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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方说,风从那里来

时间:2023/11/9 作者: 故事家 热度: 15944
苏幸安

  在许冽的记忆里,林俏就像是在六月艳阳天里偶然撞见的一场飞雪。违背了所有能量守恒定律,那么突然地出现在他的面前,惊艳了一整个季节。

  遇见林俏时,许冽正上高中。那会儿“结对帮扶”政策正盛行,作为成绩优异的贫困生,许冽受到了林俏爸爸的资助。为表感激之情,学校要求受资助的学生给好心人写一封感谢信,由校务部统一邮寄。一向情感内敛的许冽说不出太多感恩戴德的话,只是将家乡的山水描绘在了信纸上,信纸的背面写着——这里不仅有贫穷,还有美丽的风景。

  半个月后,一个梳着长马尾、穿着白色棉布裙的女孩,拿着那幅画敲開了许冽的家门。

  彼时暑假刚刚开始,寂静的山间小镇里弥散着浅浅的雾气。女孩纤长的睫毛上凝着露珠般的光泽,开口说话时唇边旋出两个浅浅的梨窝,带着甜美的味道:“我叫林俏,和你一般大,一直资助你的那个商人是我爸爸。我想亲眼看一看,这里的风景是不是真的和你画出来的一样漂亮!”

  许冽沉默着接过林俏拿在手里的书包,然后从井里打出一桶清水来,小心翼翼地清理着溅在书包上的泥巴。林俏坐在院子里的小竹椅上,托着下巴盯着许冽精致的侧颜看了很久,久到她就要睡过去时,许冽突然开了口,清清冷冷的嗓音带着山风凛冽的气息:“山里的日子并不好过,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想回家记得提前告诉我,我帮你买返程的车票。”

  唇边再度旋出梨窝的痕迹,林俏笑着道:“只要你别冷冰冰的不理人,吃什么苦我都不怕。”

  许冽依旧垂着头,清澈的井水静幽幽地荡起波纹,细碎的纹路中映出一双沁着雪色的深邃瞳仁。

  许冽很小的时候就没有了妈妈,爸爸常年在外打工,家里只有他和双目失明的爷爷相依为命。许冽把房间让给林俏,自己抱着被子去和爷爷一起睡。

  山里的夜晚星辰满天,许冽打了热水,挽起衣袖给爷爷洗脚,林俏将毛巾润湿帮爷爷清理眼睛。上了年纪的老人笑得眉眼弯弯,不住地夸赞着“好孩子”。林俏笑着回应道:“孩子是好孩子,爷爷也是好爷爷!”

  有萤火虫自窗外飞进来,点点流光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灵动。许冽借着弯腰的姿势侧过脸来看了林俏一眼,女孩梨窝轻旋的样子仿佛一抹露华,轻轻敲碎了他眉眼间尘封的冰雪。

  在林俏的记忆里,那是个格外漫长而宁静的暑假。许冽爬到树上给她摘酸酸甜甜的野果,告诉她什么样子的可以吃,什么样子的吃了会闹肚子。林俏自己先咬一口,觉得很甜,再递到许冽嘴边,永远板着一张面孔的少年突然红了脸颊,结结巴巴地警告她不许胡闹。林俏也不恼,旋着两粒浅浅的梨窝跟在许冽身后跑来跑去。

  许冽带她去山间小溪里看鱼,浅银色的鱼儿摆着尾巴游来游去。林俏故意将溪水扬得四处飞溅,七彩的虹光里,一双眼睛牢牢地盯着站在对面的黑发少年。

  许冽永远严肃的脸上终于露出无奈的神色,道:“你总看我干什么?”

  林同学彻底将没羞没臊发扬光大:“因为你好看呀!”

