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耳猫

　　

　　1

　　当学校顶楼那个已年过不惑的老钟闷着声敲响第六下时，青藤便收拾好画夹，向环宁路那家还在施工的游乐场走去。游乐场叫福满园，听着就让人心暖。

　　青藤在这里画壁画，一面墙壁一千块钱。青藤在心里盘算着，如果把这里画完，未来几个月的学费就有着落了。绘制壁画是繁重而劳累的工作，很多时候为了不延误白天的工期，只得在夜晚作画。

　　青藤总是穿一条墨玉绿的暗格连衣裙，把长及腰间的黑发一拢，坐在画梯上无声地作画。就像是她画笔下那个在找寻游乐园的落寂少女，孤傲地挺着脊背。

　　壁画交工的那天，青藤满意地望着自己的作品，刚要离开就听到有人用试探性的语调叫她的名字。抬起头，盛夏正午的阳光明晃晃地耀眼，青藤逆着光勉强看到面前是一个穿着涂鸦白T恤未曾见过的陌生男子。

　　“青藤，我是苏漠，还记得吗？”男生询问的语气里满是期待。不同于小镇上带有软糯乡音的语调，有磁性的声音让青藤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名字原来也可以被叫出一种温暖的味道。

　　青藤开始很认真地回想，从父母还在世时门口爱欺负她的赖阿三到高中临班帅气的王大宝，青藤还是没有想起自己的世界里有过苏漠这样一个人。她迷茫地摇了摇头。

　　“那你……现在可以说话吗？”男生的声音有些疑迟。

　　青藤听闻这话惊愕地抬起了头，单手挡在额间，微眯着双眼试图看清男生的长相。声音好听的人长得真不会太差，笔直消瘦的身姿，深灰色的牛仔长裤，举手投足间满是优雅的味道，浓眉下一双明眸中透着的全是怜惜和温柔。这一看，青藤越发觉得自己不会认识这般出众的男子，但陌生的旁人又怎会知晓自己的病疾？

　　青藤患有失语症，布若卡氏区因撞击受损引起的语言功能缺失，但并不影响听觉。在这个小城里，熟识的人都知道，那场车祸不仅带走了她的父母，也给她留下了终生的残疾。常有心善的老人感叹，那样好的孩子，竟……

　　“七年前，市医院，我们在那里第一次相见。”苏漠有些焦急地看着青藤的眼睛，手不由自主地握紧她的双肩，试图让她忆起自己。

　　青藤这才恍然明白，冲他轻轻一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下一串话拿给他看。她是真的不记得他了，那时的青藤因惊吓和悲伤过度，患上了重度自闭，此后一年内发生的事情都与她无关一般。她写抱歉，没能记起你，还有，谢谢你还记得我。

　　苏漠看着眼前这个他找寻已久的纤弱女子，微微红了眼眶，不自觉地就想抱住她给她温暖。还好，他找到了她。

　　“爷爷奶奶还在吗？我想去看看他们。”苏漠记得七年前的场景。白发人送黑发人，两个老人互相搀扶着颤颤巍巍地走向太平间去看儿子儿媳最后一面，而他抱着满身血迹的青藤，在门外守了一夜。

　　青藤眸中的笑意渐渐黯淡，她拿起手机正准备打字的时候听到苏漠说：“青藤，用手语吧，我看得懂。”青藤有些诧异，或许是他的朋友或亲人也有同样的疾病吧，不然谁会去学手语。

　　在苏漠的执意要求下，青藤还是妥协地带他回了家。苏漠一只脚还未迈进大门，就听到青藤的舅母大骂：“你还知道回来啊，天天在外面鬼混，有爹生没娘养的赔钱货。”

　　看到青藤竟然还带了个男生回来，更是拔高了声调，阴阳怪气地讽刺道：“哟，还带男人回来了啊，果然是个小贱人！”苏漠只觉内心一股怒火冲了上来，怎么也无法控制。他上前一步刚想说些什么，就被青藤冰冷的小手抓住了胳膊，回头看她，苍白的小脸轻轻地摇了摇，下嘴唇被咬得发白，身子气得有些微微发抖，却还是忍着。

　　苏漠看着这样的青藤，心蓦地一疼，抽出被她握住的右臂，走上前去：“既然你如此容不得青藤，那我今天就把她带走。这里的钱不多，余下的你去环宁路的福满园拿，作为你们这些年养育青藤的劳务费。”

