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在街角卖纸伞,云海低垂,大雨将至。
街东传来略显急促的脚步声,随后一身青衣的男子羞红着脸大步而来。身后传来细柔焦灼的声音:“杨钎,你给我站住。”
粉衣女子提裙追上,男子略显无奈地转身抱拳道:“大庭广众,姑娘莫要把喜欢二字时时挂在嘴边,玷污了姑娘名声可不好。”
粉衣女子怔了怔,良久喃喃道:“可是我就是喜欢你,我要你以身相许。”男子脸色羞红更添几分:“姑娘别闹。”粉衣女子索性不再言语,快步上前抱住他,口中言语灼灼:“岁月悠长,唯愿伴君左右,三千弱水,不诉离殇。”
男子顿了良久,缓缓抚上她的背:“好。”
风意乍起,大雨倏忽而至。
我递了把伞给男子,纸伞斜撑,只堪堪遮住了他的肩,女子却毫发未湿。他转身递了铜钱给我,轻声道了谢。我便突然想起,多年之前,也有人为我撑伞,纸伞斜斜,堪堪遮住他的肩,我笑言:“我要你以身相许。”
大宣三十二年,夏至,国主率千人来宜君城避暑。
宜君地势颇高,夏季凉爽宜人,大多文人武官在夏季炎热时都会前来避暑。爹爹原为城中秀才,身子孱弱,又不喜繁闹,便将家安置在了半山腰。长此以往,与我们有来往的人越发少了,甚至许多人不知道我们的住处。
只是我未承想,国主竟专门差了城主来告知与我,他要来我的院子避暑,让我尽早准备。
暖风忽起,便又突然下了雨。
我站在山上,看白衣拾级上青山,雨中辨不清那人容颜。
何子俞略显狼狈地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怔了又怔。他缓言道:“国主不久将至,你好生收拾,若有可以帮上忙的尽管找我。”
我看着他,第一次听他说了这许多话,我诧异良久,结巴着道:“好……好久不见。”何子俞却不再答话,一如当初。
那年初春有雨,伴着满山的杏花,我自己养的那棵粉梨也开得幽香满布院落。
夜间院子一灯如豆,我上榻欲睡,突然传来厚重的敲门声。我以为是城里哪个迟归了的猎户,便前去开门。
何子俞一身黑衣立在门外,发丝凌乱不堪,目光寒冷生疏,却隐隐有丝温和在里头。我被吓得向后退了退,正欲壮着胆子开口询问,面前的人却突然扑了过来。
我与他双双倒地,他勉强用手拖住我的身子。虽然他跌在我身上,但因为他手肘的力量而使我不至于直接落地,倒是传来了几声骨头断裂的咔嚓声。
我长出一口气,吼道:“你给我起来!”他丝毫不为所动,良久在我耳边喃喃道:“花真香。”随后便晕了过去。我勉强扶起他的身子,才猛地发现,黑衣全湿,流下的是血水。
何子俞受伤严重,胸前的刀疤深长而狰狞,我做了简单的处理之后,便下山找了熟识的大夫来看。大夫眉眼沉重,似是犹豫了良久,终于动手救人,走的时候却意味深长道:“九儿,这人留不得。”
我道了谢,对大夫道:“九儿谨记。”
我娘亲过世得早,爹爹身子弱一年之前便撒手人寰了,我一人待于山林之中,时常收留晚归的人,众人便都对我有一丝敬重。我暗自想,这大夫所言怕也不是虚假,只是如今这人生死不明,我又如何狠得下心。
何子俞在榻上睡了三日才悠悠转醒,眼中是满满的戒备与冷漠。我突然手忙脚乱,不知该如何是好,最后索性将药放在桌上自己退出了屋子。
何子俞的淡漠让我们的相处较为尴尬,我絮絮叨叨,他一言不发。我手忙脚乱,他冷眼旁观。我煮水煎药,他便皱着眉看屋外的粉梨,却不似从前冷淡,反而目光灼灼。
我与何子俞相处的那一个多月,若不是他说了“花真香”那三个字,我真以为他是哑巴。
直到那日,何子俞的伤已经差不多大好,我上山采药,初晴的天气却又猛地下起了雨。我背着篓子在树下等雨停,何子俞便撑着伞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脸色微微泛红。
我突然心情大好,弓着身子钻进了他的伞下,侧着脸看他。他被我盯得不好意思,将伞放在我手里便转身欲走,却被我喝住:“我手忙不过来,你帮我撑。”何子俞放开的手重新抓住了伞,并将我肩上的篓子放在了他的肩上,看着我手上各样的花花草草,微微皱了皱眉。
纸伞斜撑,我看着他的侧脸缓声道:“既是我救了你,你以身相许可好?”何子俞的身子略微僵了僵,良久不言语。我噘噘嘴,却突然听他道:“姑娘一人生活足矣,用不着我。”
我脚下一滑便栽了下去。
何子俞后来背着我回了家,我在他背上睡得昏天暗地。
宜君城多雨,何子俞走的那天,天色阴沉,粉梨低垂。我站在院子里看着他一步一步下山,随后不知所终。
何子俞走的时候对我说:“多有叨扰,后会无期。”我看着他差点流了眼泪,言语委婉:“不可以再见到你了吗?”
