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正文

诗词 散文 小说 杂文 校园 文苑 历史 人物 人生 生活 幽默 美文 资源中心小说阅读归一云思

山中有凉夜

时间:2023/11/9 作者: 故事家 热度: 17381
兰溪三日

  楔子

  昙醒之的手很漂亮,指甲圆润,尾指微微上翘,就同月下舒卷的昙花一样。

  他是大晋史上官职最高的寒门子弟,手腕玲珑,连曾一度与他敌对的大奸臣歌舒瑾都夸他年少有为,聪颖精明。然而他却在最为前程似锦时,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

  壹

  我叫昙醒之,小名阿胡,梦想是成为大晋第一的佛雕师。

  昙家是佛雕世家,从我记事起便是在鄯善,火焰山,月牙泉,胡杨林……那里有西域最好的佛雕师。他曾是我爹的师父,后来又成了我的师父。在鄯善六年后,师父病逝,我也回到了故乡,长春郡下的九台县。就是在那里我遇到了她。

  作为佛雕师,要有一颗菩提心,心中装着明镜台,所以回到故乡后,我便住进了白头山,远离喧嚣,隔绝人烟。

  窗外是青松翠柏,猿啼虎啸,在日光与星光的交相辉映中,我算是体会到了什么叫作“山中无甲子,寒暑不知年”。

  那一日仲夏夜,我正像平日一样准备明天要用的木料,忽然,门环轻响了两下。

  平常的日子里也总有山间野猴开这样的玩笑,但今日却有些不同。门环连续地响,有节奏的,和猴子们的手法很不一样。

  我打开门,不等我惊讶,那敲门的小姑娘却先惊愕起来。

  绿罗裙,双刀髻,是一个尚未至金钗之年的小姑娘。

  她捧着一束杂七杂八的野花,见我似乎并不会凶她,便走上前踮脚凑到我的耳边,小声道:“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不是人,是山鬼。”说完,她便看着我的脸咯咯地笑,似乎很期待我接下来的反应。

  只可惜我胆子大得很,没什么反应。她敛起笑脸,疑惑地皱眉:“你不怕?”

  我抬手按倒她頭上迎风招展的呆毛:“有何好怕,我和你是同类啊。”

  她一惊,眸子里闪过恐惧,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几步,然后转身就跑。跑出好远之后,又忽然停住,转身一瘸一拐地跑了回来。我这才发现,她的右腿是瘸的。

  “你骗我。”她愤愤地道。

  终于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她真是又傻又可爱。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进来坐,我请小女郎喝茶赔罪。”

  从那以后,我们成了朋友,她每年夏冬时节都会来我这里,央我陪她玩耍。而我忙的时候,她就自己拎个小铲子,在山里摘花采药,或是跟在小鹿后边,蹦蹦跳跳,自娱自乐。她让我唤她小狸,其他的事情从不多言。我也不过问,毕竟在这个混乱的世道,她是仙是鬼,都不稀奇。

  贰

  转眼间,五年已过,一团稚气的小姑娘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除了跛着的右脚,她是个完美的姑娘。

  夏天,阳光透过参天古木斑斑驳驳地落满整个森林,我靠在树下雕佛像,她则在不远处摘金灯果玩。有的果子长得太高,我便拿小石子帮她打下来。这么多年过去,我竟然也成了半个飞石高手。金灯果噼里啪啦地掉,她就用裙子接着,细细地剥掉外皮,用溪水洗了,再捧过来,同我分食。

  一点汁水迸溅在我嘴角边,她自然而然地伸手替我抹了去。做完之后,便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瞧,清凌凌的大眼睛,看得我心如擂鼓。

  “小狸,你……是不是喜欢我?”简单的一句话,我竟是说得颤颤巍巍,还咬了舌头。

  “你现在才发现?”她忽然笑起来,“不然我为何每年夏冬时节都千里迢迢地跑到这深山里来?你以为我是喜欢这山吗?我是喜欢你啊。”

  她红着脸,下巴靠上我的肩窝,小声问:“你也喜欢我吗?”

