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沈六欢再次被云阳划伤左臂的时候,天上下了一场酣畅淋漓的雨。
雨水一点点地冲刷掉云阳手中匕首上的血迹,落在地上像是一朵开败了的红色蜀葵花,他说:“沈六欢,你活该。”
沈六欢没看他,只是沉默地撕下自己的衣衫一角按在伤口处,然后转身离开。直到走到云阳看不到的巷口拐角,她停住脚,反手摸了摸背上偷来的伏羲琴,又眨了眨眼,眼泪忽然就落下来了。
这些年来,每当云阳打伤她后,他都会咬着牙说:沈六欢,你活该。
已经无数次了,她明明应该习惯,但心还是会疼眼睛还是会流泪。
她本是生存在南海的一只巨型蝴蝶,得了树精云阳的一口精气才勉强化为人形。对她来说,云阳便是她的衣食父母,担得上一句师父称号,她也乖巧懂事,事事都以云阳为尊。
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两人原本亲密无间的师徒关系就变了。
她成了四海八荒人人得而诛之的偷琴大恶人,而徒不教,师之过。自此,他便负起责任到处追在她身后伤她罚她,见面即打杀。她一次次地躲,他便一次次地追,开始她还会为他毫不留情地伤她而难过,可次数多了她也就习惯了,反正她有敖辰送她的鳞片护身,即便受的伤再严重,也不会即刻死亡。
唯一让她难以接受的是云阳那双由温雅变得冷漠的眼神。可后来这也变得没关系了,她想,幸好她还有敖辰。
这次的伤口恢复得有些慢,直到她千辛万苦回到符禺山将偷来的伏羲琴递给敖辰时,手臂还是肿得不成样子。
敖辰珍重地接过她手中的琴,抬头看见她这副狼狈样子很是吃惊:“这又是被那云阳伤的吗?还疼不疼?”
他样子是那样的担心紧张,连带着语气也像是含了无限的关心,沈六欢咧嘴一笑:“没事儿,不疼的,我已经习惯了。”
随后她又凑上前小心翼翼地问道:“阿辰,这次这个琴可以吗?我去昆仑山偷的时候可害怕死了,不过幸好当时昆仑君远游去了,昆仑山防守也不严密,估计是没想到有人会胆大包天地到昆仑山偷东西……”
敖辰突然伸臂拥她入怀,沈六欢的喋喋不休顿时哑住,而后她便听到敖辰略带颤意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六欢,这些年来委屈你了。”
沈六欢顿时没忍住,眼泪飞出来,她小心翼翼地环上敖辰的腰,低声说:“不委屈的。”
她想要的从来不多,单单是能让敖辰开心,她就觉得自己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贰
敖辰自从得了伏羲琴,就整日将自己关在屋子里研究,时不时有些微乐声流出,虽不是完整调子,但听在沈六欢耳中也是世间最美妙的声音。
这日天气依旧晴好,她像往常一样伴着敖辰的琴声跌进梦境,这次梦到的却是很久远之前的一些回忆。
记不清是多少年前了,彼时常年气候如春的南海破天荒地下了一场雪。她不听云阳的劝告,私自跑到南海无垠海岸处,幻化成原形在漫天雪花中肆意飞舞。谁知竟有恶人乘小船上岸,趁沈六欢不备以丝网捕之。
沈六欢虽是成了精的,但与当时性情还温雅的云阳相处久了,身上自然沾染了些柔和气息。面对恶人那张狰狞的脸,也只以为自己要像云阳故事里讲的那样,被人去掉翅膀和须足,被吃掉被赞美味道鲜美。
此时恰巧敖辰经过,敖辰身为龙的大儿子,却专好音律,据说生性不嗜杀不逞狠,最见不得这般残忍之事。他施法将恶人驱逐于南海之外,救下了尚在发愣的沈六欢。
后来沈六欢每每想起这件事,眉眼间总能溢满轰烈钦羡,仿若敖辰已成了她心中无可替代的救世英雄。此后,她那一颗本就不甚坚硬又空荡荡的心便被这么一个抱琴从天而降的俊美之人给占满了。
敖辰的琴在救她时被忽然发了狠的恶人摔坏了,沈六欢对此总是很愧疚,在知晓他喜欢音律后,便四处帮他找享誉八荒的绝世好琴。一把他用厌了,就去给他借下一把,有时候琴的主人不同意,她便急得开始抢。如此这般几次之后,四海八荒众人便都知道有一个名叫沈六欢的蝴蝶精蛮不讲理喜欢抢掠。她被人们骂,被师父杀,可为了敖辰,她甘之如饴。
回忆再往后,便是云阳冷着一张脸追她伤她的画面了。
而这情景即使在梦境中,也足以让她心痛得无法呼吸。
