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侍郎

　　每个人的情感都会不停地追寻，追寻一个芝兰玉树痴心无限之人。过程或许伴随着荆棘和山海，但是我们终究会找到。哪怕花已辞树，朱颜已改，也没有关系，因为我们努力过，追寻过。

　　壹

　　姜乔拿一个团扇将自己和载酒的两张脸挡住，不知道谁说了什么，然后两人一起贼笑起来。石旧年站在暗处，眉眼之间又冷了几分。

　　姜乔是个做中间商的，而且是业内翘楚。无论是为大户人家选买姬妾婢仆，还是在农商双方居间中介，或者帮人觅车雇船骡马之类，他皆游刃有余。因为常年干着洽谈撮合的勾当，所以为人很是圆滑市侩，气质中总带着点猥琐。

　　他往繁花楼介绍过一些歌童舞伎，跟繁花楼的老板载酒有些交情，两人正眉来眼去，载酒眼角一斜，忽然道：“哟，这不是你路上捡的那姑娘吗？”

　　石旧年是姜乔捡的，这没错。半月前她昏倒在路边，姜乔恰巧经过，就把她救了，本想等人醒了就打发走，结果带回家一检查，她身上有刀伤，手上有长期习武留下的老茧，衣袋里还藏着暗器和大额银票。姜乔顿时蒙了，他这是碰上江洋大盗了吗？

　　后来石旧年醒了，他像伺候祖宗一样小心翼翼地给她做饭熬药端茶倒水，一句多余的也不敢问，生怕她一个不高兴红刀子进白刀子出把自己给灭口了。

　　就这样心惊胆战地过了十来天，姑娘伤好了些，莫名其妙就开始总缠着姜乔，姜乔走哪她跟哪，撵都撵不走。姜乔忍不住去照镜子，心说莫非是自己温柔英俊，随随便便就把一个刀头舔血的女盗贼给征服了？

　　在石旧年的眼神威慑下，姜乔辞别载酒乖乖回家，路上顺道买了只鸡，说是给石旧年补身体。

　　到了家门口，豆腐张又在扒着门缝东张西望，门前花圃里的一个葡萄架很显然也是被他推倒的。姜乔朝他屁股上踹了一脚，他跳起来，看见是姜乔，张嘴就开始骂。

　　豆腐张的娘子常年被丈夫殴打，有一回想不开要寻短见，姜乔救了她，还采取手段使豆腐张写下休书，自那以后豆腐张就隔三岔五总上他家门口骂街。

　　姜乔没理睬，径直开门进屋，身后的豆腐张却没动静了，回头一瞅，只见石旧年拿一条绳子勒住豆腐张的脖子正拖着他往树边走，看样子是要把他吊到树上去。

　　姜乔吓了一大跳，忙跑过去让石旧年放人，石旧年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太吵，吊起来就不吵了。”

　　姜乔心说怎么这么有道理呢，嘴上忙道：“你先别动粗！”

　　总算把豆腐张从树上弄下来了，豆腐张舌头都勒出半截，一落地就连滚带爬地跑了。姜乔蹲着把葡萄架重新架起来，石旧年在旁边道：“还是我的法子管用吧，他再敢来，还揍他，揍到他不敢来。”

　　姜乔一声长叹：“我谢谢你啊。”

　　葡萄架刚弄好，就听得院子里一阵噼里咣当，外加十分诡异的鸡鸣。姜乔脑仁一紧，连忙冲进去。石旧年正拿着一把刀追着他们路上买的老母鸡满院子乱跑，那鸡脖子被割开一个口，血线一路跑一路洒。

　　鸡突然扑上了房顶，石旧年一步上了院中石桌，两步上了房顶，姜乔扫一眼满院子的血迹，眼泪汪汪地仰头叫：“你先别动粗啊！”

