你手里,等我给你换完骨,你再放手。”
白皙的脖颈血印清晰,青叶一阵瑟缩。他的耳根多了一抹红痕,收回匕首,闷声道:“不必了,我信你。”
止休忍不住抬手想摸摸他的头,却被他偏头躲过。想了想,还是扳过他的头靠在自己肩膀上:“可能会有点儿疼,你忍一忍。实在忍不住了,就咬住我的肩膀。”
闻言,青叶眼中闪过一抹错愕。他从没见过这么傻的人,为了救别人可以连自己的命都不顾。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连带着将她指腹间丝丝缕缕的桂花香气一同烙在了心底。
纵使提前有了心理准备,腿上传来剔骨之痛的瞬间,他还是疼得一下子惨白了脸,咬牙抵在止休肩膀上,没有其他动作。
止休神色极其认真地将他皮肉里碎掉的骨头取出来,又小心翼翼地给他换了药人的腿骨。
青叶的脾气很坏,即使止休尽心尽力地照顾他,也从未见他露出过一丝笑意,唯一的进展就是他肯乖乖地让她换药,并告诉了她自己的名字。
止休坐在窗边托腮看着逐渐适应自己新腿骨的青叶,发现他虽然有一副坏脾气,却有一双很好看的眼,不经意间抬头,清亮的眸子仿佛蕴藏了万千星光。渐渐地,她的唇角多了一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笑意。
或许有这样一个少年陪在她身边,也很好……
止休收留了很多孩子,青叶是她最上心的一个。他被抽离了灵息丢到了涂洲,不能学习法术,和脆弱的人界生灵无异,是这些孩子里天资最差的一个。
止休允許他出屋走动的第一天,他便在一旁看着止休教别的孩子法术,虽然不说话,眼中却是掩盖不住的渴望与不甘。
夜晚,止休像往常一样给青叶的腿针灸、上药,却被他用手挡住,拉了拉自己的衣摆含糊道:“我的腿已经没有大碍了,不用再换药了。”
以往他不能出屋的时候,向来是乖乖地躺在床上让她检查,这次与她在外面待了一天回来,却突然生出了几分抗拒,遮遮掩掩地不让她碰触。
止休拧起好看的眉,伸手制住他,一撩衣服,才看到了他腰腹间的一块块青紫。青叶不跟其他孩子一起训练,自然也不会有受伤的机会。止休这才意识到,一部分孩子仗着自己有灵息,看不起弱小的青叶,总是趁她不注意的时候,隔空运用法术暗算他。
止休沉默地换完了药,虽然依旧是温柔的眉眼,青叶却莫名地从她的目光中感觉到了一丝冷冽。
第二天一早,屋外传来兵器碰撞的嘈杂声,青叶拉开门跑出去,看见魔物周身笼罩着黑气与止休收养的孩子们缠斗在一起。止休一早就离开了清歌小筑,这些魔物趁她不在,便想用这些孩子果腹。
还不等青叶做出反应,就猛地被一只利爪压在地上。垂死挣扎间,有一股强横的灵息把魔物弹开。止休持剑护佑在他面前,白衣胜雪,仿佛天地初乍的一片曙光。纵使止休是魔,青叶却只感觉到眼前一片光风霁月,胜过万千自诩清高的神。
止休把所有的孩子护在身后,又用强横的法术把魔物悉数消灭,然后转过身,柔声安抚受惊的孩子们:“别怕,在你们能独当一面之前我都会保护你们的。”她转头看到脸色有些苍白的青叶,揉了揉他的头,温柔的笑在嘴角荡漾开来,“也会保护你。”
那笑仿佛昙花静谧绽放,看得青叶怔愣许久,一瞬间有情愫仿若飘落的叶落在心湖水面,荡开波纹,蔓延至全身。
止休把青叶带到清歌小筑后面的树林,从怀里拿出一本古籍。她连夜去了趟人界,青叶不能学习法术,那她就找来最好的人界斗术单独教他。
古籍里有一种不用法术就能腾空的技法,止休把青叶放在高大的树上,让他提气静心,从高处跃下踏空而行。
青叶试了很多次都没有成功,每次都是从树上直直地坠下来,被止休接在怀里。止休看着他失落的神情有些心疼:“如果真的学不会,那就不学了。我以后可以为你寻个坐骑……”
听到她的话,青叶突然一阵心慌,抓着止休的衣袖,双眼湿漉漉地看着她:“阿姐一定是觉得我笨,认为我学不会。”
止休惊于他的突然温顺,看着他,最终还是柔软了心,有些无可奈何:“那就继续吧。不管多少次,我都会稳稳接住你的。”
