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一个修行只有五百年的小妖,她为何执意要杀一个叫韩文龙的人?又是因为什么,使她放弃了这个念头?长安一梦,究竟谁是谁的劫?谁又度了谁?小编觉得:度劫度劫,最度不过人心。
一
我拿着一把砍刀,立在狂风肆虐的大路口,等一个叫韩文龙的人。
师父说,我离得道升仙,只差这个韩文龙。我一直都不明白,魔怎么会升为仙?何况我只是一只修行五百年的小妖。师父说,等我杀了这个韩文龙,就会明白。
我在路口等了三天,终于在一个狂风大作的晌午,等来了一辆马车。一个身穿素袍的年轻后生从车上缓缓走下来:“姑娘可是要搭乘马车?小生要去长安,不知姑娘是否同路?”
我把手里的砍刀一挥:“你可是韩文龙?”
砍刀在明晃晃的日头下熠熠生辉,一缕刺眼的刀光闪进我眼里,面前的后生向我鞠了鞠礼:“小生韩文龙。”
手起刀落,讲究的是个气数,刺眼的刀光灼着我的双目,我心神晃了一晃,气数已尽。我的刀,砍在了脚旁的地上,尘土飞扬,黄沙漫天。
后生又鞠礼:“外面风尘太大,姑娘可介意同乘马车?”
我双手握着砍刀坐在马车里闭目游神,能逃得了我一刀的人,他是头一个,当然,我杀过的人,也不过区区几个。我也很少杀妖,更不会去招惹仙。
仔细算下来,我杀的最多的,居然是妖,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妖归属魔的缘由。想来,人很少杀人,仙绝不会杀仙,所以,人才能是人,仙才能是仙,而妖则可魔可怪可妖。
师父是只万年老妖,却成不了仙,而我这个道行只有五百年的小妖,只要杀了车里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后生,就能成仙。
我睁开眼,斜瞪着面前这个后生,心情格外好:“喂,你方才说你要到哪里去?”
“长安。”
“好巧,我也去长安。”
他掀开眼皮,看向我,最后目光落在我手里的砍刀上:“是好巧。”
光听名字,就知道长安是个好地方,既是好地方,我就要去逛逛。因着这个,我姑且把他的命留到长安。
我背着砍刀立在繁华似锦的长安街头,打算着怎么结果他的小命,迎面一个粗短壮汉向他打着招呼:“李兄,别来无恙。”他笑吟吟地应着与此人寒暄再辞别。
他不是叫韩文龙吗?怎么改姓了李?
我随他穿过鲜衣怒马的喧闹人群,绕过一条条花开满墙的狭长小巷,他不急不缓地走在前面,我不急不躁地跟在后面,嗅了一路的花香。凡界的花远没有魔界的花开得盛,开得艳,亦没有魔界的花闻着香,摸着软,而今日的我,却觉得凡界的花也是种别样的风情。
那位姓李的韩文龙停在桥头,转身,和煦的春风灌满他的双袖,猎猎作响。他挑了挑眉梢说:“小生本名韩文龙,李道是小生在长安城的化名,不知姑娘要找的是哪里的韩文龙?”
我怔住,我也不知道我要找的是哪里的韩文龙。师父只是说,能让我得道成仙的韩文龙,大约何月何日会路过那个路口,而他刚好在此期间路过。
若他是,甚好,若他不是,也好。宁枉杀一千也勿错失一人一向是魔族的作风,若我杀了他后没有成仙,大不了,我再去找下一个韩文龙。
左右我是要杀他的。
只是,他一日不出长安城,就一日不是韩文龙,我有足够的时间,等他做回韩文龙的那一天。
他在长安做了一年的李道,我在长安做了一年的凡人。
在长安城住下的李道,扯了块布头画上八卦当街卖起了药丸卜上了卦,偶尔,他也揣着一把桃木剑去附近山林捉捉妖。李道竟是个小道士,只可惜,他道行还是太浅,愣是没认出我就是一只实实在在的百年小妖。
李道说,他生来就是斩妖除魔的,他要这人间再无妖魔世间再无杀戮。他说这话时,衣袂飘飘,神采飞扬,长安四月天里,他站成一杆夺目四射的旗,迎风而宣。
我摸了摸横在腰间的刀柄,望着他笑:“就凭你?确定杀得了?”
