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榴花意映卿如晤

时间:2023/11/9 作者: 故事家 热度: 24814
系龄

  

  1

  我极小的时候,是个哑巴,因为这事,出生的时候险些被丢下仙塔。

  那时正是六界混战的年月,傲因素来善战,形如飞猿,于是天尊一举重赏,在傲因一族里广征贤兵。天尊手腕极狠,能战者上,不战者杀,连新生的婴孩也要层层选拔,根骨不佳的,多半甫一出生就被丢下仙塔殒了命。

  我边咬核桃边听胡子叔唾沫横飞地瞎侃仙界往事,尽兴之余也不忘拍手叫好。于是胡子叔“吧嗒”合了书,颇为怜爱地摸了摸我的脑袋,再叹一遍小十六果然命途多舛,哑巴不说,情商为零。

  为六界一战几尽灭族的,正是我傲因辛家。

  我自记事起便和胡子叔生活在罗刹岛一望无际的密林里,爹娘兄妹一概不曾见过,只知道我在家族排行老幺,实属根骨差劲,养活不大,活该被取了最土的名字——辛十六。

  十六十六,福泽绵留。我曾为了改名哭倒在歪脖子树下撒泼打滚,胡子叔悠悠地道了句:“若不是我拦着,你爹娘早给你取名辛重八了。”

  而后我便坐端了身子,仰着毛茸茸的脑袋望了一宿的月亮。

  胡子叔与爹娘是故交,大抵是六界混战时爹娘不愿将我交上仙塔处死,便趁乱把我送到了罗刹岛避难。胡子叔捡到我的时候,爹娘只留下一封血书,字字珠玑:“辛家幺女,唯君能托。”

  胡子叔每每感慨,就说我福大命大,能活下来定能遗臭万年。于是爱深责切的胡子叔给我开了私塾,一老一少盘膝坐在高木之上,课本只有一册沉甸甸的《指月抄家录》。

  抄家能出书的,绝对不是一般人,出书还能连载的,乃是人中之人,这是胡子叔教我的第一课。胡子叔看着我深思的表情点点头比画开来,一只毛爪舞得虎虎生风:“这出书之人,啊不,这被抄之人乃是万年前的天界神将,有他的那些年,六界止战,四面来朝,天界可是威风。只是,唉……一代英才却因为偷盗被挫骨扬灰,可惜哟可惜。”

  我闻言绷直了尾巴,看着胡子叔的胡子颤了一颤,忽闪出了一个名字——顾惜双。

  我摸着破旧的抄家册子怔忪了半晌,上面朱笔黄纸,写着硕大的八个字,意气风发,狂妄无量。

  “指月城上,神将无双。”

  鸿蒙初开,恰是情种。我第一次开口发声,念的便是顾惜双。

  2

  罗刹岛虽唤罗刹,却离那恶鬼炼狱远上加远。碧水蓝天白云如絮,花红柳绿小鸟鸣啼,饶是凶煞的名字也赚来了仙境排位的几分好看。

  红衣乌帽的仙官评完仙境排位敲敲笔杆,罗刹岛的男女老少便排排站开,喝喝舞拳,有腹肌的露腹肌,没腹肌的耍暗器,十八般武艺轮了几番,看得我彻底晕了眼。

  天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每年定抄一次指月城。传说指月城遍地黄金,玉树银花,随便薅一把都够花百八十年,于是这抄家成了美差,全民出动,勇夺彩头,为的就是去指月城转个一遭。轻松当暴发户,谁不爱呢。

  “那个傲因,就你了。”仙官打着哈欠看了我两眼,努着嘴问我,“抄家,会吗?”

