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透明的琉璃水缸往外瞧,只见殿中装潢精致。我虽眼拙看不出那墙是用什么材质做成的,但看那可闪瞎我鱼眼的光芒就知道,肯定很贵。
传言有云:苍冥之仙,非常有钱。如今看来当真不假。
我摇了摇如枫叶般的鱼尾巴往水草丰茂处而去,鱼嘴把水草挪开,就见青白色的砂砾中一只巴掌大的玄色乌龟正安安静静地卧着,伸长脖子看着外面。
自打我被带来苍冥之后的这半个月里,除了整日来喂食的一个仙童外,连个活物都瞧不见。可想而知,我这日子过得有多无聊。
直到十日前我在水缸里绕圈游着玩,才无意中发现藏在层层水草下的龟哥。我激动得热泪盈眶,扇动着鱼鳍旁的薄薄翅膀,开始拉着他吹牛皮。
但是龟哥却一点儿动静也没有,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我在想,不会是只死龟吧?
我拿翅膀狠狠地拍着它:“这位龟哥你还活着吗?我叫你一声你敢答应吗?”
龟哥墨黑如点漆的眼睛动了动,凌厉眼刀直直向我砍来。我身子颤了颤往后退,不得不说它是我见过最有气势的乌龟了。
之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地相处到现在,我不得不硬着头皮先去找它。原因很简单,喂食的那个小仙童已经三日未来了。
“龟哥,你这儿有没有吃的?”
我眨着大大的鱼眼睛卖萌,翅膀尾巴一起甩,水纹荡漾着飘远。龟哥大发慈悲地睨着眼睛看我,冷冷一哼,道了句:“你猜?”
我:“……”
若是平时我定会被它的高冷打败,但我这鱼向来经不住饿,也管不了那么多,冲过去,在它盘踞的小窝里发现了一块肉。
我眼睛都冒着光,刚欲去抢,却觉尾巴被人咬住,疼得我鱼眼睛瞬间涌了一包泪。回首望去,龟哥衔住我的尾巴,目光十分凶残。
不就是块肉,至于这么拼吗?答案是,当然至于。
所以这日入了夜,我才会冒着被人发现身份的危险,化作一个娇俏的姑娘,从水缸里溜出来去找吃的。
龟哥合着的眼睁开,定定地看着我。不知为何,我竟然看出了几分笑意。
我对他做了个口型:嘘!别声张!随即蹑手蹑脚地四下搜寻。
良夜静谧,就衬得身后那簌簌的响声格外明显。我一回头,可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到。
我胆子素来小,被惊得牙齿打着颤,脚下走得更快。前方回廊尽头有亮光闪烁,我松了一口气,却觉得哪里不对劲儿。默默往下望,只见脚边不知何时悬空,下面白雾缭绕,云絮缠绵。
我悲伤地流着泪,惨叫声一圈一圈地回荡开来:“龟哥,救我!”
急速下落的时候,恍惚中映入一个小小的黑色身影,随即我便没了知觉。再睁开眼,我正在一个灰尘漫天的破庙中,被呛得狂咳不止。忽而后背被人温柔地拍了拍,我止了咳嗽,才发现这庙中除了我之外还有旁人。
凡间初升的太阳隔着九重天的层层云朵,看起来格外温柔。男子一身玄衣,眉目微冷,偏偏唇边挂着笑意。
许是看出了我的怔忪与诧异,他缓缓凑近,在我脸前一寸停下:“你龟哥你都认不出来了?”
我目瞪口呆如遭雷劈:“……啥?”