　　那鸡又扑下来，石旧年一个斜飞，身段漂亮得不像话，鸡脑袋瞬间被切了下来。石旧年落地，拍拍手道：“没想到杀鸡比杀人难。”转眼瞧见姜乔沐浴在鸡血中生无可恋的表情，默默倒吸了一口冷气，道，“不能怪我啊，谁让你站在这里了？”

　　姜乔打水把自己洗涮了一遍，洗澡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让石旧年别进厨房，上次她说要做个疙瘩汤结果差点把厨房掀了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火速洗完澡，姜乔头发都没擦就跑出来了，石旧年正坐在屋檐下面发呆。他跑去厨房一看，还好还好，厨房还在。

　　石旧年背对着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姜乔，我觉得这样挺好。”

　　姜乔随着她的目光望过去，远处炊烟袅袅，倦鸟归巢，隐约有大人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姜乔心里一阵暖意，就这样过日子，他觉得也很好。

　　贰

　　深夜，石旧年蒙上面纱，悄悄溜出门，没多久，从姜乔的房间里也闪出一个影子。天上有雾，一前一后两个人影始终保持着距离，仿佛都融进了雾中。

　　石旧年来到城中的玉带河边，从石桥的边沿摸上去，到了某一处，她以脚尖勾住桥栏，身体轻盈荡出去，然后保持着那个姿势在桥洞里面摸索。片刻后，她重新跳上桥面，快速远去，全程寂静得没有惊起一声犬吠。

　　而在她身后的方向，却悄无声息地起了一道赤红色的烟花信号，一闪即过。

　　石旧年闪进一处不起眼的巷子，停在一间不起眼的宅院前面，刚要敲门，她忽然察觉到什么，猛然转身。

　　巷子两端各进来十几个人，脚步轻得没有一点声响，却在顷刻间便到了她的面前。她纵身跃上墙，在绵延的屋宇上步履如飞，前方却有一个人正等着她，出手迅疾凌厉，招招狠辣，而且专攻她受伤未愈的地方。

　　只一会儿她便被反剪了双手，那人自她衣服中摸了一遍，一无所获，便将她推给随即赶来的属下，淡然吩咐：“带回去，用刑，一定要问出苏栗国玺的下落，留下几个人搜索。”

　　如今是大申朝寅始元年，十一年前，七王爷辅佐六岁的幼帝继位，称摄政王。其人智勇双全，战功赫赫，党羽遍布，权势熏天。长大后的少帝察觉到他有异心，几次与他较量想夺回朝廷大权，两人渐渐从暗处争斗到明面上。今年年初，少帝索性改元寅始，取《淮南子·天文训》中“天维建元，常以寅始”之意，表示即此刻起，决心铲除摄政王一党，不死不休。

　　申朝自始便有浣尘司，专为皇家服务，刺探情报，铲除异己，后来被摄政王完全控制。少帝为此建立了名为“月晕”的影卫组织，执行暗杀、窃密等任务，两方势力互相对抗，多年来闹得不可开交。

　　姜乔走进刑房时，石旧年仍被吊着，整个人血痕满身，已经昏迷了，跟着姜乔进来的载酒不由“啧”了一声，以扇掩面。

　　姜乔做了个手势，立刻进来一个人，一桶盐水下去把她泼醒。石旧年整个脸顿时扭曲了，身体抖栗着看着姜乔不说话，只从牙根深处发出难以抑制的细微喘息。

　　姜乔托起她的下巴：“苏栗国玺在哪里？”

　　她的眼睛通红，犹如困兽般，她忽然笑起来：“摄政王果然只手可遮天，连一个混迹市井的泼皮牙郎，居然都是他暗藏的爪牙。”

　　旁边的载酒一身锦绣华衣，摇着扇子道：“姜乔可不是一般的爪牙，人家是浣尘司的大领主呢，申朝第一刑讯高手，经过他手的犯人，既不会生，也不会死，明白那种感觉吗？”

　　浣尘司唯一的女领主慢慢踱过去，那双绝顶漂亮的眼睛里波光潋滟，曾经不知有多少贵人高官耽溺在这种柔情和风情里，愿意将自己所知道的全部告知于她，将自己所拥有的全部倾付于她。