　　刚刚还在嘲讽他的女人在看到钱后瞬间站了起来，她上下打量着苏漠，又看了看后面眼眶泛红的青藤，琢磨着如何能把这个累赘卖个更好的价钱。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我可是很疼爱我们家青藤的，哪能你说带走就带走啊！”依旧是阴阳怪气的语调，却不见了那份跋扈。

　　苏漠闻言从颈间取下一枚琥珀吊坠，放在手边的桌上：“这枚吊坠市价不菲，你拿着它去福满园，你会得到比这多得多的钱。”说罢转身拉起青藤头也不回地离开。

　　直至出了门，青藤才从刚才的闹剧中缓过神来，她用力甩开苏漠牵着自己的右手，怒目而视。她只觉自己像个物品一般，在他们的讨价还价中被标值卖出。

　　“青藤，对不起，我刚才只是太生气，我无法看到别人这般欺负你。跟我去S市吧，你可以在那里更好地画画，我会帮你找最优秀的老师，那样Y大就不只是梦想了。”苏漠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青藤，怕她生气，怕好不容易找到的她再度消失不见。

　　青藤回头望了望这个家，没有了父母，没有了爷爷奶奶，这座她生活了十七年的小镇，除了童年的回忆，好像也没有什么留恋的。而苏漠的条件太诱人，他知道她梦想的Y大，想必那时的自己一定很信任他吧。她看着苏漠那双好看的桃花眼里满是期待，不禁点了下头。

　　后来的苏漠每每想起，总会后悔将青藤带出那座小镇，如果不是遇到了他，她或许还只是一个爱画画爱笑的单纯女孩。

　　2

　　苏漠带着青藤从教务办到总务处，再到校长室，办着繁复的入学手续，不论走到哪里他都一直紧紧地握着青藤的手，怎么也不肯松开。仿佛只要一放，青藤便会像童话里的精灵，刹那间消失不见。

　　而王子般的苏漠带着女生来校的消息，更是传遍了校园。江蕊阴沉着绘了精致妆容的面庞，镶钻的彩绘美甲用力地划过桌面，右手狠狠地握紧掌心内的手机，似是要将它捏碎一般。颈部带铃的猫咪吊饰也随着她身体的抖动发出断断续续的声响，此时在江蕊听来，煞是刺耳。而手机屏幕上显示的那张照片，正好可以看清苏漠与青藤紧牵的双手。她江蕊从初中一路追到现在的男子，竟然就这么带着心爱的女子出现在她的面前，她恨，她不甘。

　　苏漠把苏彻介绍给青藤的时候，青藤在心里不住地感叹，是不是苏姓的男子都如暖阳般干净帅气？她看着穿着沾染了水彩的白衬衣仍英俊逼人的苏彻从画椅上站起，嘴角绽放让阳光都黯然失色的笑容，从容地向她伸出右手说：“青藤你好，我是苏彻，Y大美术系二年级。”endprint

　　青藤也落落大方地伸出右手，用微笑代替言语，眉目弯弯地直看进他的眼中。苏彻看着这个眸中带笑的女子，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苏漠会执着地学习七年的手语。

　　“这个画室之前只有我一个人在用，你来了，也正好把我从一人作画的寂寞中拯救出来。”苏彻为青藤细致地介绍着画室的布局，还不忘逗她一笑，“你可以做一些简单的手语，以前阿漠学习的时候，我被迫当了两年的陪读，现在派上了用场。”

　　青藤感激地对他点了点头，然后一幅幅地看摆放在地下的画作。用手轻轻拂过油画布上那凹凸不平的早已干涸的水彩，这是她只有在画壁画时才会用到的颜料，平时根本不曾在画布上使用，昂贵的颜料费用是她无力负担的。苏彻看着蹲在角落里轻抚画卷的女子，黑色的发丝有些许落在她苍白而消瘦的手臂上，背脊的蝴蝶骨因为瘦削而异常分明，他心间突然涌起一阵悸动，想给她一辈子的温暖。

　　3

　　苏漠给青藤找的住处离他家不过百米的距离，一居室的公寓，恰好适合青藤居住。苏漠本是邀她去家里的，父母去了美国后，那个空旷的复式别墅就越发冷清了，奈何青藤就是不愿意。