  我虽年少却很沉得住气,冲着仙官和父老乡亲们拜一拜,而后气势盖世地拔了自个儿门前的千年柳。

  一片倒喝声中,我指着天狗腿地发誓道:“辛十六,一定……抄好,否则……有……有如此柳。”

  哑巴好了落了结巴,天妒英才我胆敢自弃啊。

  仙官抬着眉毛,瞅了眼身后遴选出来的东倒西歪的仙兵,终是摇头叹了气。别人心心念念的都是指月城的遍地珍宝,我却念着那个早在万年前就殁了的神将顾惜双,心思自然瞒不过胡子叔。胡子叔闻讯眉梢都挂不住笑意,将《指月抄家录》塞在了我的怀里,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小十六你摊上大事了。”

  我死皮赖脸道:“顾惜双的事……本来……就是大事。”

  胡子叔表示代沟太大,于是挥挥手放任小十六自己吃跟头去。吃一堑,长一智,简单粗暴。可他实在是高估了自家小十六的智商!

  近晚夕将落,日暮寒城开。我站在高耸的指月城下刚刚呼吸完一口新鲜空气,就见一票征来抄家的仙兵们鬼哭狼嚎、丢盔弃甲地四散逃跑。

  傲因善战人尽皆知,我早被仙官挂了将牌,可手下一帮鼠胆小卒让我很是丢脸,于是我抓住一个小仙兵,捏着他的下巴,邪魅狂狷地恐吓道:“本将……还未觉异状,你跑……什么跑?”

  小仙兵一脸愁苦:“指月城素有魔障,等魔障散了才可入城,不然……仙胎都被这魔障蚀没了。”

  于是我怒笑三声,仗着自己耍得花哨的八十一路红缨枪法,单枪匹马地入了城,恍然不觉城中诡秘的旋涡。

  现在想想,真不是艺高人胆大……而是人蠢狗屎多。

  穿越这枚臭狗屎,居然就被我踩上了!

  一阵天翻地覆,再醒来时,眼前百里城郭军旗飘摇,远山如黛,碧水环绕,象牙色月亮挂在城楼上空,“指月城”三个硕大的篆字气势飒然地刻在城匾上。我扶着险些折了的后腰,掐指一算,便知道自己穿越了一万年不止。一阵悲伤惶恐逆袭而来,我扑到城门上开始放声大号。爹娘兄妹自小不在身边,号来号去便不知如何号来了顾惜双。

  “大晚上的,找本将何事?”我打着哭嗝抬头望去,便见到指月城上那人红袍猎猎,眉目英飒。他盯着我,宛若九天星河一瞬翻了浪,就那么摇摇荡荡地晃得人心烫。

  “我,我。”我早已化了女儿家的模样,只有一根尾巴忘了变化,紧张之下更是绷得笔直。

  嗫嚅间,我的耳边忽而刮过一阵劲风,顾惜双的弯刀已然抵住了我的喉头,他的眉宇被月光染得温润,眸中的戾气却一闪而过。

  “不是说傲因辛家,魔中翘楚吗?怎么派了个奶气兮兮的女娃娃来和谈?”顾惜双轻佻地打量着我褴褛的衣物,有些鄙夷,“就这身板,难不成还想色诱……”

  于是我被啧啧摇头的顾惜双大手一捞,嫌弃地扔进了指月城的大牢。

  3

  穿越吃过牢饭的,六界里尚有那么几人,可吃牢饭吃上瘾的,辛十六绝对是第一人!

  三天来,顾惜双对于我将粗糙的牢饭吃得甚是美味的行为十分不解。看着我把红枣窝窝头塞进嘴巴,还不忘擦擦眼角暗叹一声人间美味,顾惜双的嘴角抽了一抽。endprint

  “你平日都吃的什么?”顾惜双似是惶恐戳中我的心事,“你是不是遭人虐待……所以才来投奔我的?”

  我闻言一噎,被枣核卡住险些背过气去。

  半晌,我盈着泪前俯后仰地可劲儿咳嗽,于是他一脸的“果然如此”,面色坚毅地把我拎出了牢房。

  史书记载顾惜双最是愤世不平,心软温然。于是这位心地良善的主儿,直直拎着我走进城主府,他很笃定地说:“魔族不容你,我容;无人偏袒你,我偏。以后你就住在这儿,老子罩你了!”