　　她在姜乔身边站定：“大人，这一次你回避吧，给我两个时辰，保证撬开她的牙齿。”

　　“不，载酒。”他道，“你先出去。”

　　叁

　　他的目光清凛锐利，与置身市井时闲适散淡的样子判若两人，载酒离开后，那清凛中似乎隐约掺了一丝犹豫，锐利中也仿佛有了一些柔和。石旧年不清楚那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然后就听见他又问了一遍：“苏栗国玺在哪里？”

　　她沉默一瞬，方问了另一个问题：“你一开始就知道我是盗走国玺的人？”

　　姜乔点了点头。

　　“所以都是假的吗？”她道，“带我回家，帮我治伤，照顾我，根本就是你设的一个圈套？”

　　姜乔又点了点头：“是。”

　　苏栗国是曾经位于西临的一个神秘国家，相传麒麟神兽曾在那里一蹬冲天，脚下踩踏的火焰点燃了一座荒山。千年后，苏栗始祖从山下过，荒山于是化成赤红玉玺，方四寸，麒麟踏火为钮，落入其怀，苏栗国乃建。

　　苏栗国为神兽庇佑，多年来一直富足安泰，直到二十多年前，麒麟玺被申朝王族骗走，苏栗人人惊惶，举国动荡，后来渐渐被西临各国蚕食殆尽。

　　当年骗走麒麟玺的正是大申七王爷，如今的摄政王。那时申皇病重，七王爷听说麒麟玺可以祛病驱邪，消人间百难，便隐瞒身份潜入西临，诓骗苏栗女君最为宠爱的三公主，获得麒麟玺。

　　但申皇未能等到，在七王爷赶回的途中便崩逝了。四王继位，七王于是将麒麟玺置于自己府中，并未上交。但新皇只在位几年就得急病死了，年幼的太子继位，便是如今少帝。

　　朝野一直都有传闻，说七王手上有麒麟玺，与皇帝的龙玺相克，而当年的四王是篡改诏书上位，不被庇佑，故而早逝，七王才是天命所归。

　　石旧年道：“姜乔，我以为你是好人。”她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豆腐张的娘子。姜乔是那么古道热肠的一个人，身上既有红尘烟火的气息，又携着一种高华风调，那么与众不同。

　　姜乔道：“我和你都不能用好和坏来判定，你身为皇宫影卫，奉命盗玺，而我身在浣尘司，自然要为摄政王卖命，各为其主罢了。把玺交出来，我可以替你求情饶你不死。”

　　石旧年淡淡“哼”了一声，神情中有嘲讽，似乎也有茫然：“我想知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对我的好，有几分是真的？”

　　她期待地看向他的时候，他便立即狠狠击碎了她仅有的最后一点念想：“一分都没有。”

　　他神色无波：“一个人的心越冷，就越容易被些微的星火温暖到。影卫为何要摒弃七情，入队之前你们队长没有告诉过你吗？情，是最不能有的，比起有形的刀剑，它更能杀人于无形。”

　　他刚说完这句话，她的眼泪就掉了下来，那么透明那么重，像是生生把他的心都砸塌了一块。

　　后来是载酒亲自对石旧年用的刑，姜乔坐在外面，听着她的声音。其实她真正叫出来的时候不多，但只要有那么一丝传进他的耳朵，他的整个脊背就会瞬间绷紧。

　　过了没多久，下属来报：“麒麟玺找到了。”

　　昨夜石旧年去的那处深巷中的宅院是少帝设在民间的一个联络点，已经人去屋空，在联络点和石旧年被抓住的地方之间，一户人家的一口枯井里，浣尘司的人发现了麒麟玺的下落。

　　姜乔冲进刑房：“停下来，载酒，东西找到了。”

