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风初见叶朗,是在一个暖阳融融的春日。
彼时,碧桃山上烟霞成海,眉眼俊朗的青衫公子撑一柄竹骨纸伞,自花雨深处从容行来。衣袂间浮光跳跃,每一步都似踩在她心上。
“你也是来参加招亲的?”桃风停下仰头饮酒的动作,有些不确定地问。
自从她比酒招亲的消息在江湖中传开,就有许多人冲着她的美貌纷涌而至。可那些人,不是长得歪瓜裂枣,就是一副风流好色模样,眼前这样风雅出众的,着实罕见。
叶朗在数步之外顿足,微微一笑:“听闻,谁能连饮姑娘的‘春风酿千杯不倒,便可娶姑娘为妻?”
还真是为她而来。桃风懒懒地支着下颌,宽大的衣袖拂去落花,眸子里清光流转:“你长得这样好看,百杯不醉也是可以考虑的。”
听见她直白的话,叶朗忍不住莞尔,这姑娘,果真胆大得很。寻常人招亲,要么比文要么比武,她却偏偏让人比酒,也不怕遇人不淑,嫁个酒鬼。
稍时,他在案前坐下,开始提壶斟酒。不同于桃风的肆意狂放,他始终一杯一杯慢慢饮着,从容优雅得如同身在画中。直至明月中天,他还未倒下,桃风终于收了散漫之态,起身朝他行去。她亲手酿的“春风酿”,普通人三杯即醉,这人支撑了这么久,居然还面带微笑,没有半分醉倒的迹象,也太奇怪了些。
“公子要不要歇一歇?”桃风停在案前,试探着问。
叶朗微微笑着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继续饮酒。
桃风有点蒙,半晌,突然心生狐疑:难道他醉酒之后就是这个样子?
紫色裙裾铺地,桃风在他身畔坐下,将一只手搭在他胸前,凑近道:“公子,这酒好喝吗?”
叶朗又冲她弯唇一笑,然后继续饮酒。
果然……
桃风望着他如玉般的眸子忍不住腹诽了一句祸水,侍女恰好过来,低声道:“姑娘,查清了,他是江南叶家大公子,叶朗。”
江南叶家大公子叶朗,一手回风剑闻名江湖,素有君子如玉的美誉,倾倒在其衣袍下的女子数不胜数,可他却片叶不沾,洁身自好得很。
为了避免叶朗喝到醉死,桃风取来一个香囊,在他鼻前一晃,而后伸手揽住他,让他倒在自己肩头。
叶朗醒来时,桃风正侧身躺在旁边,纤纤玉手挑了他一绺乌发,亲昵地在他脸上来回扫过。
两人都只着了素白单衣。叶朗愣怔一瞬,猛地弯腰坐起,神情不复平日镇定。
桃风嫣然一笑:“公子不必紧张,这比酒招亲,公子赢了,所以公子无论做什么,都是理所应当。”
叶朗匆匆忙忙穿衣,只觉得头疼不已。收拾妥当,他稍稍冷静了些,望着镜前梳妆的紫色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异色:“请姑娘收拾一下,随我回叶家,我定会给姑娘一个交代。”
这下轮到桃风不镇定了,这人是不是傻,怎么都不推脱挣扎一下?
“你……要娶我?”她扭过头,表情有点不自然。
叶朗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忍不住微弯了下唇角:“叶某既已参加招亲,自然应当——”话未完,一支长箭突然破窗而入,直直射向桃风。叶朗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拽过。
屏风倒地,长箭不断,飞花裹挟着杀意卷入屋中。叶朗护着桃风边闪避边往外走,才踏入院中,就被一批戴着面具的黑衣男子围住。
长剑迅疾而出,寒光划破桃花。桃风见叶朗始终不忘护着自己,面上起了一丝波澜。
许久,两人冲出包围,奔逃至一处山涧边。叶朗看了一眼身后穷追不舍的黑衣人,皱了皱眉,抱着桃风跳入水中。
水冲淡血色,火光渐渐亮起,桃风小心翼翼地替叶朗包扎着伤口,突然道:“你来碧桃山,其实不是为了我吧?”
叶朗微微一滞。他此来碧桃山,确实别有所图。近来江湖中许多男子失踪,而且几乎都是参加完比酒招亲之后不见的,他受几位前辈所托,前来查探情况。原本,他打算利用自己酒醉不同于其他人的反应拔得头筹,然后进一步试探桃风,谁知道……反而弄巧成拙,闹出这般荒唐事。
他看着她满头乌发,犹疑了一下,道:“来碧桃山参加比酒招亲的人,大半都失踪了,姑娘可知道?”