何子俞没有答话,带着我给的那把伞,走出了城。
如今,时隔一年,四目相对。何子俞,这可能算你说话不算数?
我双手叉腰走到他跟前:“国主怕是赶路也饿了,你帮我去烧饭吧。”何子俞烧饭轻车熟路,技法娴熟让我自叹不如。
国主带着众人姗姗来迟,我和何子俞恭敬行礼,国主却是意外的和善:“朕听何侍卫说,你这院里凉爽安静,花香景美,朕便前来叨扰几日,姑娘可介意?”
我慌乱言语:“民女不敢,国主言重了。”只是,何子俞,我可不可以自作多情地认为你是想见到我,所以给国主出了这么个馊主意。
国主一行人很快填满了院子,除了何子俞紧皱眉头,脸似冰雪外,其他人都充满新奇,嘴角含笑。
夜间微风,我了无睡意,站在院子里发呆,何子俞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悄声道:“对不起。”我莫名,转身欲问,他却已走远,形单影只。
何子俞在很久之后跟我说:“落九,你院子里若是没有那棵梨树该多好。”我只笑,不言语。只是何子俞,若是你最初就喜欢我,那该多好。
国主并不像世人所言的那般动辄杀人,性子暴躁,反而脾气温和,儒雅淡然。闲下心来便要我煮茶给他喝,我在一旁煮茶,他便立在院子里描画,画上的女子似我又非我。偶而兴起也会问我:“好看吗?”endprint
我恭敬而言:“国主用心而作,又怎会不好看?”他看着我笑,笑中苦涩难言,仿佛藏了很多心事。我突然明白,或许身为一国之尊的他于身于心都有些许难言之痛,而这些痛,偏生不能诉于他人。
我倒了茶水给他,下意识道:“有些事情,就像饮茶,总是先苦后甜,国主总会尝到其中的甘甜,莫要放弃才是。”
气氛猛地僵住,我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忙跪下认错,何子俞与众人也同我一起跪下。顿了良久,国主却突然道:“你煮的茶甚合朕意,等这夏暑过了便随朕一起回宫伺候吧。”
我愣住,久未答话。旁侧的何子俞却突然道:“落九姑娘生于山野怕是伺候不好国主,还请国主三思。”
国主却突然怒意滋生,站起身来看着我道:“传令下去,秋落九伺候独到,甚得朕心,即刻封妃,回宫行册封大礼。”
我愣了又愣,斜眼瞟见跪在旁侧的何子俞,他仿佛在极力隐忍什么,可是终究未发一言。院子里传来尖细的声音:“是,老奴遵旨。”
夜半细雨,我撑着伞透着屋里的烛光看落花,洋洋洒洒落了满地。我弯腰欲拾,却被何子俞抢先一步,他放了花在我掌心,良久喃喃道:“宫中阴险难测,万事小心。”我弯了唇角笑:“不是还有你吗?”