　　他这才察觉自己的声音有些嘶哑和颤抖，而石旧年慢慢抬起眼睛，那虚弱的目光透过血污，清晰地向他传达着她身上和心灵的双重震痛。他霎时心疼极了，他想以最快的速度到达她的身边，拥抱她，把她承受的所有苦统统转移到自己身上。

　　载酒手上还拿着狰狞的带血的刑具：“大人，既然如此，她便没有用了，按照规矩……”

　　“盗取麒麟玺事关重大，”他打断她的话，“少帝既然派给她这么重要的任务，可见对她十分信任……人还不能杀，等天亮后见过王爷再做处理不迟。载酒，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回繁花楼吧。”

　　肆

　　支开载酒和所有的守卫之后，姜乔将石旧年从刑架上放下来，她浑身血迹，栽倒在他的怀里。她正在失去意识，黎明前微凉的露气让她有片刻清醒，她睁了睁眼，发现自己被他抱着，已经离开了刑房。

　　仿佛又睡了很久，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在她的眼睛上时，她如溺水之人突然脱困那般猛地深吸一口气，然后终于彻底清醒过来。

　　她贪婪地呼吸，发现自己被一件斗篷罩着，一只手紧紧搂在她的腰上。耳边有风，两旁景物正在后退，有人在带着她疯狂策马。

　　他们停在一个渡口前，姜乔抱她下马，捧起她的脸，注视着她的眼睛，道：“你即刻去江南找个地方藏起来，再也不要回京城了。”

　　她有点迷惘，他长着厚茧的手摩挲了一下她的脸颊：“你如果留下来，摄政王会杀你，少帝也会杀你，明白吗？”

　　她反应过来，一把抓住他：“你放了我，那你怎么办？”

　　“我不会有事。”他召唤了船工，又塞给她一袋银子，最后又抱了抱她，“曾经欺骗了你，对不起……你要好好活着啊。”

　　他拉着她上船，她却突然跪倒在地，然后整个人都抽搐起来。她呻吟着，仿佛正在忍受极致的痛苦，她惨笑一声，断断续续道：“影卫队的规矩，成员都用毒药控制，解药在少帝那里，一个月服一次，今天正好到日子了。但是姜乔，没关系……”她颤抖地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脸，“我曾以为这一生都要在黑暗中度过了，但是遇到你，就不算白活……死也满足了。”

　　她满地乱滚，噬骨般的痛苦让她发疯。姜乔努力控制住她，将她藏在附近的一个山洞里：“别怕，别怕，我会救你。”他走出去时，石旧年看见他逆光的剪影，高大又模糊，转眼便不见了。

　　石旧年在山洞里待到天黑，月光从洞口透进来一点，照亮了一小片区域，然后姜乔出现在那里。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样子，他便又隐入黑暗，紧接着他走过来，摸索着将一粒药丸塞进石旧年口中。

　　几乎是在同时，他觉得肺部微凉，一把匕首刺进了他的身体。

　　一阵窸窣声后，山洞里点起了火把，石旧年居高临下地看着姜乔。他靠着一块石头坐着，胸口血流如注，手臂上、腿上也都是伤，头发散乱，满面污迹，但是他的神情却一点也不狼狈，嘴角反而噙着淡淡的笑意。

　　他从三万禁军的围捕中杀出来，一路跋山涉水，劈荆斩棘，为了给她盗取一粒解药，为了让她活着，她却并不希望他活着。都是圈套，都是圈套……

　　“重新自我介绍一下，”石旧年注视着他，声音沉稳镇定，“月晕首领，天风。”

　　天下第一杀手，行踪诡谲，来去如风。

　　太虚生月晕，舟子知天风。

　　伍

　　一个月前，石旧年夜盗麒麟玺，但逃跑时被发现了，还在打斗时被人挑落了面纱，她身负重伤，在归程中昏倒，被姜乔救起。

　　姜乔多年来以牙郎的身份做掩护。出入官员富豪人家，为摄政王刺探情报，他认出了石旧年是盗玺的人，但玺并未被她带在身上，他便将石旧年安置在自己身边，想先减弱她的戒心，再慢慢打探麒麟玺的下落。

