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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太上老君宴请众仙,庆贺他又炼出绝妙仙丹,各路小仙纷纷慕名而来,场面好不热闹。
神仙的筵席定是天珍海味应有尽有,我已经等不及要好好饱餐一顿。扑扇着乌黑的羽翼,我躲在率兜宫门外一株瑞草后,伺机浑水摸鱼溜进去。
真是天助我也,天边有一片黑压压的云团忽忽悠悠飘了过来。我死死盯着,生怕错过这绝好的掩人耳目的机会。
走近了,看清来人的长相,我开始后悔来这里蹭吃蹭喝,恨不得瞬间化作空气。
那是俞翔大人。时隔近百年,他还是风华少年的模样。只是不知,往昔最爱雪白的他,怎的披了一袭黑色团纹棉袍,连身后的一队侍从也都黑衣加身,喜庆的气氛被渲染得有些沉重。
他轻轻荡起的柔顺金发随意地绾起,他有狭长入鬓的眉,那一双灵动清澈的眸子却看向了我的方向。
我回过神,使劲缩了缩身子,翅膀都卷在胸前,折得生疼。可我宁愿疼到心口,也不想让他看见我如今落魄的模样。
正思忖着,我依靠的那丛瑞草竟霎时间枯萎,恰好暴露出我这么黑黑的一团。
他好听的声音倏地响起:“把这鸟儿带回去吧,看着怪孤单的。”他还是那般霸道,不容反抗,只是嗓音有些沙哑,像是有些疲惫。
两个侍从急急忙忙赶过来,生怕耽误了入殿的时辰。俞翔向来更喜手脚麻利的跟班。
天晓得,我多想扑扇翅膀飞走,奈何我根本是个飞不起来的拙鸟。眼前天旋地转的,我被抓进了一个金丝笼里,晃晃悠悠地被送到俞翔大人眼前。
他眼底有一刹那的水光潋滟,随即化作波澜不惊,拧着眉道:“小家伙,你为什么流落在此啊?”
失落席卷而来,也是,他怎会还认得我,这般丑陋的我。我不敢开口,怕我的声音勾起他不必要的回忆,只装作傻鸟似的,胡乱扑腾膀子,拼了命抓挠着鸟笼,无视他的问话。
他温润如玉的面孔渐渐远离我的视线,深深望了我一眼,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徒留我蹲在笼子里,听着拎着我的小丫头埋怨我太沉,埋怨这么华丽的鸟笼却用来装这么一只来历不明的鸟儿,还埋怨俞翔大人近来总是捡回各种黑羽的鸟儿养在殿里,累得她们照顾不过来。
我听得云里雾里,望着俞翔大人略显萧索的背影,只觉眼角有些湿,像是迷上了层层水雾。
半晌,来到了太上老君的宫殿。老君见到俞翔大人驾到,突然脸色一沉:“俞翔,这次的仙丹可是耗费了本君不少功力,那都是我的心血啊。倘若你还偷吃,本君定不念旧情,把你告到玉帝那里去,连同上次的账一起算!”
俞翔大人那得有多不像话啊,才让平时沉稳庄严的太上老君气得直跺脚,白花花的胡子都歪了。
俞翔大人清浅一笑,余光瞟我一眼,转而一脸迷茫,委屈似孩童:“老君,俞翔何时偷吃过你的仙丹?”