他神色坚毅,望着远方:“会有那么一天的。”
我抱臂挑眉:“若真有那么一天,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他终于把脸转向我,投来不解的目光。
“你不是说,你生来就是斩妖除魔的,这世间妖魔鬼怪都被赶尽杀绝了,那你岂不是很寂寞?”
他玉面微红,抬手挠头:“这个,有生之年,怕是艰难。”
明媚春风里,我笑得肆意,他笑得腼腆。
一瞬的恍惚中,我甚至想,我晚个几十年升仙也不是不可,不过几十年而已,我等得起。我完全可以等到他这一世的寿元将尽那日,再把他拖到长安城外斩杀了。
当时的我以为,短短几十年,不过尔尔,满眼都是朝气。很久以后,我方觉,三生三世,也不过尔尔,心底尽是惆怅。
李道是个不合格的小道士,我是个不合格的小妖。一年过去,他只斩了一只妖,而且,这只妖还是我帮他捉的。
那是只修行三百年的水妖,不知为何藏身到长安城内的一条小溪里,专门偷袭来此洗衣的妇人。被她偷袭的妇人,无一幸免,全被她拽进水里溺死做了水鬼。我和李道得知这个消息时,死在她手里的妇人,已有三个。
我无可奈何地看着仪形凛然的李道,握着桃木剑义无反顾地前去降妖。若是他折在那只水妖手里,谁来助我升仙?我给自己找了个不能拒绝的理由,一同前去帮他捉妖。
那只水妖被我狠狠压在砍刀下动弹不得,她愤恨的双眼死死盯着我,似要剜去我的肉,她说:“你今日帮他杀了我,早晚有一天,你会被他灭个魂飞魄散。”
我手上的砍刀颤了一颤,斥道:“你个不知悔改的妖孽,横行人间,残害无辜,人人得而诛之。”
她望着我哈哈大笑,笑出了眼泪,笑出了嫣红的妖血。
急急赶来的李道不可置信地看着被压在砍刀下的水妖:“瑶姑娘的刀法好生厉害。”随即掏出桃木剑,直插进她心脏……
水妖残余的魂魄停留在水面,迟迟不肯散去。最终,织成几幅画,一幅幅铺展在碧绿的溪水上:一个水粉衣衫的姑娘面若桃花立在一个翩翩白衣公子跟前,一脸幸福的姑娘捋着袖子蹲在小溪边洗衣,满眼绝望的姑娘看着面前的白衣公子畏畏缩缩地躲在手执拂尘的老道身后……
李道抽出桃木剑在溪面上一通乱砍,画面零碎着消失在一片混沌中,溪水又复往日的清澈幽静。
我看着李道:“这些画……”
李道抬起袖子擦着额上的汗:“哦,我看懂了,就是这个水妖偶然间遇见了一个布衣公子,便用妖术迷惑了他,日日抽他的精元吸他的阳气。而该公子有所察觉,便向一降妖除魔的道友求救,道友出手斩杀了她,只是没有灭尽她的魂魄,致其妖复生又来祸害人间。”
我看着一身正气的李道,他真的觉得,这是他所理解的事实真相?也罢,妖魔在世人眼里向来没心没肺惨无人道。我只能对着李道笑笑,说:“李道,你是个好道士。”
自此一战后,李道在长安城渐渐有了些许名气,找他除妖的人越来越多,找他卜卦买药的人越来越少。
我因怕他在除妖时反被妖灭了去,便整日里提心吊胆地跟在他身侧,不得已时,也会出手帮他一把。他与我越来越熟,由开始的瑶姑娘,改口为阿瑶,而我从始至终一直叫他李道。
又三年。
李道的修为越来越深,道术越来越精,斩妖越来越顺。大多时候,他都能一人全身而退地把一只小妖的魂魄抽个一干二净,俨然一个行家里手。