仙山苍冥南边有片湖,叫翼湖。
我叫纾沐,是翼湖中的一只文鳐鱼精。一个月前,新任统辖苍冥的归胥仙君说翼湖中生灵不思进取,白白浪费了这一片灵地。是以要让人填湖造山,原翼湖中的水族要悉数迁往别处。
此消息一出,整片翼湖炸翻了天。虽然我们平日是骄奢淫逸了些,但这里好歹也是住了成千上万年的家,自然是死都不愿意离开的。但归胥仙君太过执着,怎么也不肯改变主意。于是我老大,一条不知活了多少年的老蛟龙,便派我去归胥仙君身边做卧底。
老大说能和谈就和谈,实在不行就把他毒晕绑架回来……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自信。
至于为何派我去,原因很简单。传言那归胥仙君喜欢搜罗稀奇古怪的鱼,而我这文鳐鱼天生双翅,自然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可万万没想到,我成功混进苍冥神宫之后,却根本没见到归胥仙君。任务完不成不说,如今更是一脚踩空了苍冥神宫的结界掉下凡间。更可悲的是,我从来没离开过苍冥,压根不知道该如何才能回去。
“咕噜……”一阵饥饿的号叫将我自回忆中拉回现实。我盯着街角摊子上刚出炉的热腾腾的包子,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凡间吃东西要给银子,没有就只能饿着。自打来到这里,我已经三日没有吃东西了。实在撑不住,我握了握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过去,抢了两个包子就撒丫子开始跑。
“烫烫烫……”我觉得我的鱼皮都快被烫破了,却架不住包子的香味。一边往嘴里塞,一边脚下生风地逃命。
身后小贩的叫骂声不绝,拐进一个胡同后我实在是跑不动了。眼瞧着四下无人,我顿时恶从胆边生。顿下脚步,念了个诀,原本娇俏的姑娘霎时间化成了一个鱼头人身的怪物。再配上我故意做出来的奸笑声,保证谁见谁吓疯。
然而那卖包子的小贩只是愣了愣,随即摇身一变,我顿时腿软地瘫在地上。只见他上身是吊睛白额虎,下身却仍是人的双腿,样子十分狰狞可怖。
谁能想到苍冥山下的小镇子里居然藏龙卧虎,是在下输了。
我泪眼汪汪地求饶:“虎大哥,求放过啊!”
虎大哥言简意赅:“要么交钱,要么交命。”
我顿觉鱼生无望,吾命休矣。
恰在此时,不疾不徐的脚步声自远及近。我和虎大哥齐齐望过去,来人身材颀长,自脚尖铺散开一地残阳。
“她欠你多少银子,我来付。”
我心跳一滞,继而一暖。
这份无私救助的情意,当真是感天动地啊!
听闻我的感谢之词后,龟哥冷冷一哼:“我好心好意地跳下无极之门救你,你却在庙里抛下我先走。你如何会天真地觉得,我是想帮你?”
我心里“咯噔”一下,默默往后退了两步:“……你想干吗?”
龟哥自怀中摸出张宣纸递到我面前,我扫了一眼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不过是几个铜板,你就想让我签卖身契,你咋不去抢呢?”
其实当三日前我扔下龟哥自破庙离开的时候,我心里是很愧疚的。
我虽不知为何龟哥也会跟着我一道爬出水缸,但若不是有他的龟壳在底下垫着,可能我早就摔成鱼肉泥了。但我从来都没忘记,我离开翼湖的目的何在。
我要做的是赶紧找到回苍冥的路,不让一湖的生灵居无定所。龟哥虽化成人形,且还是个翩翩佳公子,但我琢磨着他到底是只龟,行动一定很慢。这要是跟他一道走,那得哪辈子能回苍冥。
于是在隔日,一个烟雨蒙蒙的早晨,我便偷偷地走了。可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如今我又撞在龟哥的手里了。
其实他让我签的卖身契说白了,就是以苦力抵债。但我自认是只有尊严的妖,对于这等不公平对待自是不肯答应的。
“不就是五个铜板嘛!给我一日时间,我肯定还你!”
