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彼此错过的故事,很遗憾,没有在对的时间遇上彼此。这也是一个讲述责任与担当的故事,为了曾经的许诺,他毅然选择执起剑,不惜一切达成诺言。然而,最后峰回路转,揭开真相的面纱,是否还能坚定当初的选择?
楔子
慕笙是在一个雨夜赶到青芒山的,彼时我挥袖熄了灯烛,准备歇下。敲门声次第传来,一声比一声急促,我只得取下雨具,匆忙赶过去。
一个紫衣姑娘站在院中,向我欠身致意:“慕笙自知这样冒失地闯进来很是不妥,但我确有急事,事后任凭苏神医处罚。”
我忙不迭摆手:“慕姑娘实在太过抬举我了,还请进屋来说。”说话间,我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心道云隐城的大祭司,内力那样高深,好似也不用来我这里诊病吧?
果不其然,她轻轻笑了起来:“不,还请苏神医替我救治一个人。”
那人名唤霍云桐,三年前受了重伤,此后昏迷未醒。云隐城的大夫束手无策,慕笙四处打听,终是带他来到青芒山求诊。
我独居青芒山,一个人住久了难免有些孤单,便立下规矩,凡是前来求医者都要给我讲个故事。
慕笙听完这个荒诞的要求,思索片刻,抬起那双水光潋滟的眸子:“不如,我给苏神医讲讲我与他的过往?”
一慕笙记得,她第一次见到霍云桐,是在十岁那年。父亲领了一个十八九岁的男子进来,对她说:“这是小霍叔叔。”
当时霍云桐背着剑匣,穿了一件青衫,眉目端正,如芝兰玉树一般。
她再次见到霍云桐,已是三年后的事情。云隐城大祭司慕琛被部下指责谋逆犯上,桓帝下令诛杀慕家满门。
深冬,一辆囚车载送慕琛返回慕家,桓帝恩准慕琛死前与家人道别。慕琛单独见了女儿慕笙一面,他俯下身,抚了抚她的头:“小笙别怕,待会儿小霍叔叔会来接你。但在此之前,爹爹还有东西要交给你。”
慕琛将内力尽数渡到她身上,又交给她一个乌金色手镯与机关匣。
他们在房间停留了一炷香时间,暗卫闯入房中,他走前叮嘱:“小笙,这件事不能告诉任何人……从今往后,你要照顾好自己。”
暗卫大头领一声令下,厮杀之声骤起,慕笙的一切梦魇自此开始。
她身中七剑,以为自己会死在那里。但在第八剑刺向她的最后一刻,挟持她的暗卫顷刻间人头落地。
霍云桐收回滴血的剑,他脱下外衫披在她身上,轻轻揽她入怀,眸中杀机一闪而过:“你不要怕,我会保护你的。”
霍云桐仅凭手中一把剑,突出重围。慕笙伤得重,为防行踪泄露,霍云桐带她离开云隐城后,藏入山林,借住猎户家中。
桓帝得知慕笙出逃,下达追杀令,霍云桐决定前往北边苏勒人的部落暂且躲避一段时日。
到了塞北,慕笙不想一味让他保护自己,便跟着霍云桐学骑术剑法。
他是个严厉却不失耐心的老师,偶尔也会轻轻握住她纤细的手腕,带动她一招一式舞起来。她悄悄侧目,霍云桐紧紧抿着唇,是她鲜少见到的专注认真的神情,她的心湖里仿佛有一片琉璃瓦投入,铮铮地响。
后来慕笙无数次想起在塞北的五年,纵然她失去一切,可霍云桐还在她身边,只要她稍稍侧首,便能见到他的身影。
他教会了她许多,却从未抱怨过她给他带来的麻烦和种种困扰。即使,他要因为这个承诺,远赴塞外,无法回故国。
