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越老夫人送来聘帖的时候,孟如河的眼泪都快要流下来了。
她拿着信的手抖个不停,感谢苍天大地般振臂高呼:“他奶奶的!你们看见没有,我孟如河也是有人要的。”她是青玄宗里的捉妖师,天天打打杀杀,撒狗血吹冥火,一路杀妖打怪长大,如无意外这辈子她基本要孤独终老,但是,幸运的她终于在大龄的边缘被一户人家看上。
师父宗禄的眼角抖了一抖,在她就要奔跑着唱“大河向东流”的前一秒及时把她制服:“……阿河,你不必这样激动,你总会嫁出去的。”
孟如河傻了眼:“我已经要嫁出去了呀。”
宗禄眼里噙了一分笑意:“傻姑娘,你只看了聘帖的开头。其实这是一次捉妖任务,只是形式有些不同。”
孟如河耐心看完信后,笑容冷在了脸上。越老夫人的儿子被道士算出在二十岁那年会被一头转世的白虎所伤,需要一个贴身的捉妖护卫。
那时她迫切需要一个人娶她,只有有人娶了她,她才能断掉心里对师父不该有的念头。
送行时她站在船尾,师父站在岸上遥遥地望着她,眼神深邃。
临走前,师父破例喝了酒,他醉意浓浓:“我们做了十五年师徒,我还记得你刚来青玄宗的时候,还只是一个小姑娘,你穿着一身绿色的罗裙,踮起脚在空旷的大殿里张望。青玄宗里那么多德高望重的师尊,你却选择了当时不务正业的我。”他甚至掉了几滴眼泪,“如河,师父很舍不得你,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这些话让孟如河莫名地恐慌,想当年她一个人跳入毕龙江里杀蛟龙,最后死撑着游到岸边活了下来。师父也只是不抬眼皮地对她说:“这一次,你有些慢了。”
那时师父尚没有一丝安慰的口气,难不成保护她的这位夫君竟比绞杀蛟龙还要可怕?
孟如河想,她一定是多虑了。
二
孟如河要嫁的人名叫越祯。越家是六合城内的名门望族,可越家行事缜密,避人而居。
拜堂时孟如河换上了越老夫人为她准备的锦绣缎子衣,她这一生没有穿过这么美丽的衣裳,也没有经历过如此奢华的婚礼。
孟如河被喜婆牵着一步一步走进喜堂,她从盖头的间隙里看到了越祯的背影。
月光披洒在他披肩的长发之上,深红色的喜袍在白雪里如盛放的红梅。越祯回过头,脸庞俊朗无比,他对她盈然一笑:“娘子对今日的婚礼可还满意?”
孟如河讪讪一笑:“你我都知道,它只是一个过场,何必这么认真?”
越祯目光里的笑意幽暗深邃:“不,你值得如此排场,作为你的死期。”
他的话使孟如河蓦然心惊。
越祯话音刚落,整个喜堂的墙皮开始剥落,巨大的吊灯衰落在孟如河身侧,化为腐朽尘泥。她身上的锦绣缎子衣从她的皮肤上丝丝抽离变成了紧紧勒肉的绳索,几乎捆得她不能呼吸。
整个越家在一刹那现了原形,这里并不是大宅子,而是深潭虎穴。她隐约想起多年前,师父命她练剑,她曾执剑杀死一只母白虎精,那时公白虎潜逃,扬言将来定要杀了她报仇。
师父明明告诉过她,那只公虎已经死了,可如今那只虎却修炼成了人形,幻化成越祯来取她的性命。
她奋力想挣开身上的绳索,绳索却越绞越紧,孟如河忍不住喊了一声“师父救命”,却听到了虎穴里响声震天的哄笑。
越祯的表情嘲弄:“凡人素来最不讲情义,你以为若不是你的师父出卖你,我上哪里去弄这一身锦绣段子衣来捆住你?你们素来瞧不起我们飞禽走兽,可是如今我却要告诉你,你师徒十五年情义只值三百两黄金,而我们虎族却从不会为一块肉而伤了和气。”
这一番话使孟如河如遇雷劈,她瞪大了眼睛,眼泪迟迟不肯流下来。
她怎样都无法相信一手把她带大的师父会亲手将她送入虎穴。她想她一定要活着回去,找宗禄问个明白。
三
越祯要用她的命,去换他的娘子洛衣——那只白斑母老虎。
传言被捉妖师杀死的妖孽难以往生,他们被关在修罗地狱里,永生永世受着责罚。唯一的办法便是用捉妖师的鲜血做成引路幡,一路过黄泉破五川,找到洛衣,再用捉妖师的性命替换下洛衣。而后,洛衣会重新回到越祯身边,留孟如河在那个冰冷无助的世界里。
那一晚虎穴里的巫师替孟如河放血,越祯一夜无眠,他躺在孟如河身边,听着她无助地饮泣。
世人传言里勇敢坚毅的捉妖师那一晚哭得毫无形象,令越祯诧异的是,她并非因怕死而哭,她断断续续地说:“我是不是再也不能见到我师父了?”
