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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皇兄去世的第三日,尸骨因悼念法事之因尚未入土,长安殿中就传来了父皇驾崩的消息。
我着一身尚未褪去的白衣跪坐在父皇身边,感受着握着的手指渐渐冷去,当二皇兄宣叶疾步赶来,行至我身后的时候我竟全然不知。
“遗诏在哪儿?”冷若冰霜的声音劈头而至。
“不知道。”我没有回头。
宣叶像是一头失去了理智的野兽,不顾万千礼仪翻遍屋中所有的角落,最后目光落在父皇枕下那一抹明黄。
贪婪的笑容立刻就在脸上绽放出来,他微颤着嗓音高声道:“楚玉,你快来看,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听到这个名字,我的心顿了一顿。原来,他来了。
身后的宣叶全然不顾我的存在,于我头顶之上急急展开遗诏,却在瞥上去的第一眼笑容就僵住了。
我从不知遗诏内容,亦没有想过会是这般结果。管事的太监从怔愣的宣叶手中拿过遗诏,宣读过后,我才知晓。逆世之举,儿中无贤,立女为帝。这就是父亲最后做的决定。
大皇子年幼时便在一次狩猎中失踪,三皇子三日前溺水而亡,父皇那般心智,早已得知是谁将其推入湖中。
满腹计谋与仇恨的二皇兄,等这个皇位等了太久。他从未想过我一介女流会是他的对手。
“父皇当真可笑至极,毁我大齐国规,死了还这般不消停!”盛怒在怀的宣叶拂袖而去,而他身后那袭月白色身影却步履翩然走到我的身后。
他低下头,自肩膀贴近我的脸颊,温润的气息吐在我的耳畔:“公主不必过于悲伤。若是不介意,今夜月色正中之时,老地方见,如何?”
笑容邪魅,音线轻柔。
我瞬间怔愣,心跳仿佛漏去一拍。片刻之后,方微敛了眼眸,颔首应允。
我同楚玉相遇的那一年,父皇尚未病重。
父皇膝下三子两女皆各具特色,唯独我喜静爱好独居。那一日我急匆匆于御花园前路过,却不想撞见二皇兄与一男子在园中比剑。
一身月白色衣衫的男子持剑而立,胸前白羽镶铃的吊坠随风而动。淡白色的梨花就这么飘落下来,自他的左肩滑落,一直滑落到我的心间。
比试结束,他收剑提衫而坐,明朗的视线与我陡然相接。
我霎时便红了脸。他说:“看呆的那个姑娘,就你了,给我二人上杯茶可好?”
身侧的宣叶闻声大笑,而后拍拍他的肩膀,用略带揶揄的语气道:“楚兄眼光果真极好,胆敢唤我大齐长公主为你掌茶。”
他们说得我羞愤难当,我扭头便要逃离,却被他温润如玉的嗓音叫停了脚步。他就那样噙着满眼的笑走过来,手中端着自身旁侍女托着的茶盘中取来的茶水,挑起眉梢柔语而道:“这杯,算我赔与公主的,如何?”
我红透的面容再难自持,慌乱之中推开他,褐色的茶水打在他的衣衫上,我却头也没回逃离了御花园。
这些回忆,在这一刻被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打断,一股熟悉的清草香气散漫开来,我知道是他来了。
“灵儿果然守时。”温润的笑意轻声而落。
光影稀疏,我仰起头看到他月色中朦胧的脸颊。三年光阴没能让他的容颜染上一丝风尘,三年光阴亦没能让我对他的爱意与执着有半分消减。
我拍拍身侧的石凳,唤他一起坐下。
“恭喜灵儿,以后,当是改口唤你长灵殿下了。你以后准备怎么办?”他用揶揄打趣的口气看着我说。
我顿了一顿,淡然作答:“不知道。”
“那灵儿,我问你个问题可好?”
楚玉的眼中盛满了温润的笑容,探寻不到其他情绪。“如果让我在你同宣叶之中做出选择,你觉得我会同谁站在一起?”
听到他这样的提问,我一愣,而后神色黯然。
我不知道,我甚至觉得我从未看透过他。他是在兵乱之下被宣叶救下的边境赤羽族孤子,三年忠心陪在他的身侧;而我,他说他爱我,懂我,愿给我一世安定,却终究只是一句承诺。
见我没有回答,楚玉却自顾自笑了。他重新将我拥进怀中,下颌抵在我的发间,久久没有再说一句话。
直到过了很久,我已快要在他温润的怀抱中安然睡去,他才在我的耳畔轻声说:“灵儿,答应我,以后不论遇到什么,都要先以保护你自己为主。”
我缓缓睁开眼眸,看向月色铺就的远方沉默片刻,回答他:“好,我听你的。”
我尚以为,楚玉那句话不过随意说说,却不想第二日就应了因果——小公主长秦死了。
死在了来向我请安的路上。
我不顾君威跪在她的身边。这一年,她才十岁,她的手中尚且还拿着一朵往日最爱的洛阳花,唇畔天真的笑容就那么定在了那里。
而这一刻失去妹妹的痛苦还未将我的心绪击倒,身后急急传来的脚步声就将这世界地覆天翻。
我在闻风赶来的二皇兄脸上看到一抹从未见过的哀伤,而一个老妇被他揪着衣衫,狠戾地扔在了我的眼前。
这人,我认识,侍奉在小公主身侧,已八年之久。
而她接下来说的话,却让我的眉间尽是阴霾。
“小公主不过是说了句‘灵儿姐姐做女帝真威风,长大了我也想做,却不想这一句无心的童语遭来杀身之祸。本是同根生,殿下怎可这般心狠?!”
