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覃无诗那年,耿青麟十五岁。
这一年,他的父亲遭人陷害获了罪,母亲又惨死于监牢中,他被官府像货物一样摆出来贱卖。
彼时秋雨潇潇,他任由旁人拉扯却一动不动。付了钱的大汉怒不可遏,猛地将他踹翻在污泥中,还泄愤地补上几脚。
就在这最狼狈的时候,人群中竟然传来软软的惊呼声。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女握着雕金手炉,被一众奴仆簇拥着。她看见裙摆上的泥点,秀眉一蹙,踢了踢地上的人:“喂,你弄脏了我的裙子。”
耿青麟侧头看她,脸上尽是污泥,细雨淋湿的眼却格外黑亮,他哂笑:“小姐也不怕又脏了鞋?”
“你!”少女何曾受过如此嘲笑,气得将手炉摔了过去,结实地砸在耿青麟的额上。她冷哼一声,转头吩咐家丁,“把这不知好歹的东西带回去,本小姐要亲自收拾!”
说完,她转身回了轿子。家丁立即将耿青麟捆绑起来,一行人很快消失在街角。
牙婆捻着银票笑眯了眼,将碎银塞回气愤的大汉:“省省吧,那可是覃府的千金,这商州谁敢不退让三分?”
到了覃府,耿青麟被蒙住双眼绑在柴房。不知过了多久,他无奈地道:“小姐还准备站多久?”
一双小手这才解开他脑后的布结。女孩一反之前的盛气凌人,满脸堆笑地跳到他面前:“你怎么知道我在?”
他微眯着眼适应光亮,笑容有些苦涩:“因为香味,青柳、荷、白月季混上上好的沉香。”耿家世代经营香料生意,他从小耳濡目染,已能辨别出两百余种香味,可如今耿家只剩下他孤身一人了。
无诗掂了掂腰上的香囊,满意地拍拍他的肩:“你还蛮聪明的,不枉我费心救你。”
耿青麟一笑:“怎及小姐机智过人。”
毕竟是小孩子心性,夸奖格外受用。无诗得意扬扬地翻出素帕,下巴扬得老高:“那是自然。不这样,嬷嬷肯定不准带你回来。”她擦拭着他脸上的污泥,手忽然僵住,注视着他的脸颊,下一刻又像什么也没看见似的,冲他笑得灿烂无比,“还好没受伤,等会儿给你拿套干净的衣服换。”
耿青麟低声笑了起来。
他赌对了,反正都要为奴为仆,何不选个天真良善的小主子?
覃无诗看到的是一个“奴”字,显眼地刺在耿青麟的颊骨上,说明他是最低贱的下等人。
覃府其他下人对他都没有好脸色,尤其是看到时时跑来对他嘘寒问暖、小忠犬似的覃无诗,更让某些人恨得牙痒,便处处刁难。
最脏最重的活儿都是他做,吃的却是最差最少的饭菜,他从无怨言也不告状。那些人越发得寸进尺,甚至半夜将他赶去马厩睡觉。
冬夜里寒风呼啸,没有火炉没有棉被,他缩着身子以干草为褥。半睡半醒间,温暖的大氅轻轻盖在他身上,暖炉也小心翼翼地塞进他怀中,柔软的手摩挲着他脸上的刺青,带着一声声叹息。
“阿麟,你再等一等……”
这些日子以来,她每晚都来,耿青麟知道却没有揭穿。
难熬的冬日渐渐过去了,开春后迎来覃无诗的十二岁生辰。素来宠爱孙女的覃老爷大摆宴席,宾客中不乏官绅巨贾,甚是隆重。宴至中时,覃老爷忽然摆出五个锦盒,每盒至少混了五种以上的香料,却要求全部答对,一众宾客尽是苦思无果。
府里只有覃无诗知道,他能靠闻分辨香料。耿青麟不明白她的用意,但还是上前一一答出。覃老爷连连夸奖,在无数诧异的目光中,赏赐了一个木匣。
身边下人嫉妒的视线,他视若无睹,打开木匣的瞬间,双手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匣中放的是一纸赎身契和一盒无瑕膏,是他隐忍这么久唯一的期盼。
那天夜里,覃无诗说让他再等等就能自由,他明明听见了却始终装睡,默默忍下那些欺辱和折磨,就是为了这一天。他利用了她的善良。
晚宴后是烟火庆祝,覃无诗从容地走到他身边,压低声音:“找个机会赶紧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回来。”
耿青麟直直地看着她,嘴唇翕动想说什么,但是无数烟火在夜空中轰然炸开。漫天烟火如霞光,照映着他脸上的“奴”字。这是当初在官衙被一针针刺入皮肤刻下的耻辱印记,是要他一生为奴为仆。
耿家落难后,多少人嗤之以鼻,又多少人避之不及,只有覃无诗不求回报地帮他。他曾怀着那样的心思接近她,之后每每想起,耿青麟都忍不住厌恶自己。
烟火不断绽放在寂寂夜色中,他看得出了神,不由自主地道:“在我故乡的上元节,城里也会有这么盛大的烟火庆祝,那是我小时候最期待的一天。”
覃无诗眼睛一亮:“你的故乡一定是个很美的地方,要是能有机会去看看就好了。”说到这儿,眼里的光又黯淡下来。
耿青麟笑了笑:“是很美。”父母健在,阖家欢乐。
然而耿青麟还没来得及离开,覃老爷却突染重病,没几日就撒手人寰了。
这个变故来得太快,得知消息时,身体率先做出反应,他奔向了覃无诗的房间。半路撞到了失魂落魄的她,冲击之下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耿青麟连忙拉她起来:“要不要紧?有没有摔着哪儿?”