  我怕便是那时被顾惜双的壮语豪言惊了一吓,心思甜甜腻腻地冲昏脑子治好了结巴。而后日子如水淌过,我终于在熬了数个通宵之后蓬头垢面地哭笑起来。糊涂两百年的小十六,总算弄明白了经年此时,究竟是何景况。

  《指月抄家录》记载短小精悍,却也让我一惊一汗。

  “神蒙七十六年,神将惜双大破傲因,斩辛百栾等魔将数千,自此傲因被远逐大荒,不复出世。然未旬,天机失窃,指月城破,顾惜双凌迟受诛,殒殁六界。”

  傲因曾为魔族所驱,先祖辛百栾战死之后,傲因族曾一度匿迹大荒,而后虽得天尊宽赦入了仙籍,终究境遇尴尬。直到六界之战傲因百万兵将殒身,后辈才得以在天界些些站稳脚跟。

  若说傲因何以沦落到这般境地,实在要怪城主顾大人,若不是他在神蒙七十六年的挥戈一伐,傲因一族当在魔界自足自乐,逍遥世外。

  “辛十六,出来!”顾惜双忽而一声号,吓得我慌忙扔了抄家册子,再抬眼时便看见顾惜双踹开了我的闺门,一脸问候你大爷的样子。

  我作势捂胸,刚要挂起不悦的神色,身心却没出息地被顾惜双手里的糕点俘获。顾惜双踩着凳子给我指指点点:“这是红豆粽,这是杏仁酥,这是酒酿圆子……看看爱吃哪个?”

  我十分狗腿地扑过去抱住满盘的点心,望着顾惜双眨巴眼睛,喏出一声“喜欢”。

  顾惜双的面皮有些红,干咳着正色问我:“辛家怎么会这般苦你,你可是犯了什么大事?”

  因为胡子叔,从小我便不吃熟食,只吃些山野果蔬,其余便是吞吐仙气,倒也无碍。只是想起胡子叔的暗黑料理,我不禁打了个哆嗦。

  顾惜双见状很是同情,满目堪怜地帮我揩着嘴角的芝麻:“那你吃过素炒青菜吗?”

  我摇摇头。

  顾惜双蹙了眉,很认真地往简单的菜色想:“那素粥呢?”

  我摇头。

  顾惜双面色忍耐:“白饭呢,白饭总吃过吧?”

  我再摇头。

  顾惜双炸了毛,差点掀了桌:“他们难道让你啃狗屎吗?”

  我肥了胆,倾下身子在顾惜双的嘴角点了一下,严肃地回味道:“嗯……你好像比狗屎好吃点。”

  于是之后两天,被吃了豆腐的顾惜双决定再也不理我这个登徒子。

  4

  我打小时便是缺心眼,胡子叔教训我的时候我还不信,等在顾惜双这栽了跟头后,才追悔莫及。

  一代神将被一只变化未尽的毛猴子占了便宜,也难怪顾惜双不再理睬我。我蹲在指月城的歪脖子树下很是郁闷,一腔苦水没处倾泻,越憋越汹涌,一个没忍住,我便哭号了起来。

  猿鸣三声泪沾襟,这句话果然不是唬人的。

  三更半夜,指月城的男女老少被我一嚎,纷纷揭竿而起,拖家带口地围住了歪脖子树。一个老大娘指着我的尾巴抹泪道:“这长了条尾巴的姑娘……是傲因?”

  另一个老大爷吸着鼻涕颤巍巍地哭答道:“有……有奸细!”

  霎时间亮锃锃的钢叉七七八八地抵在我的鼻尖,我见状嘴一撇,更是委屈。全城老少闻声比我号得更起劲,一浪更比一浪强。

  顾惜双不知何时挡在了我的身前,一脸心疼地看着我。我见他一急,打了个哭嗝。

  顾惜双回身大咧咧地拿袍子给我擦鼻涕,神色唾弃:“辛十六你不在府里乖乖待着,出来添什么乱,不知道我很忙吗?”