桃风立马抬头:“失踪?怎么可能?他们醉倒在我这里之后,我让人将他们都送下山了,而且还通知他们的家人来接——”顿了顿,盯着叶朗,面上露出异样神色,“你不会是怀疑我吧?”
叶朗对上她清湛的目光,莫名有些心乱,别开眼道:“他们都是在喝了姑娘的酒之后失踪的,姑娘自然逃脱不了嫌疑。”
桃风听他这样说,登时怒气横生:“我没事把一堆臭男人藏起来干什么?”
叶朗心中仍有疑虑,忍不住问:“姑娘为何要大张旗鼓地比酒招亲?”
“你!”桃风简直要被他气死了,起身踢了他一脚,“招亲,当然是想找个人嫁了,不然还能干什么?”
叶朗被她踢得一愣,呆呆地道:“姑娘若想嫁人,大可用别的方法,为何非要……”
“我乐意!”桃风怒气冲冲地瞪着他,脸上有掩盖不住的桃花色。半晌,她别过头,嗓音也颓靡了许多,“我从小就喜欢喝酒,十五岁那年,跟我定亲的公子因为嫌弃,悔婚了。后来,我便决定,要嫁一个能陪我喝酒的人……”
她重新看向叶朗,勾出一点冷讽笑意:“我知道,像你这样的世家子弟,是不会娶我这种女人的,所以昨天晚上,我对你用了迷香。”
叶朗又是一愣。
“你也不用虚情假意说带我回家了,先前你救了我,我们之间一笔勾销,后会无期!”桃风转身就走,眼角水光一闪即逝。
叶朗彻底蒙了,半晌才回过神,起身去追。
月黑风高,山路十分难行,还未等叶朗追上桃风,他身上的血腥味就引来了野兽。
暗夜中,一双眼睛发出诡异的光。叶朗皱了皱眉,握紧手中剑,在黑影飞扑而来的刹那旋身出招,伤口因动作尽数裂开。
数枚暗器突然破风而至,嘶吼声彻底断绝。桃风穿过林叶落地,扶住叶朗,脸上有难以掩饰的焦急:“你没事吧?”
叶朗没想到她会去而复返,微微一怔。桃风想起先前的事,忽又一把甩开他,冷着脸背过身去。
叶朗看她这样,忍不住露出一点笑意:“你的暗器功夫倒是不错。”
桃风冷哼一声,抬步就走,叶朗伸手去拽,结果因为受伤,趔趄一下,险些摔倒。
桃风听到声响,下意识便顿了足。她转身将他一只胳膊搭在肩上,揽着他的腰缓缓往前,口中冷冷地道:“我才不是想救你,只不过怕你死在这里,罪名又落到我头上。”
叶朗不由笑了,这姑娘啊,就是嘴硬心软。因靠得近,他甚至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清香,随夜风散开。
为了洗脱自己的嫌疑,桃风开始查找那些失踪之人的下落。她对碧桃山附近极为熟悉,很快便顺着蛛丝马迹找到了一家赌坊内。
那些失踪的男子,都被关在赌坊后院的地下暗牢里。赌坊的主人趁他们酒醉,将他们抓过来,为的是索要各家的武学秘籍。
桃风想径直闯入,被叶朗拽住:“他们人多,不能冲动行事。”
桃风瞥他一眼,故意赌气道:“反正我跟他们是一伙的,他们肯定不会把我怎么样。”
叶朗噎了噎,只能苦笑道歉:“是我错怪了姑娘,还请姑娘见谅。”
桃风仍旧一脸不高兴,却也没有挣开他。
稍时,两人声东击西,由桃风引开看守的人,叶朗进暗牢救人。
看守的都是高手,桃风很快便寡不敌众,处于下风。等叶朗赶来相助时,她已经浑身是伤,衣裙被鲜血染透,却仍硬撑着没有倒下。叶朗变了神色,急急抱住她,她靠在他怀里,仰脸挤出一个笑:“这下,你不会再怀疑我了吧?”