二
及笄后,慕笙出落得愈加娉婷袅袅。
初春一至,凝朱花竞相开放,一年一度的苏幕遮节盛大举办。不断有年轻男子上前赠她凝朱花,她含笑推辞,坐到篝火边发呆。
今儿一早霍云桐骑马离开,告诉她要外出一趟,她一直在等他回来。枯等半宿,她熬不住困意睡了过去,最后因为一阵马蹄声惊醒,只见霍云桐翻身下马,举着火把朝她走来。
“小霍叔叔。”她起身扑向他,却又堪堪止步,舒开掌心,“今晚大家都在互赠凝朱花,你一直没有回来,我便给你留了一朵。”
霍云桐将她抱上马背,缓缓道:“按照苏勒人的习俗,凝朱花不能随便送人。当一个苏勒姑娘遇到了喜欢的男子,才能把亲手采来的凝朱花送给他。”
“可是……”她瑟瑟收回手,想要辩解什么,最后却没能道出。
霍云桐握住缰绳,牵了马往回走去。他顿了顿,又道:“一直没能告诉你们,我娶过妻子。她福分太浅,年纪轻轻殒了命,我把她葬在塞外,今天是她的忌日,我去探望了她。”
像是为了故意打消慕笙的念头,他同她讲了他与楚灵的故事。
“我出自暗卫营。进入暗卫营之初,我提防身边的每一个人,因为两百个人的暗卫营里,只能有十个人活着出来,那里头除了无止无休的杀戮,不会再有其他。我就是在那里遇到了她。”
暗卫们过的都是刀尖上舔血的生活,霍云桐从不相信任何人,但楚灵成了他的意外。
三年的训练结束,他与楚灵分配到一组执行任务。任务结束后,霍云桐伤得很重,楚灵带着他逃回秦国,路上凶险不断,有好几次他都劝楚灵抛下自己。楚灵执着寒水剑,倔强地摇头。后来他问楚灵,她为什么不独自逃命,紫衣女子擦拭完长剑,抬起剪水幽瞳,顾盼一笑:“霍云桐,我喜欢你呀。”
从那以后,他开始着手筹划与她的未来,待到桓帝登基,容许他们解甲归隐,他定要许她一个明朗的余生。不久,楚灵将他引荐给自己的义兄慕琛,他与暗卫里的其他八人结为兄弟,仗剑江湖。
那当真是很好的一段年岁,他的兄弟,他心爱的姑娘都在身边。
可是后来他们接连出了意外,只剩下长兄慕琛和他,慕琛选择回到云隐城赴任大祭司之位,而他云游秦国九城,暗中调查他们的死因。再后来,慕家被灭门,慕琛把慕笙托付给他。
“这么些年,我走遍秦国,调查他们的死因,寻找起死回生的秘术。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把我的命数分一半给她,只要她能够重新回到我的身边……”他的眸中是一望无垠的落寞。
“若是你觉得一个人很孤寂的话,那便让我一直陪着你罢。”她认真地看着他说道。
霍云桐怔然,多年前曾有人同他说过相似的话。这样的感觉太过熟悉,他尘封已久的心湖,骤然裂开一小道细缝。
最后他闭上双目,再睁眼时,眼底已是一片清明:“小笙,你的陪伴,和阿灵的陪伴,终究是不一样的。”
三
那夜过后,慕笙病了一场,大夫开出的药方不管用,她成日卧床静养,病恹恹的。到了夜间,她常能感受到体内有一股内力。或许,是与当年父亲给她的东西有关,慕笙只能把这样的猜测藏在心底。
霍云桐打听到百里外有位医术高明的老大夫,便将她送去那处。老大夫把过脉象,问她:“可曾有人赠予姑娘内力,并想法子封印住?”
慕笙抚了抚手腕上的镯子,终于道出:“家父临死前……曾交给我一个手镯,这有何不妥吗?”