他不能理解凡人的感情,为什么明明知道对方将自己置于狼潭虎穴,却这样执着地不肯放手。那一刻他觉得这个女人傻得可怜,他原本打算继续羞辱她,可他却没有做。
末了,他为她涂上了止痛的药膏,表情狰狞地吓唬她:“快睡觉,再吵我就把你杀掉。”
孟如河狠狠瞪了他一眼,眼里隐隐带着几分捉妖师的杀气,使他心惊胆战。
黄泉之路在泗水尽头。
传言那里有一个极美的彼岸,天水遥遥,碧蓝色的天空下长满了鲜红的曼珠沙华,传言携手走过长河的眷侣来生会获得圆满。
越祯闭上了眼睛,他说:“我遇到洛衣以后,曾答应过她,有一天会带她一起来这里。”
孟如河猛然挣扎起来,她借着灼人魂魄的忘川水弄断了身上的锦缎绳索。她想要逃走,奈何身上并无法器,直到将整条小舟弄得摇头摆尾,引出了忘川里的恶龙。
她脑袋里只有一个想法,她不能死,她还有事情没有问明白。可是她没想到她引起了更大的麻烦。
恶龙出水,只一口便将他们的船咬成了两半。
凄风苦雨越川而出,孟如河险些被波涛卷进恶龙口中,千钧一发之际是越祯救了她,他用体内的修灵珠为她护身过川。
越祯抓着孟如河赶到无间地狱,引路幡并没有带他找到想要找的人。
当初他亲眼所见,邴成年的冬天洛衣死在孟如河的长剑之下,可是地狱的鬼卒却明白地告诉他:“地府并没有这样一位孤魂。邴成年冬天的松叶林里死过一头白象,死过一只麻雀,唯独没有死过一只名叫洛衣的白虎。”endprint
越祯抱着头蹲在了往生池畔,他表情痛苦,眼泪卡在了眼眶里。怎么会这样?他费尽苦心十年磨剑,居然得到了这样的结果。
久未发言的孟如河低下头拍了他的臂膀:“或许,我知道她在哪里。”
宗禄曾对她说过,经历过无涯情劫的人,死后会带着生前最爱的人往生。所谓无涯,便是承受过尘世里最大的苦,最大的背叛,却仍然拥有一颗赤子之心,不怨恨不诉苦,只是尽最大的努力去爱去包容。作为痛苦一生的回报,来世他会在最美的年华遇上他的爱人,那个人只是他心头的一个幻影所化,倘若他能护她周全,他们便能在一起白头到老。
那时候孟如河去问宗禄:“如果,他的爱人不幸生病了,或者死掉了,那么该怎么办?”
宗禄表情有一些怅然:“还能怎么办?一团幻影,自然会随风消散,上天无可查,下地无处寻。”
孟如河杀掉了越祯的洛衣,他便再也找不到她了。她唯一能够还给越祯的东西,便是他前世的记忆,在前世里,他会重新见到洛衣。
孟如河带他走到三生石边,轻声问他:“经历过无涯情劫的记忆注定会让你想起那些痛苦,你确定要打开它吗?”
