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眉弯把手里的书卷卷起来轻轻敲到多嘴的小娃娃头上:“胡说八道,先生我只是碰见个开心事儿而已。”
清河村位于褚、平两国交界处,但因为地方小,村民也不多。两个自诩泱泱大国的国家都没把这块地儿放在眼里,久而久之,这里竟变成了一块“两不管”的自由之地。
因为太过自由,这里也混杂了无数来自四面八方的各类人士,沈眉弯就是其中之一。三年前她被清河村上游的河水冲到这里,醒来后对自己的身世一问三不知。所幸村里有对性格极好的白氏夫妇,看她穿得好,气质也端雅,便聘请她在村里人自费建的小私塾里教教书,勉强给了她一个安身之地。
这三年来,虽然她偶尔有些不着调,但教书的活儿倒干得有模有样,连三十六计之类的兵法技巧都能讲出个一二。
但那只是之前,现在的沈眉弯沈先生真是越来越懒了,课上来上去也只是些《诗经》之类的话本故事,心潮澎湃的兵法传奇连张口都不愿了,除非给她贿赂点儿村口王大夫自酿的桃花酿。
想起桃花酿,刚下了课的沈眉弯咂了咂嘴,正准备拐道去王大夫家,却一不留神栽进了半人高的草丛里,被瘫在草丛里的人吓了一跳。
那人全身都是斑驳的血迹,看不出具体长什么样,不过从身形上倒能看出来是个男人。沈眉弯蹲在他旁边眯眼看了半天,决定把这人拖回家。
过了两三天,这人终于醒了,第一反应竟是抱着被子躲到墙角,在自己身上东摸摸西瞅瞅:“我衣服呢?”
活脱脱一副被地痞调戏了的大姑娘样,可惜下一刻就被身上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衣服被我当柴火烧了。”沈眉弯抽了抽嘴角,把手里刚煮好的热粥塞到他手里,“喏,这是成果。”
那人一脸被雷劈的表情,半晌,又看着手里的粥委屈地假啜泣:“那可是我娘不眠不休七个日夜给我做的衣服啊。”
听了这话,沈眉弯扭头就走,心想,这厮演技也太差了。
又过了十几天,这人身体终于好得能下床了,却莫名其妙变得格外黏沈眉弯,甚至想跟着她一起去教课。沈眉弯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决定随他去了,不过没允许他进私塾。
直到一堂课将将结束,姜河都没再出什么幺蛾子,这着实让沈眉弯松了口气。谁知她无意间朝窗外一瞥,竟看到姜河坐在私塾门前的大柳树上朝她笑得狡黠。
沈眉弯瞪了他一眼,又给他做口型让他别捣乱,可惜已经有眼尖的小娃娃看到了他,当下便咋呼起来:“快看,树上有人朝先生抛媚眼。”
沈眉弯恼羞成怒地回头瞪了小娃娃一眼:“就你眼尖,回去把《东山》这一篇完整抄五遍。”
好不容易挨到放学,沈眉弯一出门就朝柳树走去,然后狠狠地朝树干踢了一脚,正靠坐在树杈间打盹的姜河顿时摔下了树。
姜河揉着腰半坐起来:“我伤还没好完全呢,下手不要这么狠啊。”
沈眉弯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姜少爷身强体壮,相信这点儿伤还承受得住。”
姜河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反驳,就见沈眉弯一脸见了鬼似的表情拉起他就跑,边跑边嘀咕:“糟了糟了,王大夫来了,不是说一两个月回不来的吗?”
眼见就要到沈眉弯家了,沈眉弯忽然转了个弯带着他跑进了她邻居家。
沈眉弯的邻居是一对夫妇,姓白,正是当初荐她做教书先生的白氏夫妇。沈眉弯带着姜河冲进来时,白氏夫妇正在吃饭,见到他俩这阵仗,吓了一跳。
姜河踉跄着站稳,抱歉地对他们笑了一笑:“叨扰两位了。”
白氏夫妇看着他发愣,沈眉弯却顾不上许多,丢下一句“帮忙照看一下”就匆匆忙忙跑了出去。过了会儿,沈眉弯回来了,脸色却不太好,姜河迎上去,关切问道:“那个人就是王大夫吗?你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了吗?”