他顿了顿言:“因为有我,你才会更加难。”
我思索他说的话,抬头却发现,除了掌中落花,我身侧再无其他。
入宫那日,遇上了罕见的艳阳天。都城的牡丹雍容华贵,满香盈袖。
我看着高高的宫墙,青砖白瓦,天高云淡。我本来是可以不遵从旨意的,毕竟国主是不会随意取人性命的,我只是想,若是入了宫,就不会再也见不到何子俞。
只是,如今对着这深深宫苑,我怕会埋葬了我对何子俞满满的深情。
册封大典如期举行,红妆盛宴上我第一次看见伊水公主——国主最宠的妃。她发丝松垂,散散地绾了发髻,白衣穿得随意,衣带尚未系好,眼眸微垂,一脸的无精打采。
我酌了酒水敬她,她毫不在意地饮了满杯,末了言语:“你们国主的眼光越来越好,如此美好的面容,倒教我艳羡不已呢。”
我微微低头:“娘娘言重了。”她弯着唇角笑,似乎隐了一丝心伤,随后便离了席。我想,既是如此,让国主爱而不得,无可奈何的便是她了,若不然怎会允其如此无礼。
只是我始料不及的是,原来何子俞也早已许心她人,不偏不倚正是国主所钟情的那人。
华服厚重,压得我喘不过气,未等到国主入院,我便换了衣物。国主踏着厚重的步子推门而入的时候,我头一次觉得心下恐惧。
国主嘴角微扬:“你这么早便换了衣物,可是等不及了?”我脸色突然灼红,不知如何答话。顿了良久,他便径自上榻和衣而睡,挪了半榻给我。我忐忑躺下,良久旁侧传来平稳的呼吸声,我侧脸看他,面容平静,却莫名让人觉得心伤。
国主日日留宿我宫中,我一时荣宠至极,各个宫苑的妃子便都前来问安。宜秋宫一时门庭若市,我却从未见到伊水公主。
那日午后饮茶,众妃子七嘴八舌,其中一个突然道:“国主早该将伊水那个贱人打入冷宫了,整日跟何侍卫不清不楚,国主也真能忍。”
我手中的茶盏一抖,冷着声音问:“这何侍卫是哪个?”众人一时安静,方才说话的人抖着声音道:“便是同国主一起接娘娘回来的何子俞何侍卫。”
我手中的茶盏猛地跌到了地上,我似乎在一瞬间明白当初国主为何对何子俞充满敌意。
当夜有雨,我拖着裙摆找到何子俞,他慌忙撑了伞走到我跟前,我看着他一字一句道:“你喜欢伊水公主是吗?”他愣了许久,点了点头。我心下伤悲,继而道:“那我喜欢你,你知道吗?”何子俞良久道:“知道。”我看着他,这从前的种种,原来不过是我一厢情愿。我转身离开,既是你喜欢他人,又为何不告知我,留我这一场空欢喜。
我央国主将从前院子里的那棵粉梨移了过来,快至秋日,树上已经零零散散挂了几颗果子,我便待在院子里看书刺绣,再不踏出院门半步。国主虽日日前来,却也只是陪着我发呆,二人坐于院中,不言不语,时光便倏忽而过。
李公公传皇上旨意要我去伊水的清月宫时,我正在绣一对鸳鸯,手一抖便扎在了指尖上,生疼。
伊水躺在榻上脸色惨白,国主脸色阴沉地看我:“你哪来的胆子,敢给她下毒?”我突然想笑,还未及答话,何子俞便踏着急促的步子而来,尽管神情隐忍,我仍旧可以看出他的焦急担忧。眼光扫过我的那一瞬,他的面容寒冷狠厉。
我微扬嘴角:“我只不过看不惯伊水的有恃无恐罢了,她若是死了,我抵命便是。”国主突然大怒,抬手便是一巴掌:“禁足宜秋宫。”我抬眼看何子俞,他眼神淡然,我轻声言:“臣妾遵旨。”
初冬起雪,宜秋宫便更显冷清。我立在院中看雪,洋洋洒洒落了院中梨树满怀。身后突然传来声音:“若是当初,你院子里没有这棵梨树,我便不会寻到你的院子,也不会有现今这许多事。”
我微微发愣,顿了良久道:“宜秋宫这似冷宫之地,何侍卫还是少来的好。”我转身欲走,却被他拦住:“可否陪我喝一杯?”