后来,他除妖时只带桃木剑和黄符,不再带我。我方后知后觉,我亲手培养了一个能随时杀死我的杀手,一想起这个,我后背便止不住地腾升出一股股的凉意。
坐以待毙不是我们魔族的风格,于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四月天,我趁李道去捉妖,一个人出了长安城。
没等我找来师父,我就被一群道士围堵在半路,为首的一个,枯皮白须,颇有仙风道骨之姿。
我把锈迹斑驳的砍刀横在身前,看着李道拨开人群走到最前面,他冷冷地扫我一眼,向为首那个枯皮白须的老道鞠了鞠礼:“师父,徒儿略微知晓她的些许习性,还是把她交予徒儿处置吧。”
老道掀了掀眼皮,捋了捋胡须,颇为放心地点了点头。
李道一句话没说,手持桃木剑朝我劈来,我心里一喜,他恳请一人处置我,必然是念在往日情分上,有放我一马的意思。
我连连躲过他兜头劈来的好几剑,他的攻势却愈来愈猛,我招架不住,一再败退。我想,他的意思,我懂,他是要借此把我逼走,我朝他感激一瞥,可他眼里却净是杀气。
这个李道,做戏未免也太真了些。
我退了十余丈时,心咯噔一慌,方圆百丈内被布了个阵法,以我现在的修为,我是出不去的。
李道步步紧逼,招招毙命,带有雄黄酒气味儿的桃木剑来势汹汹。
哐当一声,我手里的砍刀接住了他的桃木剑,震得我手腕一麻,他瞬即从怀里掏出一张黄符就要往我身上贴。这张黄符我认识,专吸妖魔精气,是所有道符中最骇然的一种。
我惊叫:“李道!”
李道没有一丝停顿,右手的桃木剑压制着我的砍刀,左手拿着黄符运了十成十的力道往我额前袭来。
黄符夹裹着山林里淡淡的花香擦着我的头发丝错过,我们都愣住。
我先前对捉妖两眼摸黑的李道说过,妖魔鬼怪里,属妖最为狡猾,特别是与道士互砍时,这一属性尤其表现得淋漓尽致。若是对方当面祭出一个大招,妖就可怜兮兮呆愣着不动,一副吓傻了的表情。其实,妖心里猴精猴精的,在对方大招袭来的前一瞬,稍稍斜下身体任何部位,就会错过对方的招数,同时趁对方错愕的瞬间,一举偷袭,反败为胜。
当时,我怕他不懂,与他对试了好几次。每次,李道手里空白的符纸朝着我额头袭来时,我都会在黄符到来的前一瞬,习惯性地把头向左偏一寸。
这次,李道手里的黄符贴向我额头的前一瞬,他改了风势,手向左移了一寸。
而我,没有动。
苍天在上,我实在是吓傻了才没来得及作出反应,或者说,我不信李道真的会把那张黄符贴过来。
然而,李道脸色微变,冷笑一声:“妖果然是妖。”
我又叫了声李道。
他举起桃木剑再向我一刺:“长安城外,再无李道,只有韩文龙。”
我一愕:“你……”
他掏出一沓黄符:“没错,四年前的那天,我为自己卜了一卦,我会在一个三岔路口,遇上一个劫数。若我没能化解,对方得道升仙,若是我度过此劫,待我做回韩文龙的那天,反将对方斩杀,我就能得道升仙。”
上至九霄下至九幽,无一不想成仙。
李道,哦,韩文龙今天是无论如何都要置我于死地了。
我举起锈迹斑驳的砍刀,目光越过他,投向他身后的一观道士,做吃惊状:“你们难不成以为杀我区区一个五百年的小妖,就都能得道升仙?”