  我该怎么回答?

  朝夕相处,细水长流,这般天真无邪、娇憨可爱的她,其实早就住到了我的心里。我抱紧她:“喜欢。小狸是昙醒之的小公主。”

  近日我手下的佛像越发生动,可是父亲却一直摇头。我知道,我废了。要成为最好的佛像师,便不能动情,一心侍佛,方得真艺。

  可这个成为大晋第一的佛像师的梦想,终究被我折叠起来,放进了梦中。

  那一年冬天结束的日子,我像往年一样站在门口目送她离开。她的脚印一浅一深,三步一回头,五步一长留。我看见她眼里晶莹的泪水,但我什么也没说。我不敢开口,怕如履薄冰的情绪一发不可收拾……

  之后的春天过得百无聊赖,我一边雕刻着准备给她的礼物,一边期待着初夏的第一声蝉鸣,我打算在这个夏天向她求亲。然而蝉叫了,她却没有来。夏天过了,秋花委地,再一转眼,又是大雪满空山,她还是没有来。我恍惚间明白了,她离开的那日,不同于寻常的踯躅代表了什么。

  在我意识到我大概失去了她的那一刻,第一个念头便是去找她。可当我迅速地收拾好包袱,锁上小木屋的门时,我忽然想起来,我根本不知道她家住何处,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清楚。

  我掏出钥匙,重新打开门,走了进去,身后的门紧紧合上,关住了漫山的夏暮韶光。

  有人叩门。

  我迫不及待地打开门,却不是她。

  是一个同她差不多年纪的少女,看着却比她多了几分沉着。

  少女牵着匹枣红马,上下打量我,最后目光停留在我脸上:“怪不得皇姐每年都在这山中流连忘返,原来是金屋藏娇啊。”

  我握紧拳头,早就隐隐觉得她的身份不一般,没承想竟是这般遥远。

  叁

  一年前,女帝驾崩,其幼女司马妩登基为帝,年仅十五。同年,司马妩的亲姐司马呦嫁给庸王歌舒瑾为妻。

  小狸就是司马呦,司马妩同母异父的亲姐姐。

  晋国起初由两姓掌权,就像童谣中说的那般“马与歌舒共天下”。只是后来司马氏一家独大,歌舒一族的势力渐渐被蚕食。上任族长被先帝刺杀之后,歌舒瑾领兵反抗。他那时还太小,在被族人出卖后被先帝拘禁。不知为何,他后来又被放了出来,还封了异姓王。

  多年之后在众人都以为他会在先帝驾崩后夺取江山时,歌舒瑾却把司马妩送上金殿,亲自护着她坐上皇位。

  司马妩离开白头山之后,我便连夜启程赶到京城。我托了旧日熟人在宫里找了一份差,我迫不及待地想见她。很快,机会便来了,司马妩生辰,大宴于紫光殿。

  她坐在歌舒瑾身边,一年不见,整个人都似乎圆润了些,笑靥如花,眉目流转,身上穿着我永远买不起的繁复华衣。而她的夫君,修长的手指握着银箸小心翼翼地为她布菜,丝毫不在乎旁人的眼色,满心满眼都是她。传闻中笑里藏刀,喜怒无常,以一己之力扶司马妩上位的异姓王,在她面前,也不过是个爱妻如命的普通男人。

  衣香鬓影,推杯换盏,也算是其乐融融了。可我在这满殿飞花中捕捉到了一丝不快的眼神,是来自高台上的司马妩。酒酣耳热之际,司马呦披了外袍出了偏殿小门,我四下望望,小心翼翼地跟了出去。黑暗中,随着那竹青色的衣角转过一道花墙,我来到一处废殿。

  “小狸。”我急切地唤她。她一定是看见了我,所以故意引我来,想要告诉我她嫁与他人的苦衷。

  她停了脚步,却没有转身,声音冷冷的:“我们已经散了,别再纠缠……”

  没给她继续说下去的机会,我大步上前拉住她:“小狸,你嫁给他一定是有缘由的。告诉我,我们一同解决……”

  她打开我的手:“本宫喜欢的不过是你的脸,那些年也只是闲得无聊逗你玩罢了,你还当真了!”