她知道云阳一直想让她听话,想让她做个安分守己不偷不抢的好姑娘,可是不行,她这一颗心容量小得可怜,除了之前朝夕相处的云阳,也就只能装得下一个对她来说过于新鲜俊逸的敖辰了。而自打遇见了敖辰,她那一颗心便扑到他身上了,是怎么也做不回之前南海那个乖乖听话的小蝴蝶了。
叁
这个梦里有太多她不愿回忆又愧于面对的情景,这导致她即便已从梦境中醒来,泪水还是不受控制地往下落。
看到满身肃杀的云阳出现在她面前时,眼泪落得更加凶猛了。她哽咽地唤他:“师父……”
这个久违的称呼让云阳有一瞬间的僵硬,可他还是像之前无数次那样朝她使出杀招。她手忙脚乱地躲避,泪水不停地落。两厢追逐半晌过后,沈六欢忽然停下了脚步,说:“师父……到底要怎样,你才会彻底地放过我。”
云阳没说话,身子却一步步地朝她逼近。沈六欢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在距自己三寸之地停下:“偷昆仑君的伏羲琴是一,藐视八荒规则为二,六欢,你必须一死以谢罪过。”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敖辰抱着伏羲琴从屋里出来了,看着云阳笑得莫测:“这话说的,六欢现在是我的人,要杀要剐也得看我同意不同意。”
云阳皱眉,面色更加冷凝,僵持片刻后,云阳忽然上前一步想拽她。她吓了一跳,条件反射般要往后退。
这时敖辰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手一挥,她眼前顿时一片白。再睁开眼时,面前景色已经不是之前她熟悉的了。敖辰说这里是凡间一处叫秋水湖的地方,他不久前发现的,短时间内不会有人找到这里。
她看着面前温声安慰她的敖辰,忽然出声问道:“阿辰,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云阳会找到符禺山?我去偷伏羲琴之前或者更早之前你就在我身上施了法对吗?不论我在哪里,云阳都可以找到我。”
敖辰挑眉,眼里忽然浮现一丝狠意:“没想到六欢这么聪明。没错,我迫不及待地想要云阳死,但之前他一直待在南海,待在他的地盘里,我始终找不到机会下手。但现在他主动出了南海,我多年的准备也就有了用武之地。”说着,敖辰忽然笑了笑,眸里的杀意更加深重,“我就不相信这次他还能在我符禺山设下的无数机关阵法里活着出来。”
“阿辰……”她还想再说什么,敖辰却越过她往屋里走,表情淡漠,似是不想再多说。
这样阴鸷的敖辰是她完全没见过的,沈六欢愣在原地,忽然觉得有什么事情是她一直忽略掉了的。
接下来的时间里,敖辰日日抚琴,姿态悠然,像是已经忘记了符禺山还有一个云阳正在受阵法折磨。
可是敖辰忘了,沈六欢却不能忘。
她瞒着敖辰再次踏上符禺山的时候,云阳正瘫在地上闭着眼休息,周身到处是散落的尖木和石块。当日他身上的那一身衣衫已经血迹斑斑,一张脸嘴角眼下到处新伤旧伤叠加,触目惊心。
自打沈六欢有记忆以来,这个南海赫赫有名堪称一方之主的树精云阳一直都是一副光风霁月的芝兰玉树模样,她从没看到过他这般狼狈的姿态。不可思议、懊恼、难过,几种情绪在脑子里轰然炸开。
她惶惶然要往他身边走,云阳忽然睁开眼大喝:“别动。”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她不知踩上了哪个机关,从四面八方忽然射来串串削尖了的树枝。她避之不及,眼看就要被乱木射中,云阳忽然扑过来抱住她倒下转了好几个圈。
利器刺入身体的声音清晰得可怕,待阵法机关停下不动,她立刻回身捞过云阳,眼泪又忍不住往下落:“云阳……师父,对不起,对不起……”
云阳强忍着痛楚抬手抹去沈六欢脸上的泪水,而后这些年来追她伤她时那副冷漠凌厉的表情像是忽然被不知何处吹来的微风尽数剥落,他看着她轻声说:“沈六欢,我早晚要被你气死。”
沈六欢摇头,泪水落得更加汹涌。
云阳叹气:“变成原形好好待在我肩膀上,我带你出去。得亏我对敖辰一直有所防备,他这个阵法机关虽然厉害,还不至于难倒我。”
沈六欢连忙幻化原形,扑棱扑棱翅膀小心翼翼地落在云阳肩膀上:“……我们去哪里?”