那样苍白虚弱的笑,刺痛双目,叶朗微微一怔,前所未有的感觉在心口蔓延,像是要开出一片桃花。
风吹散墨发,他抱着她,在满地狼藉中,缓缓抬手,去碰她的眉眼,头一次这样心疼一个人。
桃风醒来时,人在药香弥漫的马车上,叶朗正倚着车壁在浅眠,眼角眉梢俱是倦意。
桃风看着他,恍惚了一阵,忍痛起身。
叶朗被惊醒,伸手去扶她:“醒了?要不要喝水?”
她抬眼问:“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叶朗微微一笑:“回叶家。”
桃风怔了怔,强撑着往外:“停车,我要下去。”
叶朗揽住她,眉头微微皱起:“你伤成这个样子,还想去哪里?”
桃风挣扎道:“反正不用你管,我跟你已经两清了。”
叶朗揉了揉额角,温声道:“你还要恼我到什么时候?那种情况,我想不怀疑你也难。听话,随我回去……”
“谁恼你了?”桃风抬头瞪他,鼓起的眸子分外清亮,“我们又没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跟你回家?”
叶朗被她一瞪,心口突然一动,不由微弯了唇角:“你不是说,我赢了比酒招亲?既然我赢了,你不跟我回家跟谁回家?”
桃风梗着脖子别开眼:“那我也不跟你回去,我桃风从来不强人所难。”
叶朗看着她,隐约明白了什么,握住她的手,垂头道:“我喜欢你,心甘情愿娶你为妻,你可愿嫁我?”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有可疑红色泛开。桃风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看见男子脸红,不由微愣。
莫名地,她突然心情大好,也不再闹了,口是心非地说了句“我还要再考虑考虑”,便枕在他腿上闭眼睡去。
叶朗微笑摇头,取过锦裘替她盖好,修长手指抚过她铺开的墨发,温柔而珍重。
桃风一直以为,自己这样离经叛道,进了叶家,就算不被赶出来,也会遭到百般刁难,谁知,事实却截然相反。叶朗父母均已过世,只有一个长得风流如画的弟弟叶辞。而这个弟弟,压根就不关心兄长带了什么样的姑娘回来,也没有半分为难的意思。
期待中的狂风暴雨没有来临,叶朗又忙于筹办婚事,桃风百无聊赖,再度开始饮酒自娱。
叶朗回府,看见她醉眼蒙眬地坐在海棠树上,不由皱眉:“你伤才刚好,不能饮酒。”
桃风可怜兮兮地道:“可是我难受……”因为叶朗的反对,她已经好久没沾过酒了。
“那也不能喝酒。”叶朗强行夺了她手中酒壶,抱她回房。
桃风勾着他的脖子,忽然道:“要不你教我练剑吧?有点事做,我或许就不那么想喝酒了。”
“你想学回风剑?”叶朗眼中有异色一闪而过。
桃风松了手,窝在他怀里,闷闷地道:“是不是不能外传?那就算了……”
叶朗踏上石阶,好一会儿才道:“你想学,我就教。”
桃风抬起头,有些发怔:“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叶朗将她搁在榻上,手指掠过她鬓边,微微一笑:“你马上就要嫁给我了,我不对你好对谁好?”他直起身,忽然又道,“桃风,那件事好像还没有结束。”
“什么事?”
“问剑山庄少庄主古遥也是在碧桃山下失踪的,但那次我们救的人里面没有他,至今也无人知道他的下落。而且,最近江湖中新出了一个暗杀组织,叫流月阁,似乎握有许多门派的武功秘籍。”
桃风去牵他衣袖的手顿了顿。
叶朗抚抚她的头:“我答应了古庄主,要帮他找到人,所以我们的婚事可能要推迟了。”
“你啊,成日不是帮这个就是帮那个。”桃风恢复常态,忍不住抱怨一句,伸手搂住他的腰身,“你要小心点。”
叶朗走后,桃风一个人怔神了许久。她摸出另一壶酒,仰头想饮,忽又顿住,硬生生逼着自己把酒扔了出去。
帘幔低垂,灯火摇曳,叶朗正在案前给问剑山庄庄主写信,一个人影忽然闯进来。桃风紧紧抱住他,一言不发,叶朗怔了怔,低头问:“怎么了?”
桃风伏在他肩头,委屈道:“你不让我喝酒,我难受。”
“真不知道你这毛病是怎么惯出来的。”叶朗无奈摇头,语气中却隐隐透着几分宠溺。
“你也嫌弃我了?”桃风说着就红了眼圈。
叶朗哭笑不得:“我若是嫌弃你,就不会娶你了,只是你现在的身子,不能饮酒。”
“你不喜欢我喝酒,那我就不喝了,不过我真的难受,你得陪着我。”桃风贴在他胸前,目光不经意地掠过案上的书信。
叶朗抚抚她的头,将一本剑谱递给她:“你自己先看看,有不懂的地方再问我。”
桃风愣住。
叶朗垂头看她:“怎么了,不是想学回风剑法?”