  我在她的眸中看见了自己的脸,桃花眼,琥珀眸,端的是世间好颜色,可也不过如此而已。

  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而我除了一张漂亮的脸与雕刻的小手艺外,身无长物。可我不甘心,我走上前,想再握住她的腕子,眼看就要碰到时,一股大力忽然从背后而来,把我掀飞,直撞在对面书架上。额头似乎出了血,双耳嗡嗡作响间,我看到她挡在我面前,对那来人急声道:“阿瑾,不要,他是你的救命恩人。”

  她这一句话不仅把双目赤红的歌舒瑾说愣了,连我也怔住了。

  肆

  入宫后,我听说了不少皇家秘辛,譬如歌舒瑾曾被先帝囚禁,而在囚禁的过程中,先帝还给他服食了一种毒药,每到月圆之夜,肝肠寸断,让人恨不得自裁以解脱痛苦。先帝不杀他,却以此来消磨他的斗志,牵制歌舒一族的残存势力。

  “阿瑾。”她抱着歌舒瑾的腰,温言软语,“那些年我在白头山给你找穿云草时,好几次被困于山中,都是他救了我。这样说来,他也算是阿瑾的救命恩人呢。”

  毒药,穿云草,救命恩人……

  原来,她每年两季来到白头山,根本不是因为喜欢我。

  “可是他方才对你动手动脚的。”此时的歌舒瑾,一改方才殿中的眉眼弯弯,他抱紧了小狸,浑身上下都萦绕着戾气与杀意。看来,传言非虚,他的确是喜怒无常,乖戾成性。

  “故友相见,一时激动,他只是想见礼罢了。”她声音小小的,羽毛似的,微微拂过。

  歌舒瑾眸中赤色褪尽,他抿唇一笑:“多谢先生。日后,若先生在京中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向本王提。”

  一只随时发狂的野兽,如此轻易地被她安抚,他们之间的默契,许是比我想象得深很多。他似乎还想与我说几句,却被小狸拉着匆匆离开了。

  雾霭重楼,笙歌阵阵,我走出废殿,在黑漆漆的园子里坐了很久。浑浑噩噩间,几道黑影围将过来。

  我抬起头:“王爷……”话刚说出口,便被几个侍卫堵住嘴,踢撞膝盖按倒在地。

  眼前是黑黝黝的泥土,我看不见歌舒瑾的脸,只听到他邪妄的笑声:“一个山里人,还敢觊觎本王的女人,找死!”

  我拼命挣扎,无奈双拳难敌四手,直到颈后一疼,昏倒在地。昏倒之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歌舒瑾看出来我方才眼中极力掩饰的对她的渴望了。

  再醒来时,一轮孤月高挂夜空,园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我一个人躺在地上。脸疼得厉害,我心头一惊,手脚并用爬到池水边,只见青蛙搅碎的水面上映着一张被划了一刀的脸。

  无论歌舒瑾是有意图之,还是失手为之,我的脸毁掉了。连我唯一能讨她欢心的东西都没了。我从未自卑过,直到这一刻。

  “恨吗?”明黄色的衣角拂过我僵硬的指尖,司马妩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朕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伍

  伤痕结疤后,我戴上人皮面具入了朝,不到两载,便成为司马妩身边炙手可热的宠臣。掌管刑狱,翻云覆雨,如鱼得水。原来除了雕刻,我在权术上也极有天赋。

  司马妩刚亲政,看似稳固的朝堂实则在危卵之上。前有狼后有虎,朝中世族,封疆大吏,都似乎在谋求架空女帝的政权。而在这众多势力中,她最为忌惮的便是执掌兵权的歌舒瑾。

  我没有任何背景,不受任何势力的制衡,便是这一点,让我成了司马妩手中最锋利的刀。这把刀,甫一出鞘,就注定了只能以破釜沉舟的姿态一直向前。短短两年,歌舒瑾便在我手中折损了两员大将。很快,又到了司马妩的生辰,两年前的喋血夜,今夕再是火树花。