她双眼空空荡荡,仿佛已经感觉不到疼痛,话里夹杂着牙齿磕碰的声音:“爷……爷爷,我要去见爷爷……”
他们赶到时,主屋外跪了一地奴仆,屋里覃家少爷、小姐满脸哀恸。看见爷爷合眼长眠,覃无诗突然跪倒在地,放声大哭。
耿青麟环视众人神色,不禁带了抹冷笑,那些哀伤的表情下有几个真心实意,又有多少心怀不轨?果然,守灵夜到了最后,还依然跪在灵堂的只有覃无诗。
初春的夜寒露冻人,她双眼红肿,不断往火盆里加着钱纸。耿青麟将暖炉递过去,她却不接,在他转身时,又突然被她拉住了衣角。
“阿麟,可不可以不要走……”
她低着头,声音哽咽。耿青麟一掀长袍,跪在了她身边,听她一点点说起关于爷爷的记忆。
其实父母向来是不喜欢她的,只因她是女孩,无法接掌家业,是爷爷抱着瘦弱的她,怒斥儿子媳妇:“女娃儿有什么不好?你们不喜欢,爷爷我疼她!”
此后十年里,这个商场上叱咤风云的覃老,是真的疼极了这个孙女。
覃无诗攥紧了手中的钱纸:“如果可以换回爷爷,什么金银珠宝,什么绫罗绸缎,我统统可以不要,我只要他活着……”说到最后泣不成声。
耿青麟喉咙发紧,沉默着将哭得发抖的无诗拥入怀中。门外苍白的月色,苍白的风,都好似无力更改的命运。
这是永安二十年的初春,覃无诗十二岁生辰后,耿青麟毫不犹豫地撕毁了赎身契,断绝自由的退路,他已在心中暗自起誓——
从此明月依旧,凉风依旧,天大地大,她永远也不会失去他。
四季轮转,六年时光转眼而过,当年耿青麟发誓不会离弃的姑娘,如今在这个暴雨倾盆的深夜,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阿麟,我不要嫁给傅宗棋,我们一起走好不好?”见他没有反应,无诗急切地拉住他的手,“其实我喜……”
“小姐!”耿青麟突然打断她,眼里明明灭灭的光变成冷漠,他慢慢拂开她的手,“小姐千万不要误会,我只当你是妹妹,是恩人。”
覃无诗摇了摇头,眼神坚定不移:“你骗人。”
耿青麟毫不闪躲地对上她的目光,语气刻薄:“小姐,这些都是你的一厢情愿……和自作多情。”
不等她反应,他拿了雨伞便强拉着她走出马厩。他快步走在风雨里,衣发尽湿,伞全遮在她的头顶,走过偌大的后院,他终于看见了回廊里的覃母。
覃无诗恍然大悟,连忙要挣脱他的钳制:“不!我不要回去!”