云阳没回头,沈六欢只听得他一声压抑的苦笑:“小蝴蝶,这么多年你也该玩够了吧,瞧你把这四海八荒给闹的,害得我这都一把年轮了还要到处捉你罚你。”说着,云阳忽然回了头,眉眼染上一片她曾无比熟悉的温雅神色,“怎么说你也该回南海好好陪陪我这个孤家寡人了吧。”
沈六欢愣了愣,他这般态度,好像近年来他们之间那些剑拔弩张的气氛突然没了,他们的关系像是忽然之间恢复到了很久以前。
“你……不杀我了吗?”
云阳虚虚点了点她的翅膀,敛下眉眼,半晌后,叹息般说:“傻蝴蝶,怎么可能真的杀你呢……”
她顿时开心得不得了,这股欣喜程度甚至胜过了她曾听过的,在敖辰酒后对她说的“喜欢”二字。她原地扑棱了几下翅膀,又飞身在云阳脸上短促地碰了一下,软声说:“好。”
肆
一人一蝶小心翼翼地出了符禺山后,云阳松了一口气,身子忽然踉跄了一下。沈六欢吓了一跳,翅膀一扑棱就要变成人形。云阳却忽然一伸手将她握在手心,叹气道:“小蝴蝶,我总不能再让你错下去了。”
沈六欢再次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竟是被困在笼子里的。她有些不解,也有些愤怒,两种情绪沉淀下来忽然就变成了难过。
她扑棱着翅膀,透过密密麻麻的笼网望向云阳,委屈着问:“师父……我都答应跟你回南海了,你为什么还要……你是不相信我吗?”
云阳的身子还是很虚弱,看着她的目光里也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脆弱:“六欢,你对敖辰太死心塌地了,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又一次为了他,不顾一切地跑去做些不合规矩的事情。我……实在不放心。”
沈六欢顿时泄气,云阳说的这些,她无从反驳,就算她再怎么心大,她对敖辰这么多年的执念的确不可能在一个朝夕间就被消除掉。在她心里,敖辰始终都是不同的,对大半个前半生都没怎么出过南海见过其他人的她是完全新鲜的,而这股新鲜又不知不觉被向来纯真的她加上了救命恩人这个符号,那便更加不同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云阳在一旁休养疗伤,沈六欢百无聊赖地在笼子里飞来飞去,偶尔飞累了就静静地看着云阳发呆。
或许敖辰的阵法的确厉害,云阳虽成功脱身但到底受了伤,身体休养了这么久还是虚弱,动一动就要喘气很久,沈六欢看着看着就有些心疼了。南海常年了无人烟,唯一算得上有灵气的活物就只有她和云阳,她已经数不清他们已经彼此陪伴了多少个春夏秋冬。
那时在南海,云阳会讲很多他知道的故事,故事讲完了,总会看着停留在他指尖的小蝴蝶说:“六欢,你要乖。”
以前她都是颤颤翅膀乖乖应下,而今她看着面前因为她的任性不听话而受伤的云阳,心中忽然溢满了愧疚。
可她为了敖辰做下的错事太多,得罪的人也太多,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安然多久,但此时此景,她却忽然想要好好地陪陪云阳。
许是她太过安静乖巧,云阳就这么关了她几天后,忽然打开笼子将她放了出来,看着她的目光带着一丝忧虑。
沈六欢飞出来小心翼翼地用翅膀碰了碰云阳,说:“我会听话的,师父不要不开心。”
云阳不置可否地摸了摸她的翅膀,半晌,他忽然展开一抹极淡的笑容,很轻很轻地说:“小蝴蝶……你可要说到做到啊。”
她点头答应得爽快,可她刚承诺了没几天,就彻底违背了诺言。因为云阳说昆仑君回来了,正要前去惩治擅自使用伏羲琴的敖辰。她听后怔了怔,心想,要惩罚不也应该先惩罚偷琴的她吗?
