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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落相思处

时间:2023/11/9 作者: 故事家 热度: 16505
绛魄

  总有一个人,使你愿意为他千军万马,四海潮生。可世间爱恨从来都不是非黑即白,承诺与责任的重量,远比风花雪月更牵人心肠。然而,只要心中坦荡,即便身处无边黑暗,也依然能找到希冀的光。

  楔子

  狱卒阿武走了很久一段路,才来到这间最里处的牢房。

  他看到了背对他而坐的女子,身穿白色的囚衣,眉目镇静。

  “明天要行刑了吧?”她语气温和,“我可以在死前劳烦小兄弟去京郊的云麓山折一枝白梅给我吗?现在应当正是花期。”

  阿武艰难地道:“当今女帝登基后,已命人将云麓山的白梅尽数除去……”

  她微微一怔,才想起自己已在这世间守卫最森严的监狱中住了很久。

  时移世易,连她手腕上的那条祈福的红绳都褪去了鲜亮的颜色,她却忘了朝中一品将军叶钧的独女叶沉燃,因行刺圣上的罪名关押在此已经六年有余。

  一

  叶沉燃嫁给郁暝那一年,她十七岁。

  叶家世代出忠臣良将,到了叶钧这一辈,嫡系只有叶沉燃这么一个女儿,自然视若掌上明珠。婚仪的排场声势浩大,花炮和礼乐之声绵绵不绝。

  红烛摇曳间郁暝挑起她的盖头,叶沉燃便看到了面前眉目如画的少年。

  他眸色沉沉:“听说你为了与我成亲,求着叶将军退了你与九皇子指腹为婚的亲事,令陛下颜面大失。”

  叶沉燃点点头,发间珠玉发出簌簌的轻响:“我一辈子只嫁一次,自然要选喜欢的人做我的夫君。”

  郁暝垂下眼,语气平静:“可我并不喜欢你。”

  他没看她脸上失望的神色,道:“你可知你这么做是置我于不义之地,九皇子和陛下都会怨我令皇室蒙羞,我今后的仕途再不可能一帆风顺了。”

  他语气里的怒意让她一怔,叶沉燃随即笑道:“那又如何?有叶家做你的后盾,你想要的地位和权力,我都有自信给你。”

  她骄傲地仰起脸:“我是你的妻子,所以你什么都不用担心,你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喜欢我,喜欢一辈子。”她又垂头扳着手指,“不行,一辈子太少了,我还要下辈子和下下辈子……”

  那时她被家里宠得不知天高地厚,眼里只有芝兰玉树一般的心上人,她以为她只要将满腔的真心交付,就一定可以得到想要的回答。

  可她哪里知道这世上没有那么多花好月圆的事情,曾在脑海中想过无数遍的风花雪月,也只是郁暝眼下不屑一顾的浮尘。

  很久之后她才想起,那时的郁暝身穿喜服丰神俊朗,明明是喜庆如意的颜色,他眼底却结着一片寒冰,半分笑意也无。

  二

  去年女帝在京郊举行赛马会,叶沉燃记错了时辰,因为怕去迟了错过比赛,出门匆匆忙忙,到了赛马场才发现自己那身浅紫色骑装忘了带上。

  此时派人去取已经来不及,她临时借到的骑装却并不合她的身量尺寸,正焦头烂额的时候,有一只拎着包袱的手伸过来:“这个送你。”

  说话的少年芝兰玉树,衣着不俗,少年见她犹豫,便补充道:“这件衣裳是天物阁昨日才做好的,并无人用过,小姐放心穿便是。”

