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阳的戏衣很艳,因为比寻常女子要矮小,穿在身上显得十分宽大。她分明是戏师,却守着一面大鼓,鼓锤咚一声敲在鼓面上,那简单的台子上便流光溢彩起来。
待后来去问那台下听戏的人,他们所说的戏词无一相同。
这雕虫戏竟是幻化人心,鼓锤一敲,人之心事便可按戏师所想而来。
待她鼓捶轻放,盈盈一拜,一段雕虫戏收了场,围观的看客咂着嘴心甘情愿地掏了钱。
偏偏弄清不识规矩,负着手一身白衣站在人群里,冷冷哼了一声:“雕虫小技。”
鱼阳矮小的身体看起来有些单薄,却插着腰像只骄傲的孔雀,同他争论:“雕虫戏雕虫戏当然是雕虫小技了,不然公子以为是什么?”
弄清被堵得一愣,哑着口一甩袖子走了。身后鱼阳弯腰赶人:“不演了不演了,本姑娘累了,走开,不演了。”
弄清是这建临城里出名的雕虫师。传言他雕出来的东西曾经在他妻子死之时,因落泪三千,而死物复生。
而他自妻子死后,再没有动过刀。
鱼阳的雕虫戏只一场就在这里出了名,不过两天就有大户人家上门来请,她穿上那件艳丽的衣裳,被人恭恭敬敬地抬去了府上。
弄清本已经忘了那个牙尖嘴利的戏师了,却在旧友家又看见,还发现她全然没了在街头上时的冷然尖利,连在台上都比上次多了几分媚俗的气息。他皱起眉来,忍不住开口嘲讽:“我们建临的男子可对侏儒之人没什么兴趣。”
鱼阳站在台上面色铁青。她一生最讨厌别人说她侏儒,深吸了一口气,媚着一双眼笑:“弄清公子教训的是,鱼阳逾越了,可是……今日诸位公子谁若是娶了鱼阳,当个小妾也好,再不济当个侍奴、婢女也行,鱼阳这一手雕虫戏,从此只为他一个人演。”
台上她还在笑,眼角微微挑起,笑得挑衅,顶着一张他万分熟悉的脸。
弄清黑着一张脸站起来,大步地走到台前拉过她的手转身就走:“我娶了!”
建临的弄清公子娶了一个戏师的事情,两日就传得满城都是。人人都知道弄清自妻子绾氏亡后,至今未娶,每年妻子祭日,都会前去祭奠,爱妻之名满城皆知。
如今却突然娶了一个来建临还没几天的女人,真是惊讶了许多人。
鱼阳却自得得很,被弄清拉进府后便开始笑,又装作惊奇道:“公子不是说建临男儿对侏儒之人不感兴趣吗?”
奇怪的是明明也没见过几次,他们之间却有着别人不能理解的针锋相对。
仿佛互相知晓对方所有的底细,外表的、内里的……无一不熟。
弄清冷笑了一声,袖子里突然滑出一把刻刀,随手拿了院里的一截烂木头,手上刀光飞扬,同她一样高的一个木人不过半刻就成了形:“谁说是我娶你了?你嫁给它才相配。”
鱼阳被他扔过来的那截烂木头撞得一个踉跄。她咬住唇,生生憋住了想要脱口而出的讽刺。
她那么作践自己,就是想叫他娶了自己,如何再能出去?
府上的人待她并不好,明里暗里地嘲笑她嫁给了一截烂木头,也不敬重她,该是弄清授过意地想叫她不好过。
过几日就是百花宴,是同弄清交好的公子们自发组织办起来的宴会,弄清自然是要去的。在弄清身边伺候的侍女站在门边道:“公子吩咐,百花宴要带姑娘去,叫姑娘到时穿得光鲜些。”
待鱼阳依言去了,才知道她不过叫人给算计了而已。今日,是他妻子的祭日。
鱼阳一身艳袍站得离弄清不远,愣了一下忽而笑了起来——在他那么难过的时日里,笑得明艳非常,恶毒非常。
弄清勃然大怒。
绾氏葬在一处竹林,此时起了风,满山的竹语细碎,鱼阳一句话也没有说,任由听命于弄清的侍女扒去她身上的衣服。
浑身雪白,却在肩头上,正正的,刻着他的名字。
鱼阳仿佛让人当面扇了一耳光,还没来得及捂住肩头,他的声音已经传了过来:“丟进石坑,磨不干净那两个字,你永远别想出来!”