青叶只感觉一股热流从胸膛穿过,不等止休帮忙,自己爬上树顶一跃而下,最后果不其然地又掉进止休怀里。
如果不是他的目光太过真挚,止休有一瞬间怀疑他是故意要往自己怀里落。
其他斗术青叶都学得很快,唯独腾空术一直学不会。止休是一洲之主,有许多事情要处理,繁忙时就让他独自练习别的技法。
青叶看着止休离开的背影,向上一跃,腾空而起,悄悄跟上止休。
他从没想过要欺骗止休,只是他在阴暗中前行太久,一旦感受过光的温度,就情不自禁地想要得到更多。如果他一直学不会腾空术,止休就会一直跟在他身边教他。他就能拥有温暖的怀抱,将她据为己有。
青叶悄悄跟上止休,看到她帮几个逃到涂洲的流犯换药。她低着头,目光专注,嘴角挂着温和的笑意。他躲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看着,心脏在胸膛中狂跳不止。
青叶偷偷隐在树上,直到她换药离开。刚想抬脚跟上,却突然听到那流犯轻鄙的声音。
“呸!魔就是魔,装什么清高仙人济世救人。”
青叶清亮的眸子瞬间阴沉下来,猛地从树上窜下去,不由分说地与开口的流犯扭打在一起。
后来,他拖着浑身的伤找了一个石堆避风。他不敢回清歌小筑,不敢让止休知道自己受伤的原因。夜晚的冷风穿过石缝打在身上,青叶抱臂缩了缩,看到不远处一个光点在暗夜中渐渐清晰。
止休提着烛灯出现在他面前,烛光下映出一个倾城容颜,待她看到青叶身上的伤,原本心头的薄怒瞬间被担心取代。
“你出去打架了?”
“我偷偷跟你出去,听到那些流犯说你养了个废物,还说……”青叶看着止休明亮的双眼,突然抿唇不说话了。
止休也不逼他说下去,只是让他提着烛灯,弯腰背起青叶:“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爱说什么就随他们说。你不要再去跟他们打架了,你没有灵息也不会腾空,最后还是你吃亏。”
止休背着他回到清歌小筑,把青叶放在床上,拿出伤药给他处理伤口。
青叶自从跟着止休回来,就一直没有说话。换完药他躺在床上一夜未眠,如墨的夜色里一双眼黑白分明,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第二天止休要出门给流犯送食物时,他突然拉住她的衣袖,沉闷地开口:“风止休,你不要再帮他们了。”
止休被他直呼名字喊得一愣,以为他还是因为受了欺负不肯释然,便蹲下来把他揽进自己怀里:“阿青不要氣了,他们都是有口无心的。我不帮他们,他们便活不下去了。”
青叶沉默地靠在她的肩膀上,过了良久,垂着眼点点头,看似乖顺,眼底却汹涌着狠戾。
止休帮助流犯回来以后,就被青叶拉着,看他展示腾空术。她以为是青叶自己领悟到了,对他多加赞许。为了他不被人欺,她又去人界寻来了更厉害的技法。
从那天起,青叶比以往更加勤奋十倍百倍地修习技艺。止休看不过去,让他休息,他也不听。
他从没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无能为力过,他没有强劲的灵息,没有强大的血脉,他只能把技法练到极致,才能保护想要保护的人。
“这次我猎杀了这么多魔物,回去阿姐可要给我做桂花羹。”青叶收起长剑,看向止休,眉眼上挑,带着三分邪气。
十载相伴,青叶身量拔高,已经比止休高出一大截。他日日以剑为伴,把技法修习得淋漓尽致。纵使是风止休,也比不上他的灵活机敏。
除了照顾流民,平日里他就与止休到附近的村子里猎杀危害村民的魔物。青叶叼着一根鼠草靠在树旁,等着止休给村民们交代防范魔物的方法。
他不屑地看着那些村民,他与止休消灭了魔物,这些人眼中非但没有半分感激,反而对他们十分畏惧。青叶吐出嘴里的鼠草,拉过止休扭头就走:“你每次都交代这么慢,我还要等多久才能吃上桂花羹啊!”