  他神色冷淡,似乎并不高兴,叶沉燃觉得莫名其妙,低头取出了包袱里的东西。

  那是一套女子的绯色骑装,做工极为精致漂亮,大小也合适。眼见着比赛的时间要到了,她来不及多思量,急忙换了衣裳牵马入场。

  叶氏是武学世家,叶沉燃的驭马术向来是数一数二的,轻而易举甩脱了那帮纨绔子弟,追上了最前方的一匹枣红马。

  马背上的人一身海蓝色骑装,头发被玉冠束起,露出英挺的面部轮廓,正是方才送给她骑装的少年。

  叶沉燃好胜心起,握紧了缰绳,打算超过他。

  两人驭马僵持一阵之后,终究还是叶沉燃略胜一筹,在快到终点时超过了他半个马身,她心生欢喜,侧过脸冲他露出一个笑容。

  变故在此时陡然发生,叶沉燃的马被草地上伸出的藤蔓绊倒,她正因胜利在望放松了戒备,手未抓稳缰绳便从马背上跌落。

  摔下来的那一刻她万分懊悔不该逞一时意气强行驭马,万一摔成了瘸子傻子,这辈子可就完了。

  可她害怕的事情没有发生,她身旁的少年跃下马来接住了她,因为巨大的冲击力抱着她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她惊魂未定地抓着他的衣裳,他的手掌带着暖意,死死护着她的后脑。

  场外观赛的皇亲国戚见此变故纷纷站起身,两人灰头土脸,叶沉燃瞥见他的手背擦出了几道血痕,少年看她毫发无伤便松了口气,安慰她道:“没事了。”

  没有责怪她任性,也没有殷勤的关怀,这三个字带着沉稳安定的意味。叶沉燃的心一颤,可侍卫们赶来告罪,太医为她把脉检查,叶沉燃和那少年被人群冲散,连句道谢的话也没说上。

  从旁人的交谈间她才知道那少年是当朝太傅之子郁暝,她将那名字默默念了几遍,抬眼望向他被众人簇拥着离去的背影。

  回去之后叶沉燃悄悄打听他的消息,也寻了他从前所作的文章来看,字字精妙,文采风流,一颗心就彻底陷了进去,用尽了手段求着父亲毁了她与九皇子的婚约,满心欢喜地嫁给了他。

  “曾经我想,究竟是怎样美好的姑娘有嫁给你的福气,不想最后,是我成了你的结发之妻。”她眼中无尽的欢欣好似落入了满天星河。

  郁暝仍是冷漠,叶沉燃便笑着去牵他的手,目光无意落在了他腰间的玉佩上,那玉佩雕刻着皇家独有的龙凤纹,正中雕刻了一个精致的“羽”字。

  叶沉燃面上的笑意一滞,咬了咬嘴唇,她认出了这枚郁暝连成亲当天都不肯摘下的玉佩的主人。

  当今女帝的五公主白羽。

  三

  女帝的子女众多,体弱多病的五公主白羽原本不是最受宠爱的那一个,却也逐渐成了下一任皇位人选。

  当年大皇子谋反,郁暝之父身为太傅被牵连其中,眼见就要被株连九族。是年仅十四岁的白羽跪在殿前三日水米不进,求震怒的女帝彻查此事,勿要牵连无辜,一边又打通关系请朝中官员连番上奏,这才使雷厉风行的女帝答应缓刑。最终太傅被证实无辜,官复原职,依旧富贵满门。

  对于郁家而言,白羽有救命之恩,所以郁暝与白羽相交甚密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叶沉燃的性子向来大大咧咧,也并没有放在心上。

  成亲之后郁暝待她以礼,若非必要,绝不肯与她多说一句。叶沉燃费尽了心思讨他欢喜,听闻他喜欢的古籍无法外借,她亲自去藏经阁手抄下来奉给他;听闻他喜爱喝茶,她一天到晚都在学习泡茶的手法;听闻他喜爱琴音,她便请了琴师教她古琴,拿惯了长剑的手指被细细的琴弦割得鲜血淋漓,也不觉得疼。

  可郁暝仍然神色不动,叶沉燃独自坐在郁府的庭院里,逐渐觉得这样的人生有些沉闷无趣。

  所幸三个月后便是中秋,宫中节庆设宴有箭术比试,叶沉燃穿着郁暝当初送她的绯色骑装,清丽容貌在一众女眷里格外出挑。

  平日里最爱扎堆的宫廷贵妇们见了她便止不住窃窃私语,却没有人上前与她搭话。叶沉燃不大在意,但有些句子还是传到了耳边。

  原来她与郁暝成亲那天声势浩大,成亲的仪仗足足绕城半日,所有人都看见了郁暝骑在马上,他大红喜服上系着的那块羊脂白玉上镌刻的是谁的名字。

  流言飞语不胫而走,再加上成亲后郁暝对她的疏离冷漠,都说郁暝是看中叶家权势才娶了叶沉燃,不过是个唯利是图的小人。

  叶沉燃气得浑身发抖,她盯着不远处正在说话的女眷,声音清脆响亮:“郁暝是我的夫君,你们说他爱慕我叶家权势,怎的不说是我贪恋他的才名?他陪我赏花看月,与我驭马出游,嘘寒问暖,无不妥帖,我从未有一刻后悔过嫁给他。诸位有时间在这里嚼舌根,不如把心思放到自己身上。”