我挑唇笑言:“何侍卫当时那般恨我,我怕酒里有毒。”他轻声笑:“我本来欲带伊水走,离开这乱世纠葛,只是她不愿,我便只能护着她。”
我伸手接雪:“我本来也不想入宫的,只是你在这里便来了。”何子俞良久不言语,末了道:“我不值得。”我转身入了屋,关了门。
只是此后每日,何子俞都会来看我,有时只言片语,有时一言不发,我就这样恍恍惚惚过了一个严冬。
院里梨花开的时候,国主突然驾临,我恭敬行礼,他拉起我:“伊水说是她自己吃坏了东西,她宫里的人受人指使才咬住你不放,是朕糊涂。”我笑言:“谢国主明察。”
宜秋宫重新繁闹起来,又变回从前的模样,只是何子俞却再也没有来过。
那日暮春有雨,国主染着湿意而来,手里拿着酒瓶,脸色熏红,意识却清醒得紧。他问我:“落九,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为她金戈铁马,为她覆国屠城,许她百般荣宠,而她终究只对着旁人笑?”endprint
我叹气:“或许有些事情,说出来会更好。”
大宣十五年,还是个孩子的国主随着先皇去南皇国朝贡,彼时大宣尚弱,国主与先皇虽为大宣之主,却仍是不受厚待。国主那日实在受不了众皇子的欺负,找了个角落,看四处无人便号啕大哭。
伊水公主递给他手帕的时候,他呆呆愣着,忘记了接住。伊水便抬手擦干他脸上的泪,他怔怔地抓住女孩的手:“你是谁?”
伊水笑得美好:“我叫南衣,南皇国三公主。”国主猛地甩开她的手:“才不要你可怜我。”伊水却看着他的窘样笑,良久道:“南地多民谣,我想学北方《诗经》,你可以教我吗?”
国主虽万般不愿,可毕竟伊水看到了他的困窘样子,若是传了出去,那他可就颜面无存了,于是极不情愿地答应了伊水。伊水倒也好学,每日天微亮便来到他的院子,直到夕阳微垂才走。
伊水本叫南衣,国主却讨厌南姓,便私下叫她伊水,取自“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伊水当时便歪着头问他:“你为我取这个名字,是喜欢我吗?”国主便突然羞红了脸,吞吞吐吐,语无伦次。
国主离开那天伊水没有来,他留了字给她,上面写“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此后二人再无相见。国主在先皇去世后接手大宣,励精图治,发挥大宣的地理优势,在几年内将大宣发展到可与其他两国相匹敌的地步。
国主在大宣昌盛之后,修书求亲三公主于南皇国,却被南皇国主拒绝,反而许了三公主南衣给了邻国的皇子。国主一时怒极,率领大军一路南下,南皇国多年未战,又自诩甚高,国主几乎毫不费力便把南皇国打得支离破碎,随后硬生生接回了伊水和相伴伊水左右的何子俞。
毕竟亡了家国,伊水即使爱他也不能不恨他。更何况何子俞与伊水共了生死,伊水又何须再爱他。
我看着渐渐熟睡了的国主,心下凄凉,就像何子俞的突然到来坏了我的宁静一样,我和伊水都是始料未及。
秋日初至,国主兴致突起,率了众人去南山打猎。
我与伊水同乘一车,她自始至终都未言语,但是偶尔扫眼看她,她的眼光总是无意地停留在国主身上。我突然有些感伤,要有多强大,才可以对一个人爱不能爱,恨不能恨。
夕阳西垂时,众人带了猎物归来,将军扛着奄奄一息的老虎拔得头筹。国主拍手叫好,正欲赏赐,老虎却突然像疯了一般,朝着我和伊水扑来。
我头脑空白,心里念的全是再也见不到他了吗?见不到何子俞了吗?