一声声凄厉的话语,听得耿青麟面色遽白,豆大的雨珠滴落在她脸上,仿佛一颗颗晶莹的泪,他的脚步却越发坚定。
“可找着你了,我和你爹都急疯了!”覃母气得扬起手来,但耿青麟迅速将无诗拦在身后,一双眼狠厉如刀瞪着她。覃母心中一凛,顺势招手,让家丁将拼命挣扎的覃无诗拖进屋去,生怕再给她跑了,无法跟傅侯爷交代。
覃父满意道:“你果然是聪明人,下去领赏吧。”
耿青麟不卑不亢地答:“青麟自然明白主子是谁,应当效忠于谁。”
聪明,识时务,是覃府众人对耿青麟的不二评价。太老爷在世时,他已知晓讨好最得宠的覃无诗,新的家主接管家业后,他又自请去马厩干活,远避争端。今日所为,也只是让冷眼旁观的众人再添一声唏嘘,为识人不清的大小姐。七年的朝夕相处,七年的患难与共,换来的却是无情背叛。
一厢情愿?自作多情?
被死死抓住的无诗看着耿青麟,双眼一眨不眨,竟缓缓笑了起来:“我答应嫁给傅宗棋……”
没等那饱含恨意的话说完,耿青麟便逃也似的冲进了雨里。站在泼天大雨中,他茫然抬手,不期然在脸上摸到一片湿润。
当年在官衙里,看着母亲受尽折磨而死,无数酷刑用在身上,他也强忍着不许自己落泪。他时刻记着母亲临死前的话:“麟儿不准哭,不要让那帮畜生得逞,不能折了耿家的脊梁!”
突然,他狠狠抓向自己的脸,不顾鲜血汹涌,不顾疼痛剧烈,似要将那刺青连皮一起撕下。
迎亲之日定在立春,当天鸟雀喧鸣,覃府上下一片喜庆。
这喜庆在耿青麟眼里却多了几分凄楚,他梳理着覃无诗的长发,看着铜镜中两抹交错的鲜红,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
无诗恰在这时开口:“你后不后悔?”
耿青麟手一顿,银篦上便多了根断发。婢女纷纷低头,生怕听到不该听的秘密。
如云鬓发渐渐在眼中模糊,耿青麟藏起颤抖的手,强自镇定地退开,哑声道:“傅公子芝兰玉树,定是小姐的良配,从此琴瑟和鸣,白头偕老。”
覃无诗不禁苦笑,这六年来他受的苦和累,别人不知道,可她都看在眼里。他去马厩是为了远避争端,却也是为了不成为旁人欺辱她的理由。
他明明也喜欢着她,却非要说只当她是妹妹,是恩人,傅宗棋才是她的良配。
待婢女为她梳好发髻,戴上凤冠。她缓缓走到门边,不置可否地一笑:“琴瑟和鸣,白头偕老,你说得不错,这才是我该走的路。”
温煦的阳光迎面洒下,大红喜袍在春风中转身,似飘零的艳丽花瓣,深深灼痛了耿青麟的双眼,好一会儿他才跟上去。
当他一身红袍随着无诗走出覃府时,四下一片哗然,谁也没想到,覃无诗竟会提出要耿青麟陪嫁如此荒谬绝伦之事。
覃无诗突然掀开了盖头,一旁的红娘大惊,还没来得及上前圆场,只见新郎官取下无诗头上沉重的凤冠,笑道:“我傅宗棋的妻子,又何必拘泥于繁文缛节。”
覃无诗愣愣地抬头,看见傅宗棋脸上舟车劳顿的憔悴,一瞬间悲喜交织,落下泪来。原来也会有这么一个人,只因为六年前的短短相处,竟不远万里、踏山涉水来娶她。
傅宗棋顿时慌了神,手忙脚乱地为她擦拭泪水:“若是你舍不得父母,推迟婚期也无妨。”这溢于言表的重视,耿青麟看在眼里。他努力弯起唇角,却终究达不到欢喜的弧度。
覃无诗摇摇头,莞尔一笑:“我只是很高兴。”
话音方落,只觉得身子一轻,她竟已被傅宗棋凌空抱起,吓得她连忙抱住他的脖颈。红裙旋转如花开,傅宗棋欣喜若狂的笑声飞入天际。
初见时就让他倍感怜惜的姑娘,他终于可以将她保护在羽翼之下。六年前覃老爷过世,傅宗棋登门吊唁,当时夜寒露重,覃无诗一身素衣跪在堂中,像暗夜才得以窥见的幽昙,让他久久挪不开眼。
走到她面前时,傅宗棋犹豫许久,才摸了摸她柔软的发顶,轻声安慰:“爷爷就存在你的心里,永远也不会离开。”
年幼的覃无诗哭得更厉害了,傅宗棋顿时手足无措。自幼聪慧的侯府公子,十六年来第一次如此挫败。
往后他总会来听无诗讲述老爷子的事迹,风雪不改,唯有这样,悲伤欲绝的姑娘才会露出自豪的笑容。那时他才开始相信,有些事是命中注定,有些人会不期而遇,而她就是他的命运。