止休看着他急切的样子,笑着摇了摇头:“你每次都这么着急做什么?又不是不给你做。”
青叶只是默不作声地拉着止休往回走。他们回到清歌小筑时,看到止休收养的那些孩子都垂首立在门口,不敢大声言语。一个男子坐在屋里,周身仙气萦绕,一看便知是天界之人。
新天帝继位,天界派使者甘哲递送请帖。甘哲放下茶盏,抬头打量了一眼风止休,目光中难掩惊艳之色。青叶见状,沉着脸把止休挡在身后。他这才收回视线:“止休洲主虽出身魔族,修为容貌却是上乘,留在涂洲这片污浊之地实在浪费。”
甘哲言辞虽然客气,语气中却满是对止休魔族身份的鄙夷。他故意提高了音调,挑衅地看着青叶:“我听说,你们魔族的媚术也是一等一的。”
青叶目光阴鸷,脸色十分难看,却被止休握住手腕不得发作。
“天界往日递帖都是派一些上了年纪的仙家,让仙君来真是屈才了。”止休抬眼看着他,依旧是温润地笑着,眉尾却多了一丝凌人的锐气,暗指仙界无功无用之人才会被派到涂洲这种荒无人烟的地界办事。
闻言,甘哲立刻沉下脸,冷哼一声拂袖而去。第二日青叶将止休的回帖拿给甘哲,走近门口,却听屋内传来不堪的话语:“真是骨子里流着卑劣的血,不识抬举。啧啧,魔就是魔,改不了肮脏的本质。”
青叶站在门外,双手骨节攥得咔咔作响。在风止休身边的日子太过安逸,他甚至都忘了,现实其实有多么阴暗可憎。
曾经那些折辱风止休的话一同涌上脑海,如同暗夜的鬼魅啃噬着他的理智,青叶瞬间红了眼。十九岁的少年,满腔怒火地把甘哲提到断崖边。
“你们欺她善良,欺她没脾气。”在甘哲惊恐的求饶声中,青叶手不停歇,“你们再欺啊!欺啊!”
直到天色变暗,甘哲满身是伤,狼狈而去,他才扔掉沾满血迹的外衫,在溪水里一遍一遍地清洗自己,他不能让止休知道自己这般凶狠残忍。
青叶徘徊到深夜才回清歌小筑,可还是被止休看出了端倪。她把他拦在门外,问他身上的血腥气为何如此之重,神情里流露出担忧。
青叶呼吸滞了一下,随即对止休露出一个清澈的笑:“阿姐,没事儿的。就是杀了一只魔物,染上了它的血。”
十九岁的少年,明眸皓齿,笑起来像个无害的孩子。止休不疑有他,却发现一连几日,青叶都浑身充斥着血腥之气地回来。天君继位在即,涂洲不能出什么乱子。止休以为真的是魔物变多了,要出门加固流民的住处,却被青叶拦下:“阿姐,我去就可以了。”
黑风呼啸,流民窟中一片死寂,他们看青叶的目光中满是畏惧。青叶目光阴鸷,他早就应该想到,只有让人感到恐惧,才会停止那些对无休止的诋毁、闲话。
他家阿姐那样好的一个人,凭什么要受到这样的折辱。
天君即位,止休独自受帖赴约。青叶清理完附近的魔物等她回来,他等了很久,最后等到的却是天君要迎娶魔姬风止休的消息。
止休一回到涂洲,立刻被青叶堵在门口。他擒住她的手腕,红着眼质问:“你为什么要嫁给他?”