越祯的眼神里流露出温柔的光芒:“我想再看一看她,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四
那段记忆没有想象中阴暗晦涩的幕景,三生石打开,她脾气那样坏,一下折断了越祯用来剪草的长剪刀,凶恶地说:“你可还记得我们的元身是猛虎?越祯你越活越没意思了,人家的夫君没有一个不在建功立业,哪怕一个蛤蟆精也在努力报名当上天兵。你空有一身力气,却天天在家剪草,我讨厌你,越祯!”
起初她爱上的他并非是这个模样,他英姿飒爽,是猛虎群中的领袖,他打败了她,所以她嫁给了他。可是如今,那个曾经的领袖身体发福,披着中衣在家中剪草种花,他已经太久没有拿过刀了。
洛衣走后,越祯捡起剪刀继续剪草。他身边的蝴蝶妹妹摇着头问他:“你就是笨啊!天天和草在一起,难道你要和草过一辈子吗?”
越祯却细心温柔地打理着那些青草,慢慢被他打理出字体的形状,蝴蝶妹妹的眼睛略有些湿润。
草上剪出的字体,苍劲有力:“洛衣,生辰快乐。”他打理了新种的花圃,满院香气在他们的小家里弥漫开来。可是洛衣并不懂,要一个曾经的领袖放弃功名利禄,安心打理一个小家是多么的不容易。
娶了她以后,他变得怕死。他舍弃世人羡慕的虎将军头衔安于做一个平淡的男人,他怕有一天自己战死沙场,就再也不能保护她了。可现实那样讽刺,如今他安然地活着,洛衣却不爱他了。
洛衣带着一纸和离书找他。那时候她告诉他,她只身上了战场,九死一生的时候被伏虎罗汉所救,她愿意一生留在这个男人身边,做他的坐骑。
越祯不能忍受,他那样爱她,她却甘心做别人的坐骑。他不签和离书,不见她,用了半年的时间跟踪伏虎罗汉。
这些时间里,他亲眼见到了他们在一起和谐参禅的样子,他得知伏虎罗汉德高望重,便亲身试探了他很多回。等他知道伏虎罗汉的为人,终于狠下心做了决定,一个人背着行囊远行。
蝴蝶妹妹陪在他的身边,看着他饮烈酒,夜不能寐。他偶尔听到有关她的只言片语,都佯装平淡地点一点头。
一个人游历的第十个年头,天界传出丑闻,传言伏虎罗汉因为和洛衣有私情而被抓捕,洛衣由于身份卑微,将被处死。
蝴蝶妹妹含着泪立在他的衣袖上,感受着他的颤抖。她对他说:“笨老虎,我多希望这时候你也能像从前一样平淡地点头,可是我知道你不会,你为了她,即便豁出性命也无怨无悔,你蠢得让人心疼。可是,怎么办呢,我也像你一样蠢,无论你做了什么决定,我都会陪着你。”
越祯将她揽在手心,看着远方:“你不能陪我一起去,倘若我不幸死了,至少还要有一个人在清明的时候,陪我喝酒。”
他将蝴蝶囚禁在小山坡上,蒙上脸,开始了一个人的战斗。短短一个月间他召集了虎山上数万妖众,携鬼冢斗天兵。鬼泽妖兵忘不了那个戴着面具的领袖踩在山一样高的尸体堆上振臂高呼,那种气势气震山河。
越祯渐渐有了刚劲的肌肉,他也可以做洛衣喜欢的那一类男人,他怀着必死的决心,想要把她救出来。
在他穿越火焰河,连续奔波了七日七夜后,在九节山大牢里见到了洛衣,那时的她正在试图燃烧自己的魂魄,她哭着求他:“我还缺一颗虎心就能够化身修罗去救伏虎,天界众神毫无情义,我们并没有做错什么,这份公道我定要替他讨回来!”