从商州到俪都的路上,傅宗棋早已处处安排妥当。他知道覃老爷离世那年,无诗大病一场后身子骨就大不如前,因此丝毫不敢大意。但刚到侯府不久,她还是病倒了,傅宗棋将俪都的大夫都请进了府里,自己更是片刻不离地守在床边。
自从爷爷过世,覃无诗每次生病都是耿青麟忙里忙外,买药熬药,彻夜照料。她的父母就像是陌生人,只不痛不痒道:“病了就请大夫,吃穿用度可没亏待你。”
如今看见满屋的大夫,她受宠若惊,牵了傅宗棋的手:“真的只是小病,不用这么劳师动众,以往都是青麟一人去办的。”
傅宗棋看向静立一旁的少年,想起一些流言蜚语,眸光微厉,但又不想拂了无诗的意,还是应承下来。
时间不急不缓地流过,覃无诗嫁进侯府已有一年了,许是她身子太弱,至今仍未传出喜讯。侯爷急得坐立不安,傅母更是动了纳妾的心思,傅宗棋得知后硬在父母门前跪了两个时辰,坚持说此生绝不二娶,跪得母亲再也不敢提纳妾一事。
这事立马在俪都传开了,多少名门闺秀咬碎了银牙。傅公子何等的风姿才学,竟便宜了出身低贱的商人之女,还是个不能生育的无福之人。
然而不过半月便峰回路转。
得知覃无诗有了身孕,傅宗棋冒着风雨从外面赶回来。他轻贴着无诗还没隆起的肚子,高兴得语无伦次。一片恭喜声中,覃无诗却面色苍白地看向耿青麟。
等到众人散尽,她才颤声问道:“是你换了我的药?”
耿青麟坦然承认:“那些药于身体无益,你不该这么做。”
他的嗅觉一向比常人敏锐,她的药又是他亲手熬制,时间一长就察觉不对,去医馆询问后得知了药效。
她的双眼染了凄色,话里带着怒意:“你擅自决定时,有没有想过我的意愿?”
她还没有学会爱她的夫君,也没有为人母亲的觉悟和能力,她更不想生下的孩子成为第二个她。
突然明了的耿青麟脸色刷白,像有一双无形的手突然扼住他的脖颈。
他想起覃老爷过世后,她常常被噩梦纠缠,紧抓着他的衣角,反复呓语:“我一直很乖很听话,努力做着他们喜欢的事,可是为什么他们还是不开心?如果……我是个男孩,他们是不是就会高兴很多?”
耿青麟几不可觉地抬了抬手,却已不能像当初一样,将悲伤无助的姑娘揽入怀中。如今,她已是别人的妻。
屋外红日西沉,端着参汤的傅宗棋呆立窗边,久久未动。风拂过他惨白的脸,吹冷他欢喜的心。
不久后,在春末的梨花树下,耿青麟随侍一旁。
覃无诗忽然说:“这个孩子我会留下来,我不会让他成为第二个我。”
春风柔柔地掠过,吹落梨花似雪,她没有看他,只是垂着眼睫,一针一线缝着孩童的衣物。一瞬间像有什么堵在了心里,闷得难受,耿青麟有些恍惚,便错过了她眼底浅浅的疲倦。
就在众人以为覃无诗将母凭子贵,宠爱更甚之时,傅宗棋一改往日的关怀备至,就连花灯节都以她行动不便为由,独自带着表妹杜苓前往。
说起这杜苓,耿青麟就愤愤难平,在无诗面前,她总是有意说起和傅宗棋儿时的趣事,毫不避讳地提到两人曾经指腹为婚,这次花灯会之事更是雪上加霜。
覃无诗缝着小袄,看见他如此恼怒,劝道:“苓妹是个好姑娘,你莫要听人乱说,坏了她的清誉。花灯会拥挤,我的确不方便去。”
耿青麟知道,她对杜苓印象很好,是源于一个月前,无诗遗失了爷爷送的香囊,急得焦头烂额。杜苓正好在场,立即取下自己的给她:“这是母亲亲手为我准备的,加了宁神的药材,姐姐拿去用吧。”
她从未得到过母亲亲手准备的东西,一时有所触动就收下了香囊,从此对杜苓姐妹相称。但当时,耿青麟就忍不住眉头紧锁,什么姐姐?旁的人听去了,还以为傅二公子何时纳了个妾。
日复一日,傅宗棋仍然与杜苓出双入对,府内外生出不少流言。耿青麟听了不免怒气上涌,但覃无诗只是一笑,斥流言荒谬。有人夸她大度,也有人说她只是不在乎。然而没多久,无诗的冷静淡然就被击得粉碎。
那是初夏的午后,耿青麟陪着她在花园走动,无意间竟看到这样一番场景。
“你是说无诗姐的孩子……”杜苓震惊不已,而后恍然,“难怪表哥都不想看到她,她竟做出这种伤风败俗之事,侯府怎丢得起这个人!”