李道果然上当,诧异地向后看去。我手里的砍刀一举砍向他手里的那沓黄符,顺带,削掉了他两根手指。
没了法术的黄符零碎地飘在空中,我们隔着摇曳的碎片,都怔怔地矫情了一朵花开的时间,随后,各自运足十成十的法力对砍在了一起。
不私藏异宝的妖不是个好妖,在这方面,我可要算是个好得不能再好的好妖。我有三个异宝,都是保命的好东西,非到万不得已绝舍不得祭出。当下的形势,我再舍不得,就再无用了。
我吐出一枚南海玉珠,掌心运气把它捏碎朝空中一挥,面前旋即腾升出一团浓厚的红雾。这红雾血腥冲天,又被我下了禁制,要突破红雾闯进来要费上一些时候。我又从怀里摸出一个小黑瓶,把我养了三百年的毒蝎子放了出去。
一众道士全都围了过来,我驾着这团红雾,沿着法阵边缘狠命地砍。我若在他们围殴上来前出不去这个法阵,就只有使出杀手锏了。
这个法阵我从未见过,破起来很耗精气,待四周的红雾散开,我连个细缝都没砍出来。我养的那个毒蝎子还算争气,虽断了几条腿,还在死命地拖住那几个老道。
我咬紧牙关,挥着砍刀迎上来势凶猛的一波道士。待手里的砍刀锈迹磨尽,光洁如初时,我口吐鲜血被李道一剑穿堂钉在了树上,明晃的刀刃上晃着李道的脸,满面春风。
我却忘了我拿着砍刀立在疯狂肆虐的路口等他的那天,是个乌云压顶的阴天,没有一丝的日光。
我望着李道双袖兜着的长安城的四月天,渐渐没了意识。
恍惚中,仿若有人说了句:“我是个道士,看到你的时候,我怎会不知,你是个妖。”
二
我再醒来,入眼的是师父那张老脸,看来,我的那招杀手锏管用了。
我压箱底的第三个异宝——收魂灯,就是我的杀手锏。收魂灯,顾名思义,是用来收魂的,不过,它不是普通的收魂器,不论你是妖魔鬼怪上仙还是凡人,只要在死后尚余一魂或者一魄,收魂灯就能把它找出来收在其中,并把你复活。
这个收魂灯是我从师父那里偷来的,本来是打算无聊时收些孤魂野鬼来着,没承想,我自个先用上了。
师父见我醒来,神情缓了缓:“还好收魂灯藏得不严,不然,就是上君也救不回你的小命。”接着,他鼻子轻哼道,“那小子也够狠的,哼,足足用了五根噬魂钉,直接灭了你二魂三魄……”
我揪着被角向师父告状:“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师父却躲在一旁笑嘻嘻。”
师父喷了一口茶,连忙从兜里掏出几颗丹药丢给我,强压着咳嗽步态轻盈地飘远。师父这是,得道升仙了?
我再没见到师父,却碰到了一回韩文龙。
我们各踩着云头相向而行,在半空相遇,出于礼节,伫足寒暄。成仙后的韩文龙褪去了李道时期的土气与稚气,一袭素袍挺拔如松,两袖兜着清风白云,仙气十足。他修长白皙的左手上,两根红痕的手指颇为扎眼。
我呵呵干笑:“幸会幸会。”
他向我鞠了鞠礼:“别来无恙。”
他神情自然,语调平缓,看不出一丝半毫的异样,看向我的眼神甚至都透着清澈。这人成了仙就是不一样。
这次出门没带任何杀伤性的武器,更是没有收魂灯在身。我竭力使自己的神态随性傲然,心口却在突突直跳。仙者,该不会还是见妖就灭的吧。
我暗暗顺了好几口气,轻松道:“天上的空气就是养人。”
隔着稀薄的云雾,他平淡如水地看过来,我还是不由地打了个哆嗦:“凌霄殿里,你可曾见过我师父?哦,他是个修行万年的树妖,应该和你差不多同时升的仙,若是你见到他……”
我欣喜地望向他的身后:“咦,师父!”