越祯听到她的话,忽然觉得好疲惫,这些日子里累积的伤口仿佛在他身上一刹那全部裂开,他听到自己苍凉的声音:“哦,虎心,我这里刚好有一颗。”
洛衣伸出手试图去揭他的面具,然而他躲开了,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你也看到了,我浑身是伤,大概是要死在这里了,与其两个人一起死,倒不如帮你一把。”
洛衣迟疑着不肯出手,越祯冲她笑了笑:“咱们做一个交换吧。自打出来征战,我好久没有见到我妻子了,你长得有些像她,你抱我一下,我就把这颗心送给你。”
炮火纷飞里,战事由不得洛衣再迟疑,她抱住了他。那个原本坚硬无比的身体在她的怀抱里一下子软了下来,她听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声音哽咽:“好好活下去。”
他死去的时候,有一只在炮火里断了小半边翅膀的斑斓蝴蝶飞到他头顶,久久不肯离开。大火扑面而来,他们在火焰里消散成烟。
这果然应了越祯饮烈酒后曾说过的一句话:“爱一个人,就好像含笑饮毒酒,再苦再涩,咽到回忆里,都变成了甘醇的佳酿。”
三生石畔,寂寥无声。
孟如河已然泪流满面,她回过头看呆若木鸡的越祯。
他摊开了自己的双手,表情错愕无助,苦涩地说:“原本,我只想看一看洛衣的脸。可是看了前世的故事,我才终于知道,原来她不爱我。她不曾爱过我,就连这一世的陪伴也只是上天可怜我,满足了我一个人的幻想,不是真的。”endprint
他从怀里摸出一枚自己刻的玉坠子,孟如河杀掉洛衣的时候,刚好是她的生辰,他没来得及把礼物送给她,可是他现在觉得,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他慢慢把玉坠子捏成碎屑。
可是孟如河抓住了他的手:“你就要放弃了吗?”
越祯的眼神有几分愕然:“什么?”
孟如河狠狠地瞪着他:“我孟如河嫁的男人不能这样没用!前世你追不到她,这一世我来帮你!”
越祯看着她的脸发怔,孟如河告诉他,洛衣化身修罗后造下了令整个天界震惊的罪孽,她最终救出了伏虎罗汉,但是伏虎罗汉并没有和她一起走,他愿意用永生的生命给自己赎罪。而洛衣最后被抓住,贬下人间,历经十世轮回。
孟如河曾见过伏虎罗汉的印章,就在师父的软榻下,她想师父或许和伏虎罗汉有些交情,能够帮帮越祯。
五
孟如河带着越祯返回青玄宗。落花时节,小径花香纷繁,两个人在漫长的旅途里慢慢由吵架瞪眼变成了言笑晏晏。
孟如河厨艺不佳,一路上却很享口福。
越祯做的菜样样合她的胃口,她忍不住调侃他:“想不到你这老虎做起菜来竟然也有模有样,洛衣真是瞎了眼,你这样的男人可真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
越祯被她夸得很开心,用手捏了她的脸蛋:“油嘴滑舌,你这样羡慕,不如你嫁给我?”
孟如河红了脸颊:“师父以前说过,我这一世有命定的一个人,他会在我二十三岁的时候出现,带着漫天的彩霞来娶我回家。”
越祯沉默了一阵:“你师父那样害了你,险些让你丧命,你就一点也不恨他?”
的确是不恨的,当年她一个人去青玄宗求学,是宗禄收留了她。他把她抚养长大,即便是要她的命她也无怨无悔,更何况她有一个更大的秘密藏在心里。她喜欢宗禄,明知道这辈子不会嫁给他,却依然小心翼翼地喜欢着他。
她把这番话告诉越祯,越祯决定带她去放河灯。民间传言,十五月圆时把心意写在河灯上,让河灯顺水漂走,如果河灯幸运地被河神选中,就有希望达成灯上的愿望。
那时候孟如河写在灯上的两个名字是“越祯、洛衣”。
回到青玄宗后,宗禄看到越祯时有些意外,孟如河缠着他不依不饶,不停地问他为何要把自己卖掉。
宗禄揉着额头想了一想:“这个故事很长,有一天你会知道,但不是从我这里。你只要记得,我在救你,即便使你置身虎穴。”
她拿他没有办法,只好求着他去帮越祯找洛衣的转世。宗禄答非所问:“如河,你还记不记得我和你说过,你二十三岁的时候,会有一个命定的人踏着彩霞来这里娶你回家?”