当初慕琛为了保全膝下唯一的女儿,便把自己的内力尽数渡给她。那时的慕笙根本无法承受如此深厚的内力,慕琛便交给她一个从南疆求来的乌金灵镯,用以护住她心脉,将那些内力暂时封存起来。
三年过去,乌金灵镯的力量一点点弱化。
老大夫提议,如若想医治,要么是施法者输入自身内力;要么剑走偏锋,把更为厉害的力量注入灵镯内,譬如前往南渊的化骨洞,用施咒的金铃收集阴气……
霍云桐道过谢,把她抱回车上,他蹙着眉,薄唇紧紧抿成一线,眸光深邃。
慕笙心里发虚,不由得牵了牵他的衣袖,轻声道:“这件事本应一早就告诉小霍叔叔的,可爹爹事先有过吩咐,不到紧要关头不得道出此事,故而瞒了如此之久。”
霍云桐俯身注视着她,倾而,他笑了笑,冷峻的神情刹那间瓦解:“我没有因为这件事动怒,方才我只是在思索,前往化骨洞要做好哪些准备。”
在她面前,他一贯是这样温和的性子,未曾冷声训斥过她,更不会让她看见他的怒容。
南渊十万大山,遍地毒虫猛兽,即使是内力高深的术法师,也不敢轻易闯入。
她缓缓抬眸,平静地注视他:“如果太过凶险的话,那还是不要去了,我们一直住在塞外好不好?”
霍云桐默然,许久才答复:“我允诺过你父亲,此后护你周全。”
这样的理由令她无法再反驳,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可是,我不想再看到你因此受伤了。”
霍云桐望着她,视线渐渐变得温柔:“不会有事的,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向大夫请教,你留在这里等我。”
空中飘着细雨,她打起车帘,看着他的衣袂渐渐融入迷离的水雾中,与天光共一色。
四
讲到这里,红烛燃尽,夜色已深。我续上一根蜡烛,心中不禁唏嘘,当年她父亲临终托孤,可有曾想过,她日后会倾心于那一心一意护她周全的男子?
“他带我赶往南疆,历经诸般艰险,抵达化骨洞。”她幽幽开口,重又恢复自若的神情,“一切都布置周全,唯独没有料到,终究还是出了意外。”
通往洞内的小路曲折,道旁全是白骨,慕笙紧紧跟随霍云桐,心中隐有不安。洞内有一方祭台,霍云桐停下脚步。
她划破手腕,取小半盏血,交给霍云桐。他以血为墨,画出符咒。符咒浮在空中,散发出暗淡的红光,像是得了指令一般,渐渐旋转起来。
这是塞外老大夫事先传授给他的法子。
这时,霍云桐把事先准备好的金铃递到她手中:“一旦启用禁术,便无法停下,届时阴气入体,会有强烈的不适感。”
她嫣然一笑:“小霍叔叔,我知道的。”
霍云桐转过身,双手结印,心中默念咒语。四周无风,金铃铛震得厉害,她手腕发麻,有些持不住。霍云桐将手覆在她手上,沉声道:“小笙坚持一下。”
待金铃铛停止响动,暗处传来脚步声。霍云桐手按剑鞘,对她做了一个噤声手势。
黑暗中,紫衣女子轻移莲步,徐徐走出,霍云桐几乎在同时拔出剑。可当他看清她的面容,那柄剑铮然跌落:“阿灵?”
慕笙转首,看到她身上系着一根丝线——她竟是偃师造出的傀儡!