可她的这句疑惑还没问出口,云阳忽然转过头对她说:“六欢,你要乖。”
她看着他难得的郑重面孔,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可转眼她就偷偷跑出了南海要去找敖辰。她想,琴是她自作主张偷的,不关任何人的事,她不能让别人为她背了这滔天大罪。
伍
她跑到秋水湖时,敖辰正端着茶壶倒水,他呼吸有些不稳重,像是刚从很远的地方回来。转头看到她这般风尘仆仆的模样,略微吃了一惊,口中啧啧称奇:“没想到云阳那个占有欲极强的家伙竟然还能放你出南海。”
沈六欢愣住:“……你刚刚去南海了?”
“那倒没有,自从多年前我从南海拐走了你之后,我就再也进不去南海了——云阳可真是在乎你啊。”敖辰喝了一口茶解释说,“不过,我倒是使了些小手段将伏羲琴送到南海了,想必这时候昆仑君已经到南海了吧,你猜昆仑君会怎么惩罚云阳这个偷琴之人呢?”
沈六欢好像没听懂他的长篇大论,只愣愣地回:“伏羲琴明明是我偷的……”
敖辰往嘴边送茶的手顿住,转头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说:“晚了。云阳早在你偷走伏羲琴后就施法掩盖了你的踪迹,伪装成是他自己偷了伏羲琴的假象。他堪称一方之主,所施障眼术本就高超,昆仑君又是急怒攻心,没发现也是应当。而我把琴给他送去也不过是顺手推舟罢了。”
说着,他忽然冷哼一声:“他对你也真是深情,口口声声说要杀你,却始终没舍得下重手。要不然凭你那微弱的本事,怎么可能次次都从他手下逃脱。”
沈六欢怔住:“那是因为我有你给我的龙鳞护身啊……”
“你以为那是我给你的?真是太天真。”敖辰冷笑,“知道我为什么那么想要云阳死吗?就是因为很多年前他杀了我心爱之人玛雅,而你手里的那片鳞片就是他从玛雅的身上剥下来的,现在却给了你,竟然还是打着我的名号,他对你……可真是情深义重啊!”
沈六欢顿时如遭雷击,之前关于敖辰所有行为的疑惑仿佛都有了合理的解释:“所以,当初你去南海只是为了杀云阳,救下我纯属意外?”
敖辰点头:“当时救你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你身上有玛雅的气息。”
时至今日,他这些年在她面前一直隐藏的冷血神色似乎终于显露了出来。
沈六欢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然后取出一直贴身携带的鳞片扔给他,脚步一错就往南海方向走,一边走一边哭。
这些年来她早就知晓自己犯下的罪应自己承担,她也一直未曾后悔过。可任她将自己造就的那般大义凛然,最终却还是晚了一步。原来已经早有人不声不响地将她之前所有的滔天过错轻描淡写地担下,她甚至不敢想象那人一句轻轻浅浅的“六欢,你要乖”后到底隐藏了多重的无可奈何。
陆
可她没想到,没了鳞片,她从秋水湖到南海边境竟然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而最让她难过的是,她竟然回不去南海了。
据南海周边路过的鱼妖说,当日昆仑君大怒,当即降下九重天雷以示惩罚,云阳毫无辩解硬生生受下,遍体鳞伤。而昆仑君走后,南海就再也没人能够进去了。
这本应是她该遭受的罪过,如今却由一个她最不愿意伤害的她这些年来最亲密最在乎的人替她受了。她匍匐在岸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身后敖辰的声音传来:“我可以让你进去南海。”
她没抬头,只沙哑着嗓音问:“什么条件?”
“这些年来,我问了云阳无数次玛雅到底转世到了哪里,可他咬紧牙关就是不说。我帮你进去,你帮我拿到玛雅的消息,他这么在乎你,总会告诉你的吧。”敖辰说。
在乎?