　　然而姜乔没有想到的是，这自始至终就是一场专门针对他的骗局，他曾说过“一个人的心越冷，就越容易被些微的星火温暖到”。他是这样对石旧年说的，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这么多年他见识了太多的人，他们将野心勃勃装饰得不动声色，将满腹杀机包裹得一团和气。为了一己私利他们肆意背叛和伤害，包括他自己也是这样，活了一世，终究不过验证一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他只有二十几岁，却像已经在这个人世蹉跎了几百年，面具后面那双真实的眼睛早已经结了冰。这个时候，什么能真正击溃他的内心呢？

　　一个什么都不为，只想单纯对他好的人。

　　一个因为自己的欺骗和辜负而遍体鳞伤的人。

　　一个同他一样百炼成钢，却愿意在他面前展露柔软的人。

　　一个将他心里的怜惜和愧意彻底激发，令他痛苦不堪的人。

　　麒麟玺并不是目标，少帝和石旧年盯上的，自始便是他姜乔。

　　二十多年前，摄政王入西临，骗取苏栗国三公主的感情，盗走了麒麟玺。他离开后不久，三公主才得知他竟然是申朝王族，同时她发现自己有了身孕。麒麟玺易主，苏栗陷入混乱，而她背负着滔天罪责，悲惨地被人抛弃。

　　她在族中待不下去，未等孩子出世便默默离开了。一路上都是战火，她时而被赶到东，时而又躲到西，有时被人抓住，然后又逃出来，途中她听说自己的国家被灭掉了，但她依然没有回头。

　　就这样走了十年，她终于走到了大申的都城。那天她牵着自己孩子的手坐在月亮下面，絮絮地说了一夜往事，孩子忍不住困意睡着了，次日醒来，才发现她已经死去了。

　　她在等待一个解释，抱着这个信念颠沛流离了十年，由曾经的清丽美貌变得羸弱瘦削，她还是没能得到那个解释。用完了所有的力气，便只好死掉了。

　　而那个孩子在流亡途中长大，性格被磨炼得机警而谨慎。后来他一个人去见了大申的摄政王，进了浣尘司，一步一步，坐上领主的位置。

　　摄政王后来其实又回去过苏栗，但那时苏栗已经亡了，三公主也已不知所终，听说她是怀着自己的孩子走的，一直找她，却一直也没有找到。

　　摄政王后来又娶过几个女人，但一直未有子嗣。他要得到大申的江山，其实并非只为了自己，他想找回她，找回那个孩子，然后用万里山河、无上尊贵来补偿他们。

　　少帝刚刚得知姜乔的身份时，曾打算出动整个影卫队拿他，这时石旧年提出：“他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一直瞒着摄政王，不管他是出于什么原因。据说他警惕性极强，武功高深莫测，而万一影卫队失手，惊动了摄政王，查出了他就是自己的儿子，他将会被严密保护起来，而我们就会陷于被动了。”

　　事实证明她说得没错，皇宫的三万禁军拿不住他，最后还是自己亲手把匕首捅进了他的身体里。

　　陆

　　姜乔被俘没多久，摄政王就匆匆赶来了，站在囚牢外面问他，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儿子。

　　姜乔歪在一堆乱草上面：“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你当年不辞而别之前，我娘曾有预感，问你是不是要离开了，你没有否认，你这样回答她。”

　　姜乔突然觉得心烦意乱，自小，他的国家驱逐他，他的敌人伤害他，他的娘亲沉浸在自己执拗的悲伤里不管他。西临那么广阔，他穿越整片黄沙，一次一次连天都要亡他，没有一个人对他好，没有一个人。

　　当年他只是想看看，那个令母亲付出了一生的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所以去了他的身边，后来等他想离开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无处可去，于是只好留下，以一个忠诚属下的身份。默默替母亲守护着他。

　　“我没有别的证据来证明我的身份，只有这一句诗，你信也好，不信也好。”