“楚灵”袖中藏着匕首,堪堪对准霍云桐。担忧霍云桐会被傀儡偷袭,慕笙疾步跑去,拾起剑,对着傀儡人劈下。
猩红的血喷溅他们一身,“楚灵”软软倒下,袖中匕首随之落出。霍云桐惊然抬头,眸底蕴含滔天怒意。
“小霍叔叔。”她放下剑解释,“她是傀儡人。”
他冷冷一笑:“慕笙,阿灵死了,是你杀了她。”
他起身扼住她的喉咙,慕笙使劲掰他的手,却是徒劳。挣扎间她摸索到地上的匕首,对准他右手的虎口,却始终没能刺下。霍云桐一点点收紧力道,她的意识越来越模糊……
慕笙清醒的时候,他们已经出了化骨洞。霍云桐定定地瞧着天际,声音沙哑无力:“小笙,我们失败了。”他没有料到“楚灵”会出现在化骨洞,慕笙砍杀傀儡,他受幻象迷惑,险些杀了慕笙。待他恢复意识,慕笙已昏厥,阴气从金铃铛中溢出,进入她的体内,一切失控了。
庆幸的是,最后关头他骤然清醒过来,没有失手掐死慕笙。阴差阳错,阴气冲破封印,强大的内力涌入身体,慕笙却侥幸活了下来。
她走上前,抱住他的右臂:“这样也好,你教我术法吧,我不想再依赖你的庇护。”
她面上红晕未褪,目光柔柔的,一时间竟令他看得有些失神。目光再往下,便是她雪白的脖子上浮现出的一圈瘀痕,这是不久前他亲手制造出,清晰明显地昭示着他的劣迹。
没有愤怒,没有责骂,甚至连为何幻象会突然出现的疑惑都没有,眼前的姑娘全心全意地信任他。他点了点头,然后垂眸掩去眼中一切情绪。
后来大秦政局突变,桓帝病逝,宁王篡位,清洗秦国北部九座城池的势力。原云隐城主被斩首,新帝的心腹沈羿从王都远赴云隐,接任城主之位,为慕家平反。
慕家只剩下一个出逃在外的女儿,新城主沈羿下达城主令寻找慕笙。那段时间里,寻她的布告贴满大街小巷,她从不敢多投去一寸视线,甚至担忧霍云桐会看到。
这三年来颠沛流离,唯有留在他的身边,她才会稍稍心安。她曾是那样自私而卑微地祈求,霍云桐能够继续收留她。然而,这样的愿望终究无法实现。
霍云桐见到布告,平静地询问她往后的去处,她不敢看他的双眸,轻轻答道:“父亲已经不在了,我也拿不定主意,一切就由小霍叔叔做主吧。”
霍云桐送她回云隐城,她便是在城主府第一次见到沈羿。
沈羿看着她,温和笑道:“慕姑娘离开五年,终于回来了。”她沉静地看着他,将当年父亲留下的机关匣交给沈羿。
她听说过这位新城主的名声,沈羿曾在宁王手下任职,素以手段狠戾闻名。他处置了当年诬陷慕琛的人,以示补偿,给慕笙在城主府寻了个官职。
霍云桐陪慕笙去慕家祭拜。慕府被烧得只剩断壁残垣,她向着祖宗祠堂的方位三叩首,起身时,蓦然看到霍云桐双手抱胸打量这片废墟,目光寒冷如霜。
霍云桐如约传授她术法,她学得很快。她想要接掌大祭司之位,承袭慕家的荣耀,她想要修习更高的术法,换她来保护霍云桐。
慕笙问沈羿:“城主大人,您需要怎样的大祭司?”
沈羿打量她:“聪明,果敢,内力过人,但以慕姑娘现在的资历,想要成为大祭司为时过早。”
“我要怎样才能被你划归到大祭司候选人之中?”慕笙追问。
沈羿道:“如果慕姑娘能够到云灵山捕获一头灵兽,那么沈某就将你归到大祭司候选人之列。”
云灵山灵兽的凶悍之名早就传遍秦国,沈羿以为她会知难而退,谁知慕笙却应了下来。
五
慕笙瞒着霍云桐离开云隐城,在云灵山失踪。
寒冬腊月,大雪封山,霍云桐翻遍无数个山洞才找到慕笙。她衣衫染血,静静坐在那里,手里握着断剑,脚边躺着一头雪狼的尸体。
“小霍叔叔,你怎么过来了?”她欢喜地扑到他跟前,顾盼一笑。
霍云桐没有解答她的疑惑,眉目清冷,忽地,他伸出手,将她揽到怀中。她有些羞赧地扔掉手中的断剑,以同样的姿势回抱他。旋即,冰凉的刀刃没入她的小腹,霍云桐松开五指,匕首留在她身上。他不是来救她的,而是杀她的。
洞外狼嚎刺耳,雪狼兽群闻到同类气息,正往这里赶来。她瑟瑟发抖,眸中盈满泪,流露出的惶恐令他不忍。
霍云桐忽然就想起初见那年,她倒在慕家大院里,伤口汩汩冒血,也是这样畏惧。他冷笑道:“慕笙,你有没有想过,先帝因何诛杀慕家满门,而五年后,新帝登基,又为何要替慕家平反?”