青叶一向有惊人的自控能力,但此时眼中却是丝毫没有掩饰的情愫与怒意。
“他很好,也答应了给涂洲一片庇护,是我自己答应要嫁给他的。”止休深吸口气,用强横的魔息将他弹开,从怀里取出一面昆仑镜放在青叶面前,“倒是你,阿青,你没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
昆仑镜里清清楚楚地映出他红着眼拿剑的模样,宛如从地狱深渊中走出来的恶魔。他惊惶地看向止休,她的眼中却交织着失望与疲惫。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表现得像个寻常女子,没想到却是如今这样的场景。
“阿青,我只问你一遍,你知不知错?”
青叶看着她,突然开始笑:“知错?那什么才是对的?阿姐,你说什么才是对的呢?”
“天界那些道貌岸然的仙人,为了隐瞒天君和魔族女子一夜风流的丑事,在那个魔族女子所生孩子才六岁的时候,抽出他的灵骨,碾碎他的双腿,把他扔进涂洲,让他自生自灭。这是对的吗?
“你收养的流民,不知恩,不谢恩,就因为你是魔族,在背地里侮你辱你。这是对的吗?”
他还想开口,一抬头却从这个心怀天下的女子眼中看到了淡淡的雾气。止休眼眶通红,终究还是没说什么,转身和等候的天兵离开了清歌小筑。
青叶一下慌了神,疯了一样向她追去。
“阿姐,阿姐!风止休!难道你如今也要舍弃我了吗?”青叶想要追上去,却突然被一道金光制住手脚。他看不清风止休的表情,他只能近乎卑微地渴求止休能给他一个回应。可是呼啸的风太快,止休走得太急,他被震天罡压制着,触碰不到她飘摇的衣袂。
他曾与止休争吵过很多次,好几次他负气出走,她总会出门找他。这次他停在原地等她回来,他一个人跪坐在地上,等到卯日星君从头顶飞过九轮,等到天界传来天君陆繁迎娶天后的竹乐声。等了很久很久,他才知道,止休这次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青叶身边不知什么时候聚满了天兵,他感觉有寒光劈面而来,眼前恍惚了一下,一个女子落在他面前,一击掀翻了所有天兵。
那女子看着颓然的青叶,语气中带着一丝鄙夷:“你总想保护她,可你并没有保护她的能力,你甚至都不能保护你自己。”将剑上的鲜血抹下,女子转过身,露出一张和止休有七分相似的脸。那是止休的妹妹,魔族的新宗主风食音。
青叶再次出现在止休面前时,他们两个面前横着青叶用蛮力打碎的窗户残片。青叶面容上的凶鬼面具闪动着寒光,双眼却还似从前那样澄澈,清清楚楚地映出风止休的样子。
“阿姐你看,现在好了,再没有人可以置喙我的过错了。”他忽而勾起一抹灿烂的笑,唇红齿白,眸光清亮。
鬼族杀戮的叫嚣从地宫一直传上九重天,响彻在凌霄殿中。青叶以鬼王的身份重回天界,天君陆繁早已自绝身亡,他一跃成为六界之主。止休紧攥着双手,还来不及反应,四周就被一片黑暗笼罩,因为缺少光照造成的不适瞬间压上胸口。
她感觉到一片冰凉贴上她的面颊,带着森寒的血气,无比熟悉的声音在耳侧响起:“我知道阿姐你有一颗仁爱天下的心,也知道你是日晷妖怪,拥有逆转时空之力。”青叶顿了顿,神情突然变得晦涩难言,“可是阿姐,我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这一步,怎么能让你如愿呢?”