沈眉弯瞪了他一眼,没说话,倒是一直没吭声的白夫人开了口:“想必你们也饿了,正好我今个儿饭菜做得多,大家一块儿吃吧。”
一顿饭蹭得沈眉弯心满意足,在王大夫那儿讨的不快也被抛到了脑后。姜河却依旧惦记着她当时不太好的脸色,不由得又问了一次:“发生什么事儿了?”
彼时月光凉凉,沈眉弯正围着自家院子里的那棵大梨树转圈消食。斑驳光影落在她单薄的身量上,平白给她添了一抹难以捉摸的神秘气息。
她像是没听到他的话似的又围着大梨树转了五六圈,才晕头转向地扑到姜河面前,笑嘻嘻地说:“王大夫啊,是怪我……又偷喝了他的桃花酿呢。”
七月,向来不和的褚、平两国再度交战。此时距离上一次两国交战已经过去了三个月。平国于战争中重伤失踪的大将军还没找到,又开启了新一轮的征兵,可惜这次向来处于“两不管”地带的清河村没能幸免。
不过短短两日的时间,村里正值壮年的小伙子已经被拉走了大半。沈眉弯嘴上没说什么,但夜夜围着梨树转圈的举动显示了她内心的焦灼。
“弯弯,你会等我吗?”晚上,姜河截住沈眉弯转圈的身影,深情款款地问她。
可惜沈眉弯不领情:“这场仗还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呢,要我等你?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姜河叹气,往日习惯插科打诨的眉眼里忽然添了些早知如此的无奈。
翌日,沈眉弯刚起床,便发现这院子里少了个人。她在梨树下简单支了个躺椅,然后对着门口开始发呆。
多奇怪,沈眉弯想,明明只相处了短短三个月的时间,时间不算长,离别也理应正常,可她怎么就感觉有些难过呢?
想来想去也没想出个所以然,索性把原因归结为是姜河太黏人了,不过出神望门口的举动却越来越频繁了。
可惜她没望来她想见的那个人,倒望来了一个她十分不想见的人。
王大夫是个比沈眉弯还要不着调的人,平生有两大嗜好,一是酿酒,二是喝酒。不过这家伙虽然嗜酒,身子骨倒不似寻常酒鬼那般虚,眉清目秀,俊秀得很。只见他挑了挑细长的眉毛,一脚踢向躺椅,嘴里说道:“沈先生真是好逍遥。”
沈眉弯身手敏捷地从躺椅上移开,随口回道:“过奖过奖。”
王大夫趁机坐到躺椅上,然后闭眼重重地叹了口气,轻声说:“三年了,是时候回去了。”
沈眉弯弯腰拽他的手顿住,片刻,神色有些复杂地靠坐在梨树下。王大夫睁眼看了她一眼:“别忘了你答应过的事情。”
沈眉弯没说话,只微微低下头,双手环住膝盖,半晌,声若蚊呐:“是。”
第二日,沈眉弯背着包袱出现在了平国的新兵军队里。她生性本就不拘小节,扮起男装来也算手到擒来。她也机灵,没费多大工夫就找到了正在河边放马的小兵姜河。
姜河比在清河村时瘦了些,眼神却稍稍亮了些。看到出现在他面前的沈眉弯时,眼神更加亮了,出口的却是责怪的话语:“弯弯,不要胡闹。”
沈眉弯这次破天荒地没跟他唱反调,甚至还扭头对他笑了笑。她明眸善睐,只刹那之间,这方寸之地便像被阳光普照一般,变得明亮而灼人。
姜河怔住,而后拍了拍身侧正低头吃草的马儿,问她:“要不要尝试一下纵马驰骋的感觉?可惜这片草地太小了,要搁我家乡……”
他还没说完,沈眉弯就朝他伸出了手,他怔了怔,笑着伸手将她抱到马背上。随后他轻轻一跃,便坐到了她身后。
她回头看他,他却揉了揉她柔软的头发,轻声说:“扶好。”
微热的吐息萦绕在她耳畔,莫名让她脸红了一红,随后又是一白。