沈六欢忍不住苦笑:“他真的是在乎我吗?他恐怕是把我当成玛雅的替身吧。”
敖辰却摇了摇头:“不,云阳从来没有喜欢过玛雅。”
沈六欢怔住,还想再问时,身子却腾空而起,周边漫起无边烟雾,视野顿时昏暗,头也疼得像是要炸掉,顿时承受不住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四周流动的熟悉空气告诉她,她的确已经进了南海。
可与往常不同的是,现在的南海一片皑皑白雪,她每走一步,雪地上都会留下深深的脚印。周边原本茂盛葱郁的树木花草也都尽数枯萎,使得南海呈现出一片萧索气象。她简直无法想象云阳到底承受了多大的痛苦。
脚步一深一浅地走到之前云阳经常待的那一片地方,她一眼就看到仰面倒在雪地上的云阳。她踉踉跄跄地跑过去,紧张地扶起他,用自己的体温一点点地温暖他僵硬冰冷的身体。
“六欢啊。”
他这一声轻若叹息,倘若不是沈六欢正好俯身吻上他冰冷的额头,也许就听不见了。
眼泪飞出来滴落在云阳苍白的脸上,沈六欢哽咽地应声:“我在。”
云阳没睁眼,只轻轻扯了扯嘴角,柔声说道:“六欢,你要乖。”
听到这声熟悉的嘱咐,沈六欢顿时泣不成声。
接下来的日子里,云阳昏迷的时间比醒的时间还长,沈六欢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心里的担忧简直要泛滥成灾。
后来云阳再清醒时,忽然断断续续给她讲了关于敖辰关于玛雅关于他之间的故事。
那已经是很久远之前的事情了,那时的她还只是只没有灵识的蝴蝶,不知情爱为何物,不明为何明明相爱却不得不分离。
玛雅是只小小的鲤鱼精,因弹得一手好琴而被专号音律的敖辰青睐并情根深种,可天下有情人都有门当户对这么一个坎儿。鲤鱼与龙身份相差甚远,他们终究被这亘古难以跨越的隔阂分离到天各一方。
后来,玛雅死了,死在了她曾对敖辰说过的,她向往了无数次的没有冬季的南海,毫无原因毫无预兆。自那之后,敖辰就红着眼毫无根据地认为是云阳杀了玛雅,并在云阳不解释下更加确定了这个想法,直到现在。
“玛雅到底是怎么死的?”沈六欢问。
云阳闭了闭眼:“敖辰是龙的大儿子,是仙,可玛雅是妖。她想跟敖辰在一起,首先就是要成仙,可当时的她因为思虑过重,身子就已经很虚弱了,所以天劫到来时,她没承受住,就这么香消玉殒了。”
“那你给我的那个鳞片?”
“你知道了?”云阳翻了个身,背对着她说,“当时玛雅自知自己承受不住,便将全身所有力量注入了鳍下最硬的那块鳞片,然后把它给了我,当做我那段时日照顾她的报酬。”
“玛雅最后曾求了我一件事。她求我不要告诉敖辰真相,就让他以为她是被我杀死的,这样敖辰就会心存恨意,就会有理由好好活下去了。”
原来是这样。她凑上前:“可敖辰说,玛雅没死。”
云阳声音低了下去:“嗯,我当初有收集过她的灵魂碎片,现在恐怕已经在凡间转世了好几次了。你把玛雅的鳞片给了敖辰,想必这时候的他已经反应过来了,不,或许他已经找到玛雅了……”
他越说声音越低,沈六欢心中忽然涌上强烈的不祥预感。她往前凑了凑,发现云阳呼吸竟然弱得像是马上就要停止。
她顿时慌了神。
柒
沈六欢在凡间找到敖辰时,他正小心翼翼地窝在湖底听岸上一位美貌的异族女子弹琴。
彼时他眉目温和,望向那个叫玛雅的人的目光里似含了跨越久远时光的无限深情。这是她与他相处的那段时日里从不曾见到过的神色。
她有些晃神又有些莫名的难过,就在她一愣神的工夫,她就又猝不及防地看到传说中生性不嗜杀不逞狠的他,为了即将被无情族人送给部落首领以换得无穷富贵的玛雅,冷血地屠尽全族人。
那都是她从没见到的敖辰,那时她就明白了敖辰不是冷淡不是无情,只不过是他的热情和深情从来都不是为她,就连难得的残忍无情也不是为了她。这导致她连请求都说得唯唯诺诺,可她必须硬着头皮说下去,她这辈子所熟知的人除了云阳就只有敖辰了,即便敖辰从没有真心待过她。
“要我救云阳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六欢,你最后再帮我做一件事吧。”
于是时隔多日,她又再次踏上了昆仑山,为了帮云阳取山中最高最粗的梧桐木回去,因为敖辰说他要给他心爱的姑娘做把胡琴。
多可笑,她平生只来过两次昆仑山,却都是来偷东西,都是为了同一个人。可惜这次,恐怕再也没有另外一个人会替她抹去偷窃痕迹了。