冷风携卷细雪倾注到洞内,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他唇边的笑意越来越深,在她惊诧而又隐忍的痛楚目光里,他漠然给出解释。
为什么要杀她?因为她的父亲慕琛。
宁王登基后为慕家平反的诏书甫下达,霍云桐就开始怀疑慕琛的身份。最终,他收集到的情报印证了他之前的猜想。
他知道她随身携带一个小巧的机关匣,匣中盛放着她父亲亲手写下的帛书。霍云桐设法削弱乌金灵镯的力量,借故带她去化骨洞。他事先布置好楚灵的傀儡,假装失控,逼出慕笙体内被封印的内力,并设法拿到机关匣。
解锁机关的方法并不难,他曾经在暗卫营里窥见过。最终,他打开了帛书,看到了慕琛是如何杀了生死与共的弟兄,与他的楚灵。
慕琛是宁王埋伏在先帝身边的细作,因为身份泄露,他没来得及杀了霍云桐,就被先帝下令诛杀。
因她父亲的嘱托,他出生入死保护她五年,却得到这样的真相。他深知慕琛很珍视唯一的女儿……
杀了她,这个念头令他莫名生出快感。这么多年来,他心底最深处的痛,像枝蔓一般密密麻麻生长,终于等到终结的这一日。
霍云桐俯下身,一点点拔出匕首,血腥味霎时弥散开。届时所有人都会以为她是在猎捕雪狼兽时出了意外,定然不会怀疑到他。
她静静听他说完这段尘封的往事,然后唇边带着笑:“你走吧,雪狼兽群就在附近,嗅到血味,必定会赶过来,到时候你再难脱身。”
霍云桐双手垂落在身侧,紧握成拳,背过身去,向着与她相反的方向离开。他走得很慢,足下似有千钧重量,努力维持着心头的最后一点恨意,让自己不要回头,不要再去看她。
那是他守护了五年的姑娘,她对他说过,要跟着他好好修习术法,以后让她来保护他。她还说过,想要一直陪着他。
他对她,有过怜惜,有过期许,甚至是……淡淡的不能说出口的喜欢。
可最后呢,为了熄灭根植于心底多年的恨意,他竟亲手把她送上绝路。
慕笙羽睫低垂:“我想,他得知了事情原委,一定很恨爹爹,甚至连我一起算在里头。所以他才会独自离去,将我抛弃在山洞里。”
烛火摇曳不定,而她的思绪在这寂静的夜里,渐渐飘远,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夜的云灵山。
她没有死,雪狼兽群涌入洞中撕咬她,有一人挡在了她的身前,是去而复返的霍云桐。他没有说话,剑尖直指头狼,一如既往的坚定神色。
霍云桐屠灭了整个兽群,以剑拄地,单膝跪立。漫天血色里,她忍着痛爬到他的脚下,闻见他说:“这原本应是我与你父亲的恩怨,是他杀了我的爱人,夺去了我的兄弟。他背弃信义,毁了当初的歃血盟约,我定然要为逝去的人报仇。可是小笙,你是一个好姑娘,是我被恨意蒙蔽双眼,才会想着,把这一切算到你的头上。”他努力笑了一笑,“往日之事,今日之事,实在是抱歉。今后,你自己多加保重。”
慕笙握住他的手,挣扎着起身,颤声道:“你不许死。”
只见霍云桐缓缓合上眼,唇边的笑意越来越深:“我大概是要去见阿灵了。”
她只觉得有冰柱穿透天灵穴,插入喉咙,直抵心脏,冻住她的五脏六腑。她哭出声,用力拥紧他的身子。