  许冽脸上的无奈更浓,却在转过身时,偷偷地柔软了眉目。

  每个周末,许冽都会坐两个小时的大巴车,到隔壁的小镇上做兼职家教,赚些钱来补贴家用。许冽去上课时,林俏就留在家里照顾爷爷。她学着许冽的样子往锅下添火加柴,淘米煮粥,再从园子里摘几样自家种的蔬菜,清炒一下,分装在两个盘子里。一份趁热端到爷爷床前,一份放进保温桶里,等许冽回来吃。

  山村的傍晚恍若诗篇,火烧般的云朵和连绵不绝的山峰融在一起,形成壮阔的云海。林俏恍惚地想,难怪许冽能画出那么富含生命力的作品,他生活的地方当真美丽得不像人间。

  林俏正坐在院子里等许冽回来,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有着及腰长发的女孩出现在林俏面前。林俏认得这个女孩,她叫宋苒,是许冽的同班同学。

  宋苒扯着林俏的衣袖气息不稳地道:“许冽……许冽乘坐的那辆大巴车翻车了。大家都在帮忙救人……你快去看看吧……”

  一种名为恐慌的情愫透胸而过,林俏瞬间变得面色苍白,她甚至来不及跟宋苒说一声“帮我照顾爷爷”,就沿着大巴车驶来的方向狂奔而去。风自耳畔凛冽而过,震荡起声势浩大的回声,林俏听见自己的心跳是从未有过的慌乱与急促。

  林俏不记得自己究竟跑了多久,跑过一条又一条山路,绕过一道又一道险弯。从天光稀薄,跑到夜色浓郁,依然没有看见所谓的“大巴车翻车现场”。

  最后一丝体力终于被榨干,林俏踉跄着倒在路边。夜枭的叫声和鸟类抖动翅膀的声音弥散在夜色里,显得格外阴森可怖。

  林俏又冷又怕,对许冽的担心沉重地压在心头,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只能咬着手腕小声地哭——许冽,你究竟在哪里啊,为什么我找不到你?

  突然,一束雪白的手电光照在她的脸上。林俏吓了一跳,刺目的雪白里,她看见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走到她的面前,漆黑的发梢上带着夜雾般清爽的味道。腕上一紧,许冽拽着她的手腕,直接把她从摔倒的地方拉了起来:“告诉过你不要乱跑,你为什么不听话?爷爷眼睛看不见,你怎么可以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他为了给自己倒一口热水喝,弄翻了水壶,差点儿烫伤自己!”

  扑面而来的指责让林俏说不出任何辩解的话。她想说,有人告诉我你出了意外,我只想着要来救你,忘记了其他任何纷扰;她想说,我被人骗了,我不是故意把爷爷一个人留在家里的。

  解释的话涌到嘴边,却在撞上许冽满是责备的眼神时烟消云散。林俏轻轻抹去湿润眼角的泪珠,只说了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是我不够懂事;对不起,我给你添了太多的麻烦。

  许冽拿着手电在前面走,林俏低着头在后面跟。两人之间的距离并不遥远,却莫名有种生出了隔阂的味道。林俏揉了揉微微泛红的眼圈,再睁开眼睛时,看见许冽保持着背对着她的姿势将手掌递到了她的面前。少年的嗓音里依旧带着山风般凛冽的味道,一如初见的时候。他说:“山路坎坷不平,容易摔倒,你拽着我的衣袖,会好走一些。”

  林俏的脑部构造过于简单,遇到突然状况就容易死机。她愣愣地看着那只递到自己面前的手,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许冽只当她是不愿意,声音闷闷地道:“不需要的话就算了,你自己小心些。”

  声音尚未落下,许冽只觉腕上一紧,有人小心翼翼地扯住了他的衣袖。柔软的指尖轻轻撞上他微凉的手掌,掠起春风过境般的细碎温暖。

  失去了天光的深浓夜色里,少年英俊的眉眼之间弥漫起无人可窥的温柔。他声音极轻地道:“以后不要再乱跑了,我会很担心。”

  那一瞬间,林俏像中了魔法般神奇地忘记了摔倒时的疼痛和被人欺骗的委屈。她牵着许冽的衣袖,轻声道:“许冽,你知道吗?其实我很早就认识你了。在青少年绘画比赛的总决赛现场,我看着你用画笔一点点勾勒出天使与魔鬼互相拥抱的样子,看着你凭借那幅作品走上金奖的领奖台。我想,那个少年心里一定有着一个很美好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连魔鬼都变得不再邪恶……”