  众人本就心虚,见她动了真怒便悻悻散去。叶沉燃站在那里,独自和花园里的一株忍冬生闷气。

  “好威风的口气,叶家教养出的女儿果然厉害。”

  有个女声突然响起,叶沉燃看到面前女子带着三分苍白的病容,一脸楚楚,犹疑着开口:“五公主?”

  白羽抿唇一笑,说的却是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这件绯色的骑装还喜欢吗?”

  叶沉燃愣了愣,她与郁暝因这件衣裳结缘,而她也是从那天开始逐渐对郁暝情根深种,自然对这身骑装视如珍宝。

  白羽还是笑:“这件骑装是郁暝特地从外面订做,拿来讨我欢心的,可惜我身子孱弱根本无法穿着它骑马,便觉得他是在用这件衣裳讽刺我多灾多病的身体。当时我大发雷霆,叫他拿出去丢给哪个丫鬟宫女,谁知竟穿在你的身上。”

  她欣赏着她脸上血色褪尽的面容:“他与你成亲之时,是我要求他在腰间挂上我送他的玉佩不许摘下,你看,他做得这样好。”

  “我与他相识在先,你擅自闯入便罢了,还在大庭广众下做着伉俪情深的美梦。”白羽语气一冷,“听说你为了郁暝在藏经阁抄了半个月的古书?难为你一个武门出身的小姐了。可你珍视的夫君,连命都是我的,怎么可能会分给你一点儿情意?”

  叶沉燃身子一晃,只觉得肌肤每一寸都火辣辣烧着疼,想张口说些什么却无法辩驳。

  因为这都是真的。

  四

  宴会结束已经是深夜,叶沉燃在回府的途中叫停了马车,挥退了侍女,独自顺着空寂无人的街道缓慢行走。

  白羽的话她越想越气,索性将穿着的绯色骑装脱了下来,想丢在地上却又犹豫。秋天的夜晚已经带了寒意,此刻有小雨淅淅沥沥落下来,叶沉燃穿着白色的中衣,缩着肩膀靠在墙壁上发呆。

  她第一次不愿回到郁府,不愿看到那张令她心心念念的面孔,也不愿承认自己的夫君其实全心全意地爱着旁人。

  “在想什么?”

  一把伞伸过来替她挡雨,叶沉燃抬起头,郁暝俯身将自己的大氅脱下来递给她,他背着光,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他不问她为什么这样,只亲自来为她撑伞添衣,轻描淡写四个字,足以让她的怒气土崩瓦解。

  “我比你晚一刻出宫,听小厮说你不肯坐马车,又不叫侍女跟着。这么晚了,有什么想法回到家里慢慢琢磨吧。”

  他用了“家里”这个词,叶沉燃的心便软了,却一时倔强不愿起身,垂着头不吭声。

  她不说话,最后郁暝将伞塞进她手里:“你来打伞。”

  叶沉燃一愣,见郁暝背对着她俯下身,语气里带着无奈的纵容:“我背你回去,你为我撑伞。”

  那天无星无月,万家灯火也陆续熄灭,叶沉燃伏在郁暝的背上,清晰地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她披着他的大氅,闻到了清雅的熏香气味,叶沉燃讷讷道:“我可以自己走路的。”

  话虽如此,她搂着他脖子的手却下意识地紧了紧,贪恋这温暖不肯离开。

  郁暝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之前在众女眷面前说的话,他都听见了。

  成亲这么久以来他一直对她冷冷淡淡,她却仍强颜欢笑,顾全他的颜面。

  她说他们赏花看月,驭马出游,说他对她嘘寒问暖,无不妥帖……他其实一样也没有做过。

  她一脸骄傲地说从未后悔嫁给他,袖子里的手指却还留着为讨他欢心被琴弦割破的累累伤痕。

  虽然之后见到白羽到来,站在暗处的他匆匆离去,宴会的整夜却心不在焉,满脑子都是叶沉燃倔强骄傲的表情。

  想到白羽,郁暝的思绪一停。

  “到家了。”

  看到不远处郁府门前的两盏灯,叶沉燃红着脸牵着他的衣裳,小声道:“听说城东的枫叶红艳艳的,你有没有时间与我一起去看?”