孟如河点了点头:“我记得。”
宗禄的神色深邃了一分:“那一个人就快来了,在你亲手毁掉越祯的元灵以后。”
她傻了眼,不明所以。
宗禄告诉她,当初设了圈套让她嫁给越祯,只是为了让她自然而然地杀掉他。捉妖师遇到了作恶的老虎,这种故事结局原本没有任何意外。可是宗禄没想到,她会反过来帮他。这是她的劫难,必须由她亲手完成。
宗禄慢慢解释,上一世的越祯孤兵起义,使得生灵涂炭,罪孽深重。这一世孟如河生来的使命便是替天行道,而她只有杀了他,散了他的元灵,孟如河命定的那个人才会完完整整地回来。
孟如河坚决地摇了头:“我还没有那么自私,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害越祯的性命,他已经够苦了。”
宗禄试图去触碰她的手,她看到宗禄的手如同烟雾般碰到她便散去,整个人震惊不已。宗禄对她笑了一笑:“这些年,你受了伤我不肯抱你安慰你,不是因为我狠心,而是因为我根本就不算一个完整的人,没有踏踏实实的肉身,更加触碰不到你。如果我说,你命定的那个人,就是我呢?你愿不愿意用越祯的性命,去换后半生的姻缘?”
师父的一番话使孟如河一夜无眠,这一夜,她想到了好多以前的事,想到她情窦初开,偷偷地趴在师父的菩提树下看他打坐参禅。她卑微地喜欢着他,却不敢跨越雷池半步。
这种喜欢,真的让人心疼又辛苦万分。她比任何人都想要终结这份苦涩的暗恋,可是,又凭什么要她牺牲越祯的性命?
世人都说越祯是一个十恶不赦的魔头,可是在她眼里,他却是一个迫不得已做了坏事的好人。
六
第二日天未明她给师父留下字条,偷偷叫醒越祯,带他离开青玄宗。
越祯睡眼惺忪,她不管不顾地拉了他的手,敲着他的头骗他:“真是笨老虎,我带你去找洛衣,快走快走。”
越祯没有多问,老老实实地跟着她离开了。等他们闯出大门,门外已经聚集了一群同仇敌忾的青玄宗弟子。他们叫嚣着越祯的名字,要他偿还前世的血债。
宗禄站在人群的最前端,眼里满是失望。越祯放下手里的刀,冲孟如河道:“前一世,我的确罪孽深重,这一世就算偿命也没有什么怨言。可是你不同,这里是你的家,你犯不着为了一个陌生人犯下杀戮。”
孟如河将刀塞回他的手里,抽出了自己的长剑,她只问他:“你在忘川救我性命的时候,可曾想过我们原本是对立的?你用半数灵力带我渡河时可曾想过,我站稳了脚,只回过头一刀便可要你性命?”
越祯怔然了。孟如河粲然一笑,对他说:“救人不需要什么原因,这是一种本能。或许,上辈子,我就是那只陪在你身边的蝴蝶,你的故事我感同身受,我希望能帮一帮你。”
他们背靠着背,共同迎敌。孟如河从未打过如此默契的战役。狼烟在角楼上吹起,乱箭穿空,可是有他站在她的身边,她感到底气十足。
日暮洒在白色的百合田野边,穿过田野,便走出了青玄宗的边界。孟如河回首去找越祯的身影,她感到有一双大手握住了她的手,她抬起眼,看见了越祯满是泪痕的眼睛,他死死地握住她的手,吻上了她的额头。
孟如河正在茫然的时候,越祯握着她手里的刀,刺入了自己的胸口。
暮色四合,他嘴角漾开了笑意,温柔地对她说:“这一次,你没有为了别人抛弃我。你已经把洛衣还给我了。”endprint
孟如河的泪水不能自持:“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明白?”越祯的元神在暮色下消散,前世疏散的记忆飘浮在空中,一秒又一秒,孟如河的记忆逐渐被唤醒,她声音发颤:“原来,我就是转世的洛衣。”
过往尘事在她眼前翩然飘荡,她看见前世的自己为了使丈夫重新振作起来而故意气他,说她爱上了别人,越祯像个小气鬼一样跑得无影无踪。那时她恨他对自己毫不用心,可是如今她才知道,越祯花了半年时间去跟踪她和伏虎罗汉。
伏虎罗汉的确救下了她,她也的确成了他的坐骑。她身为妖兽,得伏虎罗汉庇护众多,即便他们没有半分爱意,却硬生生被天界安上了罪名。
伏虎罗汉没有辩解,他说自己的确动了凡心。
一切因她而起,她不能弃罗汉不顾,终是化作了修罗救他逃走。化身修罗的那一刹那,她得到了一个陌生男人的拥抱。那时候她满脑子想的都是越祯,听闻他四处游历,不知他现在过得好不好。
可是她没有想到,那时候拥抱她的那个人就是越祯。
她用一个拥抱,就换得了他一整颗心。她真傻,当时怎么就没有想明白,这世上除了越祯,还有哪个男人能够这样纵容她?