龟哥不紧不慢地将那卖身契叠好,缓缓一笑:“那好,我就给你一日时间。若是到时候没钱还……”
我梗着脖子,气场爆棚:“那我就签了这卖身契。”可过后我就蔫了,因为我实在没想到世道会这么艰辛。
众店家一看我是个姑娘家,就立马让我哪里凉快去哪里,典型的性别歧视。我折腾到半夜,方在长街尽头一家叫天香阁的店里找到了一份收入十分可观的活儿。
“小姑娘长得可真俊,转个圈看看。”我被那叫杜娘的大姐夸得晕乎乎的,依着她的话照做了。便见她眼冒精光,恍若见到了黄白之物一般:“哎呀,不错不错。”
杜娘带人将我打扮得艳丽无双,引我到了天香阁的二楼。屋子里四周都是淡粉色的轻纱,随着晚间微凉的风轻摆。
“吱嘎”一声门响后,一个肥头大耳的暴发户笑得跟朵牡丹花似的向我扑过来。我后知后觉地想起了,这里貌似就是我老大常常跟我说的,凡间最是可怕的地方——青楼。
我下意识地自卫,一巴掌打在那暴发户的脸上。门口人影闪现,我只能翻窗逃出去。本想赚几个铜板,却不想进了狼窝,我还是太年轻。
窗下全是天香阁的打手,个个五大三粗。妖界有令,不能轻易对凡人用法术。可现在这等情况,我又该如何脱身……
正思索着,肩膀被人猛地一拍,吓得我差点咬断自己的舌头:“你怎么来了?”
龟哥上下打量着我,而后半挑着眉头:“当然是想让你再欠我个人情,好签了卖身契给我当牛做马了。”
顾不上再去计较他的小心眼,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握住他的手:“你有办法?”
他掌心温热,渗入肌理窜上心尖,一颗心也变得暖意盎然。我之前只当龟哥高冷毒舌又小心眼,却没想到他委实是个人才。
半炷香之后,天香阁门前。
杜娘气得直跺脚:“好好的大活人怎么可能平白消失了?”
打手们面面相觑,得出结论:“可能是……闹鬼了。”
听闻此言我差点没笑出声,待他们偃旗息鼓后,我诚心诚意地赞叹道:“龟哥,你真是我们苍冥地界演技的扛把子。”
方才我化作原形,钻进了龟哥的壳子里。他的龟壳是玄色的,在暗夜里的角落里一躲,任谁也看不见。而之前我在苍冥时总觉得身后有东西,但一回头却什么也看不到,便也是这个缘故。
我想化成人形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却忘记我如今在龟哥的壳子里。所以口诀甫一念完,我和龟哥都是一愣。
我脸热得像是蒸炉,连带着话都磕磕巴巴的:“你……我……这怎么办啊?”
他的壳子化作玄色的衣衫,将我和他紧紧捆在一起,动都动不得。距离太近,近到他每一次温热的呼吸我都能感受得到,近到他每一次有力的心跳,我都能清楚听见。
青月弯弯,挂在天边。
稀薄月光下,他的脸由青变白,最后可疑地变红了。半晌,他轻咳一声方道:“我们同时再变回去,你从我壳子里出来后再化作人形吧!”
龟哥又救了我一次,是以我欠他的银子要加倍还。再加上住客栈等一系列费用,我要在第二日日落前还他五两银子。
对此我十分不满,但却没办法,谁让我欠他的呢。只不过有一点我很惊奇,他是打哪儿赚的钱?
龟哥双眸微眯,高深莫测地一笑:“山人自有妙计。”
我心下好奇,便在翌日一早,悄悄地尾随着他一道出了客栈。认识龟哥这些时日,我还是头一遭见他没有穿那件玄色衣裳,而是换了件月牙白色的锦袍,衬得他气质也温和了许多……等等,他那件玄色衣裳是他的龟壳啊!昨夜还将我困住来着,现在去了哪里?
很快,我便有了答案。
龟哥在长街街口坐定,手里拿着三五枚铜钱,用他的那个龟壳,开始给人算命。不过就这么几日的工夫,他便被镇子里的人称作神算。每日来算命的人可以从街口排到城西那家药铺的茅房前,这就有点太难以理解了。
难道那些人都没长脑子?