  她的手心带着温暖的气息,郁暝看着她满是希冀的面容,一颗心沉沉地坠下去。

  “白羽殿下于我郁家恩同再造,我曾在祖宗牌位面前发誓,此生唯她之命是从,万死不辞。”过了很久,郁暝轻声道,“她不许我喜欢你,所以叶沉燃,我与你只能到此为止了。”

  五

  随着女帝沉珂日重,各个皇子公主都开始暗中争夺下一任帝位。郁暝作为五公主白羽的支持者,在朝堂中越来越忙,自从宫宴那晚之后,叶沉燃便很少再有机会与他独处了。

  所以在一个初冬的午后,叶沉燃跨进屋中见到坐在窗边等待她的郁暝,不禁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多讽刺,明明住在同一座宅邸,明明是最亲密不过的夫妻,她连与他相见都会觉得惊喜。

  郁暝简单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夺位之战已经到了白热化的阶段,白羽需要功勋卓著又手握兵权的叶家做靠山。

  叶沉燃笑了:“你要我动用家族的力量帮助自己的情敌登上帝座?”

  郁暝沉默片刻:“你若不愿意……”

  “我愿意。”她打断他的话,“成亲那晚我说过,你想要的权力和地位我都会帮你,但是我当初的要求,你还记得吗?”

  ——你什么都不用担心,你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喜欢我,喜欢一辈子。

  郁暝静静地看着她年轻姣好的面庞,想起她已经嫁给他将近一年,自己却从未给予她一个笑容。

  他低头从袖中取出一根拴着桃木的红绳,伸手系在她纤细白皙的手腕上。

  “听说平民百姓喜欢用红绳祈求福祉,我便托人从庙中求来两条。”他的手腕上是一条一模一样的红绳,他一字一字道,“倘若白羽殿下取得了储君的位置,算是我助她了却心愿,我愿意辞去朝中官位,不求名利,与你共度余生。”

  叶沉燃怔怔的,仿佛犹在梦中。

  郁暝略一思忖:“今年冬天我便可以了结这一切,那时候云麓山的白梅开得正好,我陪你一同去赏。你最近学了什么琴曲,可不可以弹给我听?”

  庭院外的白菊开得轰轰烈烈,说完这句话后郁暝便离开了郁府,作为说客游走于各地,投入到了这场进入白热化的夺位之争中去。

  十二月十日,女帝驾崩,五公主白羽为下一任女帝。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叶沉燃正在读郁暝的信。他简明地告诉她现在朝中的情况,并告诉她,十二月十九日午时在云麓山的长流亭等他。

  之前听他承诺,总以为不过是因为她答应帮他拉拢叶氏家族的力量,他因为亏欠才如此,如今叶沉燃将这封信放在心口,眼泪顺着脸颊滑落。这么久了,她几乎要以为此生再也无法得到他的心,却不想千帆过尽,她终究等来了他的回眸。

  她从小习武,受了多大的痛楚也不肯流泪喊疼,郁暝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她泣不成声。

  云麓山的白梅全开了,叶沉燃亲自抱着琴早早便候在亭中,脑中想了很多遍见到他该如何开口,又怎样弹出无双的琴音给他听。

  她从晨光熹微等到明月东升,无数前来赏梅的游客都为她侧目,却没有一个是她想见的那个人。

  最后来的是白羽身边的大宫女,她面上掩饰不住得意的神色:“郁大人在宫中安排新帝登基的事宜,派奴婢传话出来,请夫人以大局为重。”

  叶沉燃沉默很久,才道:“这个自然,我不会叫夫君为难。”