越祯英俊的脸庞在日暮下如烟灰般散开,孟如河在夕阳里哭得声嘶力竭:“越祯,我爱你,你不要走好不好?我再也不任性了,我保证管好自己的坏脾气,我已经错过了你一次,我们不能再这样错过了!”
田野里四下无声,只有她悲戚苍凉的哭泣。
越祯终于在晚风里散尽元灵。元灵褪去的地方亮起了彩霞,宗禄脚踏着云霞向她走来,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原来宗禄,正是上一世的伏虎罗汉。
他对她说:“上一世,你化身修罗救了我,理应永生永世待在无间地狱,可是我不忍心,我放弃永生的寿命去求佛祖开恩,他给了你一条生路。佛祖允你转生十世,每一世都要做一件功德事。我陪你坠入轮回,帮助你完成了九世,最后一世你的功德,便是替天行道杀了越祯。现在,你已经功德圆满。同我回天上去,谢佛祖恩赐吧。”
孟如河平静地看着他:“那么你呢?我杀了越祯和你完整回归有什么关系?你不要告诉我佛祖把你的命运和我的行为扯在一起,我不信。”
宗禄再次用手触了孟如河的脸,手触到脸的那一刹那,果然还是像飞烟一样飘散。他收回了手:“你猜得没错,这只是一个障眼法,我只是在逼你做正确的决定,全然是为了你好。”
孟如河抬眼看她曾仰慕了许久的师父,只觉得他此时无比陌生。他精于算计,把她的每一步都看在眼里,他眼睁睁地看着她去闯虎穴,看她不得已杀掉越祯。
宗禄和越祯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于宗禄而言,她是猎物;于越祯而言,她是珍宝,越祯就从来舍不得让她去冒险。
孟如河冷眼看着宗禄:“你们想用转世十世的功德来证明我是一个良心未泯的好人,可是这种功德却是亲手杀掉一个爱我的人。如今,我便告诉你,我宁可做一个和越祯一样的坏人,而不是像你们这样道貌岸然地活着。”
宗禄拿出越祯曾放过的河灯,越祯写下的是“孟如河、宗禄,好梦长圆,白头到老”。
越祯爱了她那么久,纵然她转了世,换了声音和容貌,他后来还是认出了她。
宗禄看着她的眼睛:“这是他的遗愿。”
孟如河平静地一笑:“哦?拿给我看看。”
河灯到她手上,便被她手心涌出的火焚烧殆尽。她对他说:“前世我救过你,今生你护我十世,我把这一身肉身还给你,我们就此两清。”
宗禄木然地站在原地,满脸的不可置信。他自以为早已摸透了这个小徒弟的心思,可从他对上越祯的那一刻,就已经输得彻彻底底。
他不甘心:“越祯已经烟消云散了,你懂烟消云散是什么意思。”
孟如河淡淡地说:“我会找到他的。”
她知道他们曾在柳湖侧修葺了一间小院,院子里曾被她的夫君种满百合,院子中央的池塘边有一方整齐的草坪,他的夫君曾在三伏天气里汗流浃背地帮她修葺。
她知道,只要她推开紫檀木大门就能清楚地看到她微微发福的夫君正蹲在草坪边修字,那些字苍劲有力。他会傻傻地笑着,然后拿出一束百合,祝她生辰快乐。
纵然上苍阻隔了他们相见的所有路途,她仍有一条永远不会阻塞的小径,能够找到他,那便是回忆。
他在回忆里等着她回家,他依旧穿着雪白的中衣,摇着蒲扇。只要她走进了那扇紫檀木大门,他便会紧紧地抱着她不松手,她知道,他们终会在那个小小的世界重新相聚,再不分离。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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