扶额,俞翔大人装嫩的功力还是不减。太上老君见他可怜反问的模样,倒还纳闷了,细声细语道:“那丹药竟还有其他作用?也罢也罢,就当本君给你炼糖球了。”
俞翔大人粲然一笑,比这宫里那些稀有的千层芙蓉还美,大方落落,美得不可方物。惹得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花仙都痴痴地望着他,挪不开眼。
这倾城一暖的笑容,曾经对我不止一次展露过。我心口一紧,把头拼命压低,埋进羽毛里。
那样光鲜的俞翔大人,再不是白灵一个人的了。
白灵这个名字是俞翔大人为我取的。
他说我这一身纯白的羽毛是上苍的恩赐。他说我晶莹剔透的红色瞳孔,是世间最灵动无瑕的眼。
百年前那些纯粹美好的小日子里,我是俞翔大人豢养的白羽雀。俞翔大人是千鸟仙岛的上仙,他的一滴血,便让我渐渐有了灵识。
那一张初入我眼帘的容颜,激起我心里的团团涟漪。
趴在他宽大的手掌里,我浑身暖暖的。我眨巴眨巴圆鼓鼓的小眼睛,看他浓密的睫毛投射出的阴影,高挺的鼻梁贴近我的白色羽翼。他的桃花眼笑眯眯的,抚摸着我的羽毛道:“好美的小家伙。”
从那以后,我总随着他在天地间来来往往。他领我去看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江水,让我见识了如他碧色瞳孔一样的碧波荡漾。他领我去看瑶池的琪花瑶草,让我如同浸在充盈着他的气息的怀里。
那时候,懒洋洋的我不愿修行,更喜日日趴在他肩头,能看得远一些,能离他近一些就知足。
他却急了,扯着我的翅膀大喊大叫:“白灵,你给我好好修行,不然谁照顾我衣食住行。那些小崽子没一个勤快的,本大人已经好几天没穿上一件像样的衣服啦!”
我吓个半死,只好乖乖修行,五百年脱胎,五百年换骨。难以忍受之时,想着俞翔大人的笑容,便觉不疼了。
皇天不负有心人,我终于能化成人形。我学着俞翔大人的模样,将三千青丝绾起一个松松的云髻,换上一身烟罗轻纱衫。铜镜里映出我的模样,那个亭亭玉立、白衣胜雪的女子,竟然就是我。
俞翔大人从天庭归来,刚踏入大殿的门槛,便惊到了。他把我从头到脚,从脚再到头反反复复看了好多遍,然后笑嘻嘻地扑上来,抱着我就开始转圈,转得我眼花缭乱。
俞翔大人这般闹腾,我是万万没想到的。
他领着我偷偷去摘别家仙人的长生果,看我细细咀嚼着便欣喜若狂;他教我将墨调和得浓淡均匀,然后用毛笔蘸着写下他的名字;他偏要为我描眉画翠,罢了淡淡地问我,画得深浅可还好。
可惜那些只属于我俩的日子一去不返。如今的我,羽毛焦黑如碳,也不能再展翅飞翔,丑陋的模样更不敢示人。
一梦百年,这是一个冗长又让我窒息的噩梦,醒来的时候,正撞上鸟笼外俞翔大人惊奇的目光。隔着冰凉的鸟笼,像是隔着天地。
他皱眉,轻声呢喃道:“总觉得你长得像谁,可是又记不起来。”他陷入了沉思,有一缕金发顺着肩头滑下,扫过我的笼子,久违的他的发香。
原来他已将我彻底地遗忘,薄情至此。我却悲哀地发现,自己竟还记得他的味道,他的喜好,与他有关的一切,都烙在我心里,挥之不去。endprint
甚至在那些没有他的日子,我过得浑浑噩噩,我们一起路过的那些风景,我独自走了很多遍。每到一处,我总会学着他的模样,误以为,自己便是他。如今阴差阳错重新回到他身边,我的眸子竟才清凉了些。
一言不发,我往角落里使劲儿缩了缩。
“小家伙,别害怕,在我这里管你好吃好喝。如果你想成仙,我便喂你一滴我的血可好?”
他的善良又泛滥开来,多么熟悉的场景,我合上眼帘,凉意从心底滋生。
承风殿还是那般热闹,只是我没看到映月,那个傲娇的女子,曾经扬言要做这承风殿女主人的女子。
那些俞翔大人豢养的小白鸽也都换作了乌鸦和黑雀。
没等我看够这熟悉的地方,就听远处吱吱喳喳叫起来:“白灵,白灵,我就知道你会回来,我就知道你不会真的舍得离开这里!”