桃风握着剑谱,恍惚良久,轻声开口:“你知道吗?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
泪湿眼角,轻风入帷幔,廊前夜雨拂红灯。
约莫一个月后,叶朗刚查出古遥被困在流月阁中,就遭到了流月阁的围杀。阁主江夜甚至不惜亲自出手。
林中叶落纷纷,叶朗寡不敌众,到最后只能以剑撑地,鲜血顺着剑身流下,触目惊心。江夜也伤得不轻,看着他道:“叶朗,交出回风剑谱,我便留你一命。”
叶朗勾了下唇,强撑着拔起剑,重新站直。一袭人影突然掠过,宽袖中飞出许多暗器,使得周遭杀手纷纷避退。
出手的是个蒙着面纱的姑娘,她带着叶朗迅速冲出重围,将他安置在一处山洞中,替他草草包扎伤口,整个过程始终未发一言。
似曾相识的场景,洞口垂落几条藤蔓,割裂天光。
叶朗看着她,也没有说话,眼底有浓浓哀色。
稍时,她趁他闭眼,转身离开,叶朗按捺不住,还是跟了上去。
黄昏霞彩漫天,落在对立的两人身上。面纱姑娘开口,赫然是桃风的嗓音:“你答应过我,不伤他性命。”
江夜神情冰冷:“你不会是假戏真做,对他动情了吧?”
桃风别开眼,木然道:“总之你别管,回风剑谱我会帮你拿到,但是他,你们谁都不许再动!”
话音刚落,她就察觉到身后人的存在,几乎是僵硬着转过了头。
叶朗惨白着脸,半晌,才艰难开口:“我早该猜到的……”那些失踪的人,她轻而易举就找到了,还有她对回风剑法突如其来的兴趣。
桃风看着他,动了动唇,却没能说出什么,眼中浮起泪光。
“既然他已经知道了你的身份,那就不能再留了!”江夜猛地出手,朝叶朗攻去,却被桃风挡住。
“你要背叛我?”江夜眸光幽深。
“事后我会回来向阁主请罪。”桃风挥开长剑,带着叶朗再次奔逃。
这一次,桃风将叶朗送到了叶府门外,叶朗拽着她的衣袖,像是犹不甘心:“你当真,从头到尾都在骗我?”
桃风僵住,许久,缓缓道:“是,我从一开始,就在骗你。比酒招亲,是我同江夜设的局,为的是引那些江湖子弟过来,然后挑出里面武功不错或是有家传绝技的,用酒色迷惑他们写下秘籍。江夜想壮大流月阁,需要这些东西。那位问剑山庄的少庄主虽然风流了些,却是个硬骨头,不肯写,所以至今还在流月阁里关着。”
叶朗缓缓松手,怪不得被抓的那些人事后都不愿多言,因酒色误事,自然没脸提。
“我会帮你把古遥救出来,从此我们两清。”桃风抛下最后一句,转身离去。
叶朗倚坐在墙下,看着她渐行渐远,无力地闭上了眼。
没多久,流月阁发生大火,奄奄一息的古遥果真被趁乱送出。然而,桃风却在大火中毁了面目,被江夜施以酷刑,囚禁在暗牢。
雨声淅沥,清亮的雨珠顺檐而下,映出远处凋零花叶。叶朗听闻消息,在廊前呆立了许久。
他忽然记起,碧桃山的那场初见。
桃李纷纷,醉颜酡红的紫衣姑娘仰头饮酒,看向他的眸光肆意而潋滟:“你长得这样好看,百杯不醉也是可以考虑的。”
那时他带着目的接近她,心中虽有惊艳,却并未多想。直到后来,她浑身是血地倒在他怀中,他觉得前所未有的恐慌,才恍然明白,自己是真的动了情。他这一生,见过的姑娘颇多,比她好看的也不是没有,可唯独只有她,一颦一笑都能牵动他的情绪,让他想一心一意好好珍重。
只是,他终究没能护住她。
来年桃李春风依旧,对饮不见故人。
江湖风雨无常,争斗总难断绝。
自桃风那件事后,叶朗便同流月阁结下了仇怨,平素温和从容的他一旦对上流月阁,总会格外狠绝无情。两边矛盾愈演愈烈,甚至于只要流月阁的杀手现身行事,就会有叶家人闻讯赶去除害。
在连续折了十几名精锐杀手之后,江夜怒不可遏,一掌拍碎眼前桌案,咬牙切齿地念出两个字:“叶朗。”
半晌,他负手去了后殿的一间囚室。
灯火昏暗,照出地上蜷缩的瘦弱身躯。曾经艳若桃李的脸上烧伤严重,削瘦的腕骨被沉重的铁链锁住,连在后面的墙壁上。
“是不是很难受?”江夜蹲下身,将一壶酒搁在她眼前,“这是你最爱的‘春风酿,来,喝了它。”
苍白的手摸过酒壶,紧紧抱住,半晌,忽又用力摔出,整个人蜷缩成一团,不断发抖:“他不喜欢我喝酒,让他看到,会不高兴的……”
江夜沉了脸,猛地拽起她,将她抵在墙上,眼中满是戾色:“他一句不喜欢,你就滴酒不沾,你以为你这条命,还能撑多久?”