　　初来看房的时候不过是一个陈旧的老式公寓，才一周不过的光景，苏漠再来时却像换了时空般。窗户外的小天台上摆满了各种多肉植物，一派生机勃勃的模样。米黄色的自制窗帘搭配着棉质草绿色的床单，之前因年岁而泛黄的墙角污渍竟被青藤画成了海边将升的日出。阳台被青藤隔成了一个小小的厨房，一个电磁炉，一个小型电饭煲，还有那黑漆漆却满是家的味道的铁锅……让许久未曾吃过家常菜的苏漠心里一动。

　　“青藤，给我煮面吃好不好，我饿了。”苏漠从阳台探出一个脑袋，难得嬉皮笑脸的模样。

　　“那你要负责刷碗哦。”青藤微笑着起身，打着手语向阳台走去。

　　小小的空间内，刚刚可以容纳下两个人。苏漠耍赖地待在旁边不愿离去，就这样看着青藤刷锅、烧水、打蛋、下面。偶有几缕发丝落下，苏漠就伸手把它们挂回到耳后。还拿出纸巾，擦拭着青藤娇小鼻尖上冒出的汗珠。苏漠身上那淡淡的茉莉花香的味道随着拂过的清风阵阵飘入青藤的鼻中，让青藤不觉得绯红了脸颊。

　　不知是因为饿了还是青藤的手艺太好，苏漠竟连吃了三碗，最后青藤把她的那份也推到了苏漠面前，坐在床上手撑腮看着这个男生可爱的模样。

　　洗过碗后的苏漠一脸孩子气地把青藤手里的画笔拿开，让她坐到了床上。

　　“青藤，我们玩个游戏吧，叫创手语。”青藤睁着一双大眼看着他兴奋的模样，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就是我们来创造几个新的手语，只有我们俩知道是什么意思，不告诉其他人，是只属于我们的秘密。”青藤突然有些不解，学校里的同学为什么都说苏漠人如其名，冷漠孤傲，现在的他，明明幼稚得要死。

　　阳光透过窗户倾洒进室内，绿叶植物郁郁葱葱地生长着，小鸟在枝头叽叽喳喳个不停，连天都是透彻的蓝，和着洁白的云。室内，青藤浅笑着听苏漠眉飞色舞地讲解。

　　4

　　江蕊找到青藤的那个午后，苏漠去机场接一个老朋友，苏彻陪同，硕大的画室只有她一人。江蕊就这样大大咧咧地扯了椅子坐下，甚至没有问青藤是否介意，就燃了一支香烟。

　　“苏漠是我的，离开他！”开门见山的她蛮横霸道。如此恶俗的桥段，就连并未接触过多少偶像剧的青藤都可以猜到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我跟苏漠只是好朋友，你想多了。”青藤微笑着用隽秀的小楷在画纸上写着。

　　“我问过苏漠，他说喜欢你。你是被他从乡下带来的吧？哪儿来的回哪里去，这里不欢迎你。”江蕊怎样都看不惯青藤这副淡然无害的模样，用最恶毒的语言重伤她好像才可以使她心头舒展些。

　　“抱歉，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不会离开。”青藤眼神坚定。她不惧也不怕，这里有苏漠，有苏彻，如果回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青藤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咱们走着瞧！”江蕊恶狠狠地瞪了青藤一眼，转身摔门离开，门口的画框被震得晃了几晃。青藤走过去，慢慢将它扶起，若无其事地又回到画椅上作画。

　　苏彻回来时已是下午五点，天微微有些暗沉，他的神色看起来略有不安。作画时总是回头看青藤，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后来甚至连着几次都因走神将画笔掉至地上。最后一次，青藤起身，将画笔捡起。她并没有交还给苏彻，而是放回到了洗笔筒中，搬过椅子，坐在了苏彻面前。

　　看到青藤打着手语问自己怎么了，苏彻纠结了一下午的心反而更加难过。他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将事情说出口，才会将对青藤的伤害降低到最小。这个倔强而坚强的女孩子，自己明明在心里许诺过要给她幸福的。

　　“苏漠的前女友回来了，她一年前因为要去法国进修而离开了阿漠，现在回国参加这届的美术新星大赛。阿漠可能最近都要陪着她，所以这段时间你就由我来照顾了。青藤你不是也要参加这个比赛吗，我可是上一届的冠军，由我指导，你一定没问题的。”苏彻故作轻松地说。他最终选择将最重要的那段故事保留，他私心地觉得如果这段时间可以使青藤爱上自己，那事情就会变得简单而完满，每个人都会觅到自己的幸福。