那天夜里,两人回军营稍晚了些,本是个大不了的小事儿,偏偏平国新上任的将军小心眼,一点儿不称心的事情都要大发雷霆。
姜河给了沈眉弯一个安心的眼神,便进了将军的帐。沈眉弯看着他进入帐中后,抱着包袱一步步退走出军营,然后听到有消息灵通的小兵说:脾气暴躁的新将军被人打出了将军帐,三月前重伤失踪的前将军也回来了。
周边渐渐吵闹起来,她侧首仔细听,听到那失踪又回归的将军姓姜名山。
多神奇,刚刚才抱她在马背之上并带着她于风中驰骋的人,不过进了一次将军帐,便生生从姜河变成了姜山。
两人再次见面是在平国的地牢里,她成了偷盗平国军情机密的褚国奸细,而他是奉命提审她的大将军。
“弯弯,你这是何苦呢?”姜河像是刚下了战场就奔了过来,声音疲惫而沙哑。
沈眉弯定定地看着他:“身为褚国子民,山河永安是我唯一的使命。”
这一刻,她终于不再是清河村那个懒散逍遥的沈先生,而是大褚国威名赫赫的镇国公主褚秧。
三年前,她在与他国的战争中重伤,她唯一的哥哥,褚国高高在上的王,大发慈悲地给了她三年的逍遥时光,让她可以不再为战事烦忧,尽情地做自己想做的,名为休养生息。
却在她安定于清河村时,又派来自己的心腹丞相化身王大夫,时时提醒着她当初答应过什么,并在平、褚两国战事吃紧时将她召回。似乎在他的眼里,她只能是威名赫赫的镇国公主褚秧,永远都不可能是逍遥自在的沈眉弯。
姜河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沈眉弯却突然朝他笑了笑,眉眼弯弯,像极了当初在私塾外,他坐在柳树上朝私塾里看到的,衣袂潇洒、姿态悠然的沈先生。
“你知道当初王大夫告诉我你重伤失踪时,我有多开心吗?”
姜河打断她:“但你还是救了我。”
是啊,沈眉弯想,她为什么要救他呢?褚国尚武,平国却崇文,多年来唯一有实力有威望的人就只有他姜河一个。只要他死了,离她哥哥攻略平国扩张版图的目的就更近了些。
可她偏偏救了他,甚至在王大夫接连要她趁机杀了他时,一次次地找借口拖延。
王丞相带着一批暗卫闯进地牢的时候,沈眉弯正靠坐在墙边发呆,眼里光芒明明灭灭,却在看到他们来时收敛了所有的情绪:“走吧。”
与闯进来时的艰难相比,他们出去得似乎异常顺利。王丞相责备她胡闹:“你明知道平国排兵布阵掌握军情的人是姜河,你不去他的军营里偏偏来这八竿子打不着的平国皇宫,你……”
沈眉弯打断他:“马上你就知道我这是为了什么了。”可话音刚落,她忽然想起临走前姜河那几乎看破一切的眼神,心脏顿时被愧疚凿蚀得钝疼。
一个月后,褚、平两国再次开战,褚国暌违战场三年之久的镇国公主褚秧终于再次披甲上阵。而平国骁勇善战的大将军姜山,却被平国皇帝以私通敌国的罪名下了狱。
即便褚秧消失三年,但当年那个仅带三千精兵就能横扫他国上万兵士的赫赫战绩还在,威慑还在,而平国唯一可以与她抗衡的就只有姜河。如今姜河不在,这仗自然也打不成了。
沈眉弯高坐在枣红色的战马上,仰头看向许是被硝烟浸染的不甚湛蓝的天空。耳边风声猎猎,她无声地咧开嘴角,又极快地敛去。
她回到帐中的时候,竟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我说王丞相,你不好好在陛下身边待着,三天两头地往我这边跑是几个意思?现在不是在清河村,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你让他放心……”
王丞相打断她:“在平国地牢,你早就知道姜河会放过你,地牢外松散的守卫也是他故意的?”