是雪苍的声音,他一路小跑过来,打开鸟笼,把我抱在怀里揉搓开来,还不忘咕咕叫了两声。那是杜鹃最愉快时会发出的鸣叫,雪苍就是一只紫杜鹃,跟随俞翔大人也很久了。
我喜极而泣,当初没白交这个朋友:“雪苍,难得你还记得我。”
“当初我说无论你变成什么样,这承风殿都不会有人嫌弃你,你却一声不响地就消失了。我还说呢,等你哪天回来了,定要拍打你两下,才能解气。”
他噘着嘴,像是真的生气了,我刚想跟他求饶,便被俞翔大人揪着翅膀,狠劲儿抢了过去。
俞翔眼里满是不乐意,狠狠盯着我,像是要生生吃了我一样。我有那么一瞬的恍惚,曾经的他,也是这般醋意漫天,不许我和雪苍亲近。一次见雪苍和我坐在月下谈天,他气得好一阵不愿理我。
回过神儿,俞翔大人拎着我,在他眼前晃了晃,唇角微弯,笑得奸佞:“我还以为你就是个不识数的小畜生。怎么?你们认识?”
他转而询问雪苍,雪苍偷偷翻了个白眼:“大人贵人多忘事,我是和白灵熟识,不过不及大人你。当初你们可是形影不离的呢,如今白灵变了模样,你便认不出,说出去还不让人笑话。”
我展开翅膀使劲拍了一下雪苍,恶狠狠地啐了一口。这小子,还是爱嚼舌根,爱替我出头,殊不知我有多么不想俞翔知道我就是白灵。
谁知俞翔瞟了我一眼,把我塞回雪苍怀里,一声不吭就离开了。他的背影被臧黑的长衫勾勒得愈发清瘦萧索,我不忍再看,直往雪苍怀里猫。
“雪苍,他已经忘了我,如今有映月陪着他,定是幸福极了。”
雪苍嘟了嘟嘴:“那女人怎么配得上大人。当初你离开后,大人拉着映月回了南海。南海仙翁羞愤难当,把大人擒在吊月台上,任海鱼咬食了一天一夜。”
那时候我已经离开了承风殿,殊不知后来竟发生了这么多事。我呆呆地听着,浑身疼痛难忍,如同被咬食的是我,缓缓流出两行泪,顺着面颊滑进嘴里,无比咸涩。
“我和太上老君赶到那里的时候,大人已经气息奄奄。还好,南海仙翁给了老君面子放了人。老君把大人带回了宫,为大人疗伤,整整一月,大人才能行动自如。大人回来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不喜白,倒是对黑色情有独钟起来。”
“雪苍。”我叹息着,打断他如滔滔江水的话,“把我放下来吧。我想去看看他。”
落地后我摇身一变,化作女子的模样,摸摸自己不再姣好白皙的脸颊,咬了咬唇。
俞翔一定又去了曜山看夕阳,那是他最爱的地方。整座千鸟岛一览无遗,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尽收眼底。
我自他身后出现,看着他迎风而立,修长挺拔的身子刚好把我淹没在背影里。
“你叫白灵?”他开口,我却宁愿我不是。
“抱歉,我真的不记得,怎么会一点也想不起。”他像是在责备自己,我愈发难过。我再也忍不住,伸出手臂拥住他。那单薄的身子被我狠狠揽住,连他加剧的心跳,我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一只手覆上我的手背,一股暖流袭来,游走在我的心我的骨我的五脏六腑里,像是要融化了我。
“别再离开我了,可好?”
他说得沉重又认真,我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大人,这一次你需要我多久?会不会还像百年前一样,腻了烦了便要我离开?