石坑是山里猎人用来打猎用的大坑,里边碎石遍地,又十分深,一般人都难以出来,何况是比寻常人要矮小的她。
她撞得头破血流,雪白的背上磕进去几颗石子,血流了一背,狼狈不堪,却还笑得眉目飞扬:“真是可以的,吃一堑长一智,以后你身边的人,鱼阳可不敢信了。”
一连三天,没吃没喝,鱼阳本就单薄的身体更加单薄,一只手却一直捂着肩上的两个字。浑身伤痕累累,却唯有那两个字,分毫未损。
她用一双手,用碎石,挖了三天,挖出了仅仅供一只脚踩踏的地界,慢慢爬了出来。她躺在竹林里大笑,笑到声音嘶哑,转头对远处站了半天的弄清道:“呸!你以为这是你的名字?谁规定这天下只能你一人叫弄清?我遇见的那一个,好过你千倍!万倍!你连他一根头发丝都不如!”
眉角高高吊起,生生就是一副惹人生气的刻薄样儿。怕她死了,忽然想起来看一眼的弄清被逼出一股怒气,冷笑了一声:“好啊,那你就去找你的那个弄清吧。”
弄清讨厌极了这个人,不仅是因为她有一张同他妻子一样的脸,还因为她顶着这张脸,却连那人的一丝一毫都比不上。
他一身白衣,拂袖就走,他身后的鱼阳却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扬声道:“弄清!你夫人死之前有句话要说给你听,你听还是不听?”
他猛地僵住,忽而又想起来,这个人又与他没什么关系,又怎么会真的知晓他的过往。
“她说,她真是恨透了你!”鱼阳快意得眉目都笑开了,指甲却将自己的手心掐得青紫。
世人都传他与妻子恩爱非常,妻亡后仍重情重意,只有她一个人,说那个女子,恨透了他。
“你逼迫她嫁予你,又害死她挚爱之人。同你在一起,她一生从未有过笑颜,你为了得到她不择手段,她恨透你了。你粉饰的恩爱深情,无论过了几百年,仍旧不足以掩饰你卑鄙的手段。”
这是他这一生最不愿对人道的秘密。他一生的暗伤,在此时被人毫不留情地揭开,露出里面腐朽的伤痕。
他浑身都颤了起来,眼里杀意忽起。他掐住她的喉咙:“你还知道什么?”
鱼阳眼里没有丝毫惧怕,直直地同他对视:“关于你……我知道所有。你要杀人灭口最好趁现在,若不然哪日你身败名裂……”
弄清怀疑她的身份,当日就将她押进了私牢。可无论他怎么逼问,她都是脊背挺得直直的,死也不多说一句。
弄清上前来问,她一口咬上他的耳朵,用牙齿狠磨着低语:“她说,你这种人,真该不得好死。”
其实没说什么了,那个女子一生从未爱过他,就是对他最好的诅咒。
弄清这次没有生气,反而笑起来:“那又怎么样?至少到死她都是我的妻子,至少……我爱她。”
他捏住她的下巴:“而你?区区雕虫之木,供人玩乐之物罢了,你再不甘,仍旧是这个结局。”
她猛然僵住,惊愕地睁大了眼睛:“你知……”
他截住她的话头:“虽然不知道是谁将你雕了出来,不过看来他的手艺也真是够差,你这种作品……一把火烧了都比留下来败坏雕虫师的名声好。”
她愣愣地听着,脸上一瞬间血色全无:“你不知道我为了修出灵性苦苦挣扎了多少年……”
一身血污先前无论如何都不屈服的人,仿佛一瞬间脱了力气,颓唐地匍匐在肮脏的地上,棱角尽失。看不到神情,却让人莫名觉得难过。
他却只觉得快意,多次的对决他总输多胜少,这一下,是真的觉得快意。
鱼阳模模糊糊地睡了不知多少时间,真身为木的她对火气十分敏感,猛地从梦里惊醒过来,愣了一会儿突然疯了一般地爬起来冲出地牢。
鱼阳看着烧成一片的火场,拉住冲出来的侍女大吼:“弄清呢?”
侍女咳嗽着被吼得愣住:“还在……在里面。”
话才落,鱼阳已经冲了进去。其实在生死面前谁又会首先想到别人?他的侍女不会,他自己也很难,弄清被砸下来的横木砸伤了,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自己大抵是要死了,却在火光之中看见了一个冲过来的身影。
鱼阳将弄清背出火场的那一刻,脚一软跌倒在地,忽地就大哭了起来。弄清模糊地睁眼,只觉得疑惑:她明明那么讨厌他,怎么哭得那么难过呢?