沈眉弯沉默,良久后,说:“对。我还知道自古帝王都多疑,他本就手握兵权,又轻易放过了敌国的镇国公主,而之后只要是我领兵,平国皇帝就绝对不会放心让他上战场。”
王丞相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你不要怨陛下,他也是迫不得已。你是这世上他唯一的亲人,他只能信任你。”
沈眉弯无声地咧开嘴角:“从十一岁到二十七岁,他迫不得已了十六年,可真了不起。”
平国没了姜河统帅,不过短短两月的时间,褚国已经不战而胜了无数场仗。褚国将士赞叹褚秧威名赫赫,攻略平国指日可待。
褚秧却瞒着众人偷偷光临了平国地牢:“做个交易吧。”
姜河没接这个话题,只仰头看她,目光炽热与在清河村时别无二致:“弯弯,或许你已经不记得了,我其实是见过你的,在很早很早之前。”
沈眉弯却不想听,再一次重复问他:“我们做个交易。”
姜河笑了笑,继续说:“明明你可以做一辈子无忧无虑的公主,为什么偏偏活成了现在这副无坚不摧的样子呢?”
沈眉弯愣住,而后在原地转了几圈,又焦躁地敲了敲地牢阴湿的墙壁,脸色慢慢变得冷凝。她想,或许从那年寒冬,她的皇兄跳下冰冷河水救起她的那刻开始,她的命运就由不得自己了。
她母亲是当年大褚国风光无限、受尽帝王宠爱的皇后,她从一出生就注定了会有万千荣华富贵加身。可这样令人艳羡的生活,却在她的母后死后戛然而止。
母后身子不好,平日里各种汤药不断,却还是没能活过那年寒冬。皇帝却是个难得深情的人,看她整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便时时抱她于怀中安慰,宠爱一如往昔,甚至更甚。
可惜偌大的皇宫总会有帝王光芒照射不到的地方。那天她刚过完十一岁的生日,起床便发现下了雪,是那年初雪,她很欣喜,顾不得穿好衣服便出了院子,却与正前来找茬的另一位公主相撞。没等她站起来,又被推进了结了一层薄冰的池水中。
众人惊呼中,她那位因为母亲身份低微,一直不受宠的皇兄褚渊跳了下来。
两人都受了寒,褚渊却因为身子瘦弱,昏睡的时间便长了些。她担惊受怕了几天几夜,终于等到褚渊醒来,可他醒来的第一句话,却是:“我救了你,作为报答,你帮我拿到皇位吧。”
直到许多年的今天,她也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她当初要答应他的要求。她帮他一步步得到皇帝的宠爱,帮他一点点巩固在朝中的地位。他身子弱,又在冰冷池水中泡了一遭,筋骨被冻坏,不能弯弓拉箭上战场,她便代替他,认真地修习箭术,研读兵法。他做不到却又一直想做的,她都一点点地替他完成。
就像当初一步步地完成他做皇帝的愿望,现在又一步步地完成他争霸天下的愿望。