还是旁边卖糖人的小贩给我解了惑,说是城中最负才女盛名的落玉姑娘在花船中不甚掉落,被一清隽男子救起。那男子最擅算命,落玉姑娘不住口地向人称赞先生算命神怎么怎么样,这才引得无数人蜂拥而来。
我眼珠一转,瞬间了然其中的关键之处。他本就是神龟,动用些许灵力在龟壳上做些手脚骗骗那些凡人不过是小菜一碟罢了。更何况,那落玉姑娘眼睛还看不见。
虽然我不耻龟哥欺负人家眼盲,但不得不说龟哥倒是给了我灵感。他能用灵力骗人,我也可以啊!
打定主意,我拐进了旁边的一家饭馆:“掌柜的,你们这要鱼吗?长着翅膀会说话,吃了以后能长生不老的那种鱼。”
我都想好了,先让掌柜的交五两银子的押金,然后再把自己献上去。在大厨挥刀下来之前做个障眼法,用一条普通的鱼把我替换下来。
障眼法维持的时间不过片刻,但只消把鱼扔进锅里后,就没人会真的管那鱼到底是不是我了。
计划简直天衣无缝,我快要为自己的机智鼓掌了。然后……
“掌柜的我把银子还给你,不要吃我啊!”
那掌柜明显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老江湖,当我献上自己后,他立马找了个网把我网住。那网十分厉害,我半分灵力也施展不开。后来我才知晓,这掌柜在开饭馆之前是捉妖师……
知道真相的我眼泪掉下来。
“鱼在锅前,不得不下。你喜欢红烧还是清蒸?我这人向来随和,想要什么口味都可以。”
我张着嘴,鱼泡一串串从嘴间飞出去:“能生吃吗?东生吃鱼也很好吃的,你试试啊……”我如此说是想拖延时间,拖到……龟哥来救我。
许是他三番两次地救我性命,让我对他产生了一种说不清的情绪。只要有他在,我就不会有事。
我内心叫嚣着:龟哥快来啊!
在离那蒸腾翻滚的油锅不过三寸的时候,耳边听见一阵什么东西急速旋转的声音。窗纸被猛然破开,“咣当”一声,掌柜的头被那东西击中,眼睛一翻就晕过去了。
东西滚在地上,自龟壳里伸出脑袋和四肢。龟哥化成人形后踉跄了几下,伸手将那网解开放我出来。
他说看我走进这里再没出去,就猜我可能出了事,便急匆匆地赶来了。他的脸色煞白,看起来极其难受。我的心突地一阵针扎般疼痛,眼眶猛地有些热。
“龟哥……”
他抬手,长指抹去我眼角的泪。他眸色晶亮,仿佛万千星光都落在其中。
我一时看得痴了,便听他道:“这下可以签卖身契了吗?”
旖旎又温馨的气氛顿时被碾碎成碴,我看着西沉的落日认命地点点头,眼角有泪流下。
摸着良心讲,自从签了卖身契之后,我在龟哥身边那是吃香的喝辣的,小日子过得不知道有多舒坦,完全没有想象中的艰辛。早知如此,当初我也不会那么抗拒了。
又是新的一日,龟哥照旧去长街口给人算命。我看他被人群团团包围着也顾不上我,便绕着镇子漫无目的地转悠着。
离开苍冥已经半月有余,我始终没找到回去的方法,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只是不知道翼湖那边,如今是个什么光景。
“这杀千刀的归胥仙君!干什么不好,偏得要填翼湖,真是太作孽了!”我将一朵凤凰花当作是那归胥仙君的脑袋,狠命地踩上去,直踩得稀巴烂。
那花汁液被挤出,我脚下打滑,眼看着就要狠狠摔在地上。一道黑影映入眼帘,随即我便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恰是夏日,旭日仿佛都带着独属于这个时节俏皮的斑驳暖光。我靠在他的怀里,忍不住讷讷出声:“为何每一次我有危险,你都会立马出现?”