  她不会追问为什么郁暝对她传话,来的却是白羽的贴身侍女;为什么那个说事成之后不求名利与她共度余生的人,此刻却为了家族荣耀告诉她“大局为重”。

  “我知道他喜欢她,可我没有办法。”

  她在空寂无人的山脚下自言自语,手指僵冷,再不能拨动琴弦。

  六

  叶沉燃回到郁府之后便发起了高热,整个人迷迷糊糊,求医问药也迟迟不见好转。

  后来稍微能睁开眼,她也一直望着门口的方向。

  郁暝一直没有回来,郁府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叶沉燃父亲身边的小厮一身狼狈地敲开郁府的门,见到叶沉燃后带着哭腔不住地叩头:“小姐,将军他……下狱了!”

  白羽能坐上帝位,除了之前为此的种种努力之外,同叶家的支持也有很大的关系。叶氏在朝中的地位举足轻重,在最关键的时候为白羽铺好了路。

  可白羽刚继位不出几日,就找了个延误军资的罪名,将稍有牵连的叶氏族人全部打入狱中。

  她根基未稳,却迫不及待地打压了助她上位的功臣,大多数人说是叶氏功高震主,而真相却只在宫闱间秘密流传。

  白羽对叶家的厌弃带着一己私欲,已经到了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立刻铲除的程度。

  叶沉燃身上的病还未痊愈,便踉踉跄跄地去取大氅,执意进宫面圣。

  这是她第二次见到白羽,新帝坐在龙椅上,一脸冷漠高傲的神色。

  “郁暝呢?”叶沉燃语气冰冷,“让他出来见我。”

  白羽气恼她眼中昭然若揭的不屑,却仍强撑着气势:“你难道还不肯死心吗?他再也不会踏出这个皇宫,也不会再见你了。”

  她把玩着手中的玉如意:“他欠朕的旧年相救之情,无论……”

  “他欠你的?”叶沉燃忍不住笑出声,“陛下富有四海,权倾天下,敢不敢说一说当年大皇子谋反,向来清清白白的郁家究竟为什么突然到了要被灭门的地步?”

  白羽的面容刹那间褪尽血色。

  之前叶沉燃追问叶家小厮,为什么白羽如此急切地铲除叶家,难道真的是因为功高震主?

  小厮满头大汗,颤抖道:“因为……”

  白羽很早之前便心系郁暝,却恼恨郁暝对她无意,当年大皇子谋反,她借着机会栽赃郁家,待到郁家将要垮掉时又上演了一出苦肉计,按照早已计划好的步骤救下了郁家。从此白羽成为郁家的恩人,如愿以偿地得到了郁暝无微不至的照顾。

  叶将军得知此事后还未来得及告诉女儿,便被白羽察觉,一道圣旨匆匆将他打入了大牢,却不想还是走漏了风声。

  “放了我父亲,放了郁暝,我向你发誓这将永远是一个秘密。”叶沉燃冷声。

  宫殿里一片死寂,叶沉燃握紧了袖子里的手指。

  “你太放肆了,叶沉燃。”片刻后白羽冷笑,“当年朕命他娶你原本就是为了你身后的家族势力,可你有没有想过,他是心甘情愿呢?他对你如何你最清楚,竟也敢在朕面前耀武扬威!”

  叶沉燃哑然。

  她不怕女帝降罪,不怕血溅庙堂,她拼死来与一个不可能战胜的对手对峙,只是为了斩断这么多年来郁暝对白羽言听计从的枷锁。

  她从来不敢想的是,郁暝知道了这个真相,却依然不曾改变对白羽的心意。

  七

  那天的云霞被日光染成金色,叶大将军的独女叶沉燃以行刺女帝的罪名锒铛入狱。

  叶沉燃穿着白色的囚衣,面对着狱中肮脏的墙壁坐了很久。

  白羽说完那句话后,叶沉燃之前就一直藏在袖中的一根银簪便直直朝着正对面的女帝掷去。

  叶沉燃自小习武,银簪带着犀利的杀意,眼见就要刺穿白羽的喉咙,却被一人挡住了。

  郁暝打落了那根银簪,眼神深不见底,他将白羽护在身后,轻描淡写地对叶沉燃说:“别闹。”