他再次上当,毫不犹疑地转过头去。我足下发力,拼了老命踩着云飞遁,好几次差点儿从云头上栽下来。
我回头看,万丈光芒里,他脚踩祥云,染红半边天。
我是个很尸从的小妖,遁逃回来后,匆忙收拾了下就马不停蹄地另寻了个山头藏身。人间,我一次也没去过,我怕再被众道围殴。魔界的好多地方,我也不敢乱窜,一是没了师父的庇护,一不小心就会被哪只修炼邪魔的妖杀了去;二是我先前在长安城里助纣为虐残害同类的事,没少被魔族的人知道,若是被他们发现,我又该落得个魂飞魄散。现如今,我连空中都不敢再待,怕再碰到那个成仙的韩文龙。
我虽然只是个修行五百年的小妖,却一连串地得罪了仙、魔、人三界。我蹲在洞口啃着一枚青杏,忽然想起这点时,满腔尽是豪情。
待我熬成老妖,我要一口女儿红,一口千里香,再一口琼浆玉,豪气万丈地同小妖们讲我的从前……
我蹲在洞口,嚼着青杏,晒着月光,醉得一塌糊涂。
醉里梦长安,到底意难平。
东躲西藏二十年,在一个大雪初晴的冬日,我正趴在坑沿儿挖草根打牙祭,被巡山的山妖一把揪住。山妖把我捆到他的老巢,当着美姬的面,非要活活剥了我的皮来博她一笑。
美姬皱眉瞟了我一眼,娇声娇气地嗔道:“我要张青虫皮作甚?保暖养气,还属人皮最好。”
山妖笑得一脸谄媚,连忙点头称是,他手里的长矛旋即戳着我的脖颈,喝声让我滚下山去附近村庄抓几个活人。自从上次死过一次后,我就格外地惜命,是以,我答应得很是爽快。
我同一众小妖浩浩荡荡地下山,乱作一团的村庄里,我趁势逃遁。山妖的那位美姬现在以剥人皮为乐,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突然觉得我这身青虫皮好玩,我届时再跑早迟八百年了。
我最终还是留了下来,并随小妖们一起返回了山头。因为,小妖们捉住的山民里,我看到了仙力尽失的韩文龙。
天道好轮回,上天饶过谁。我扛着砍刀仰天大笑,层层白雪,随风肆起。
山洞里,刑架前,白骨堆上,我晃着两把尖刀在韩文龙面前嘿嘿阴笑:“韩文龙,你不是升仙了吗?怎么又成了山民一个?莫不是造了什么孽被打下了凡界?”
他抬起头,看着我,眉目如雪:“小生不知姑娘所言为何。”
他说得如此笃定无辜,若不是看到他左手上的两根带有红痕的手指,我还真信了他不是那个韩文龙。
我尽显妖的本性,用尖刀的尖儿沿着他手指上的红痕来回划着圈,漫不经心道:“韩文龙,你说,我若现在杀了你,我还能成仙吗?”
他双眼装满恐惧,牙齿打着颤:“我不识得姑娘,更不是那什么韩文龙。不过,我既然落在你们手里,就没想过逃出生天,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求姑娘给个痛快。”
我对着尖刀吹气:“韩文龙啊韩文龙,你可真有意思,你以为只要你不肯承认自个儿是韩文龙,我就不杀你了吗?”
我拿起尖刀对着他的额角一阵比画,张嘴一口獠牙:“你见过屠夫宰牛杀羊没?你说,屠夫剥牛皮羊皮时,是从哪里下的刀呢?这里吗?还是这里?”
他哆嗦着来回扭动着身体,我尽量笑得平易近人:“嘘,别动,刀没长眼,毁了张上好的人皮,可如何是好?”