我问不出口,只因不争气的我,怕扰了这烂漫的好气氛。见了心心念念的人儿,便舍不得离开。
俞翔大人,白灵回来了,这次,再也不离开了。
映月是南海仙翁的女儿。
当初映月大婚,嫁的是东海龙子。俞翔受邀参加婚宴。
临去南海那天,我为他整理衣襟,还嘲笑他:“俞翔,你都几千岁了?后生可畏啊,人家都谈婚论嫁,眼看就生小龙子了,你还在这孤家寡人呢。”
他被我说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着急什么,本大人这么玉树临风,还愁没人愿意嫁给我?到那时我会用世间稀有的天蚕丝,为我的新娘绣最美的衣裳。”
他边说边打量我,伸出手像是在量尺寸,我唰地羞红了脸。他浅笑道:“最美的嫁衣,才配得上最美的人儿。”
他眼底的温柔缱绻,碎了我的心。那满脸写着的情意再清晰不过,让我恨不得与他纠缠生生世世。
出门的时候,我懒得打扮,就化作鸟儿趴在他肩头。婚礼到场的仙人小妖众多,俞翔却是最耀眼的一个。
新娘立在亭中央,捏着衣袖,跺着脚,不知是紧张还是什么。
听周围有人低声议论,说是那东海龙子天生有些残缺,估计映月姑娘这婚也是结得不情不愿。
我的肚子咕咕叫起来,还好事先把吃食藏在了俞翔衣襟里,等我用嘴叼出来,他才知晓。
“砰”一声,俞翔捏着指头弹了我的脑袋一下:“就知道吃,还往我衣服里藏,真是把你惯坏了。”
明明是责备的话语,可他还满是宠溺的语气:“吃吧,吃吧,别吃撑了就行,我才懒得擎着你。”
我扑扇了几下翅膀,开始狼吞虎咽。大概这一幕很戏剧性,才惹得周围的人笑成了粥。
新娘闻声,掀起了盖头,看过来,眼冒金光。没等新郎来牵手,便径直走到俞翔大人跟前,指着他的鼻子,对自己父亲说道:“我才不管你们是不是订好婚约,反正今天我出嫁,就嫁他。”endprint
东海龙子气炸了肺,南海仙翁使劲儿赔不是,却也无济于事。真是闹腾了好一阵,好好一场婚事被映月彻底搞砸。
俞翔一头雾水,来不及多想,拽着我的小腿便要先走为上。谁知南海仙翁掐了个诀,把俞翔和我都困在水雾里,怎么走都是在原地徘徊。
俞翔急了,把我扔在他背上,化出巨大的金色羽翼,盘旋而起,不怒自威,俯瞰整个南海。
那天我才知道,原来他的真身是金凤凰。
映月连哭带闹,南海仙翁无可奈何,走了个东海龙子,总不能连俞翔也逃掉,岂不是太丢人。他只好不甘示弱,非要将俞翔拿下。
俞翔将我安置下来,给了我一个明朗的笑容,他说,你放心。
可事实是,俞翔千年的修行终抵不过开天辟地来就称霸一方的南海仙翁。我眼看着他连绵天日的羽翼被生生撕裂,遍体鳞伤,随风翻飞在半空中,已经难以自控。
我哭嚷起来:“仙翁仙翁,俞翔大人答允便是了,别再打了。”
俞翔瞪大了眼望向我,终于失去了所有的力气,飞回我身边,化作人形瘫在我怀里。
他嘴角的血红得刺眼,我看见我的整个脚背瞬间浸没在血水里。那一袭原本好看的天青色的袍子破败不堪,这是我一针一线悉心为他缝制的。
他攥着拳,关节泛白:“白灵,为什么答应他,为什么?你明知道我……”
我轻轻掩住他的嘴唇,示意他不要再出声。
俞翔,倘若你自此难以驰骋在天地间,白灵一个人生不如死,你可知道?白灵宁愿你遂了他人所愿,白灵宁愿成全你们这一对璧人,白灵宁愿伤的是自己。
可是这些,我一句没有说出口。我抹掉眼泪,撕心裂肺,却笑靥如花:“大人,你的年龄早该娶妻了,映月姑娘正合适呢。”
一语掷地有声,俞翔眼里熊熊燃着的光芒瞬间熄灭,他强撑起身子,轻轻推开我的手臂。他可知道,我已心如死灰。
“好,我娶了她便是。”
映月出现在承风殿的时候,雪苍甩了个臭脸不肯侍候,絮絮叨叨地埋怨着:“这是谁家的姑娘,没羞没臊的。”