多嘴的奴仆更加得意:“表小姐也觉得吧?她找着陪嫁当借口,不就是为了留情郎在身边,如今珠胎暗结……”
不堪入耳的话让覃无诗血色尽失,胸口剧烈起伏着。她颤着手去拉耿青麟,但他早已快步上前,一巴掌打向奴仆。
耿青麟长袍猎猎,双眼赤红看着杜苓:“平日里倒是姐姐前姐姐后,人后竟然做这样的龌龊行径,当初二少爷不要你果然是对的。”
杜苓大叫道:“你说什么?”
他勾起唇角,露出蔑视的笑:“像你这样卑劣肮脏的人,我若是二少爷,连看你一眼都觉得脏,更何况娶你为妻。”
“你这狗奴才好大的胆子!”杜苓气得满面涨红,无意间看见不远处走来的傅宗棋,她脸色一变,立即迎上前,委屈道,“表哥,你要替我做主。”
听过一切后,傅宗棋只看着无诗沉默不语,许久,才颤声问出一句:“是真的吗?”
“连你也信?”耿青麟勃然大怒,立即挡在无诗面前,他拧眉看着目光闪躲的傅宗棋,怒极反笑,“你来,我这就证明给你看。”说着向一边小屋走去。
覃无诗顿时明白过来,脚步踉跄地奔向前:“不要!”
看着傅宗棋表情释然地离去,覃无诗颓然地跪倒在地,心口犹如千刀万剐一般。那个自尊心那么强的少年,却为她硬生生折了傲骨。
耿青麟怎会想到,在无诗逃婚不成的那个雨夜,覃母就已将写满他经历的数十张宣纸扔在了她面前。白纸黑字,染着他鲜红的血,也染着耿氏一门的冤屈。
耿父性情耿直孤傲,得罪了不少奸商贪官,审理案件的县令更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用尽酷刑仍不能教他屈服后,又将魔爪伸向了耿母和耿青麟。耿父为保妻儿认罪,耿母不堪折磨而亡,都没能浇熄县令心中多年的愤恨,为了让耿家断子绝孙,他对年仅十岁的耿青麟动用了宫刑。
覃母冷哼一声,言辞狠厉:“什么阿麟,他就是个阉人,连个男人都不算!”
无诗连忙膝行上前,抓住母亲的腿苦苦哀求:“母亲,我求求你不要毁了他,我会乖乖嫁给傅宗棋,我绝对不会再逃了,你不要毁了他……”
覃母拉起瑟瑟发抖的她,捋好她散乱的发:“这就对了。傅公子哪点儿比不上那个阉人?你嫁进侯府,覃家会更加昌盛,你也能锦衣玉食,衣食无忧。”
这天,耿青麟看着无诗喝完鸡汤,正要接过空碗时,细白的手猛地抓住了他:“青麟……”
痛苦的呻吟响在耳侧,紧接着他惊恐地看见,血水自她裙摆下蔓延而出,一层层,铺天盖地的鲜红。仿佛回到当年暗无天日的牢房,他全身僵直,像有一双手正将身体一点点撕裂开来,痛得肝胆欲裂。
他慌忙地将昏厥的无诗抱起:“无诗别怕,我这就带你去找大夫,你不会有事的!”
狂奔的身影迅速消失在转角,只余石子路上蜿蜒了一地鲜血,触目惊心的殷红。
直到傍晚,覃无诗终于醒过来,对上傅宗棋布满血丝的眼时,她心头一跳,颤着手去触摸肚子:“我的孩子……没了吗?”