  依然是酒过三巡,还是在那处废殿。我来祭奠自己的过去,可那个负心的坏丫头,她来做什么?凄清的月光下,她穿着一件宽大的锦绣外袍,脸色略有苍白,眼神微是迷离。两年不见,她清瘦了许多。

  我把自己藏在花树的阴影中,看着她走进漆黑的大殿,不一会儿暗夜中便传来她低低的啜泣声。

  我走进大殿,掏出手帕,递给她,这一连串的动作,仿佛都是无意识的。星辰微光,她像是山中受惊的小鹿,没接手帕,只是向后连退几步,厌恶地望着我。我收了帕子,笑眼睨她:“瞧王妃的神色,似乎对臣很有意见?”

  她抹了抹眼泪,挺直腰背:“你魅惑君王,残害忠良,本宫虽现在无法惩治你,但终归有……”

  不等她说完,我兀地上前一步,将她娇小的身子完全笼罩在我的阴影中。

  现在的我,已不是当年那个从山中来,对京城一无所知,一心只想找到她的傻小子。如今的我,金山銀山,权势滔天,权力和财富让我有了一种可以与她并肩的错觉:“王妃又能奈我何?说不定某天,您要唤我一声妹夫也未尝可知。”这两年中,我虽因心结,从未见过她,却也知道她一直在劝说司马妩,让陛下不要针对歌舒瑾,亦要同时远离我这个佞臣。

  我当时狰狞的样子一定吓到了她,她一直都是个柔弱爱哭的小姑娘,即便她学会了用冷漠骄横来掩饰原本的性情。

  “你若做出有害国祚的事,本宫就算劝说不了阿妩,也定要与你同归于尽!”

  她虽然放了狠话,可不等她对我怎样,朝中便发生了一件大事。

  陆

  司马妩生辰后的第三天,鲜罗使节团以进献寿礼的名义进入京城。

  鲜罗被晋国称为蛮族,然而就是这个野蛮民族,他们十万铁骑压境,对中原虎视眈眈。只等着摸清这新帝的斤两,再觅得进攻良机。

  接风宴上,随团而来的鲜罗小公主摩耶对歌舒瑾一见钟情。边塞女子的感情总是那么浓烈,她当场就向司马妩请旨,非他不嫁。

  司马妩没立刻答应,也没拒绝,只是眸光晦涩不明地扫过殿前的歌舒瑾,还有她。歌舒瑾不那么乖戾的时候,会给初见的人一种错觉,误以为他十分容易亲近,为人温柔友好。就像现在,他连拒绝人时,也是浅笑的模样:“公主殿下,我已娶妻,且一与之齐,终身不改。”

  摩耶公主一挑眉,上下左右,好一番打量一旁的小狸:“她有什么好,软绵绵,娇颤颤的,一阵风就……咦?”公主忽一顿,继而大笑,“我说怎么似曾相识,这不是你们先帝中宫的女儿吗?那个曾秘信与我父皇,想里应外合,谋取你国帝位的叛臣之女?听说那叛臣后来被全家抄斩了,怎么还留着一个小杂……”

  小狸的父亲是先帝的正皇夫,那时女帝年少,不得不借助皇夫家的势力,可等女帝羽翼丰满,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铲除皇夫一族,再将她的真爱,也就是司马妩的父君扶上中宫之位。至于小狸一族是否真的通敌鲜罗,根本不重要。而后,小狸被惊马踩坏了腿,不具之身再不能继承皇位。

  “住嘴!”一向软糯的小姑娘兀地炸了毛,抬手就将杯中酒兜头洒了过去,她眼眶红红的,委屈极了,“我父君才不是叛臣!”