映月不理会雪苍,直奔我而来。她笑得很冷,细长的眼更显妖娆。她凭着自己高贵的身份,在我面前趾高气扬,我却学会了无言以对。
“你一定巴不得吃了我吧,因为我抢了你的心上人,别以为那日我什么都没看见。俞翔如今受伤未愈,全由我照顾就好,你离正殿远一点。”
我抿着嘴唇,看着她扬眉而去,一路招摇过市,恨不得告诉承风殿所有的人,她就是女主人。
我没时间去想她到底多霸道无良,哪个女子不想嫁个芝兰玉树的好男人。我一直想着的,是俞翔。
俞翔昏迷不醒,映月派人守着不许我踏进宫门一步。我站在宫外望眼欲穿,来回踱步不下千次。
那般心如刀绞的感受,使我恨不得一头撞死。为何自己当时还犹豫,就该在他们打起来之前就妥协的。我却还抱着一丝希望,妄想我们还有未来。
雪苍见我揪心,带着我偷偷溜进后殿。那么狭小的一条缝隙,我只看到俞翔苍白的脸,紧闭的眼,狠狠咬住的牙关。
我抓着窗框,指甲划出一道道印痕。心裂开的那个伤口,我清晰地感觉到,血一滴一滴地流成了河。
雪苍将我冰凉的手从那些划痕上拿开,有星星点点的血丝渗出。他忧心忡忡地道:“我替你不甘,早知道那是场鸿门宴,就不该让大人去。”
“雪苍,别再讨厌映月姑娘,否则你们如何能一起照顾大人。”
雪苍埋下了头,我权当他听进去了。
眼看映月稍作离开,我化作鸟儿,从狭小的缝隙挤身而入。怪自己太贪吃,身子胖得不行,两扇窗又不活动,把自己挤了个半死。可这些,又怎比得上俞翔身上的疼痛。
我悄悄来到俞翔身旁,落在他床头,好想抚平他的眉,却不能化成人身,怕惊扰了守卫的人。
他浑身的纱布触目惊心,我听见他轻轻唤我的名字,气若游丝,每一声,都化作利刃割在我的心口。俞翔,你拼死挣扎,是我难以承受之重。
怕是渴了吧,他嘴唇有些许的干裂。我飞到搁置在一旁的茶杯里,一头扎了进去,用喙含着水送进他嘴里。
我伸展开丰满温暖的羽翼,覆在他胸口,听着他平稳的心跳。多想赖着不走,一眼万年。
突然感觉到他的抚摸,抬起头凝望出声的他。他微睁开的眼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傻丫头,我没那么容易死。”
我不敢出声,怕这都是梦境。他看着我委屈的表情,无奈笑道:“我就知道,你不会轻易把我拱手让给别人。你这个坏丫头,贪得要死。”
我拿喙啄了下他的脸。倘若你理解,这个印记,便是我全部的心意。
好景不长,映月回来了,手里捧着什么,还叨咕着:“感激我吧,这可是奇药。若不是本姑娘向父亲求来,看你怎么是好。”
我稍有安心,踮起小脚,轻轻飞了出去。临走的时候,我告诉俞翔:“先养好身子,再从长计议。”
可我不知道,那便是我轰轰烈烈地离家出走前,和俞翔的最后一次对话。
艳阳高照的日子,我坐在梳妆台前,看着自己黝黑的面颊,叹息着。
俞翔忽地推门进来,瞧见我就跟见了稀世珍宝似的,屁颠屁颠地奔了过来。我躲躲闪闪想为自己蒙上面纱,他却满屋子追我,偏不许我这么做。
“白灵,你真的蛮可爱的,不用挡啦。本来我就记不得以前的事儿,你还一味地把自己藏起来,我更想不起来了啊!”
他扯了我的面纱,一口一个好白灵地叫着,若不是迁就他失了忆,我真是要恨得牙痒痒了。
“我巴不得你想不起来呢!”躲着他跑出了殿,正撞上了端茶的雪苍,滚烫的一壶热茶全都洒在了他身上,烫得他嗷嗷叫。我一时心急,伸手就扒下了他的外衣。
“白灵!”一声尖锐刺耳的声音。扶额,又要被俞翔拿去当话柄了。只见他一个箭步冲过来,抢走我手里的衣服还给雪苍,拉起我的手就走。endprint
我一个劲回头:“雪苍,晚点回来再去看你。”
雪苍愣愣的,被我这一系列的折腾搞得头昏脑涨。
“看什么看?他那么大人了,这点事还用你操心?”