  脚下微微一顿,是许冽停了下来。林俏顺势将许冽的衣袖握得更紧,她轻声道:“许冽,你到我长大的那所城市去上大学好不好?我们一起去同一所大学。”

  漆黑的山路上,手电的光亮圈出一方小小的天地。许冽侧过脸看着林俏的眼睛轻轻微笑,纯黑的瞳仁里浮起温暖的光,如同永不坠落的亘古星辰。那声“好啊”就哽在唇边,还来不及吐出,一声声急促的呼唤自山坡的顶端传来。

  林俏和许冽一同转过身,看见上了年纪的老村长站在不远处喊着许冽的名字:“许冽,你爸爸回来了!”

  听到“爸爸”两个字,许冽眼中绽放出烟火般盛大的光芒。他握住林俏的手,道:“林俏,我带你去见我爸爸,他会吹笛子还会拉手风琴,是世界上最厉害的爸爸,你一定会喜欢他!”

  林俏被许冽的情绪感染了,只顾着和他一起高兴,忘记了烟火盛放过后,只有寂灭如死的冰冷坠落。

  许冽的爸爸回来了,躺在担架上回来了,整个人瘦得脱了形,膝盖以下空空荡荡。

  老村长告诉许冽,工地发生了坍塌事故,许爸爸被砸中了双腿。老板支付的赔偿款在缴清医药费后就所剩无几,父子两人之后的生活该如何继续,没有人能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许冽的爷爷被好心的村民接到家中照顾,许冽守在父亲的床前,纤长的手指自父亲雪白的发丝间拂过。林俏从身后伸手去蒙住许冽的眼睛,她说:“想哭就哭吧,不会有人看见。”

  一滴泪,极烫的一滴,毫无预兆地掉进了林俏的掌心里。

  几天后,工地的负责人带着慰问品和补偿款到家里探望许爸爸。林俏守在门口,不知道负责人究竟和许氏父子说了些什么,只知道送客人出门时,许冽的脸色苍白到了极致。

  黑色的轿车渐渐走远,林俏习惯性地想去扯许冽的衣袖,刚刚伸出手,就听见许冽声音冰冷地道:“你该回家了,爸爸病了,爷爷看不见,我有很多事情要做,没时间照顾你,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探出去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林俏喃喃地道:“正因为你有很多事情要做,我才想着要留下来帮帮你……”

  许冽没有转身,保持着背对着林俏的姿势。林俏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听见他声音里愈发浓重的冰冷:“帮我?连饭都做不好的娇小姐,拿什么帮我?你回家吧!”

  说完这句话,许冽转身进了屋并重重地关上了门,将林俏隔绝在了薄薄的门板之外。

  第二天,林俏一觉睡醒就看见爸爸的秘书出现在许冽的家门前,身后停着昂贵的轿车。漆黑油亮的车身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有村民站在一旁好奇地张望,再看向林俏时,目光里多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深长。

  许冽的脸色依旧苍白,只说了一句“一路顺风”,便再度走进屋里关上了门。

  林俏进退不得地站在原地,既尴尬又难过。宋苒从围观的人群里走了出来,站在林俏面前,轻声道:“你还有什么颜面站在许冽家门前,你就不觉得心中有愧吗?”

  林俏怔怔地看着她,不晓得她在说些什么。宋苒唇边浮起一抹嘲讽的笑:“村里都传遍了,你还不知道吗?许爸爸是在给一个林姓老板打工时受的伤,那个老板就是你的父亲!是你父亲害得许爸爸失去了双腿,害许冽要独自扛起这样沉重的负担,你难道不该愧疚吗?”

  林俏震惊到了极致,反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林爸爸按照合同规定支付了赔偿款并额外给予了补助,从法律层面上看,他没有亏欠许氏父子。但是在情感上,他却间接导致了一个家庭的毁灭,让许冽陷入了更加深重的黑暗。

  宋苒像捕捉猎物的野兽一般逼近到林俏面前,声音极轻地道:“林俏,那天我是故意骗你的。我和许冽从小一起长大,原本很快乐,你的出现,却打破了这份和谐宁静。你跟你爸爸一样,都是伪君子,都是假慈悲!”