  我抹了抹泪,才发觉顾惜双穿着战袍,发丝凌乱,脸上带着血痕,俨然一副刚刚退下前线的模样。他有些勉强地把我揽在怀里,罔顾指月城男女老少的诧异面孔,冷冷然发了声:“顾某以性命为十六担保,傲因诸部与她毫无干系。”

  我心乱跳的时候,顾惜双刚好垂下眸子,眼里有着莫名的暖意。第一次被一个人用那样的目光凝视着,我的耳根已然红透。

  顾惜双望着我紧攥拳头,眼神笃定的模样,下一秒却栽倒在我的肩头。血色重重掩映在战袍之下,他说:“小十六,送我回家。”

  而后的几天,我都陪着顾惜双在城主府养伤。自那日顾惜双提头担保后,指月城的男女老少对我友善了不少,连隔壁二傻家的猫也会不时叼枝狗尾巴草眼巴巴地在我门口喵一喵。

  顾惜双看着我脑袋上每天一换的狗尾巴草,面色很是无奈:“连猫儿的情花都抢,你做人忒不厚道。”

  原是那二傻家的猫看上了我门前的大白猫,每日叼花送情,却每每让我抢了去。指月城的情花是狗尾巴草,我还真不知道。

  顾惜双看我傻乎乎的样子,眉毛都拧成一团:“这情花唤作月见草,怎是那狗尾巴草能比的,辛十六你这般人蠢见识短,以后谁还敢要你。”

  我拔下脑袋上的狗尾巴草,没皮没脸地蹭着顾惜双:“喏,狗尾巴草送你了,你不要也得要。”

  顾惜双彻底被我的厚脸皮害得没了脾气,索性拖着一条伤腿跳到了窗户边闷坐。

  我回想起前些日子吃了顾惜双豆腐之后的苦痛经历,讪讪地敛了心思,唯恐再唐突了城主大人。于是我乖巧地坐在顾惜双的身旁,闷了半晌。

  窗外一片荒秃,稀稀拉拉长着几根衰绿色的枯草。我记得初来时曾问过顾惜双,偌大的城主府,怎么就城主房前如此荒凉。顾惜双那时有些迷茫地盯了荒地半晌道,征战这么多年哪还顾得上看景赏花。

  思索至此,我戳了戳顾惜双的胳膊小心翼翼道:“你在想什么?”

  顾惜双脸颊红了一团,面无表情:“我想在前面这荒地种上石榴,夏天看花,冬天吃果。”endprint

  我听到“石榴”心下一个咯噔,梗着脖子红着脸,气虚地问他:“为……为啥?”

  顾惜双云淡风轻地在我嘴角亲了一下,理直气壮:“因为好吃。”

  5

  指月城的春天刚到,顾惜双便拄着拐杖种下了第一株石榴树。小小的树苗颤巍巍地在乍暖还寒的春色里伸展着嫩绿色的叶芽。

  两万年时光太过洪荒,很快到了大战之日。

  我环起顾惜双的胳膊,说:“惜双,不要和魔界打架了,我们就这样看花发呆,多好。”

  顾惜双很认真地扳正我的脑袋,道:“十六你要做个贤内助,你负责看花发呆,我负责打架养家,好不好?”

  我揪着石榴树嫩嫩的叶子,一脸不快地嘟囔:“不好。”

  顾惜双觉得我太不懂事,搬了小板凳坐到我面前,故作凶狠地敲着我的脑袋苦口婆心,唠叨了一堆。老子也不想和人打架啊,都是天尊那老头子为老不尊爱挑事,他看上了魔族善战的傲因想归为己用,所以不揍揍傲因他们怎么可能心服口服呢?

  我闻言挣扎,抱紧了顾惜双的胳膊摇道:“不打不行吗?”

  顾惜双面色为难,我的心霎时凉了几分。

  我知道神蒙七十六年春分,傲因战败被远逐;我知道顾惜双此战后会旧疾复发,性命堪忧;我甚至知道一年后的凌迟之刑,顾惜双已然羸弱到不及百刀就殒了命。

  我知道一切,却只能眼见着大限一点点逼近而无力逆转。

  我揽住顾惜双的脖颈,声色闷闷地转开话题:“惜双,不说这些了,月色这么美,咱们去城楼赏月喝酒吧。”

  指月城实在是个漂亮的地方。高耸入云的城楼上,三千星河晃起一纹纹水浪,碧幽的月桂宫里那位娘娘舞姿曼妙,如此美景也难怪天机八十一城里,指月城排位第一。

  我饮着驱寒的桂花酿,醉眼迷蒙地拉顾惜双的衣袖:“美。”

  顾惜双却看着远方的烽火气恼:“近月来,辛百栾不知如何变了战术,耐打了甚多,头疼头疼。”

  我心下一个咯噔,仿若预感到了什么。顾惜双恍若发觉,揽过我低声问道:“小十六,你想家了吗?”