龟哥似是没听到,反而皱着浓眉问我:“归胥仙君把你怎么了,你一副要吃人的架势?”
一提起这个,我就义愤填膺。从日照当午一直说到红霞漫天,说到最后愤慨却化成最难言的苦涩:“翼湖中的灵物,有很多是被人遗弃的妖宠。它们初到翼湖时几乎都是奄奄一息,全靠着翼湖中蕴着的天然灵力养伤。翼湖给了它们再次活下来的机会,也给了它们生存的希望。而如今,这份希望,却要因为归胥仙君一人的决定而彻底分崩离析。我只是一介小小的鱼精,归胥仙君怎么会听我所言。这个我知道,翼湖中的所有灵物也知道。可哪怕只有些许的希望,我们也不想放弃……”
肩头一阵暖意,将我往更暖的去处带去。我埋首在他胸前,紧绷的神经一松,泪水悄然而落。他的话语,如一缕春风,抚慰人心:“不会有事的,你信我。”
我终于清楚,之前我对龟哥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叫做“心安”。有他在,再是烦躁狂乱的思绪也能渐渐被抚平。有他在,我竟觉得什么也不怕了。
回去的路上,他很自然地抓着我的手。我抿抿唇,心中有压制不住的小幸福。虽无话,但一路的繁花相送,也能让人欢喜。
长街口,龟哥的算命摊边正站着一个女子,着一身鹅黄色的襦裙,生得十分清秀。她循声望过来,目光空洞,却是个盲女。
龟哥脊背一僵,目光深沉,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我心下极是不舒服,默默向前企图挡住他的视线。可龟哥却松开我的手,大步向她走去:“来之前怎么不让人告诉我一声,一定等了许久吧!”
我耳边瞬间浮现出当初那卖糖人的小贩所说的,瞬间猜到眼前这位,便是对龟哥赞赏有加的才女——落玉。
手心处还留着方才的温度,被突来的风一打,骤然变凉。
那厢龟哥已经扶着落玉坐好,两人絮絮地说着话。
英雄救美,郎才女貌。
这八个字像是符咒一般在我脑海里绕来绕去,我胸口闷得快喘不上气,近乎落荒而逃一般回了客栈。
待到临着窗柩坐定,我才反应过来……我干吗要跑?他不过是安慰我几句,抱了我几下,又不代表什么。
这番自我安慰之后,我淡定地拿过几案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食指沿着青瓷杯沿儿游走,然后“啪”的一声摔在地上。
“啊啊啊……明明前一秒才刚抱过我,之后就不认账,盯着人家姑娘看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我气得浑身涨得发热,展开双翅给自己扇着风。
龟哥一进来见我这副样子,吓得一惊。我黑着脸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衣襟:“你是不是看上落玉了?”
“我若是只看人外在,怎会让你签卖身契留在我身旁?”
我松了口气,却觉得他这话哪里不对劲儿的样子。
他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轻笑着道:“我是在夸你,听不出来?”
我将他推出房外。若是再和他共处一室,我不能保证我不会动手。
一门之隔,龟哥的笑意缓缓收了。一声叹息,散在宁静的夜空里:“纾沐,你不会等太久了……”
许是这几日经历得太多,这一晚入眠后我做了个梦。梦中是望不见尽头的凤凰花海,影影绰绰可见那一角玄色的衣摆,随着轻风飘荡。
一阵白雾缭绕,继而散开。花海已不在,天地之间唯剩下一人,静静地立在远处。他对着我轻轻笑开,墨黑的瞳眸中却有泪光闪烁。
我胸口发闷,几欲窒息。想迈开腿抓住他,可如今我只是一只鱼,没有水便寸步难进。用力扑闪着翅膀,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在我眼前消失不见。
“龟哥……”我尖叫着从梦中惊醒,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来平复内心的恐惧。
“喝点水吧!”