  听到宋苒侮辱爸爸,林俏脑袋一热,抬手对着宋苒的肩膀重重地推了過去,口不择言道:“你不过是个山里长大的野丫头,有什么资格侮辱我爸爸!”

  宋苒应声摔倒的同时,身后门扉轻响,许冽拎着林俏的书包走了出来。他将书包塞进林俏怀里,一双漆黑如夜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她:“我也是山里长大的,宋苒是野丫头,那我是什么?”

  宋苒的哭声适时响起,将林俏逼入了更加尴尬的境地。她张了张嘴想要解释什么,却发现无可辩驳,只能逃一般坐上那辆黑色的轿车。车子驶出去很远,林俏才发觉怀里的书包沉甸甸的,拉开拉链就看见里面装着一颗又一颗洗干净的野果。

  她刚来这里时,处处都觉得不习惯。许冽为了哄她开心,爬到树上摘酸酸甜甜的野果给她吃,告诉她什么样子的可以吃,什么样子的吃了会闹肚子。

  林俏将装满野果的书包抱进怀里,有什么东西掉下来,润湿了雪白的裙角。

  一回到家林俏就病了,整日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着,林爸爸不眠不休地守在床边,一声声“宝宝”简直暖到了心坎里。然而愈是这样,林俏愈是忍不住心疼许冽。同样的年纪,她可以在爸爸怀里撒娇,许冽却已经扛起了生活的重担……

  半梦半醒间眼泪簌簌地落下来,林俏一声接一声地唤着少年的名字,一声又一声地说着“对不起”。

  林俏的病彻底痊愈,是在开学后的第二周。整个人瘦了一圈,蔫蔫的没什么精神,林爸爸揉着女儿的头发不住地叹气。同许冽一样,林俏也是很小的时候就没了妈妈,一直和爸爸相依为命。林俏念着许冽的名字,转身扑进爸爸的怀里,悄悄地红了眼睛。

  时间走得飞快,眨眼间林俏步入了高三,抱着书本背题背得天昏地暗时常常回想起许冽的样子。身量单薄却格外挺拔,像是从漫画里走出来的骄傲的战士,勇敢地同生活博弈着。

  一面想着一面在纸上来来回回地写着什么,回过神来时,才发现一整张A4纸上写满了同一句话——许冽,你还好吗?

  林爸爸一向宠女无度,林俏又是孩子心性,爱玩爱闹。在进入高三之前,成绩一直是中等偏下,用班主任的话说,能考上个普通本科已经算是超常发挥,更好的学校想都不要想。

  步入高三之后,林俏像变了个人似的沉迷学习,成绩上升得飞快。班主任在班会上表扬她,让她谈一谈学习心得。林同学沉默良久,突然想起许冽说过的话,脱口而出道:“我想走向更远的地方,成为更好的人。”

  话音落下,教室里响起热烈的掌声。林俏低下头,再一次红了眼睛。

  许冽没有电子邮箱,林俏只能把写给许冽的信寄到他就读的那所学校。在信里林俏告诉许冽本市最好的高校是哪一所,最好的专业是哪个,虽然成绩还差一截,但是她会努力地赶上来,她会在那里等待着他来兑现承诺。林俏不记得自己究竟给许冽写过多少封信,虽然每一封信都是石沉大海。

  转眼寒冬降临,这一年即将结束。林俏的家乡是个鲜少下雪的南方城市,旧历新年的那一天,却飘起了鹅毛般的大雪。林俏裹着厚厚的羊绒大衣站在雪地里,双手环绕圈在唇边,对着天空,对着纷纷扬扬的白色雪花,大声地喊:“许冽,你还好吗?”

  还记得我们曾约定过,要一起去同一所大学吗?我每天都在为此而努力着,你呢?