  我不答,顾惜双便自顾自地拍着我的后背安慰。我闷哼了一下,终是开口:“辛家从未虐待过我。”

  顾惜双身子僵了半晌,最终仍是紧了紧怀抱:“那便好。”

  星河灿烂,月色皎白,眼前人胸口如此滚烫,我念想起他穿起盔甲后冰冷的胸膛,不由得感伤。

  6

  我逃出指月城的时候,正是子夜。

  极北的风沙漫漫卷起,掩埋住累累白骨,身后的指月城已然望不见轮廓。

  月色正好的时候,我停下了脚步,一抬头便看到了等候已久的辛百栾。他的身后战旗高扬,城门洞开,似是特地迎接。夜色之下,辛百栾戴着银质的面具,温然如水的眸子里带着几分熟稔的神色。他似知晓我的来意,勒马回身,请我入城。

  经过他身侧的时候,辛百栾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他说,辛十六,我知道你来自万年以后。

  我错愕地向他望去,辛百栾却避而不答,只是指着城中宛若炼狱的景象淡淡地启了唇:“几近一半的将士战死疆场,幼童被掳去做俘虏,现在城中只有这些丧子丧夫的可怜人儿,这一切都是拜顾惜双所赐。”

  “不,不是顾惜双的错。”我直视着万年前的先祖,胸中蓦然腾起一股热流,“天尊意欲降伏傲因驱使,他只不过是奉命行事,战伐不是他的本意。”

  辛百栾眼里闪过一丝冷意,旋即一剑刺穿我的衣领,道:“辛十六,别忘了你是傲因,为了一个仙界孽将叛族是何下场,你应该知道。”

  我心头一痛,仍在挣扎:“所以我是来和谈的,万年以后的傲因已在仙界有了一席之地。与其鱼死网破,为什么不投奔天尊?”

  辛百栾睨着我,冷然:“一席之地,可能供我傲因安乐无忧,再无战伐?”

  我想起自出生时便征战不止的傲因一族,想起几近被屠戮殆尽的辛家上下,失了言语。傲因一族腹背受困,负隅顽抗的结果便是史书所载的万年流放,投奔天尊则魔族受辱,势必会引战傲因,结果好坏难分,我族定会受难。

  “如果你能盗得‘天机助我开辟仙境,我便率部远离仙魔是非之地,从此自立门户,只求族人平安喜乐,不问六界烦琐。而你,便和那孽将厮守。如何?”半晌,辛百栾终是沉声道。

  此举必然是火中取栗,而我却受之欣然,甘之如饴。

  多年之后我仍会不断地盘问自己,如果当初以天机之力开辟一个只属于我与顾惜双的喜乐之境,不顾其他,是不是就能求得一生一世一双人?

  可我终究没能当成懦夫。

  盗得天机那日,我站在九重天最高的凌云塔上俯瞰六界苍茫,眼见仙境八十一城的灯火渐渐熄灭,眼见失了天机供养的城池灵气消散,却只能捂紧了怀里的天机。

  那夜指月城上的三千星河暗淡了许多,顾惜双孑然一身立于院中的石榴树前,白衣单薄,灰死的面色看得我心疼。

  指缝间的鲜血一点点在云端滴下,我却只是盯着云下的人儿,纵使天机反噬痛入骨髓也不及此刻心中的荒凉。

  顾惜双,你可衣暖,你可伤好?