一杯茶适时送到手边,我急忙灌下去,方才缓过神来:“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坐在床边的人淡然地接过杯子,开口:“从你深情款款高声喊着我名字的时候,我就在了。”
我一张老脸腾地红了,急忙拉高被子掩藏住自己的尴尬与羞涩:“我要睡了,你快出去吧!”
轻笑声在静谧的良夜响起,我脸红得更加厉害。
笑什么笑?没见过姑娘害羞啊?
隔日我起床,推开窗柩便见正立在院中凤凰花丛前的龟哥。那与梦中别无二致的情景让我一阵窒息,近乎慌乱地冲下去,可在他望过来的刹那脚步却又止住了。
“那个……你今日怎么没去给人摆摊算命啊?”
话音刚落,便有个俏生生的小丫鬟扶着落玉走过来:“先生,叨扰了。”
原来是落玉一早和龟哥约好了。
龟哥接替那小丫鬟,扶着落玉往里走。我长长地舒了口气,赶在他们之前先一步进了屋,化作鱼形跳进桌案旁用来盛放研墨水的青瓷缸中,暗戳戳地瞧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落玉眼盲多年,适应能力十分强。不过带着走一圈,便能记住各个事物摆放的位置。
在龟哥准备动手画符的时候,落玉巧笑倩兮地道:“那我为先生研墨吧!”
你写字来我研墨,下一步是不是你赚钱来我生娃了?
我气得浑身发抖,打得水花扑棱一下。本以为会被发现,谁知刚好落玉将狼毫放入水中清洗,刚好掩住了水花声。
清澈的水瞬间变黑,墨汁的味道实在是太不好了。我死死憋住气,鱼鳃鼓鼓的似是塞了两个土豆。隔着浑浊的水面再望出去,我心尖一刺,也顾不得墨水好不好喝了。那有些难言的苦腥味顺着嘴灌进去,当真是难受得厉害。
不知何时,落玉走到了龟哥的身后,满脸眷恋地靠在他的脊背上:“这些日子你去苍冥仙山寻找治我眼疾的法子,定是奔波劳累。是我不好,拖累了你。”
龟哥摇摇头,眉宇间是化不开的似水柔情:“说什么拖累不拖累的话,如今我把纾沐顺利留下,你的病也终是有法子可以治了……”
后面的话我仿佛再也听不见了。
脑中闪过我与龟哥相识的一幕幕,他三次救我于危难之间,确如他所说并非是真的想救我。他不过是想逼我签卖身契,哄我留在他身边。
大抵是我这文鳐鱼可以治人眼疾,他对我好,也不过是为了利用我……
世人皆道鱼无泪,只因在水中,那一滴清泪流出的瞬间,便再也见不到了。
这日的最后,龟哥送落玉离开,我从水缸中爬出来。离开的念头那般强烈,可越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我却不知该往哪里去。
烈日被乌云遮蔽,瓢泼大雨倾盆而下。我周身却闪着银光,雨滴丝毫近不了我的身。
“我这是……成仙了?”
我回到翼湖的时候,入湖口围满了湖中的生灵。我如今很像是凡间考中的状元,衣锦还乡的白面书生。
毕竟在这每只生灵只想着安稳度日的翼湖中,我是万年来第一位修成仙的妖……虽然我也不晓得我到底是怎么修的。
修仙不是都要历劫?可我的劫在哪里?
老大甩着龙尾巴缠住我,给了我一个热情的拥抱:“我家纾沐真是长脸,回头去九重天上任职,可别忘了提及一下我对你的鞭策。”
仙人有天眼,能寻到回苍冥的路。
我时时刻刻念着的翼湖依旧是旧日光景,我心下存了疑影:“归胥仙君放弃填湖了?”
老大的龙尾松开,轻咳一声:“回来的一路上累了吧,来来来,老大给你备了好些你爱吃的东西……”
“老大你为什么不回答我?”
老大啧啧两声:“从前有吃的万事消,经此一遭你也真是长大了。”
我咬着下唇:“什么意思?”