这短短数日历经过悲喜,恍惚间令她生出一种半生已过的错觉。
六
慕笙想了法子为霍云桐续命,她再次向沈羿求了个机会。
一个月后,慕笙如约去了云灵山,带回雪狼兽尸体。沈羿终于动容,将她纳入大祭司人选之列。她努力学习推演占卜,谋兵布阵,一年后击败九位术法师,成为大祭司。
城主沈羿给了她机会和权力,她竭尽所能帮他,为大秦征战周边小国,收编灵兽军团,甚至掘地宫借鬼兵,炼制东陆术法师们最忌讳的带煞凶兽。
这些年里,云隐城中不是没有出现超过慕笙的祭司,可他们谁都没有她心狠。
没有了霍云桐,她只能自己保护自己,双手沾染的鲜血越来越多,夜夜梦魇缠身,不得安宁。
她尤记得,第一次离开云隐城执行任务前夕,她去探望了霍云桐。
“我得走了。”她俯身,将一朵干枯的凝朱花放到他身边,“如果我有幸能活下来,便再来看你吧。”
他所能给出的回复,除却长久的的沉默,再无其他。
她顺利完成任务,带着一身的伤回到云隐城。
慕笙踩着尸骸,牢坐大祭司之位,沈羿看她的目光里,有赞许,亦有欣赏。第二年,她去了古姜国皇陵,挖掘出地宫里的莲花石棺,罔顾众人反对,执意要将石棺供奉在灵气充沛的神殿。
僵持良久,沈羿浮起冷笑:“我同意此事,但是我只给你一年时间安放石棺。一年后你卸任大祭司之职,嫁给我。”
他看着她的目光里,有淡淡暖意,不似霍云桐,永远静如止水。
慕笙想过,沈羿喜欢她吗?不,他是喜欢她身上那股子狠劲。他们是一类人,沈羿为了权力可以穷尽一切,而她为霍云桐,不惜双手沾满血腥。同时沈羿也忌惮日益强大的她,害怕她会篡夺城主之位。
可若不是嫁给霍云桐,嫁给谁又有什么区别呢?
一年之期将满,慕笙向沈羿求了道手谕,带霍云桐出城,前往夏国寻医问药。沈羿摩挲着她眼角的泪痣,道:“去吧,早些回来便是。”
七
这就是故事的全部,如今她一心所求,不过是他的安好。
次日,用阴阳眼窥探完霍云桐的命格后,我告知她:“他是被人用秘术炼制出的死士,寿命只有三十年。”
给他把完脉,我又发现一桩事:“他中了一种名为解离的毒,被困在梦境里。”
慕笙脸色不由得变得苍白:“他这样的命格,可否更改?”
“得先除去解离的毒。”我取出一挂风铃,“慕姑娘,请躺到他身侧,进入他的梦境后,杀死除他以外的人,这样就能破除解离的幻象。”
慕笙提起裙摆走过去,依言躺下。
我划破指尖,在霍云桐的眉心点上一滴血,那滴血晕开,竟变成了暗红色的咒印。手中的风铃剧烈响动,周围气息搅动,涌向二人,慕笙很快进入幻境。
因为有可传输镜像的法器相助,我恰好见到幻境里的景象。
一方庭院慢慢浮现,青衣长衫的霍云桐,看着楚灵擦拭长剑,眉梢间满是柔情。那是他们初识的岁月,他选择将自己困在幻象里三年,与楚灵朝夕相待。
少女朱唇轻启,道出那句喜欢,不待霍云桐回答,慕笙的身形骤然出现,她幻化出长剑,袭向楚灵。霍云桐右手翻转,用玄铁剑将她格挡开。
走了不过十招,她一剑贯穿楚灵的胸膛。
景象如风沙散去,我知道,她成功了。
我把金叶子与紫木匣子交给霍云桐,他启开匣子,傀儡跃出,迎风生长,紫色衣衫,眉目精致如画,正是楚灵的模样。
霍云桐怔了片刻,才道:“慕……慕姑娘呢?”