　　而青藤在听到苏漠的前女友回来时，心竟然刺痛了一下。那种感觉，她不曾有过。

　　看到那幅让青藤记起苏漠的油画纯属偶然。

　　为了寻找比赛创作的主题，苏彻带着青藤去了苏漠家。因为一年前纪雅宁离开去法国时，她把所有珍藏的画作全部留在了苏漠家那个专门为她设计的画室中。自此后，再也没有人打开过。

　　青藤一进门厅时就看到了那幅她七年前在医院看到的油画。

　　红艳摇曳的彼岸花在暗夜中狂妄放肆地绽放，枝叶、花瓣布满了整幅画作。而那一夜的种种似化作无数的记忆碎片，一点点地拼凑，从支离破碎到完满如初，逼迫着青藤直视那曾被她选择遗忘的夜晚。

　　她记得卡车飞奔而来时刺目的车灯夹杂着母亲的尖叫，她被瞬间扯入怀中无法呼吸。醒来后，浑身是血的她哭喊着要见妈妈，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她那样小小的人儿，挣扎着从病床上爬起，一个又一个病房地寻。最后走累的她跌坐在急救室的门口，鲜血淋淋。这个时候苏漠走了过来，用手巾轻拭去她脸上、手上的血迹，一直陪着她不曾离开。endprint

　　那时，不过是个孩子的苏漠却可以把她抱在怀里，故作成熟坚定地告诉她不怕。她记得她因为无法说话而丧失了活下去的意志时，是苏漠指着墙上的油画让她振作，告诉她即使无法说话，她也可以通过画作来表达自己的感情。她要好好活着，要考上Y大，要等着他来找她。那夜之后的她，深陷在自闭的泥潭中，待到醒来时，早已将他忘却。

　　青藤从回忆中晃过神来，慌忙打着手语问苏彻苏漠在哪里。她迫切地想要告诉苏漠，她记起来了他们的一切，她明白了在听到他前女友归来那一刻内心的悸动是什么，她好像爱上了他。

　　苏彻望着青藤眼中的期待，内心的痛刺得他难以言语。他多么想将青藤摇醒，他想告诉她，纪雅宁回来了，那个苏漠爱了五年的纪雅宁回来了。现在的苏漠，肯定正满是幸福地陪着雅宁在看画展。然而，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将画廊的地址写下，他想，或许青藤看到了，就不会再留恋。然而他却未曾想到，他这小小的私心，却将所有人推入了万劫不复之地。

　　5

　　青藤揉了揉泛冷的手臂，刚刚跑出来时太急了，竟忘了穿外套，现在的自己只穿一件单薄的棉质长裙。夏末的夜晚，空气中已经有了些许秋日的微凉。四周华灯初上，街道两边的商铺正迎来一天中最为繁盛的时刻。

　　青藤穿梭在喧闹的人潮中，想起刚才在展厅中看到苏漠环着纪雅宁的那一幕，两人不知在交谈着什么，明艳的笑容就那样肆无忌惮地撞进了她的眼中。这才是应该站在苏漠身边的女子，而不是她这种连话都不会说的残废。青藤狼狈地落荒而逃。

　　穿过闹市区的繁华，青藤选择了一条幽暗的小巷回家，四下无人，恰如她此时寥落的心。正想着等回了家要给苏彻发条平安短信，就听到平日里鲜有人的小巷内传来了厚重的脚步声，混杂着劣质香烟的呛鼻气味。脚步声越来越近，借着巷口处微弱的灯光，青藤看到一个壮硕的身影停在了自己面前，自己也不觉停下了脚步。

　　“哟，挺聪明的啊，自己主动停了下来，是不是知道自己走不出了啊，嗯？”迎面的男人嚼着槟榔，双手插入裤袋中，流里流气地说。

　　青藤心中惊觉不好，反身要跑，却发现后面竟也逼近三个赤裸上身的男子，铺满全背的青龙文身在黑暗中隐隐可见。

　　青藤抓紧手里的提包，一步步地向后退，直到背部撞到了身后的墙壁，无路可逃。她想叫，因为巷口处偶有路过的行人依稀可见，但张开嘴却只能发出微弱的几个音节，没有丝毫的作用。青藤看着那几个男人离她越来越近，身子开始止不住地发抖，她疯狂地摇着头，眼泪漫了一脸，模糊了视线。