国主眼疾手快,又离伊水较近,便一把扯过了她,我呆愣着看着老虎朝我扑来,缓缓闭上眼。何子俞,若是这样,再也见不到你,也好。
耳边传来伤痛难忍的闷哼,我睁眼便瞧见何子俞拔剑刺入老虎颈间,而他的后背,鲜红满布。我看着何子俞朝国主跪下,口中道:“微臣护驾不周,恳请国主责罚。”随后便倒了下去。
何子俞躺在榻上,高烧不退。我看着旁侧立着的国主:“让我照顾他几天,随后任由你责罚。”国主甩了衣袖,推门而出。
我微微笑,伊水明显是喜欢他的,只是不敢罢了,这宫中怕也只有国主这傻子自己看不出来。我抬眼看榻上躺着的人,心里喃喃,你这样不顾性命,我是不是也可以认为,你是有一点喜欢我的?
何子俞养伤的那段日子,便再也无人前来打扰,我和他待在宜秋宫,仿佛天地万物,只剩下我和他。
转眼又一年岁,院子粉梨轻开的时候,何子俞告诉我说,他小的时候,他家的院子里便种了一棵粉梨,他爹爹去世得早,留下了孤儿寡母。那年深秋,家里没了粮食,他和娘亲便以此为食,救了命。因此他对粉梨的味道异常敏感,那日被人追杀,若不是闻到了这个味道,也不会寻到我那里。
我看着他笑:“早知道我就不种树了,便也就不会遇见已经喜欢上别人的你了。”何子俞看着我皱眉,良久喃喃道:“你真不该遇上我。”
我抬手摘花:“可已经遇上了,不是吗?若是可以的话,你便带着伊水离开吧,不然对谁都不好。”何子俞看着我良久,点了点头。
何子俞伤好了之后,宜秋宫便恢复了从前的模样。我挨了板子从国主寝殿出来的时候,何子俞看着我,目光里透着说不出的复杂。
从一开始,国主与我都不过是聊得来的朋友罢了,他大概也知道我喜欢何子俞,所以才立我为妃。我也知道他心里有伊水,所以不怕他逾越。那日挨板子,也不过是我对他说:“既是伊水如此恨你,倒不如放她走。”
国主一时气急,赏了我几板子。
何子俞半夜前来看我,他说:“八月十五,宫中热闹,我想带伊水走。”我微微笑:“这样也好。”
何子俞走时,递了药丸给我。他嘱咐我,这是龟息丸,届时可让国主服下,到时国主假死宫中大乱,便不会有人注意到他们逃走。我拿着手中的药,看着何子俞一步一步踏出宫中,或许此后,都不复相见。
那夜月明如水,宫中为庆中秋,到处莺歌燕舞。伊水待在宫中一步不出,国主无奈便领了我去庭中赏月饮酒。
我看着国主吃下混了药丸的酒,呆呆地看着伊水宫殿的方向。何子俞,我也只能帮你到这儿了,如此,或许对我们都好。
我迷迷糊糊正睡着,被嘈杂声惊醒。宫中哀声连连,我看着到处逃窜的人,一时不知所措。
何子俞穿着冰冷的铠甲,一步一步走近我,良久对着下人道:“皇上驾崩,娘娘禁足宜秋宫。”我看着何子俞,怔怔地愣了神,良久道:“我想亲手葬了他。”何子俞犹疑了许久道:“由你葬了他也好。”
我头脑空白,跌跌撞撞回了宫。
何子俞在深夜踏门而入,我坐在墙角发呆。何子俞把身体僵硬的我抱到榻上,挨着我的身侧躺下,告诉了我许多关于从前的事。
何子俞与伊水其实是兄妹,何子俞是南皇国的皇子,本名南俞。打小不受宠爱,那年他与母妃在深宫挨饿,饶是院中梨果也接济不住,幸好三公主路过救了命,于是何子俞从此便常伴公主左右,算是报得一饭之恩。
何子俞随着公主来大宣,为隐藏自己与公主的关系,便让众人以为他爱慕公主,掩饰他们报仇复国的目的。何子俞当日给我的并非什么龟息丸,而是毒药,动饮辄死。endprint
何子俞说,在遇见我之后,他从来没有那样渴望过尽快复国。从国主查出他多日藏身的地方前去避暑,到他招我入宫为妃,再到后来禁足宜秋宫,挨了板子。何子俞说,他从没有那样想要立刻杀了国主。
何子俞末了看着我言:“若我说最初便是喜欢你的,只是不敢罢了,你会信吗?”我不答话,良久,他起身出了门。何子俞,如今我到底能信你几分?