我告诉他:“她回了云隐城,不日便要嫁给她的良人。她说要你多加保重,河山万里,有缘他日再相聚。”
他淡淡应了一声,手背青筋暴起,像是在极力隐忍着什么。终于,他牵起傀儡冰凉的手,仅是说了句:“霍云桐谢姑娘相救之恩。”
见他神情寂然,我忽地想起慕笙从幻境里清醒过来时,她取出盛放傀儡人的盒子,傀儡迅速长成楚灵的模样。
“他长睡的三年里,我寻到了楚灵的画像,请求偃师仿着她的模样造出这个傀儡。”慕笙淡淡道,“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再见楚灵,我所能为他做到的,也只有这些。他是那样好的男子,不应该孤寂地过完这一生。只是我没有福气陪着他,而他也不愿意接纳我。”
我将傀儡送回木匣,问她:“慕姑娘后悔吗?”
她笑了笑,难掩眼中的凄凉无奈:“其实我一直想再回塞北,只可惜没有机会。不过这一生还能有这样一段与他相伴的时光,便已经很好了。”
我为她分了命数给霍云桐不久,沈羿亦来到青芒山,他客气地请我出去,单独留下慕笙。
屋子里,慕笙厉声质问沈羿,是不是对霍云桐下了解离的毒?沈羿没有回答,她低声哭泣,最后沈羿不耐烦,给了她一巴掌。
很清脆的耳光声,我想冲进去,被侍卫拦下。慕笙整理好衣容出来,鬓发有些凌乱,面上五道指痕清晰可见。
沈羿负手走出,冷冽瞥了慕笙一眼,拂袖走向马车。
我上前扶住慕笙,她嘱托我,把东西交给霍云桐:“我要嫁人了,他有那个傀儡相伴,是最好不过的结局。”
春风十里浅柔,慕笙转身,沈羿站在官道上等她,她一步步走上前。
如他所言,此去一别,再无相见之期。
八
两年后,我去了趟云隐城,拜谒一位故人。山间多了一座孤坟,荒草葳蕤,慕笙葬在里头,我给她斟下一杯酒。
这位年轻的大祭司,任职三年后突然辞去职务,下嫁城主沈羿。新婚不过半年就染了病,此后她缠绵病榻再未痊愈。
她的死讯被沈羿压制住,我得知消息时,她长眠地底已有,两年有余。我远赴云隐城,敬她一杯薄酒。
遥遥有跫音传出,我回眸,见到青衫男子携一个紫衣少女缓缓而来。他低声安抚了紫衣少女,而后径直绕过我,徒手挖坟。
我拔出剑制止他:“霍云桐,她已经不在了,就连最后一点安宁你也不愿意留给她吗?”
他如毫无生气的傀儡人一般,木然重复着他的动作。
日头偏西,暮云陈满天际,他撬开棺椁。
晚风扬起,她的尸骸一寸寸化为灰烬,四散离去,一朵干枯的凝朱花静静躺在棺椁里。
那是她没能送出去的花。
身后残阳如血,他拾起那朵凝朱花,喉间压抑着痛苦的呜咽:“那时苏神医将我救治过来,告诉我她已离开,我应该再去云隐城见见她的,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上她一眼。”
他一直以为他不爱她,竟是到了最后才发觉,原来心中所想所念,已全是她。
我移开视线,心中五味陈杂,忽地想起那句诗: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他永远不会知道她曾经那样真诚地付出过一切,甚至将自己的命数分给了他,正如同她无缘窥见他此刻的失态……
她对他一生的情意,终归是随清风而去,了无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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