她没有哭没有闹,只是双眼空洞,神色满是疲惫,傅宗棋顿时掩面痛哭。
大夫在杜苓给她的香囊里,查出了会导致流产的蒲黄。
无诗仿佛什么也没听见,木然地看向耿青麟,却是出人意料的一句:“爷爷的死是不是另有隐情?”
耿青麟垂着头,双拳死死攥紧:“是我害了太老爷。”
当初覃老爷患病期间,覃父在药里加了相克的药材,才导致他一病不起。当时耿青麟常为无诗煎药,灵敏的嗅觉让他察觉到药味的不同,但由于对药物所知甚微,只当换了药方。
他原是能救回她的爷爷,却害死了这世间待她最好的人。嗅觉敏锐又如何,即使他能分辨百余种香料,却不能救回她的爷爷和孩子。
多年来的恐惧得以证实,覃无诗却淡淡地道:“错不在你,你无须自责。”
她侧过身去,眼里是死灰般的寂灭。明明心如刀绞,却流不出一滴泪来。
仿若心里的支柱轰然崩塌,覃无诗越发虚弱下去。下至民间大夫,上至宫廷太医,傅宗棋尽数请到府里,药方开了一服又一服,就是没有疗效。
覃无诗从昏睡中转醒时,傅宗棋伏在床边睡着了,门窗紧闭的房里暗沉沉没有一丝光亮,充斥着刺鼻的药味。这几个月来,他不眠不休地守在这里,就像在害怕她会突然一睡不醒似的。
傅宗棋醒来时,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幕——他曾发誓要守护一生的姑娘,脸上带着病态的潮红,弯着唇恍惚一笑。
突然就泣不成声。
傅宗棋哽咽着握住她的手:“无诗,我错了……我不该怀疑你,请你一定要好起来,我会做个好丈夫,我们还会有下一个孩子……如果你好起来,我什么都依着你。”
无诗看向窗边的香草,仿佛看见了盘踞心里多年的那个少年和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曾经。她轻声说:“阿棋,可是我们不会再有如果了。”
名满俪都的侯府二公子抬起头愣愣地注视着她,眼泪无法抑制地落下。他像个孩子一样将脸埋进他妻子的手中,失声痛哭。这是他毕生挚爱的姑娘,他为什么会让她受到这些苦楚?
他从那样远的地方娶回她,本来是要好好宠爱的,可是她病成这样,也许再也好不了。他只是想要对她好,为什么却让她的余生充满了泪水和悲伤。
这一日的雨直到深夜方才停下,耿青麟正在调配能驱散药味的香料。敲门声响起时,他的手一颤,香粉洒落满地。
他推开门,覃无诗站在月光之下,身披素白的大氅,脸上是好不容易拍出来的红润,瞧见他宛然一笑:“阿麟,你能带我走吗?”
仿佛回到多年前的那个雨夜,他静静地看着她,终于颤抖着伸手,将她拥入怀中。
“好,我带你走。”
这一句迟到两年的承诺,终于宣之于口。
他们牵了马自后门离开之际,覃无诗忽然回首,望向树影婆娑的一隅。
那里静静立着一个幽黑的影子,她还记得那人将休书塞进自己手里时的神情。她的夫君本就是一个出色的男子,她也曾无数次想过,就这样安于命运吧,有夫有子还有家,漫漫余生一眨眼也就过去了。可是世事难料……哪怕此生非良人,她依然对他心怀感激。
谢谢他让她拥有再次选择的机会。
泪眼模糊间,覃无诗转过身,牵住了耿青麟的手。
只是留给她的时间实在太少了,但幸好,她向来是个知足的人。这一生尽管多有缺失,能在最后圆满,老天爷待她总是不薄的。
骏马奔驰在官道之上,直至暮色四合。耿青麟他们已经行到一处略高的山坡,再过不久就能到达他的故乡,云州。
这一天恰好是上元节,远处烟火便次第绽开,火树银花,千光华彩。
这是无诗一直渴望的地方,她深深地看了一眼烟火,笑了笑:“阿麟,以后也会很好的。”
良久,耿青麟方仰起头来,任凭漫天光火照耀脸上肆意的泪痕。他抱紧无诗冰冷的身体,继续驱马前行。
曾经,他觉得自己地位卑贱,才狠心将她推进别人的怀里,其实什么身份地位都不过虚妄,只是他明白得太晚。
那些烟火和岁月好似利刃,一刀刀割在他的心上。
他说过要带她回到云州,建一个属于他们的家,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可如今,却是冷香无诗,白首无伴,只余他孤零零一人。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