  每个人都有自己拼尽全力想要保护的东西,就算小兔子,被欺负了也要跳起来咬人。

  摩耶也不是吃素的,被泼了酒,她立刻就拽出腰间软鞭,正要抽打过去,她却突然双眼一闭,晕倒在地。一时间殿中大乱,好在鲜罗随行的御医诊治后说是旅途劳累,中暑昏迷而已。这才免了一场金殿的短兵相接。

  骚乱过后,摩耶被抬回驿站静养,歌舒瑾哄着小狸回王府。他真是爱极了她,如金枝玉叶,掌中宝珠。

  仲夏夜,星河灿烂,人群散去后,司马妩挥手屏退侍女,一个人拎着酒壶坐在王座之上,且斟且饮。偌大的金殿,雕栏玉砌间,更显得她人影孤寂。“你可还喜欢她?”司马妩忽然看过来。

  我低头,盯着皂色鞋面:“臣不知陛下所言何意。”

  “方才是你暗中扔了石子儿点中了摩耶的穴道,我看得见。”她醉了,开始耍小孩子脾气,不再称朕。

  “你喜欢她,阿瑾也喜欢她,你们都喜欢她……

  “她明明是逆臣之女,可母皇留了她一条命,还给她随意出入皇宫的自由。大家都喜欢她,喜欢她的无知无畏,不谙世事,良善纯真。

  “她追着小鹿玩耍时,我在学习骑射;她去白头山避暑时,我要顶着烈日去校场点兵布阵;她窝在你怀里撒娇卖乖时,我必须要通晓朝中的势力分布,背后盘根错节的关系……我付出那么多,可没人喜欢我。”

  这番话讲完,司马妩已经走到我面前。她双眸熏熏,仰头瞧我:“阿胡,你喜欢我好不好?”

  和小狸类似的眉眼,让我一时恍惚。我这才想起,坚硬独断的外壳之下,司马妩也不过是个二八少女,和她一样需要保护。

  一时恍惚后,我听见自己说:“好。”

  柒

  接风宴上的矛盾并未平息,摩耶公主刚一转醒便吵着让小狸去负荆请罪,否则她就要她父皇立刻出兵。偏偏这时,歌舒瑾领兵去平南地动乱,临走时,他千叮咛万嘱咐,不准小狸去赔礼。

  歌舒瑾前脚离开京城,我随后就到了王府。在知道摩耶威逼小狸去道歉后,我与司马妩决定将计就计,用晋国的软弱麻痹鲜罗,并暗暗加紧屯兵,再趁他们松懈时,一鼓作气攻出雁门关。所以,作为这个计划中最重要的棋子,小狸她不能反抗。

  我到王府时,她正在花园里摘浆果。鲜嫩饱满的金灯果,被她用裙摆接着,小脸白嫩似雪洋溢着纯真的笑,仿佛又回到了那年山中……

  我咳了咳,四目相接间,她小手一抖,金黄色的果子滚落一地。我一颗颗捡起来,包在帕子里递还给她,却被她挥手扫落湖中:“你来做什么?”她对我依旧不喜,这层不喜在前几日司马妩对外透露婚讯后更是急速发酵。

  司马妩需要一个毫无背景,不受世家控制的侍君,而我,如果新娘不是眼前这个始乱终弃的坏丫头,娶谁都没差别。我们两个,一拍即合。

  “臣来传陛下口谕。”我露出无可指责的微笑。

  小狸虽然厌恶我,却对司马妩的事情十分在意。她耐心地听完我的计策,眉头微蹙,歪头道:“我只要按你说的做就能帮到阿妩吗?”

  我点点头。她立刻欢喜起来,双掌合十,喃喃自语:“太好了,我还以为自己什么忙都帮不上……”司马妩说得没错,小狸的性格就是这样,不谙世事,良善纯真。而天真的恶行最为残忍,譬如当年她对我的始乱终弃……

  出乎意料的是,摩耶公主并没为难她,只是从司马妩那里讨了一道请庸王妃领自己游逛京城的旨意。

  那天傍晚,我出宫给司马妩买玉兰酥。一抬头便看见小狸远远地从长街尽头走来,她捧着小山一样的盒子,跌跌撞撞地跟在一群花花绿绿的少女之后。走在最前面的正是摩耶公主。

  我这才惊觉,游览京城盛景是假,趁机折辱捉弄她才是真。可我在小狸脸上看不到丝毫的不堪和愠色,她只是挺直了后背,拖着那条瘸腿,不声不响地跟在她们身后。是啊,不管她如何天真无邪,不谙世事,她依旧是个公主,有公主的胸襟,也懂得身为公主的使命和责任。