　　“江蕊说让我们毁了你，兄弟们说咱们怎么毁啊？”说罢四个男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看着窝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青藤，那股猥琐的心思便更加急切了起来。

　　就在青藤手足无措之时，为首的男子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一双肮脏而龌龊的手伸向她……

　　青藤从来没有像那一刻那般恐惧过，在她无措时，突然想起手包中有下午离开画室时顺手拿出的美工刀。当那双大手侵袭上她胸部的那一刻，她发疯了一般向那双手捅去。被刺中右手的那个男人疼痛加怒气涌上心头，夺过刀子，连想都不想就刺穿了青藤的右手。

　　青藤想，她这低贱的生命总算走到了尽头。她仿佛看到了苏漠向自己奔来，听到他急切地喊着青藤，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青藤醒来后看到的第一个人是苏彻，他趴在病床边，握着她裹满白纱布的右手，睡着了。从她的角度，可以看到他下颌上泛青的胡楂儿和眼周边浓重的黑眼圈。青藤继而望着自己被五花大绑的右手，试图扭动一下手指，却发现浑然没有一丝的知觉。她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转头看向苍白的天花板，一滴泪，顺着眼角流下。

　　苏彻一睁眼就条件反射般看向青藤，看到她终于醒来，长舒了一口气。可当他发现那双含笑的眼眸此刻却空洞死寂时，苏彻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被挖了个空。从看到她倒在血泊中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有一刻不心痛，不自责。他恨不能废掉右手的是自己，恨不能躺在床上的是自己。

　　青藤在医院里住了一周后便执意要离开，她无法说话，也无法写字，如同废人一般。

　　医生叮嘱，要每周都来换药，切记勿沾水，忌辛辣，保持心情愉快。苏彻在一旁仔细听着，不时地轻声询问一二。而青藤，透过医院大大的落地窗，看着梧桐叶开始泛黄，有风吹过，一片树叶就那样飘悠悠地落下，没了踪迹。她记得昨天，也是在这个位置，她无意中听到医生对苏彻说，她的手没有希望了，别说画画，能恢复正常的基本功能都是奇迹。

　　苏漠，其间，从来没有来过。

　　6

　　青藤第二次见到纪雅宁，是在苏彻的画室。

　　从医院出来以后苏彻便为她办了休学，一日三餐包办，宛如她的男友。而她每天唯一的乐趣，便是从家里一路走到画室，摸一摸那些曾带给她梦想和希望的画具，翻一翻那些她和苏彻曾一起描绘的色彩，而最重要的是透过苏漠家那冷漠的院墙，幻想着是否下一刻他便会出现。

　　青藤进入画室时，纪雅宁已经在那里了。高挑纤细若出尘的仙子，睥睨着周遭的画作。

　　其实她同青藤很像，苏彻总是这样说。两个人都是江南女子，恬静，温婉，眼睛很大，眸中带笑，人也爱笑，就连长相也有那么三四分的相似。只是一个素雅，一个大方，气质上便也就不那么相同了。

　　纪雅宁是个聪明的女子，青藤看到她的第一眼就知道。

　　“我送你去美国治疗吧？你是苏漠的好朋友，也就是我的好朋友，让苏彻陪着你，我们都放心。

　　“苏漠最近在忙出国的事情，你也知道的，这次艺术大赛若获了奖，便会去法国进修。苏漠说不会再让我一人，要陪我。

　　“他说把你一个人从小镇带来，受了伤也没有去看你，实在过意不去。但因为忙着帮我准备比赛的东西，就只能让我来看看你。”

　　…………

　　纪雅宁一直在微笑，甜美得就像漫画里的胡桃公主。她好像还说了什么，又好像只是静静地陪着青藤坐着。直到她离去，青藤的脑海里还都只是她最后的那句：“苏漠说，祝你和苏彻幸福。”endprint

　　她不介意苏漠没有来看她，她不介意他忙着出国，他不介意他还爱着雅宁，可他怎么可以，就这样未问一语地便祝她和其他男人幸福？

　　青藤是在电视上看到纪雅宁得奖消息的。纪雅宁捧着奖杯笑语嫣然，接受着来自各方媒体的采访。屏幕右方的那幅获奖作品，青藤就算闭上眼也可以将它临摹出来，那是她七年来每思念父母一次，便会创作一点的画作。她一直把它放在画室中，现在才想起纪雅宁来找她的那天背着的，是一个同她那身香奈儿的套裙如此不相称的桶包。