  这两个字彻底粉碎了叶沉燃最后一丝希望,她如一具木偶般被压入大牢,自始至终没有辩驳半个字。

  原来整个叶氏都被算计了,他的夫君与当今女帝一起,从很早开始就要将她的父母亲族葬送在这场夺位之争里。

  她不吃不喝了两天,整个人很是憔悴,郁暝来到牢房门前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那个笑着驭马,鲜亮明媚的少女仿佛已经死去了。

  “别把自己的身子折腾坏了。”他说。

  叶沉燃看他一眼:“你来做什么?你放心,我再也不会打扰你,也再不会胡闹了。”

  她吃力地起身,缓缓走到他面前,跪在地上。

  “郁暝,你我夫妻一场,请你看在这点可怜的情分上,不要为难我的父亲和我的家族。”她的声音干哑,“叶沉燃,在此先谢过你的恩德。”

  她向他叩首,白皙的额头磕在腥臭的地面上。

  骄傲的将门之后,连面对女帝都不肯让步的女子,自豪地说“我从未后悔嫁给他”的千金,此刻身着囚衣,跪在地上对着锦衣华服的夫君一次次叩首。

  “对不住。”郁暝后退几步,突然又轻声开口,“那天……云麓山的事,我不是有意失约的。”

  叶沉燃依然保持着叩首的姿势。多残忍,她这样卑躬屈膝,请求夫君救一救自己的父亲,他也不肯答应。

  郁暝的脚步声远了,叶沉燃抬起头,看到面前放了一支白梅。

  还带着寒露的梅花在阴暗的牢狱中仿佛散发着微微的光亮,她在云麓山见过这样美丽的花,那时她抱着琴满心欢喜地等了他一整日,却只得到这样残忍的结局。

  为什么不爱她,却还是答应娶她;为什么明知不能与她有结果,却还愿意背着她回家;为什么走到如今相看两厌的地步,却依然要对她说这样温柔的话。

  叶沉燃以为自己死了心,可才伸手握住那支幽幽暗香的白梅,眼泪已经滑到了脸颊。

  八

  叶沉燃再也没有见过郁暝,她只能偶尔通过狱卒的只字片语了解到一点讯息。

  听说边陲小国使臣来朝,白羽与郁暝一同接见,宛如一对璧人,而属于叶沉燃最美好的这段年华,都在阴暗的牢狱中流逝尽了。

  终于,她等待着的死亡判决,在六年后的某一天姗姗来迟。

  狱卒说,她的死期定在了十二月初五。

  这一天叶沉燃穿戴整齐,眼神明亮,仿佛依旧是很久之前那个不谙世事的将门千金。

  可她没有等来押她去刑场的侍从,只看见绣着盘龙的裙裾一路直行,在她面前停下了。

  白羽脸上的病色更重了,金黄的龙袍衬得她身子单薄如纸,她轻笑:“六年了,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想必你不怎么好过吧?”

  叶沉燃亦笑:“看陛下的脸色,即便坐拥江山,想必也不怎么好过啊。”

  白羽眉心一跳,显然是怒极,但很快便掩饰住了:“在这六年里,你还念着郁暝吗?”

  “当然,他与你联手毁了我叶家,六年来,我从没有一刻忘记过这份举世无双的恩典。”她顿了顿才回答。

  连叶沉燃都忍不住恨自己,为什么郁暝将她害到这样的地步,她却还是放不下。

  “那真是极好。”白羽笑道,“恭喜你,郁暝死了。”

  她说完这句话,狱中久久无声。

  白羽永远不会忘记她继位那一日,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郁暝。

  她想说她终于得偿夙愿,现在她是江山的主人,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他们在一起。

  她还未开口,却见郁暝低眉敛目,说出口的竟是请求她准自己辞官归隐,再不涉政事。

  这分明就是要与她一刀两断。

  从她救了他全族开始,白羽便知道这是自己的筹码,郁暝此生都将被她牵着鼻子走。

  唯独当初在娶叶沉燃的事情上郁暝表示过反对,他说既然叶沉燃只是她拉拢叶家的一枚棋子,他愿意用其他方式说服叶氏给予帮助,又何必耽误她。

  这唯一一次忤逆让白羽怒极了,她逼着他答应婚约,因为她自信无论是谁,也无法把郁暝从她身边夺走。

  现在她后悔了。

  面对请求离去的郁暝,素来体弱的她哭到咳血。以往这个方法总是十分奏效,可现在却不管用了。

  他的妻子在云麓山下等着与他赏梅听琴,他不愿意再留在她身边了。

  最后白羽厉声道:“你敢走出这里,我便杀了叶沉燃,诛郁家九族!”