  荒凉的九天之上,我终于咬牙回身,却不禁清泪两行。

  7

  仙魔之疆上,辛百栾望着开启一线的域外之界,向我伸出了手。他殷切道:“辛十六,一起走吧,从此傲因一族自有天地,我们来创造自己的家园。”

  我因为伤痛,只能扯起一丝难看的微笑,眼底却满是笃定:“不了,我离开他日子久了,想回去了。”

  辛百栾身后的千军万马早已按捺不住归隐的喜悦之情。高马之下,我正从辛百栾手里小心翼翼地捧过天机,却突然听到了顾惜双冷彻的声音。

  他战甲红袍,指骨捏得发白,看向我的眸子却一片冰凉:“辛十六,你在做什么?”

  他将我当成了奸细。

  天机灼热的锋芒刺得我心骨俱痛,我意欲开口,却蓦然心凉——顾惜双的弯刀已然抵在了我的喉上。endprint

  灯火中,眼前的人儿红袍猎猎,眉目英飒,宛若我们初见那时。此境如斯,却已然横断河山,不再是初见的模样。

  “我原本那样信任你。”顾惜双声色僵涩,“庭前的石榴开花了,我本以为这些年来总算多了念想,本以为能有一人与我坐树下看花发呆,等待年年岁岁的夏花秋果。可终究,不过是一场痴妄。”

  顾惜双抢过泛着暖芒的天机,指尖一合,本已开辟一线的域外之境霎时消失。辛百栾阻止不及,兵变在即,军伍已经哗然。

  烽火俱腾,月隐云重,随之而来的便是命中注定的仙魔大战。

  神蒙七十六年,这场旷世大战整整打了三天三夜,血肉横飞的战场之上,我已然分不清生死。

  顾惜双的弯刀裹挟着风沙袭来的一刹那,我挡在了辛百栾的面前,他避之不及,割破了我的喉头。我握着弯刀,罔顾血滴,笑盈盈地看着顾惜双唤他:“惜双,不要杀辛百栾好不好,他不是坏人,他只是想离开。”

  顾惜双望着我双目充血,隐隐可见心哀至死的神色:“你为何……”

  我歪歪头,委屈地冲他笑,气力却一点点流逝:“我只是不想让你打架了,你看你,身子又不好,逞能干什么。能让我逞,我是傲因,自然比你结实……”

  我碎碎念着,眸子却在痛觉袭来的一瞬间彻底失了生气。顾惜双的手被身后的天将握着,将刀更深地割入我的喉头。

  失去神识的一瞬间,我看到顾惜双埋首痛哭,天地宛若沾了泪色,缠缠绵绵尽是沉紫。

  8

  我没有死。

  辛百栾守着我醒来的时候,正是春色盎然的好时节。庭中日光倾泻,油绿绿的肥叶懒懒地托着嫩粉的花骨朵,花香馥郁,我一醒来就打了个喷嚏。

  辛百栾正与胡子叔在院中下棋,见我苏醒眉梢含着喜意,神色关切:“幺妹你醒了?”

  我望着胡子叔搞不清状况,面对如此亲切的辛百栾很是不适:“辛百栾我和你相识一场,不许搞些花花肠子耍我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胡子叔揪着我的耳朵激动道:“小十六你莫不是摔坏了脑子,他是你二哥辛栾,不是辛百栾,发现你时,你就躺在这里了。”

  我闻言睁大了眼睛,掐指一算已距神蒙七十六万年光景。再摸摸我的脖子,毫无刀口。

  辛栾为表亲切,抽出一本脆薄的册子在我眼前晃:“幺妹你这册子破成这样还能看吗?不若二哥扔了给你再买一本。”下一秒我便气急败坏地抢了回来。

  《指月抄家录》我从小便不知翻过多少遍,只是那时胡子叔识字不多,半瓶子墨水教来教去,不知曲解了多少内容,以至于我后来在顾惜双的谆谆教导下才算认全了字。

  抄家录记载,顾惜双于神蒙七十六年偷盗天机,被处以凌迟之刑,生生将魂体割裂百刀才灰飞烟灭。他死后,天机却依旧下落不明,而今虽寻得新法维持八十一城灵气不竭,天机流失却仍是天尊心头大患。于是每年指定的抄家之举,实则为了入城寻找天机。