能为一个人哭得撕心裂肺的原因,不是爱极,便是恨极。那她到底是爱极了,还是恨极了呢?
晕过去之前,他唯一想知道的,竟是这个。
天干物燥的,厨房走了水,索性并没有烧掉多少。弄清从大火里捡回了一条命,人却昏迷不醒。他的手被砸得面目全非,鱼阳在厨房里盯着自己的手半晌,忽然冷漠地拿起了刀。
她并非人,只是守月山上取下来的一截雕虫木,一截木头对一般人或许没有什么用,但对一个雕虫师的意义却不一样。
他可以用一截木头,为自己雕出一双手——有血有肉,运用自如。
这时门却突然一声巨响让人给踹开了。
弄清抚着心口出现在门口,逆着光占据她所有的视线:“这点儿小伤,还不至于要了我的命。”
他拿出刻刀,几下刀光飞舞轻松地治好了手,嘲笑道:“你倒是舍得。”
原来那只手,本来就不是一般人的血肉之身。
鱼阳将颤抖的手背到身后,又挑起眉尖同他针锋相对:“反正不是人,又不会痛。就当……救了一条狗了,积德。”
破天荒的,弄清这次什么也没说,静静地看了她半晌,又淡然地转过身走了。他一开始就知道她不是人,却没有想到,她会冲进火场。明明是个遇见火,一个不慎便会灰飞烟灭的人。
而她一下子瘫坐在厨房里。
弄清没有再找她的不是,鱼阳的日子终于清静了下来。
她身上的伤渐渐好了,却忽然听说,弄清要去守月山,取雕虫木。
鱼阳知道,在守月山上,有一株雕虫木,百年树龄,成人大小。
她在凉亭里愣了良久,忽而笑了一声。指甲尖锐地刻进血肉,疼得让人想皱眉,连着心口的痛。
鱼阳一下推开弄清的房门,原本气势汹汹地想要质问的话,却突然哽在喉咙里。她忽然想起来,她要拿什么身份去质问他呢?
她于他,本就什么也不是。
书案后的弄清缓慢地抬起头来,看见一瞬间委顿在门口的人微微皱起了眉。
而鱼阳看见他皱眉,只道是自己又惹他生气了,心里不由得又难过了一分,哑着声音还是开了口:“你要去守月山取雕虫祖木?”
“是。”
她一愣,而后忽然恢复了先前的刻薄锋利:“你还真当是随便一根烂木头都能修出灵性啊,就算你雕出了她,十年百年,千年万年,她又什么时侯才会修出灵性?”
况且……如果她一直都修不出来,你该怎么办?我又该怎么办?
弄清没有以前那么容易被她激出怒气了,只是平静地低头整理好行装:“总会修出来的,百年也好千年也好,我有很多的时间……”
鱼阳有那么一瞬间,眼前一片空白,所能看见的只是自己还是个木人时苦苦挣扎修出来的那颗人心,裂出了好大的缝。
弄清拿着行李从她身旁走过,却忽然停了下来。他才发现,她真的很矮,还不及他的胸口那么高,一身艳丽抢眼的红衣,也掩饰不了她的单薄。
他叹了一口气,低首将腰间的玉佩解下来,弯腰挂在她的腰上,而后一言不发地走了。
见到有他的东西在她身上,他离开的这段时日,府里的人至少会收敛一点儿。
弄清一去三月,再回来之时,浑身狼狈,眼里却闪动着激动癫狂的光。
他开始准备雕琢,无人的院落里只有一棵海棠,粉红的花瓣落得洋洋洒洒,光影细碎。他的面前是一棵赤色的木,散发着柔美的光芒。
门边靠着一个人,穿着白色的里衣抱着手靠在那里,那一身艳袍披在肩头,大片的衣摆铺开在碎花里,静谧得不像两人的相处模式。
他在临下刀之时忽然顿住,有那么一瞬间,他记忆里那么固执喜欢的那个人,模糊一片。
弄清回首去看靠在门边的人,才发现她根本没有看他,而是盯着乱花,透过树枝看向那不知名的天际,没有丝毫锋利的影子,只是安静地盯着那些花,眼里也没有他。
鱼阳好半天才回神,见他迟疑,便开口:“眉是柳叶眉,要淡一点儿,柔一点儿。目要温和,唇要薄,唇角勾起来,要笑得很温柔。手很好看,粉白的绣花鞋,温婉的衣服,花纹是杏花和卷云。”
她所说与他记忆中的人分毫不差,弄清微微皱眉:“你怎么知道?”