“那年我随陛下出访褚国,在皇宫后院的角落里见到了躲在梨树后面一直哭的你。明明委屈难过得不能行,却在嬷嬷来喊你时收敛好所有的神色,以一种好似谁都无法伤你分毫的神色走出梨树外,走到那个一直笑得很虚伪的褚渊身边。”
沈眉弯记得那个场景。那是她第一次被迫对人用刑,褚渊夸她做得好,可她回来却吐了一晚上。她怎么也无法忘记那个慈祥的,会在她生日时给她从宫外带糖葫芦的伯伯,临死前看向她的满含失望的眼神。
可是已经停不下来了。母后生前最常教育她的便是守信,她既然已经答应了褚渊要帮他,那无论前方会遇到怎样的人和事,只要妨碍了褚渊的发展,她都得一一除去。
她看向自己的双手,很白很瘦弱,却沾满了无数人的鲜血。她细细数过这些充满鲜血的春与秋,恍然发现原来已经十五年了,怪不得她会觉得这么累,于是她再一次重复问他:“我们做个交易吧。”
姜河笑了笑,忽然伸手抚上沈眉弯有些苍白的脸颊,眉梢眼角都挂满了深情:“好啊。”
他说,你想要山河永安,想要逍遥人间,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即便是我没有的,我拼了命也会送到你面前,只要你能开心。
只要你开心。深情至极。
一个月后,平、褚两国再次开战。褚国领兵的依然是威名赫赫的褚秧,而在一连败了几次之后,平国皇帝总算认识到了姜河的重要,还是让他上了战场。
沈眉弯端坐在高头大马上眯眼细看,发现这竟然是她第一次见姜河穿战袍。一身银色甲胄,眉目凛然,身后有万千服从于他的精兵卫士,明明不过轻轻策马缓缓而来,却带出了雷霆万钧的磅礴气势。而他这般魄力逼人,竟恍惚让沈眉弯觉得当初在清河村那个异常黏她的姜河是个错觉。
两人同时拉开弓箭,将要射出时沈眉弯突然朝姜河笑了笑。姜河闭了闭眼,手一松,箭矢便射了出去。与此同时,沈眉弯也射出了手中的箭,却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射偏了。
而姜河射出的箭矢却直直朝她飞过来,不过刹那之间,她心间一痛,便从马上摔了下来,然后各种嘈杂声音慢慢将她淹没。
褚渊风尘仆仆地赶来时,沈眉弯刚刚能下床,看见他来,便眉眼弯弯地笑开:“陛下,我恐怕要辜负您的期望了。”
褚渊紧皱着眉头,伸手要去扶她:“这时候养伤要紧。”
沈眉弯却避开了他的手,扶着桌子艰难地站直身体:“陛下可能没听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我受伤了,很严重,以后不会再上战场了。”
褚渊眉头皱得更紧了:“宫里还有许多珍贵药材,这点儿伤很快就会好起来……”
沈眉弯闭了闭眼,最后的一点儿耐心也没了:“陛下,您放过我吧。”
褚渊终于开始有些慌了:“阿秧,你不是答应过我,要帮我的吗?”