他结结巴巴恳求道:“我……我不知道你与那……那韩文龙有什么怨什么恨,但你既然……既然把我错认为韩文龙,也算是一种……缘,你……你就给我个痛快,一刀杀了我吧。”
我笑,原来,你也想要个痛快,你也知道疼,你也不想尝生不如死的滋味,当初你用桃木剑把我钉在树上时,你怎么不给我个痛快?一根根噬魂钉钉我的时候,你怎么不知道疼?整整五根噬魂钉,我的二魂三魄在滚烫的油锅里反复煎熬了五个时辰时,你怎么不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这些话,我在心里过了无数遍,还是没有说出口。他到现在都不肯承认自己是韩文龙,我说的这些,对于他,只是废话而已。
我运了运手上的力道:“韩文龙,我要用这把砍刀好好剥你的皮,抽你的筋,剔你的骨。”
砍刀在他头皮一寸的上空停住,哐当一声,他身后的石柱金光四射,我手腕酸软发麻,我到底做不了恶妖,我连报仇都不会。
响声惊动了两三个小妖,二话不说上来就砍,刀刀砍向我。我们从洞内打到洞外,又从洞外打到洞内,混战中,喷着酒气的山妖乘着黑风向我袭来。
我与山妖之间,闪进一个人。
山妖的拳头穿透这个人的胸膛,向我伸来。这人拿着尖刀,及时刺向伸向我的拳头,山妖凄厉尖叫着收回拳头。
这人眉眼含笑,栽倒在我脚边,漫天飘雪里,如春风拂过:“阿瑶。”
我呆住:“韩文龙?你……”
他双目涣散,却是春风满面,一如那年长安城的四月天:“我一直……都是……李道。”
洞穴满壁,爬满山花。
师父仙风道骨轻飘飘地从天而降,叹息着拂袖而过,群山崩塌,众妖狼嚎,青天翻覆。
云头上,师父指着脚下的长安城,捻须问我:“你看到了什么?”
我趴在云头,看着白雪铺地的长安:“这么冷的天,不知道东街那家包子摊还在不。”
师父抖了抖脸皮,叹了口气:“为师觉得,再有一世,你还是成不了仙。”
我很想问,师父,你是因什么得道升仙的?真是如他们所说,因你助韩文龙灭我成仙而得道的吗?我的存在,是不是就是为了韩文龙有朝一日成仙的?
师父望着脚下的长安城,一派淡然:“李道乃天庭执掌仙规的一个上君,因对其中一条仙规始终参不透,便自请下凡历劫,生在道观,取名韩文龙。当初为师还是一个老妖,对此事毫不知情,以为师的修为,只是探得此人非同一般,若是在他进入长安城之前将他拦下斩杀,此件功德足可成仙。只可惜,杀他的,必须为女,否则,为师就会亲自动手了。只是后来的变数……阴差阳错,成全了为师。”
师父说,当年的韩文龙也罢,李道也罢,只是这长安城数百小道士中最普通的一个,降妖除魔,生来就是道士的职责。师父又说,韩文龙他到底,还是留了你一魂四魄。
师父说得轻描淡写,我听得心潮澎湃,你以为,凭为师当年的道行,会有三界仅此一盏的收魂灯吗?
师父再叹一口气:“韩文龙得道成仙,李道重回天庭,位列仙班,只是那条仙规,迟迟没有颁布。突然一日,李道自封仙力,取了金丹,他说,他在凡间的一世,有人度了他一回,这一世,他要度还回去。”
师父猛地推了我一把,我从云头上跌下,直直摔在长安城外的路口,砸出个雪坑。
推我之前,师父说了句,方才我从山妖堆里捞你的时候,从他身上摸出一粒金丹,他的金丹,一直都在,他只是不用。你的砍刀落下去,他上一世欠你的,也就还了,偏偏你不给他这个机会。
我忘了问师父,那条仙规到底是什么。
我从雪堆里爬出来,远远走过来一个身穿素袍的年轻后生,他朝我鞠了鞠礼:“这位姑娘,你可知长安在哪个方向?”
我手里的砍刀斩进尺厚的软雪里,碎雪飞散,落了他一身。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