她打了个哈欠,很慢地偏过眼睛对他笑:“关你什么事?”
真真是,说不上三句好话。
鱼阳每天都来看他雕木,却一句话也不说,很安静,安静得他以为以往同他针锋相对的都是另一个人。弄清始终觉得有哪里不对,却又想不出来是哪里不对。
他不禁越雕越慢,有一次下刀,却奇怪地半晌没有动,偶然回头看见一身张扬艳袍的姑娘抱手靠在门上,竟是低着头睡了过去。
院里的海棠到了落花的时节,风一吹落了满院。她的发间、肩头、袖口、衣摆,稀稀落落的都是。
他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她比他矮得太多了,多到他弯下腰,再弯下腰,才能吻上她的额。
雕虫师出世的不多,因着那技艺本就是逆天命的,世上本也没有几个。弄清出世雕琢虫木的消息不胫而走,传得满城皆知。
第七天的时侯有人奉命,带来了天子之旨。
整个府上一瞬间绝息,他久久不能回神。进献雕虫木,那他这么久所做的一切,又算什么?
雕虫师不止有他一个,祖虫木却只有一棵,进献后,他喜欢了那么久的人怎么办?
鱼阳在一旁,偏过头来看见他恍惚又绝望的神情,她不觉得难过,只是觉得可悲。他曾经那么深切地爱着,这些她都知道,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却还是觉得如此可悲,连带着,也感受到了自己的可悲。
鱼阳轻轻叹了一口气,向前踏出了一步。她一动,弄清便反应过来了她想做什么,下意识地去拉她的手。
握在手心里的手很温暖,让他忍不住想起她以前说过的话:“反正不是人,又不会疼……”
可是,真的不会疼吗?
鱼阳一副无所谓的态度看向他:“反正你也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跟在你身边能有什么前途?进宫那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事,我为什么不去?”
前来宣旨的人听闻,惊讶道:“你就是那祖虫木所雕得之人?”
鱼阳微微挑眉:“再好的虫木再好的雕虫师所雕刻的东西也需要很长时间才生得出灵性,大人觉得,是一个活的好,还是一个死的好?”
弄清将她的手越握越紧,却终是无话可说。鱼阳拦腰将他抱住:“我如果不去,你就会被降罪,被处死。你不要你的妻子了吗?反正我不是人,怎么样都不会痛的……”
她在他耳边叹了一口气,带着深深的疲倦和满足:“我终于抱到你了……”
直至车架离开,弄清才猛地退了一步,跌坐在地上轻轻地呢喃:“会的吧……怎么会不痛呢?你还要骗我多久……”
然而无论如何,却终于没有一个人,仰着头同他寸步不让地相争了。
弄清是个高傲的人,他可以高傲到无数达官贵人低头俯首于身前也神色不动,认定天下只有一个配得上他的人。然而鱼阳也是个高傲的人,她因着他的傲气,将自己伪装作百毒不侵,以为即便他伤人于无形,自己也尚有回天之力。
弄清坐在地上,直至怀中温度散尽,他才忽而想起一些事,关于他死去百年的妻子,关于鱼阳。
如鱼阳所说,其实他与妻子绾云并没有传言中那么相爱。
他正落魄时被绾云所救,便一心觉得她好,要娶她为妻,哪怕用尽手段。
绾云身体本就不好,在嫁给他后郁郁寡欢,不过几年便病重卧床。
他那时为了逗她开心,不远万里去了守月山,取来了一棵尚未长成的虫木,雕成了一个女子。
她比寻常女子要矮小,不是因为侏儒,而是因为他给予她身体、相貌、五官之时,便是如此。她的身上刻着他的名字,不是因为有另一个弄清,而是因为,那是他的落款标志。就连同她那相貌,都是依照他喜欢的人的相貌雕刻的。
弄清雕过很多东西,有四季不败的桃花,有振翅欲飞的蝴蝶,甚至也雕过人,可是它们都没有生出灵性,唯独她生出了灵性,有血有肉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他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偏偏就只有她一个人生出了灵性——因为他所付出的爱意,就是别人的千倍万倍。