  考试前忐忑了那么久,真的进了考场,林俏反而冷静下来。一整年昼夜不分地拼命学习,终于在此时见到了成效。答完最后一张卷子上的最后一道题时,林俏终于松了口气,在心里默念了无数遍许冽的名字。

  收到录取通知书时,林爸爸高兴得不得了。本市最好的大学最好的专业,他揉着林俏的头发不住地说着:“我女儿一直是最好的!”

  当天晚上,林俏给许冽寄去了最后一封信,水蓝色的信纸上只有一句极简单的话——我在那里等你,一直等下去。

  八月底新生报到,林爸爸早就计划着要亲自送他的宝贝女儿去学校,却在开学的前一天被林俏连哄带劝地赶出了家门。他去出差去旅行,随便做什么都好,只是别再惦记着送她去学校这档子事。

  林爸爸笑得无奈又包容,心里想着,他的小女儿终于长大了。

  报到那天天气格外好,报到处设在室外,几十把遮阳伞一字排开,每一把伞下都挤满了人。林俏一手拿着录取通知书一手拖着箱子,在人群中撞来撞去地找了许久。各色陌生的面孔映在视线里,唯独没有她熟悉的那一个。

  林俏微微有些沮丧,转念想到可能是因为人太多而错开,索性打开箱子,抽出一张白纸,用马克笔在纸上写下许冽的名字。然后像举接机牌一样,把写着“许冽”两个字的白纸高高地举过了头顶。

  接机居然接到了报到处,林俏很快就成了校园里的一道奇观。学生干部闻讯走了过来,伸手就要夺林俏手里的“寻人牌”,道:“同学,想找人你可以去校务处咨询,这样举着牌子四处乱转,影响不好吧?”

  林俏双手一背把牌子藏到身后,厚着脸皮道:“我要找的人就在这里,只不过我们一时没有看到对方。你再给我五分钟,不,十分钟,我一定能找到他!”

  学生干部铁面无私:“一分钟也不行,你再无理取闹,我就向学校申请,给你记过处分!”

  林俏刚要再争,身后突然响起一个格外熟悉的声音:“我的名字明明是两点水,你为什么总是写成三点水?那么多封信,包括今天的‘寻人牌,全是错的。”

  那声音太过熟悉,熟悉到林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转过身就看见许冽站在那里。白衬衫牛仔裤,样式有些旧了,但是格外干净笔挺,像是街边清新的白桦树。

  一年未见,他又英俊了许多,眉目舒展开来,凌厉中透出成熟的味道。林俏怔怔地盯着许冽看了很久,一滴泪突然掉了下来,许冽连忙探手接住,顺势捏了捏她的脸,轻声道:“别哭,那个约定我从来没有忘记过。”

  许冽告诉林俏,爷爷身体很好,时常念叨着让林家小丫头来看他;在慈善机构的帮助下,爸爸的双腿装上了义肢。许冽在二手市场上给爸爸买了一架手风琴,左邻右舍都喜欢听爸爸拉的曲子,最喜欢的是那首《喀秋莎》……

  眼泪越掉越凶,林俏哭得几乎吐不出完整的句子,反复念叨着“对不起”。许冽抬手抹去她脸上的泪,轻声道:“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你没有错,林先生也没有做错什么,是我迁怒于人,是我不好……”

  在林俏的记忆里,与那个夏天有关的一切都是闪闪发亮的:少年纯黑的眼眸和雪白的衬衫,微笑时眼角弯折的弧线和牵起她的手时掌心里微凉的温度。

  大学的第一年,林俏找回了在小山村里过暑假时养成的习惯,整日跟在许冽身后跑来跑去。系里德高望重的老教授把许冽视为关门弟子,笑眯眯地逗他:“这是从哪里捡来的女朋友?”

  林同学继续没羞没臊:“报告教授,我是许冽家的童养媳,自幼就许给他了!”