“陛下!”沈眉弯提高了声调,“你真的以为我不知道吗?当年我落水,不是其他人救了我,偏偏是你跳了下来,世界上真的会有这么凑巧的事情吗?你撺掇着那位本就和我没什么交集的公主来找茬,又诱她推我下水,好让你恰到好处地救起我,最后成功让当时年岁少、不谙世事的我为你所用……”
“阿秧!”褚渊急促地打断她的话,按在桌上的手指有些颤抖,“阿秧……我也是迫不得已,我母亲是个小宫女,打小我就没权没势,受尽欺凌。可你不一样,你是父皇最宠爱的公主。我……我想翻身只能依靠你……”
沈眉弯眼中氤氲许久的泪水终于颤颤落下来:“……可是你可能忘了,我当初只答应了帮你坐上皇位,并没有答应帮你一统天下。你看看现在战争下民不聊生的样子……皇兄,该收手了。”
她想,姜河说得真对,她从小就没什么主见,潦草的前半生不是为褚渊活就是为天下苍生而活,如今她也累了,也没之前那股什么都不怕的精气神了,也是时候该为自己活了。
许是她的态度太过坚决,褚渊颤抖着身子定定地看着她,嘴唇几番翕动,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极缓极慢地点了头。
沈眉弯又回到了清河村做起了教书先生。当初那个爱多嘴的小娃娃站在她身边仰头看她,话语里带着些委屈:“先生,这几年你去哪里了?”顿了顿,又把手中厚厚的一沓纸放到她手里,“姜河哥哥明明说过只要我把《东山》抄够十遍你就会回来了,可我都抄十五遍了……”
他说得有模有样,逗得沈眉弯莫名想笑,过了会儿又觉得难过:“我这不是回来了嘛。”
她拉着小娃娃往私塾走去,路上被问到姜河为什么没回来,她怔了怔,竟忽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她当初去找姜河做交易,她会以重伤为名退出战场再不披甲,而姜河只要说服平国皇帝退兵千里,她便有把握让褚渊收手,只求两国休战二十年。
如今她如愿以偿,姜河却忽然没了消息。
来年三月,许是心间被姜河的箭射中的伤口没愈合完全,沈眉弯突然发起了高烧,醒来后就发现床边坐了个许久未见的王大夫,不由纳罕道:“我都答应皇帝陛下永不领兵,兵符也都还给他了。王丞相啊,你说他到底对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王大夫笑了一笑:“这次公主可说错了,我已经不是什么王丞相了。”说着,他端起床边的药碗递到她嘴边,“我现在是实打实的王大夫了。”
沈眉弯愣了下,随即了然地笑。她差点儿忘了,王大夫本事过人却来历成谜,当初虽答应她入朝任丞相,又答应帮褚渊巩固地位,也只不过是看在她母后曾救过他师父的分儿上。如今他忙也帮了,人情也还完了,也是时候离开了。
沈眉弯坐起身,朝他眨了眨眼:“那可正好,我现在也不是什么公主了。不知以后王大夫的桃花酿可否多赏在下几坛呢?”
王大夫敛眉:“酒是随时都可以喝的,这清河村却不能久待了。”
沈眉弯愣住,半晌,自嘲一笑:“陛下现在连清河村也不肯放过了吗?这可真是他的作风。”
沈眉弯的这一场高烧断断续续地烧到了四月初。身子稍微好一点儿的时候,她就把躺椅支到梨树下,把《诗经》摊开盖上脸,然后眯眼细听隔壁白氏夫妇吵架。
正听到兴头上,忽然有小娃娃跑来喊她,说许久未见的姜河回来了,正在私塾里教课呢。
嘿,多新鲜,堂堂大将军竟然跑去教书。沈眉弯满怀好奇地奔过去时,私塾里娃娃们念书的声音堪堪到达尾声。她正遗憾,却听见了私塾内有清亮又熟悉的声音传来:“来,大家再跟我念一遍。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沈眉弯挑眉,稍稍走近了私塾,将将站好抬头,便撞上了屋内姜河那含着丝缕深情的眼神。从他口中吐出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诗句环绕在她耳边,莫名让她有些晕眩,只好避开他的目光,匆匆忙忙回了院子。
那天晚上,沈眉弯再次发起了高烧,迷迷糊糊中感到耳边似乎有人在叹息:“你这是何苦,我又从来没怪过你。”
翌日早上,她如往常般支了躺椅在院子里,却不小心睡着了,醒来后就发现旁边桌子上趴了个人。她急切地起身,却碰到了梨树,梨花花瓣顿时扑簌簌地撒了那人一身。
叹息一声,她弯腰想拿掉那人手中的冷毛巾,却听到他迷迷糊糊地嘟囔:“弯弯,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可是你都不理我。”