青叶把脸埋进止休颈间,将她拥进怀里:“日晷妖怪得不到光亮,法力就会渐渐消散。阿姐你看,我是不是学会了很多?”
止休在一片黑暗中,伸出双手触碰他的脸颊。她使劲眨眼,想要看一看青叶如今的样子,却终究只能无力叹息:“阿青,六界生灵涂炭,这就是你想看到的吗?”
听着止休的话,青叶唇瓣翕动,扶着她肩膀的双手轻轻发颤。六界,六界,她总是先想着苍生,那他在她眼里又算得上什么呢?一个微不足道的捡來的孩子?
青叶突然放开她,落下结界,将她推回一室黑暗中。他跌跌撞撞地跑出屋子,冰冷的面具遮住哀恸的双眼。
六界为先,私己为后。他害怕听到她这样的回答,倒不如不问。
止休被囚禁的消息很快传到魔界,魔尊风食音领兵而起,与天界余党一同讨伐青叶。仙魔交界战火不断,他再见到止休已经是六个月之后。青叶并没有进屋,只是安静地靠在门外,战袍上弥漫着浓重的血气。
腹部的伤口汩汩流出鲜血,院子里破碎的花瓣铺了一地,像是垂死挣扎的残雪。他突然想起他这辈子看到的唯一一场雪,也像这落花一样,破败不堪。
那日他因为自己总是被忽视,便与止休赌气,从清歌小筑一路跑到涂洲北荒之地。惊扰了休憩在那里的雪魔,最后重伤不敌,中了雪魔的冰寒之术。
天空缓缓飘起稀稀落落的雪。虽然是很薄的雪,却足以将他覆盖,感官渐渐从体内冰封,连鲜血都流不出来。
他想,他大抵是不能活着回清歌小筑了,但他不惧死亡,只是害怕如果他不在了,他喜欢的姑娘那么傻,谁去为她平复那些诟病之词。五感将失之际,他突然感受到两股强烈的魔息撞击在一起,接着是雪魔的嘶吼,再然后,他感觉有人拂去他身上的落雪。是止休将他紧紧地拥进怀里,企图能给他哪怕一点点的温暖。
雪魔的体寒之术,唯有雪魔可解。那雪魔慌乱之际跑回极寒深处,止休便背着他,一步一步走进更深的雪中。一深一浅的脚步中,青叶突然觉得,这样也很好。他求的哪里是天长地久的缠绵情意,他不过是希望能在风止休眼里看见自己的身影。
就像是如今一样,涂洲覆灭,陆繁羽化,她的眼里只有他了。
房门突然被撞开,有魔兵打晕看守的侍卫将止休救出屋子。
长时间被囚禁在暗室之中,使风止休的魔息变得十分虚弱。她的眼中蒙了一层阴翳,甚至听觉也不甚灵光。可走出屋子的那一刻,她仿佛有所感知地看向不远处的断壁,却是什么都看不真切。
她只得摇摇头,重重叹了一口气。如果她感受到的气息真的是青叶,那么他怎么可能放任魔兵把她救走?