　　此时此刻，他突然不想隐瞒了，他想试探一下，这个身体里流着和他一样血液的人，到底会不会为了救他奉献一些什么。他或许并不想获救，只是带着一种自嘲般的心态，想看看这个无垠的天地人间，到底肯不肯给他哪怕一丝希望的微光。

　　少帝同意让姜乔活着，条件是摄政王交出麒麟玺，自饮鸩酒。摄政王答应了。

　　摄政王的死讯传来时，姜乔躺在囚牢里，胸腔里那颗安静得似乎早已停止跳动的心脏，微微抽搐了一下。

　　石旧年来看他，问他：“想不想知道你的身份是怎么泄漏的？”

　　姜乔沉默片刻，说了两个字：“载酒。”

　　他的神经一向绷得很紧，唯有在繁花楼载酒那里可以稍稍放松。也许是某一次酒后的只言片语，让那个心思细密的女人察觉了什么。

　　石旧年便笑起来：“没错，我和载酒都是苏栗王室的成员，这么多年了，我们唯一的愿望便是复国。姜乔，我并不想伤害你，甚至说起来我还应该叫你一声表哥，但这是摄政王应该付出的代价。”

　　一块玉玺而已，它或许承载的只是虚妄的传说，但它是一个国家的图腾，是一国君民的心灵支撑。它丢失了，于是这个国家变成了没有根基的楼殿，瞬间崩塌了。

　　“我们和少帝达成了协议，我们帮他除掉摄政王，他帮助我们复国。”石旧年仍笑着，眉眼间却出现落寞，“姜乔，对不起。”

　　柒

　　之后姜乔再也没见过她，少帝遵守承诺留了他的性命，却圈划了一片区域，限制了他的自由。后来又过了十多年，少帝驾崩，新皇继位，他才重见天日。

　　他不到四十，两鬓已经微霜，孑然一身行走于陌生又熟悉的市井，四顾迷惘。

　　然后他去了大申与西临交界的地方，又当起了互市牙郎，帮着这国的商人把骆驼马匹卖给那国，又帮着那国的商人把药材盐巴卖给这国。他通晓各地语言和各族风俗，为人又随和爱笑，很快就又混得风生水起。

　　他也去过苏栗，据说当年苏栗复国后，石旧年没有当女君，载酒也没有，她们从族人里挑选了一个女孩，辅佐她登了基，待局势稳定后便一起退隐了。

　　有时夕阳西下，姜乔望着大漠孤烟，会想起石旧年当初坐在他家屋檐下发呆的样子，还有她没头没脑说的那一句：“姜乔，我觉得这样挺好。”不知道她现在是否也好。

　　就这样又过了很久，某一年的夏天，有个新组的商队要带一批货物去月牙泉附近的一个国家，聘他当向导兼翻译，他答应了。

　　商队首领很神秘，一直坐在马车里未曾露面。途经月牙泉时已经黄昏，商队停车休整，姜乔拿了一个水囊独自去泉边打水。

　　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他回过头，便见月光下走来一个姑娘，她穿着窄袖束腰的西临服装，显得身段玲珑，步伐磊落。乌黑的头发扎成许多小辫子，又高高地绑成一束，洁白的额上戴着清新的花型额饰，整个人既英姿飒爽，又显出一种雅致的婉约。

　　头顶的月亮明亮得打眼，她在离他一步之遥处停住：“你好，我是商队的首领，我去过很多地方，用过很多名字，做过很多说不清是对还是错的事。我叫天风，也叫石旧年，但我的真名其实是朵娜，苏栗话是火焰的意思。”

　　她停了一瞬，笑起来时，眼角已有一些细碎的纹路，微风吹动她的衣角，在这荒凉的大漠中，天赐般的清泉边，她伸出一只手：“很高兴认识你。”

　　姜乔纹丝不动地站着，时间仿佛就停在此刻，很久，很久，他握住了那只手：“很高兴认识你，我是姜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