  这句话终于止住了郁暝的脚步,他回头看她一眼,眼底充满了疲惫与厌倦。

  白羽知道,自己又赢了。

  九

  郁暝的死毫无征兆,之前白羽将叶沉燃投入大牢,郁暝什么也没说。直到两个月后周边的小国派使者来为新帝朝贺,却混了刺客进去,郁暝就站在她身边,毫不犹豫地替她挡下了致命的一击。

  此刻白羽依然觉得郁暝是喜欢她的,喜欢到可以为她去死。

  郁暝紧紧攥着她的龙袍,用周围使臣都能听清的声调,一字一字地对她说:“臣拼死护主,无怨无悔,只求……只求陛下放过叶氏一族,百年之内不问其罪。”

  他用自己的命求她一个承诺,一个在各国使臣,文武百官面前不可反悔的承诺,却不是为了自己。

  到这时候她才发现,郁暝心甘情愿为之赴死的那个人,原来不是她。

  白羽恍惚着笑出来,轻声道:“郁暝,你再像年幼时唤我一句阿羽,我便答应你。”

  郁暝神志逐渐散去,良久,唤了一声:“陛下。”

  最后白羽咬了咬牙,在众人面前掷地有声地回应他:“朕答应你。”

  话音刚落,郁暝微微扬唇,停止了呼吸。

  ——在叶沉燃入狱两个月后,郁暝死去,叶氏全族得以释放。

  郁暝知道白羽用“恩情”锁住他的人生,却毫不动怒。因为这个真相来得太晚,此时的白羽已经是女帝,据理力争毫无用处。

  什么时候喜欢上叶沉燃的呢?大概是那年阳春三月,少女骑在马上,神情骄傲倔强,比满目春色还要漂亮。

  他想说我从此会好好待你,一辈子也不叫你伤心难过。

  可腰间那枚羽字玉佩沉甸甸的,提醒着他早没了动心的资格。

  他不敢娶她,最终还是娶了她;他怕爱上她,最终依旧无法自拔。

  郁暝神志消失前想,她恐怕恨极了自己,愿她嫁得良人,从此平安喜乐,再不记得生命中有他来过。

  “陛下将这些告诉我是想做什么呢?”叶沉燃淡淡反问。

  没有人看见她藏在袖子里的手指死死攥成拳,用疼痛提醒着她不要失态。

  “六年里你抱着恨,现在得知他对你一片情深,可后悔吗?”白羽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知道为什么朕放了叶家,却独独关了你这么久吗?尽管去悔恨吧,朕不会杀你,朕会命你去看守郁暝的墓地,让你们生死相隔,永不再见。”

  “就为这个?”叶沉燃微笑,俯身一拜,“谢陛下恩典。”

  尾声

  郁暝的墓地在郁家墓园的西边,每一年叶沉燃都会在一旁广阔的空地上种一株白梅。

  白梅年年冬日都开,逐渐成了一片雪白的花海。花开时叶沉燃便会用生涩的指法弹几首曲子,雪花落在郁暝的墓碑上,静悄悄的。

  在这一年白梅盛开的季节,满头白发的叶沉燃靠在郁暝的墓碑上,笑着对他说:“白羽真是愚不可及,什么时候才能不再用自己偏激的心思去揣度旁人,她猜测我会悔恨不已,在与你天人永隔的岁月里熬过漫长的一生。”

  她摸着石碑上心上人的名字,手腕上那条红绳已经彻底褪去了鲜亮的色泽,她叹口气,迷蒙间仿佛看到了郁暝芝兰玉树的身影。

  她缓缓闭上眼,声音低下去:“她哪里知道,两情相悦的人在一起,一辈子总是不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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