桃风无力回答,猛地吐出一口血。看见她唇边触目惊心的颜色,江夜稍稍松了手,将她抱在怀中:“我养你那么多年,难道还抵不过他花言巧语哄你几个月?”
“你养我,不过是把我当成工具,可他对我好,是因为喜欢我。”桃风抬起头,气息虚弱,“江夜,我现在这个样子,对你已经没用了,你放过我,让我见他一面好不好?”
江夜手下一紧,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半晌,才平复下来,端详着她被火毁掉的容颜,笑得阴冷:“你以为,没了那张脸,他还会要你?”
暗影从狰狞的面目上晃过,红底烫金的喜帖被递至眼前,桃风猛地瞪大眼,踉跄倒地,如同僵化的木偶。
古遥平安获救,问剑山庄庄主为表感激,提出将女儿古娴嫁给叶朗,结姻亲之好。叶朗并未拒绝,婚期就定在四月。
“如何,该死心了吧?”江夜倾身,凑到桃风耳边,低低笑道。
削瘦的手指紧紧拽住衣裙,桃风就这样缩在阴暗之中,呆滞了半日。在江夜转身往外走时,她忽然抬头,眸子里神采全无:“拿酒给我。”
叶家后院内,落花和泥,叶朗将新得的一坛美酒埋下,冲一旁等候多时的古娴歉然笑了笑。
古娴不由好奇:“叶大哥怎么喜欢上藏酒了?”
叶朗擦了擦手,目光穿过花木枝桠,落向遥远天际,带着无限感怀与怅惘。他没有回答,转身陪古娴出府,去绸缎庄挑选嫁衣布料。
长街熙熙攘攘,一对璧人缓缓往前。不远处的高阁上,江夜半抱着虚弱的桃风倚栏而望,勾唇道:“你看,他们多恩爱,你为他不惜舍命背叛我,却换来了这种结果。”
栏外花枝轻摇,桃风收回目光,像是浑不在意,推开他,仰倒一旁,高高举起酒壶,宽大的衣袖滑至手肘处,酒液倾洒,映出绮丽一笔。
江夜眸色深沉:“还有半个月就是婚期了,你真打算成全他们?”
桃风停了饮酒的动作,斜眼看他:“我知道,你想让我做什么。”莹白手指接住一瓣落花,叹息的嗓音从喉间逸出,“其实,我早该死的,苟延残喘这么久,不过是因为心里存了念想,想着再熬一熬,说不定他就来救我了,我们还可以重新来过……可现在,才发现,有些事,终归是奢望,有些人,注定得不到。”
漆黑的眸子里有着死灰般的绝望,江夜看得皱了皱眉。
“江夜,我帮你杀了他吧?”她忽然扬眉一笑,眼波流转间光华灼灼,似乎又变回了最初那个以酒招亲肆意狂放的姑娘。
江夜面露狂喜,有些不敢相信,俯身抱住她:“桃风,你终于回来了……”
桃风攀着他的肩,弯起唇角,轻声哼起了歌。
四月初,桃李芳菲谢尽,风雨欲至。
问剑山庄二小姐古娴出嫁两日前,被人劫走。
叶家高墙外,青色纸伞缓缓而来,伞面梨花如雪。伞下女子一袭紫衣,半张面具遮脸,露出尖瘦下颚和嫣红双唇:“告诉你们大公子,要想救人,亲自来一趟流月阁。”
叶朗追出来时,桃风已经消失无踪,唯有一支金钗插在朱漆木门上,他抬手拔出,神情怔忡。
金钗上刻着一行小字——桃李春风一杯酒。
风拂过鬓发,将记忆卷回那个暖阳融融的午后,她趴在他身上,缠着他一笔一画亲手刻下:“桃李春……”
那时岁月正好,又怎料得到如今?