  我不自覺地跟在她们后边,看着她们把小狸推搡进了鲜罗在京中的驿馆。

  鲜罗使臣是出了名的好色成性,接风宴上就一直盯着小狸看,莫非……我摇摇头,想着尚在宫中等我回去的司马妩,疾步走过驿馆门口。然而,还没走出驿馆街,我又以更快的步伐冲回鲜罗驿馆,门口的鲜罗士兵提刀阻拦,我抬手借过行人的马匹,飞身上马,一路飞驰,直奔内堂。还没到内堂,便听到一声尖叫。

  小狸的声音!

  马蹄踏破紧闭的房门,衣衫不整的使臣躺在血泊中,小狸蜷缩在墙角,手里攥着花瓶的碎片,不停地颤抖。她一定怕极了,攥得那般用力,连碎片陷进手掌都未曾察觉。

  当夜,摩耶公主不等出城回鲜罗告状,就被乱刀砍死在驿馆。我做的,亲手。

  三日后,鲜罗向大晋正式开战。

  捌

  鲜罗兵强马壮,而大晋的军队如同一盘散沙。战争开始不到三个月,战线便被鲜罗推进到了京城外围。司马妩决定御驾亲征,朝臣中没人阻止,对于他们来说,大晋已经败了。

  出征那日,司马妩骑着一匹枣红马,飒爽英姿,我却看着那马有些眼熟。原来距离山中初见,已经快两年了啊。那时司马妩因为好奇这个备受冷落,又无家族支持的皇姐每年夏冬两季的去处,而打探到了白头山来。

  “等朕回来,便迎你入宮。”年少的女帝,手拎长枪,真真是风姿无双。我眼角余光看到了人群中的她,绿罗裙,双刀髻,除了脸色苍白外,美得不可方物。收回视线,我轻轻握住司马妩的手,落下一吻。

  “臣等主上凯旋。”

  司马妩亲征的第二个月,兵困波月山。我带援军去救驾,恰巧遇到从南地回军的歌舒瑾,他风尘仆仆,浑身大伤小痕。在朝中,我们是死敌,可当外敌入侵,我们调转枪头,一致对外。

  歌舒瑾虽被誉为战神,可他毕竟不是神,战事吃紧,鏖战中他中了毒箭。回光返照的那日,他一反常态,拉着我说个不停,说他和小狸青梅竹马,说他被先皇囚禁的日子,说他用辅佐司马妩为条件威逼她嫁给他,说她从未喜欢过他,二人也并未圆房……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可她曾为你找过穿云草,她应是喜欢你的。”我的声音有些颤抖,迫切地想听到回答。

  “她只是太善良,想替她母皇赎罪罢了。”说到此,歌舒瑾又吐出一口鲜血,“我宁可坚持熬过那些月圆之夜,也不该同意她去白头山寻药,她不去,就不会遇到那个人……”

  歌舒瑾死在那个月明星稀的晚上,临死之前交给我一个小小的锦囊,里边是一颗罕见的黄宝石,雕刻成金灯果的模样。

  “帮我把这个送给小狸,告诉她我一直……”他没说完,便死去了。

  古语有言,哀兵必胜。歌舒瑾去了之后,大晋的军队如有神助,势如破竹。终于在年关之前,我与司马妩里应外合,解了波月山之围,把鲜罗大军逼退边界三十里,并定下五十年互不侵犯的合约。

  回京的路上,小狸竟然偷偷从京中赶来,我看得出她很担心妹妹。

  歌舒瑾战死的消息,大家都瞒着她,只说他又回南地了。一日正在行路,风雨交加,泥石流中,我一手拉住她,一手拽着司马妩,树枝嘎吱嘎吱响,我必须放弃一个人。我看了一眼向我摇头的她,把司马妩推向树杈的最高处,然后抱着她淹没在滚滚泥流之中。