天帝的圣旨是在我回翼湖的隔日传下的,我接替归胥仙君统辖苍冥。如今,我总算是能好好地守卫这一方家园了。
苍冥神宫还和我印象中的一样,只是那琉璃水缸中,拨开层层水草,却再也见不到那玄色的乌龟了。
那日老大拉着我讲了一个故事,一个我知道开头却不知道结尾的故事。
数千年前我还未能化成人形时曾游到湖的上游,在苇荡间发现了一只龟蛋。年少无聊,我就把那蛋带回湖底。想着湖中灵力旺盛,也许它能活下来。
我这人一向忘性大,找到新玩物就忘记这件事了,自然也不知道哪一年那龟蛋消失不见了。
从龟蛋里破壳而出的便是归胥,他本是龙之子,因着其母被南海饕餮所伤,便把仙胎存入到一颗龟蛋里。
那些年我在他面前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所以他有灵识的那些日子里,唯一对这世上有印象的,便只有我一人。归胥离开翼湖返回龙宫,却又上九重天自请去苍冥山做散仙。
他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六界,实则只是想来寻我。只不过他离开九重天之前到司命那里喝酒,无意间看见了我的命格。
我仙缘甚深,度劫之期已然不远。归胥思忖良久,回苍冥第一件事,是去找我老大,假言要填湖把我派出去,然后想办法和我一起去凡间度劫。
曾经他在琉璃水缸中咬了我的鱼尾巴,以血相融设下印记。一旦我有危险,他便能立刻感知得到,这才是他次次都能及时赶到来救我的原因。
而我的劫,便是情劫。若要度劫,需先断情。
归胥想让我伤心难过,对他断了那份念想,他出了苍冥后,救了落玉。他对落玉说,若是她肯配合自己演一出戏,便为她治好双眼。
玄色龟壳名为旋龟,盲者得之可视物。
落玉为了能医好双眼,假意在我面前说那些话。我伤了一颗心,终是按照归胥所想顺利度劫成仙,而他,却心甘情愿地将自己化为落玉的盘中餐。
我心内绞痛,五脏六腑都似被生生挖出来一般。
曾有一个人,把我的安危看得比他自己的性命还重要。而此后经年,我再也寻不到我的龟哥了……
我经常会梦见和龟哥在凡间的种种。这日,我终是忍不住开了无极之门,去那镇子上打算找寻一下我还没开始就逝去的爱情。
长街依旧人声鼎沸,街口处大排长龙。围观群众太多,我看不到被围在里面的人,只得随便拉了个人问:“这里面干什么的?”
“算命啊!”
不得不说这里可真是算命的风水宝地,走了一个又来一个,看着人气比之龟哥也不遑多让。
鬼使神差地,我便也跟着排队,想找那神算给我也算上一卦。半晌轮到我时,见到那再熟悉不过的龟壳我浑身僵直,内心澎湃的思绪翻涌着。抬眼的瞬间,清泪骤然而下。
“怎么?你龟哥都认不出了?”他抹去我的泪,将我拥入怀里,“我等了你许久,你总算是来了。”
我抽泣着:“你……你不是被落玉吃了吗?”
龟哥同我说,他将内丹塞进一只普通的乌龟里,做了个障眼法幻化成他的样子给了落玉。
那内丹起了效力,治好了落玉的眼睛,落玉事后便也没再追究这其中的出入。龟哥没了内丹,便不再是仙,找不到回去的路,就只能在这里等我来找他。
闻此,我哭得涕泗横流:“仙妖恋是没有好下场的你晓得?”
他淡然道:“我本就是仙胎所化,修炼起来要比普通妖灵快上许多。只不过,要让你等上百年了。”
我拍拍胸口为他宽心:“放心吧龟哥,不管多久,我都会等你的。”
他轻轻笑开,碎花满树,飘在他的发间。
周遭人群,街角都化为黑白。只有眼前的他,色彩明艳,一见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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