毫无任何预兆地,眼泪“唰”地就落下来了。她想,这人出身贫寒,父母最大心愿便是要他出人头地,扬名天下,现在却因为她的任性和一场交易,处成了这么一场君不亲民不爱的两难境地。
到底是她对不起他,她又怎么可能毫无芥蒂地与他相处。
她拿了条薄毯轻轻披到了姜河身上,又伸手小心翼翼地抚过他眼下厚重的黑眼圈,喟叹一声:“对不起。”
她去了隔壁的白氏夫妇家,对神情诧异的他们说:“我院子里的梨花树下埋了坛桃花酿,是我当初求了王大夫许久才得来的,如今算起来也有三四年的时间了,等姜河醒了,让他挖出来喝了吧。”
白氏夫妇还想说些什么,她却先一步打断他们:“你们一直在找的平国虎符也在梨花树下,当初我把它和姜河的衣服一块儿埋树下了。时间一长,我竟有些忘记了,真是对不住。”顿了顿,她忽然朝他们笑了一笑,“两位最近一直在为姜河把虎符丢了这件事吵架吧?抱歉,是我的错,等你家将军醒了之后替我向他道个歉吧。”
她听前段时间启程远游的王大夫说,姜河重伤褚国镇国公主褚秧,打了胜仗,褚国也求了和,前途本应一片昭朗,他却突然向平国皇帝递了辞呈。
可临到交接兵权时却怎么也交不出兵符,多疑的皇帝便异想天开地以为他这是拥兵自重,怎么也不肯彻底放他离开。为了这事儿,姜河昔日的得力部下,如今的白氏夫妇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生怕哪天皇帝一个眨眼,姜河就性命不保。
沈眉弯临走时,白氏夫妇忍不住问她是怎么知道他们的身份的。她回头笑得意味深长:“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恰恰好的事情。”
她当年初初来到清河村,那么多人不闻不问,偏有白氏夫妇那般热情,让她做教书先生又时时照应着她的吃穿,若说这背后没人交代,她是怎么都不会相信的。
再后来是那个对她各种熟稔和黏糊的姜河,明明是初次见面,却对她的习性了如指掌。后来她暗中仔细观察过,白氏夫妇虽尽力表现得正常,但对姜河那深入骨子里的恭敬却是怎么都改不掉的。
她虽不知姜河为何会为她安排得这样妥当,却明白这前前后后几番重大情意,她穷尽一生都无法还完。
交代了白氏夫妇尽快通知村里人搬出去后,沈眉弯便去了远位于平国边境地区的大草原。她曾听姜河提过,这是他长大的地方。
天高云阔,一望无垠的绿色,果然是个养人的好地方。她向当地人借了匹枣红色大马,骑着慢慢地走在辽阔的草原上。走到稍远处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道近日常出现在她梦里的声音:“弯弯,你真狡猾,别家姑娘都是把从出生时就埋在地下的酒给心上人喝,你倒好,拿了坛只埋了三四年的酒就想糊弄我……”
沈眉弯没回头,却缓缓弯起了嘴角,说了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对不起。”
“这才对嘛。”姜河策马跟上她,一派理所当然的样子,“道歉的话语就应该本人亲自说才有诚意。所以,看在你这么有诚意的分儿上,我就勉强原谅你骗我把衣服烧掉,后来不理我又抛下我的罪过吧!”
沈眉弯低低地笑起来,目光慢慢飘向远方:“我忽然想起来了,很早很早的时候,我在梨花树下哭,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偷偷爬上梨树,摇落了一树的梨花。我被带着清香的花瓣落了满身,然后那小子从枝丫间垂下头来一脸认真地对我说……”
姜河伸长手臂拽住她的马绳,纵身一跃,坐到她身后,而后小心心翼翼地搂住她的腰,轻声在她耳边将很多年前的那句话又重复了一遍:“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我的家乡,那里好山好水还有一望无垠的大草原,你看到一定会很开心。”
沈眉弯点了点头:“现在,我真的……很开心。”
恰有清风袭来,几束细微阳光携了金似的吹入眼睛。她微微闭了眼,轻轻靠向姜河宽阔的胸膛,又漫无边际地想,所谓两人一马明日天涯,便是如此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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