我咯咯笑出了声,不由得想起从前,是我太蠢,怎么会信了映月那红了眼的女人的话,怎么会傻傻地相信俞翔嫌弃我黝黑的模样而想我离开。
“我听雪苍说,以前我总会带你到处玩。这次领你去个新奇地方,保准你没去过。”
此时他正紧紧牵着我的手,广袖青衫猎猎翻飞,脚下的路像是没有尽头,我只一心跟着他走。恍若隔世,他几缕金灿灿的发丝从我面颊上扫过,味道仍旧那么清新,可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俞翔,你最近用了什么香吗?”
他撇着嘴,刮了下我的鼻尖:“我这般玉树临风,不用抹什么香,就已经很惹眼了。”
我扑哧一笑,这人就算再活个千年万年,这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怎么都不会变。
忽地眼前一亮,大朵大朵红艳艳的花映入眼帘。漫山遍野红似火的花簇,摇曳生姿,真真是迷了我的眼。
俞翔摘下一朵,轻轻嗅了嗅,欣喜万分:“白灵,好看吧?”他转过头看向我的时候,我已经红了眼眶,吓呆了他。
我伸手覆上他的面颊,一遍遍勾勒他的轮廓,泪水止不住地流。
俞翔,我的大人,你不记得,百年前,在我纠缠着你,问你为何几日不见人影的时候,你说过,岛上有一个光秃秃的山坡,你悄悄种了点东西。
我好奇地眨巴眼睛,偏要去看,你千般阻挠,说还不到时候,等我嫁给你那天,才会领我去。
当时我恼羞成怒,追着你打,后来竟忘了问你,到底种了些什么。
俞翔,到底是我低估了你的爱,以至于现在,我开始痛彻心扉地悔恨离开你的这一百年。
“俞翔,对不起,我不该让你孤孤单单过了这百年。”
他轻轻捋我额前的碎发,温润地笑:“白灵,我们以后的时间还长,不是吗?”
我破涕而笑,挽住他的胳膊,两人并肩立在花海里,世间万物皆尘土。
我们的时间到底有多长。
直到我偷偷拿着俞翔的几根发丝,寻到太上老君的时候,才有了答案。
他捋着花白的胡须,唉声叹气道:你们的时间不多了。
如五雷轰顶,我撑不住摇摇欲坠的身子,蹲坐在了地上。
“我说那老儿怎么见了我,就乖乖放了俞翔,原来他早就施了毒。他可够狠啊,这毒性经过多年的潜伏渐渐渗入五脏六腑,一点点地消耗法力,即使叫人发现也回天乏术。”
他一边冥思苦想,一边扶起我瘫软的身子:“本君知道你救人心切,可千万先保重自己的身体。当年俞翔上天入地也找不见你,以为你真出了事,便一门心思作践自己,最后还偷食了我的仙丹,以为能法力无边去领回你的元魂,结果把自己搭进去了不说,还失了忆。”
他娓娓道来的过往,化成一幅画卷,缓缓铺展在我面前。那上面的浓墨重彩,都是俞翔一门心思画出的爱。
“星君,你总会有办法的对不对,俞翔可曾是你最宠爱的金凤凰啊,你不会见死不救对不对?”我死死抓着他的衣袖,左摇右摆,泪眼汪汪眨着大眼睛,生怕他说一个不字。
“那老儿不会没有解药,待本君前去查探。你先在此侯着吧。”
他一挥袖,便消失不见,徒留一抹云彩在空中盘旋。我怎么能待得住,一溜烟便也跟了去。
一望无际的海天一线,这是我第二次来南海,时隔了百年,心境也截然相反。这百年于我,于俞翔,都称得上是天翻地覆了。
偷溜进清亿殿,众人在殿里你一言我一语吵个不听。眼见着老君的脸愈发阴沉,我急得火烧眉毛,再也等不及,只好化作鸟儿去殿内各个居室搜寻,大海捞针不过如此吧。
一个转弯差点撞上迎面而来的奴婢,只听一尖声响起:“抓紧,一会儿被太上老君逮到就不好了。”
那奴婢的身后竟是映月,许久不见,还是这般张扬跋扈,她手里捏着一个小瓶子,火急火燎的模样。
“你是……你是白灵,你是白灵对不对?”她吼着我的名字,一脸震惊。
她当然认得我,当年若不是她嫉妒心作祟,蓄意将玉笞墨洒在我全身,我怎会从一只雪白的鸟儿落魄到今日的惨样。
“当初你说俞翔嫌我黑得难看,不想再见到我,可都是编造的?”