妻子不愿意同他说话时,他便抱着她,低下声,一句一句地将自己的爱恨说给她听。
这便是鱼阳如此知晓他的过往的原因。
鱼阳还是木人之时,他在绾云发狂时将妻子同还是木人的她一同搂进怀里,绾云一直在说恨他,他便一直在说一个字。
“我恨你……”
“好。”
“我恨你……”
“好。”
鱼阳倚靠在他的心口,听见那里痛苦的嘶鸣,和他隐忍的哭声。
他将绾云送回了她喜欢的人身边,许久都不曾出现在她面前。
那段时日,他总抱着鱼阳说很多话,说他与绾云相遇时的模样。碎光竹影里,她像是救世的菩萨,他那么喜欢她。他说着他的痛苦,她以为他是在向她寻求安慰,可无论如何她也伸不出手,去抱抱他。
她后来才明白,她窥视了一个男人最无法言说的脆弱,悲痛到她往后百年,仍记得他泪水的温度。
绾云死去那日,他跌倒在床头,失声痛哭。而她在墙角,开了灵智,亦是毫无理由地哭了出来。
绾云的尸骨他不计代价地夺了回来,下葬之日,一步跌去,仿佛要掉进坟墓,仿佛要卧骨棺底。人群里有人拉了他一把,在他无知无觉之时。
鱼阳进宫后再没有消息,赏赐给他的东西倒是源源不断地抬来府上。百姓都传她受尽恩宠,真真是羡煞旁人,可到底怎么样了,却没有人说得上来。
弄清雕琢的速度越来越慢,有时侯偶然回头,竟然会看见她微低着头,而他弯下腰,轻轻吻上她的额,眼里带着他自己都惊异的温柔。
再次得到鱼阳的消息时,建临城已经步入冬天,萧条的北风吹得人骨头都发寒。弄清与一众好友喝酒,有祝贺他重获挚爱的,有喝醉了拉着他哭哭笑笑的,也有人问起她的消息:“听说是得罪了皇后?”
他手上酒杯一颤,缓缓举到唇边,却再饮不下去半口。她本来就是个尖利的脾气,没想到在宫里也还不收敛,这下得罪了皇后,她又如何能好过?
弄清留意起宫中的消息,终于有一天,登然僵在大街之上,浑身发颤地抓住人问:“你刚才说什么?”
“有妖物迷惑了君主,过两日,便是处死的日子了……”
处死。处的是谁?死的又是谁?若说逆天命,死物复生是恶,那再该死不过的也该是他,怎么就成了她?明明是再厌恶不过的人,怎么就愿意为了他的愿望舍弃了自己?他想不明白,却终于感受到了自心底升腾起来的,磅礴的痛苦。
行刑那日来了很多人,围得水泻不通。他看着矮小单薄的她被押上刑台,三百刀的凌迟之刑里,慢慢地从刑台边缘够下来拉他的手。
弄清是雕虫师,他予她生命长生,她便也想予他什么,情爱、身体、富贵、功名……什么都好,只要他想要,她都想给。可是这样爱着他,她未免太卑微了,所以她能做的,只有将他给的生命,还给他。
他不会知道死物修出灵性需要多漫长的时间;不会知道她有血有肉,有一颗人心,会痛会哭,会难过;也不会知道她有多爱惜自己的性命。因为只有还活着,还作为一个人活着,她才能体会爱着他的甜蜜和痛苦。如果死了……痛苦快乐,爱与不爱,她都不知道了。
弄清忽地就酸了眼睛,反而是她先笑了:“我们本就相看两厌,你又何必做出这般惺惺姿态?”
她明明是笑着说,手却不由自主地握得更紧。
他便也笑起来:“是啊。”而后却眷恋地低下头来,同她耳鬓厮磨,眼里的难过都溢了出来。
他们一生以伤害对方对乐,何处是死穴,何处最痛彻心扉,每每矢无虚发。却到最后才发现,最痛的伤,无血无痕,伤人一分,自食十分。
他承认这个人在某个时刻已经进入了他的心,并且如树植根,越来越深。
弄清知道,鱼阳死的时候一定是很痛的,她在他的怀里渐渐闭上双眼,泪水仍烫得他失声大哭。
她走得太快,他甚至没有机会告诉她,关于那棵海棠下,那个悄无声息的吻,他是怎样的心情。是兴起还是深情。
他有很多的时间,千年也好,万年也好,只是再也没有一个人,那么不留余地地爱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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