  老教授乐得不行,直夸林俏眼光好。许冽一头钻进图书馆里,假装不认识身后的那两个人。

  有老教授善意的调侃,也会有不怀好意地乱嚼舌根,林同学脸皮厚比城墙,全当没听见。许冽表面上不言不语,却在夺得了辩论赛的最佳辩手之后,在接过奖杯的同时,跳到观众席里将奖杯捧给了林俏。所有流言蜚语,顷刻间烟消云散。

  大学的第二年许冽向学校递交了支教申请。他從闭塞的小山村里走出来,比旁人更清楚,那里的孩子有多少渴望,又有多少无奈。林俏闹着要跟去,可那段时间她正患重感冒,被许冽强行留在家里养病。送许冽上车的时候,林俏踮起脚尖,凑到他耳边神秘兮兮地道:“记得带小野果回来,要红红的那种,颜色不对的吃了会闹肚子。”许冽弯起眼睛笑得异常温柔。

  支教的期限原本是一个半月,因为梅雨的影响,山路变得格外泥泞,许冽在山中小学多留了近半个月的时间。起先还能和林俏通电话,随着梅雨的到来,信号彻底消失,两个人也就断了联系。

  山路恢复通车后,许冽和同行的伙伴一起回了学校。走下火车的瞬间,满眼都是对那桩震惊全国的经济重案的报道。翻开报纸,林爸爸的名字赫然在列,被宣判入狱。

  许冽无法想象,在他去支教的这段时间里,林俏一个人都经历了些什么。他随手将行李丢给同行的伙伴,急匆匆地向林俏家赶去。出租车堵在路上寸步难行,他干脆下车奔跑,跑到林俏家门口时,汗水已经湿透了身上的衣服。

  许冽没有见到林俏,却见到了林爸爸的秘书。秘书苍老了许多,他看着许冽,一字一顿地道:“林先生涉案入狱,林小姐现在能依靠的只能是身居国外的姑姑。我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小姐执意要留下,我想你是唯一可以让她改变主意的人了。”

  长时间的快速奔跑让胸口闷闷地疼,许冽闭上眼睛,轻声道:“我明白了……”

  许冽不知道秘书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一直等在林俏家门口,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夜色渐渐深沉。手边突然一暖,一个小小的身影依偎了过来。林俏哭红了眼睛,可怜兮兮地对许冽道:“我爸爸真的是一个好爸爸……”

  许冽伸出手去揉了揉她的头发,轻声道:“我知道的。”

  林俏眼睛里的水光更浓:“他们都让我出国留学,所有人都说这是为我好,可是我真的不想走啊!许冽,你让我留下来吧,只要你挽留,我一定不走……”

  这一次许冽没有言语,他沉默着垂下了眼睛。林俏怔怔地盯着他看了很久,唇边突然浮起一抹凄凉的笑:“我明白了。我是经济犯的女儿,跟我在一起会连累你的名声……”

  出国那天,林俏在机场等了很久很久。直到广播里响起航班即将起飞的声音,林俏也没有在送行的人群里看见许冽的影子。林俏在机舱里删掉了所有与许冽有关的联系方式,哭得像个丢失了所有玩具的孩子。

  林俏是在圣诞节那天出生的,往年她过生日时,林爸爸无论多忙都会抽出时间亲手做蛋糕给她吃。今年她只接到一个秘书的电话,说代表林先生祝他的宝贝女儿生日快乐。

  林俏在便利店打工时还不觉得难过,下了班走在路上,看着明亮而温暖的万家灯火,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林俏准备买一块蛋糕祝自己生日快乐,手伸进口袋里摸了半天也没摸到什么,才恍惚地明白钱包被偷了。

  有雪花落下来,纷纷扬扬,仿佛又回到了小山村里梨花盛开的时节。少年坐在树下一笔一笔地勾勒着繁花美景,她守在一边双手托着下巴痴痴地看。

  喉咙堵到发酸,林俏背靠着公用电话亭缓缓蹲了下去。握在掌心里的电话微微一震,指尖滑过屏幕,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跳了出来——没有挽留你,不代表我不会跟你走。我不是怕被你连累,而是擔心你在国内受到更多的伤害。生日快乐,我的女孩,请等着我……

  雪花静静地落下来,商店的橱窗上挂着翅膀透明的小天使。她看见原本空无一人的长街尽头,突然出现一道颀长的身影,英俊凛冽,如同傲娇的白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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