“嗬,你都丑成这个样子,还好意思露头。我只是替俞翔着想,省着他病好了见了你再反胃。”
我索性化成人形,使出吃奶的劲上去就是一巴掌,打得她头晕眼花:“你个毒妇,怪不得没人要,我早该如此对你,也不至于让你兴风作浪这么久。如今俞翔中毒,你若不交出解药,我就一把火烧了这里,把你烤熟了,喂给俞翔的乌鸦。”
她唯唯诺诺地将手里的瓶子塞给我,转而哭喊着去寻她父亲。待仙翁赶到的时候,突然有迷雾遮天蔽日。
嘈杂的声音一波接一波,我知道,定是映月领着众人来寻仇。这是她的地盘,如今我又迷失在浓雾里,不知如何是好。
寻了个狭小避身的角落,我化作鸟儿叼着瓶子连滚带爬钻了进去。
再看一眼自己羽翼颇丰的模样,狠了狠心,我用嘴生生扯断了左半边翅膀,钻心的疼痛袭来。顾不得其他,我将药瓶塞进血肉模糊的伤口,再用羽毛遮盖好,重新去寻出路。
俞翔,你再等等我,我还没披上你天蚕丝的嫁衣,我还没听够你亲口说的甜言蜜语,我还有一百年遗漏的话没来得及对你说。
当我以为自己要死了的时候,铺天盖地的金色晃着了我。
那金色的羽翼裹携着风,擎住了跌落的我。扑面而来的花香,青草香,和俞翔的香气,再没有别的味道。我嗅一嗅便醉了,再也撑不住眼,沉沉睡了过去。
半睡半醒间,我看见俞翔又消瘦几分的面颊。我想抚平他紧蹙的眉头,可我没力气。
俞翔,别为我难过,只要你安好,我怎样都没关系。
我是在一个有风的清晨醒过来的。当我想要睁眼的时候,隐约听见俞翔伏在我膝上自言自语,他的声音那么清澈,听起来像是悠远的小溪流,缓缓流淌进我的耳朵。
他说,笨蛋白灵,这满宫的黑色都是为了你,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并不嫌弃你,你却还懵懂不知。
他说,讨厌的白灵,那满坡烂漫的红花现在愈来愈盛了,本打算为你披上嫁衣再领你去看,可我怕没准哪天你又会离开,就再也看不到了。
他说,亲爱的白灵,你快点醒过来看看我,我已经活了上千年,你再不嫁给我,我就真老了。
好像听见他的哽咽,我缓缓睁开眼,摸摸他的头。他惊诧万分,呆呆地看了一会儿我笑弯的眉眼,终于抱着我失声痛哭。
“这么大个男人,怎么还跟小孩似的,不叫人笑话?”
他不肯吱声,只一味将眼泪抹在我的衣襟上,还不愿起身。抱得还真紧呢,我缓了口气,浑身气血畅通了不少,使使劲一把推开了这男人,疾言厉色道:“俞翔!还不认错?”
他一脸无辜,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真是该死的可爱。
“还跟我装嫩!你到底要不要承认你根本没有失忆?!”
他当然没有失忆,太上老君说他的丹药哪会有这种作用。雪苍说大人痊愈回来后也还认得他,记得他是雪苍,记得他是一只杜鹃。
听我一语道破,俞翔终于不再掩饰,看我生气的模样,吓得他抓着我的手死活不肯松开。
“白灵白灵,我承认我没有失忆。我只是害怕,若和你相认,你定又会因为自卑而躲我远远的。你可知道,这百年里,我日日寻着你,盼着你,等着你。我知道你被玉笞墨染了一身黑,再也褪不掉,我就到处寻黑羽的鸟儿,但每一只都不是你。你怎么那么狠心音信全无,如今,还要再丢下我一次吗?”
他说得太动听,我才模糊了眼睛,那一百年里,我气他怪他也恨过自己,如今他琥珀般的眼眸里倒映着全部的我,真实的我,虽然黝黑却幸福的我,终再也不用猜谁比谁更薄情。
俞翔,你看,外面雨过天晴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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