　　青藤用左手轻轻抚摸着毫无知觉的右手，即使证明了作品是自己的又怎样，这双手注定再也无法握住画笔了。那就把它当作最后的礼物，送给苏漠，成全他们吧。

　　苏彻中午过来时，貌若无意地向青藤提起，苏漠和纪雅宁，现在已经在远去法国的飞机上。他紧张地看着青藤的表情，希望会有些许的情绪泄露，可青藤只是笑笑，像平日一样，安静地吃着饭菜。他没有看到，青藤在低下头时，砸进碗里的泪水。

　　青藤求苏彻让苏漠给她打一个电话时，是微笑着的，只是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让苏彻无法拒绝。

　　苏漠不知道苏彻跟他母亲说了什么，才使他有了这个通话的机会。

　　那晚纪雅宁缠他陪着她看画，苏彻后来赶到，说青藤来找他后便没了消息。他们沿着画廊到青藤家的方向一路寻找，直至在那个狭小而漆黑的弄堂内，看到了倒在血泊中已经昏死过去的青藤。那一刻的他不知何为理智，拿起那把刺穿青藤右手的刀子便捅向了那个男人。

　　苏家的势力到底强大，最后事情不了了之，只是苏漠被关了禁闭。四周保镖封锁，没有手机，根本无法同外界联系，他只能从苏彻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一点儿青藤的消息。

　　苏漠，青藤接受我的告白了！

　　苏漠，原来青藤喜欢吃粤菜！

　　苏漠，青藤说，祝你和纪雅宁幸福！

　　…………

　　苏漠的胸口钝钝地痛，他撕毁了那张写满逃跑计划的纸。既然她是幸福的，他又何苦再去打扰？

　　那天下午青藤一个人去了画室，将画室门反锁。苏漠将电话打过去的时候，过了许久才有人接听。熟悉的呼吸声，让苏漠顿时红了眼眶，这一刻他才明白自己有多想她。他听到青藤用喉腔的声音隐约地喊出并不清晰的“苏漠，我爱你”。还未等他说些什么，却只剩下“嘟嘟嘟”的忙音。再打过去，已关机。那是青藤练了半年，才勉强发出的声音。

　　苏漠发了狂般冲到门口，用匕首割破手腕，以死相逼。在苏家十五年的管家，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少爷，双眼布满血丝，没有了理智，像一头发了疯的野兽。手腕上一股股涌出的鲜血浸染了白色的衬衣，狼狈不堪。他发现自己除了驱车带他去画室外，别无选择。

　　当他们到达画室时，房门是紧锁的，他明显地感觉到苏漠因恐惧而发抖的身躯。房门被撞开的瞬间，他看到硕大的画室里，一个女孩怀抱着一幅画，躺在地上。

　　苏漠扶着墙，颤巍巍地走了进去。他抱着青藤已经转凉的身体，悲痛得忘却了哭泣。他轻轻地从青藤怀里拿出那张画，生怕吵醒她一般。那是一幅还不及五岁幼儿水平苏漠的画像。右手的纱布已经被她拆开，血染的白纱散在一旁，映衬着青藤手背上那触目惊心的伤口。她本就苍白的脸庞没有丝毫的血色，身侧还有零散的几片白色药片，是安定。

　　“青藤……不要睡，醒醒……我来晚了！不要睡，我带你走……我带你走！青藤……”苏漠再也承受不了，痛不欲生地紧紧抱住青藤的身体，撕心裂肺地哭喊。

　　而青藤，却再也不会醒来。这个没有人值得她依恋的世界，她终于可以潇洒地跟它挥手再见了。

　　7

　　“青藤，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这个地方，是我找了好久才找到的。我把那幅画拿回来了，就放在你照片旁边，记得要看。今天是你入住的第一天，我带了百合，虽然俗气了点，但总觉得跟你那么相配。我没有告诉苏彻你在哪里，不管你说我自私也好，小心眼也罢，我都不想再让他打扰到我们了……青藤，在那边要幸福，要想我。”

　　苏漠看了看即将落山的夕阳，站起身，轻轻抚过墓碑上青藤宁静的笑颜，向山下走去。不过才出墓园几步，苏漠便听到身后有卡车的鸣笛声，回头望去，车灯明亮刺眼。他仿佛看到青藤向他走来，还有些埋怨地嗔怪他的迟来，他微笑着，张开了双臂……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