大宣国三十五年,八月十五,国主薨。南皇国五皇子南俞率南皇国余部,与有大宣军队兵符的伊水公主里应外合,迅速入宫为主。九月,大宣灭。
我仍旧被禁足宜秋宫,突然想起从前和国主一起在院中发呆的日子,他虽然有时糊涂,却到底是为了伊水。可是何子俞,你如今借了我的手亡了我的国,又怎能奢求我对你一如当初?
何子俞每日都会抽空来陪我,赏赐颇丰,荣宠至极。我仿佛看到了当初伊水的样子,我与伊水不同的是,她不敢爱,而我不想爱了。
伊水在某个午后踏着冬雪而来,她看着我淡淡道:“宜秋宫的雪景果然是美,怪不得他会来陪你看,一冬又一冬。”我轻笑:“国主与我,只不过是谈得来的朋友罢了,公主若是还爱的话,便就在来年八月十五在这院里为国主多多祈福吧。”
伊水有一瞬的怔愣,随后言:“我当初害你,你不记恨?”我拉了拉身上的衣物:“若是你当初害死了我,怕如今大宣还在呢,我感激你都来不及。”
她扬唇微笑:“既是如此,宜秋宫可否借我,自此岁月悠长,便可与他相伴左右。”我轻轻笑,随后点头。
何子俞在国家刚刚安定后,不顾众臣反对便行了大礼,封我为后。我站在大殿上,脱下鲜红的外衣,一字一顿:“贱妾乃前朝遗妃,担不了如此重任,国主三思。”
何子俞终于大怒,甩袖而去。
我一人待于宫中,冷冷清清。来年粉梨轻垂的时候,何子俞把酒而来,他问我可是厌倦这深深宫苑?可是恨他?
我在这许久之后,第一次抬眼看他:“我不愿厌倦,也不愿恨,所以你让我离开好吗?”
何子俞看着我良久,最后叹了气离开。
我回到宜君城的时候,天下起了雨,山脚下一人白衣席地接我。我看着他,突然有种想要哭的冲动,旁边的苏公公躬着身子道:“国主每日都在等娘娘回来,以谢娘娘救命之恩。”
我看着国主,跪地而言:“落九覆了国家,还请国主责罚。”他伸手扶我:“我早已厌倦了宫中生活,如此闲云野鹤倒也自在。”
我看着他,挑唇轻笑。当初何子俞给我的药丸,我到底放心不下,毕竟国主与他深仇大恨,所以私自找了太医要了真正的龟息丸。后来真相大白,我便让苏公公先找个安全的地方等国主苏醒,之后可以卷土重来,平定叛乱,收复大宣。
只是却不知国主为何迟迟不归,现在想来,怕是厌倦了整日繁忙劳累的日子,也或许是怕再见到伊水,又是一场生离死别。如今这样活着,毕竟是好的。
大雨忽起,我抱着未卖完的纸伞欲回家。国主一身白衣缓缓而来,挑眉笑言:“今日生意不错啊?”
我轻笑:“托了国主的福。”他敲了我的头:“再胡乱说话,打入冷宫。”我看着他笑,他扶起我:“走吧,雨越发大了。”
我听见旁侧路过的人轻言:“果真金童玉女,般配得紧呢。”
我看了看身侧的国主,我与他终究只能是朋友之义,他心里的人住在深宫,心心念他。我心里的人坐于龙榻,励精图治。
我与他,何谈金童玉女,不过同是天涯沦落人罢了。
雨意渐浓,山上雾气乍起,国主提笔作画,墨迹晕开放了一株清莲,他提笔勾勒,对着我言:“山上杏花又开,便以此收笔。”
我轻笑,随后执笔题诗:“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endprin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