直到视线里没有了风止休的身影,青叶才打开了隐匿气息的结界,靠着墙壁慢慢坐下来。细碎的光穿过浑浊的云烟,刺得他眼睛生疼。有暗红的花纹从面具下滋生,一直蔓延到脖颈。
他为了快速得到力量,与幽冥深处的恶鬼做了交易。他用自己的身躯滋养鬼王,鬼王借给他鬼族的力量。
他成了如今这副破败的样子,怎么配再站到她身边去……
魔族救回风止休,便再无忌惮,对青叶展开猛击。青叶却再未上过战场,在天界府邸喝得酩酊大醉,日夜与酒坛子为伴。醉梦间,他仿佛看见了最想见的那个人。
她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酒坛,强塞给他一碗桂花粥,用温柔却不失严厉的话语数落他。
青叶抱着酒坛低下头,一时之间笑得像个孩子。仿佛他只要对那幻想伸出手,就能触碰到他珍藏在心底的那段最珍贵的时光。
侍卫匆忙地跑进来伏在地上,告诉他魔族已经攻破了九重天。他挥开所有鬼兵,独自执剑面对集结的六界强兵。他出现的那一刻,所有的兵矢如梨花落雨般朝他而来。
青叶看到止休奋力挣脱风食音的拉扯疾速跑向他,那一刻他奢望地想,在风止休心里,是不是也有那么一点点,觉得他的意义是不同的。
原来就算成为六界之主,他想要的,也不过是风止休心里的一点点位置罢了。
止休冲到青叶身前护住他的一瞬间,青叶突然握住她的手腕,牵引着止休想为他御敌的刀刃,干脆地、决绝地刺入自己的胸膛。
一瞬间仿佛天地俱寂,青叶的喘息声变得格外清晰。
刀尖没入血肉的时候,他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笑:“你会成神成佛的,阿姐。你应该成神成佛的。”
从风食音在天兵手中救下他的那一刻起,他就与风食音布了一个很大的局。青叶以身躯献祭获得力量,灭掉所有与止休为敌的人,成为六界忌惮的存在。然后由止休亲手杀死这个全天下的敌人,成为六界之主。
青叶倒下的那一刻,止休把他紧紧抱在怀里。她很久没有主动抱他了,因为他弑君篡位的身份,还是因为自己内心对他隐晦的爱意,连她自己也分辨不清。可是当他真的倒在自己怀里,她才明白,所谓的心怀天下,不过是她不敢直面自己内心的幌子而已。
她最初遇到青叶的时候,他已经没了生息。她用逆转之术救下他,医治他,教养他。陆繁曾告诉过她青叶的身份和处境,而她以为她嫁给陆繁,天界就会放过青叶,他就能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却没想到将他送入了更艰难的囹圄。
“阿青……我谁也不想护了,我谁也不想守了。”止休用力揽着怀里的人,颤抖着表达情意,可每一句话,都仿佛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天地九洲,我只想守着你……”
听了她的话,青叶抬起手想触碰止休的脸颊,手却在半空中落了下来,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一抹笑容渐漸在他脸上凝固。
能永远在她怀里沉睡,仿佛是他此生最大的安逸。
青叶被灭,六界大喜,推举风止休做天君,盛典备好,却难得回应。
后魔尊风食音昭告六界,魔姬风止休在与青叶的最后一战中,中了暗击,修养无果,于魔界羽化。
群雄哗然。
止休又回到了涂洲。涂洲并未像外界传的那样生灵涂炭,反而拢青山绿水,聚珍奇仙兽,仿佛世外桃源。
待她迈入清歌小筑的那一刻,终于再也忍不住了,扶住桂树的树干,在一树落花下痛哭失声。外堂,内室,尽数挂着她的画像,把她的一颦一笑描绘得淋漓尽致。如果不是深入骨髓的爱,他那样强的自尊,怎么会甘愿成为千夫所指。
她哭了很久,用头抵着那棵桂树,周身开始笼罩起细微的光芒。风食音跟在她身后,一瞬间似是察觉到什么,想要出手阻止,却被止休的话逼得生生停下了动作。
“阿音,他这一辈子都没为自己活过。以身躯同鬼王做交易是为了我,覆灭涂洲、统领六界也是为了我。如今他不在了,我才觉得,我所谓的济世度人,真的就只是个笑话,我连自己喜欢的人都救不了。”
止休看着自己渐渐石化的身体,突然又生出一分庆幸。她继承了母亲日晷妖怪的能力,但逆转时空之术一生只能使用一次。所幸她还可以摒弃一切修为,返璞归真,重新修炼。
或许千年,或许万年,待她重新修出人身,便能够再次使用逆转之术,回到青叶被碾碎双腿之前。
然后终其一生,只护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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