得知古娴被劫走的消息,问剑山庄怒不可遏,决意号召江湖力量,踏平流月阁。而叶朗,则在他们行动之前,按桃风所说,赶到了流月阁。
树下设案,枝头花盏悠悠飘落,案上一杯酒,不知等谁来饮。
叶朗急匆匆闯入,看见醉卧在江夜怀中的桃风,怔了怔,好一会儿,才皱眉问:“阿娴在哪里?”
桃风抬起微醺的眼:“你要娶她?”
叶朗一滞,面露痛色:“这件事我以后会跟你解释,你先把人放了。”
江夜眸光一沉,握住桃风的肩:“桃风,不要再相信他,这种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不可能真心待你。”
他打了个手势,黑暗中数道人影纷纷闪出,显然是早有安排。
桃风却突然拦住他,从他怀中起身:“他的命,我亲自来取,无需旁人动手。”
言罢,迅疾出手,叶朗闪避不及,被伤了左臂。
江夜见状,不由勾起了唇角。然而,下一刻,桃风袖中的暗器就尽数飞向了他。
光影划破夜色,鲜血随飞花散落空中。变故发生得太快,江夜甚至没能支撑两招,就在难以置信中死去。
叶朗带来的人听到声响,纷纷闯入,周遭厮杀一片。桃风倒在叶朗怀里,唇角溢出殷红的血,不断滴落在衣衫上。
“桃风!”叶朗整个变了脸色。
“古姑娘没事,你别担心……”她抬眼,笑了笑。
“我担心的,是你……”叶朗抱着她,手微微颤抖,“我答应娶她,是想拿到问剑山庄的涔心玉,帮你解蛊毒……”
桃风被囚禁之后,叶朗特意派人查探过,她之所以嗜酒如命,是因为江夜在她体内种了蛊。那种蛊虫,需要用酒养着,一旦长时间缺酒,就会噬咬宿主的血肉。而古娴的嫁妆涔心玉恰好可以解蛊毒,所以他才求得古娴同意,与她假意成亲。
“我从前那样骗你,你还救我做什么?”
叶朗抚了抚她的眉角,温声道:“我心甘情愿被你骗,只要你好好的,其他什么都不重要。”
桃风仰头望着他,眼中浮起泪光:“涔心玉能解蛊毒的消息,是江夜透露给你的吧?他骗你的,我身上的蛊毒早已深入心脉,无药可解。他骗你去拿涔心玉,不过是想一箭双雕,挑拨你和问剑山庄的关系,激我同你反目……”她弯唇一笑,嗓音变得极轻,“可是,我怎么舍得杀你呢?”
她舍不得,只好为他舍了性命。
叶朗将她抱得更紧,贴着她鬓边,红了眼圈。
她咳嗽两声,痛苦地蹙起眉头,往他怀里缩了缩,紧紧贴在他心口:“叶朗,我难受……”
“不怕,我陪着你,不怕……”他轻轻吻在她发顶,抱她起身,“从前是我不好,以后你喝酒,我也陪着你,我在院子里埋了酒,我们这就回家……”
一朝暌别,她为他,流月阁中滴酒不沾;他却为她,叶家之内埋酒相候。从来情深两不负,桃李春风总无言。
落花拂过衣衫,她迎着他掠起的墨发抬头,恍惚一笑:“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
叶朗垂眼,微微翘起唇角:“怎么会不记得?当时你穿着绣了海棠花的紫色长裙,坐在桃花树下,冲着我笑。那时我就想,这姑娘笑起来真好看,若是能一辈子对着我笑,该有多好……”
桃风抬手去碰他的脸,手指从下颌爬上他眉眼,颊边有泪滑落:“可是,我现在不好看了……”
“别说傻话,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姑娘……”
他抱着她,踏过落花穿过刀光剑影往,她在他怀中合眼,唇边笑意安然。
夜路漫长,远处高阁之上,隐约有歌声传来:“一别生死茫茫,再逢桃李正浓。春风倾酒花事尽,好梦总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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