可就在她因心乱而险些要被捉住时,本应躺在南海休养的云阳突然出现了。
他依旧虚弱,身子单薄得像是一阵风就会把他吹走,说出的话却穿越无尽的风和云传到她耳边,他说:“六欢,你听说过日久生情吗?不过可惜,我之后恐怕不能再陪着你了。”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天边忽然变得昏暗,刹那间风沙遍起,地动山摇。她瞬间慌了神,云阳却又在这时轻轻地将她抱起,一道轻柔的语气拂过她的耳边,在她心上烙下深刻见底的痕迹。
云阳说:“明明是我先遇到你的,明明陪伴你时间最长的人是我,可就因为那年冬,我晚了一步赶到,让敖辰救了你。后来我又晚了一步,让你先对敖辰动了情。但现在,我终于赶到了。”顿了顿,他像是回忆起了什么美好的事情,让他语气里都带了无尽绵软的柔情,他说:“六欢啊,我不想做你师父了。下一次……如果有下一次的话,你可一定要先对我动情啊。”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却举重若轻到仿佛不是在说生离死别,而只是在对她说一句不常见的甜言蜜语,许一个已经矢志不渝的誓言,点点滴滴都沉重到让她连哭泣也做不到。
而后云阳慢慢地松开手,用尽所有力气将沈六欢送到昆仑山脚下的安全地带,而他却被突如其来的风暴卷进,眨眼消失不见。随后一阵巨大的声响穿透天际,昆仑山瞬间被烟雾弥漫。
也许是一个世纪那般长,又或是一瞬间,昆仑山恢复了平静,山间丛林依旧葱郁茂盛,偶尔有和煦清风袭来,却独独不见了云阳的身影。
沈六欢瘫坐在原地,身子颤抖得厉害,眼角的眼泪早已干涸,但遍布胸腔的轰烈悲伤却让她连一句对不起都说不出口。
良久后,她又小心地轻唤:“云阳。”
可此时山间有鸟兽虫鸣,有清风呜咽,却独独没有那人的哪怕一丝呼吸声。
她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彻底地失去云阳了。
捌
后来,敖辰因为滥杀无辜,心术不正,陷害他人,被人擒住要被处死。他坦明了一切罪祸,心甘情愿接受惩罚,却只求将尸身的一部分安置在玛雅心爱的月琴上,以求日夜陪在玛雅身边,聆听她的琴声。
据说当天斧砍下敖辰的头时,他的头从天际缓缓飘落,一道金光袭来,玛雅的月琴琴头上赫然变成了龙头的模样。
敖辰对玛雅,竟痴情如斯。
可这些沈六欢都不关心了。直到彻底地失去以后,她才恍然发现,原来云阳在她心里占据的位置从来都不比任何人少,而当初她单方面为敖辰做过的那些傻事却不知不觉间像云烟一样被时光从记忆中一点点地剥离。
她日日守在昆仑山脚,以求有神明大发慈悲,让她能够求得云阳哪怕一丝的魂灵。
当初她答应帮敖辰来昆仑山取梧桐木时,曾因心急让敖辰救云阳而毁了昆仑山无数山间草木仙灵。昆仑君大怒,势要将她挫骨扬灰,惩罚降下时却被云阳抢了先,替了她魂飞魄散。昆仑君感动于他的痴情,便大发慈悲放过了沈六欢,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昆仑君手一挥,便毁了她大半的修为,让她空有一双本应展翅翱翔的翅膀,却单薄得连飞向高空都做不到。
所有人都说这是昆仑君对她莫大的恩赐,可沈六欢却觉得此时此景自己生不如死,因为从此以后,她的人生里再没有那么一个轻描淡写地对她说“六欢,你要乖”的温雅之人了。
而云阳明明可以善良到可以守着一个被污蔑的身份那么多年,只为了让另一个人能够好好活下去。可为什么他偏偏要对她这么残忍呢,到最后竟连一丝念想都不愿给她留下。
她日日趴伏在山脚虔诚祈祷,终有一个鱼妖来到她身边给了她一片她曾很熟悉的坚硬鳞片。是敖辰还给她的,也感谢当初她的真心一场。
她拿着这片鳞片,化其为舟,跨海而行。她想要回到南海,回到那片有着她和云阳无数美好回忆的地方。
她想,既然已经没了云阳,那能够守着曾经的那片回忆也是好的。
可南海何其宽大,她那般用力地一步步前进,却还是一直到达不了,就像她永远也不可能回到当初那般宁静美好的从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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