  生不同衾死同穴,她终于是我的了。

  玖

  然而,苍天却在这时开始眷顾我。我们被冲出河道,掉在一处满是鲜花的山谷。我比她先苏醒,指尖颤抖着,探了探她的鼻息。她要是死了,我就转头撞死。

  还好,她平安无事。在等待她苏醒的那段时间,我迅速地处理了一下自己,把易容的面具同可以证明身份的官服一同烧毁,再把尘渣埋进土里。

  过去的两年中,我已然成为了大晋的传说。寒门布衣,少登高位,一路得女帝保驾护航,悉心栽培,仕途得意,前程大好。

  如今,我亲手埋葬了这个传奇。

  做好这一切,我躺在河边,蜂蝶环绕,虫声吱吱,心中安稳,我竟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晃我,声音甚是焦急又满是期待:“阿胡,阿胡……”

  我缓缓睁开眼,四目相对,我佯装惊愕:“小狸,你怎么在这里?”

  她一头扎进我的怀中,等确定我没受伤之后,才啜泣着道:“我……我去找阿妩,回京的路上遇到泥石流……幸得大难不死,醒来之后,我在这山谷转了一圈,没发现出路,又顺着河水向上走,却发现你躺在这里……阿胡,你为何也在这里?”她没有因出不去山谷而懊恼,竟有些如释重负的样子。

  “两年前,我离开皇宫后就四处游历。今日经过眠星山,不巧遇到泥石流,我以为自己死定了,没想到这是上天的馈赠,把我的小公主又送回我身边。”我缓缓抚着她的背,除了对她的心意之外,通通都是胡说八道。

  我胡编乱造的一通,竟然惹得她又流了泪:“对不起……我那天对你太坏了……”她声音很低,萦缠着满园春黛,一城秋波。当年在废殿中,她咄咄逼人,冷嘲热讽,用那种虚假的强势包裹着一颗柔软的赤子之心。直到现在,在知道不可能离开山谷时,她才褪却了这些外衣,变回了我心爱的小姑娘的模样。

  真是要感谢这个没出口的山谷。

  我捧起她的脸:“你当时对我那么坏的原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在我的诱哄下,她说了自己嫁给歌舒瑾的原因,与歌舒瑾自己诉说的一般无二。她也解释了当时对我态度恶劣,只是想让我速速离开京城这个是非之地。她拨开我额头的湿发,惊道:“阿胡,你的脸……”

  “是我在游历时不小心受的伤,小狸会嫌弃我吗?”我扔了歌舒瑾让我转交给小狸的黄宝石,就以隐瞒这疤痕的来历作为弥补吧。

  她立刻道:“这样的阿胡又别有一番英俊呢。”语气先是真挚郑重,尾音又是我习惯了的亲昵调皮。

  我当年担心自己毁容后,小狸就不再喜欢自己的想法,在她这明媚的笑脸前都成了杞人忧天。

  尾声

  时间似乎是飞快的,在这恍若仙境的山谷里,小狸找回了丢失的肆意同快活,蹦蹦跳跳,一派天真。花前月下,她摇我的胳膊,指着一个一掠而过的影子道:“阿胡,小鹿!小鹿跑去谷西边了,那里的凶兽……”

  我摸摸她的头:“也许凶兽吃饱了,就不再吃小鹿了。”

  自从我同小狸在这山谷住下之后,我便仔细地巡视了山谷四处,然后我回来告诉她,千万不要去山谷西边,因为我在那里遇到一头凶兽,差点儿死掉。

  那日,她见我胳膊上鲜血淋漓,立刻就哭了,然后在我的刻意引导下,发誓永远都不去山谷西边。

  如此,我便放心了。

  从此之后,她再也不必在我与妹妹、国家之间做什么选择了。

  山谷西边没有凶兽,只有一条通向外界的路。
赞(0)


猜你喜欢

    推荐阅读

    参与评论

    0 条评论
    ×

    欢迎登录归一原创文学网站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