  出书的人叫边人,是个颇为实诚的笔者。自言出书这些年来收录的查抄物什,半真半假,均有博人眼球之嫌,真相如何,非得入指月城一探。

  我一行行细细看去,突然看到一章“石榴录”。

  狗血的笔者极尽猥琐地表达旖旎之意,将文中的“石榴夫人”写得活色生香,然而我看着看着,却突然泪沾了衣裳。

  “惜双与石榴夫人露水恩情不过一载,然用情之深堪称绝笔,难能用凡俗之语道清。城主府中石榴遍开,如云如盖,所用所置皆以石榴为凭,感怀如斯皆让世人猜测不已,私以为惜双偷盗天机是为夫人所为,然年代久远不可考究,唯有亲历可知。”

  石榴遍开,如云如盖。斯年那日,那人手扶枝丫的清落模样仍旧被我安放在心上,我还记得彼时他的侧脸沁汗,唇角勾起一抹笑意缓缓道:“但见此花,便犹如见你,艳艳恹恹,让人又爱又恨。”

  我掐着他的脸蛋气得跳脚:“什么又爱又恨,只许爱不许恨!”

  那人的影子缠缠绵绵地黏附在心上,月至中天的时候,我终于了无困意,翻身起床。我想去指月城,看看石榴泱泱。

  9

  夜深时分,指月城万家灯火皆歇,我踩着檐瓦轻巧地跃入城主府,却被几笼暖暖的光晃了眼睛。走近看时,才发现沉沉艳艳的石榴木上,挂着几只精致的灯笼,与三千星河交相辉映,如梦如幻。

  我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景致,蓦然红了眼眶。

  身后有人踩碎草叶,萤火虫低低盘旋,绕着来人的衣袂。欣欣然,那人就和着漫天漫地的荧光撞进了眸中。

  二哥辛栾掐了掐同来那人的胳膊,那人未及反应,便被我扑抱在地。

  我罔顾捂眼羞叹的二哥,恶狠狠地问身下那人:“你是不是顾惜双?”

  他被我压在火红的石榴花下,白净脸上似染了花色:“在下是新任指月城主,顾惜双。”

  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摸脏了笑脸,经年来的爱爱切切终是让我趴在顾惜双的身上号哭了半晌。

  辛栾被我吵得耳根疼,慢悠悠地揪起我:“顾惜双这些年为了让你重生,私藏了天机,可让天界好找。而今他被我逮到了,你说我要不要拿他领赏?”

  密书记载,天机不但可供八十一城灵力不竭,开辟仙境,还可以塑魂聚魄,起死回生,顾惜双怕便是用天机为我塑魂投胎。我摸了摸喉间,想起顾惜双那刀在喉间造成的伤痕和年少时的哑巴时光,便暗叹冥冥中宿命纠葛。

  可鉴于我二哥辛栾棒打鸳鸯,我决定画个圈圈祝他以后找不到二嫂。

  一直被我压在地上的顾惜双十分机智,挤挤眼让我贿赂表亲。于是我十分豪气地冲辛栾一挥手,指月城财大气粗,随便挑!

  辛栾笑呵呵:“我看城匾不错,回头你们抵押了,剩下的钱办个婚宴还是不成问题的。”

  天机流失,指月城每年一抄,被搜刮了数万年,还能剩个渣渣啊……

  我终于意识到这个问题很是严峻,捏着顾惜双的下巴邪魅地恐吓道:“天机到底上哪儿去了,你有没有找到请罪,不然每年被搜刮一次,你拿几棵破树娶我我可不干!”

  顾惜双觉得我说得很有道理,抓着我的手按在他的胸口:“全天下最稀罕的天机就在这里,娶你可够?”

  我张大了嘴巴,未曾想到顾惜双是带着天机受刑,机缘之下与他魂灵相融,保得一命。

  三千星河低悬着,夜色清凉如水,我笑得贼兮兮:“这么说你是天底下最值钱的了?”

  辛栾见状早已识相地捂眼逃跑,唯有顾惜双挑眉看着我,眼底映满艳艳的榴花。

  我咬着顾惜双的唇,撅着屁股扭啊扭:“那我就是天底下最有钱的人了。”

  华枝春满,天心月留。我拥着眼前的人儿,只觉得怎管岁月悠长蛮荒,至少它待我不薄。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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