我的心霎时凉去。
宣叶带来的一干大臣纷纷跪倒在地,要求为大齐伸冤,不得留此蛇蝎之女掌握我大齐政权。
我只当没听见,木木然走近老妇的身边,抬起她的脸:“为何栽赃于我?”
老妇眸中立刻露出恐惧之色,口中连喊殿下饶命,身体却爬向楚玉。而后我听到她哭泣着拽起他的衣衫,说:“楚公子,你我二人那日一同看见,你叫我秉了二皇子,我秉了,现在你倒是替我说说话啊,怕是女帝她要杀我灭口了。”
我心下一惊,猛然抽痛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面前的楚玉缓缓抬起了眼眸,看向我,顿了片刻,唇角微微开启:“殿下,小公主不该是你的威胁,你这是何必呢?”endprint
如平地惊雷般的言语瞬间击碎我已然不堪一击的心。我像不曾相识般凝望着他,不敢错过他眼中的任何情绪。只是那双眼眸,平静没有波澜。
铺天盖地的斥责声淹过我的脑海,我看到宣叶一党人都狰狞着面孔看着我,我突然觉得恶心,真的恶心。
喉间上涌,我扶着胸口跪在地上抽动。这一刻的楚玉忽然神色一变,蓦然惊慌:“传太医,快!”
在我自床榻上睁眼之时,侧目看去,屋中熙熙攘攘跪了一地的人。
我额头还剩余着丝丝痛意,只得扶首挣扎起身:“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做何?我伟大的女帝,你说呢?”宣叶挑起嘴角嘲讽地看向我,手中的明黄色应声散落,我看到三个大字烙印于正中。
退位令。
我冷眼抬眸,宣叶步步紧逼。
“试问我大齐百姓,哪个能接受登基不足三日就出此丑闻的女帝?”
“我做错何事?我问心无愧。”我的脸颊因愠怒而泛起红晕。
“如此不干净,尚未招亲,便怀了兄长之友楚玉的骨肉。”
我蓦然瞪大了眼睛。莫须有的罪名如此丑陋就敢扣在我的头上,我尚且是完璧之身,怎能受此大辱?
我侧目向楚玉看去,我的楚玉往日对我极尽宠溺,他定见不得我受这般委屈。我祈求的眼神看向他,却在他扑通一声跪地的那一刻,心怦然碎去。
“微臣有罪。那日公主饮酒过多,我扶她进殿,却不想发生这般意外。”
他的声音那样的淡,淡到我都快要听不见。我从未如此为一个人对我的伤害伤心过,我想以后再也没有人,能给我这般的伤害了。
我提笔利落书下退位令扔给宣叶。我说:“你滚,你们都滚。”
宣叶临走前,嘲讽万分地将一个瓷瓶扔给我,声音之大让我再无颜面对簇簇众人。
“落去孽种。”
原是这般狠心,不曾顾及兄妹情意。为了让大齐百姓相信我的确怀有身孕,那么这药必然会让我流血。
只是伤的,不一定是哪里了。
宣叶一干人等悉数离开,最后那个月白色身影凝聚着眉间,迟愣片刻,最终还是步步远离。我痴痴一笑,眼角落下一滴泪来,仰首将药水悉数饮下。
剧烈的胸腔之痛如虫蚁噬咬般攀爬上身躯,直到额头撞上床边的棱角才有片刻清醒。一袭月白色的身影因为焦急而飞身破窗而入,跪在我的身侧将我紧紧拥入怀里,用略带责备的口气对我说:“曾经答应过我的,怎么依旧还是选择了伤害自己?”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开昔日温暖的怀抱,抬起手指,指着他的眼眸,朗声嘲笑:“你答应我的,你又做到了几何?”
楚玉愣住,身体晃了一晃。他看着我,看了很久。最后的那一瞬,眼眸渐渐黯淡:“以后,好好照顾自己。”
我离开床榻想抓住他飘然离去的衣衫,却最终,扑了个空而滚落在地。
秋日晚凉,我裹紧身上的狐裘,合上了竹窗。
自我退位之后,我身侧的侍女已经所剩无几,不是被宣叶带走,便是自谋生路,寻些更好的主子去。
我倒也习惯,这毕竟不是最让我伤心的事情。
最让我难过的,是楚玉,他一次都没再来看过我,一次都没有。
宣叶继位的第十五日,我得传召,进长安殿议事。我清楚地明白,这并不是往日亲情击败了宫内的斗争,只不过是宣叶再也看不惯有先皇遗子居于此。
在这漫长时光中我又看到他,他依旧立于宣叶的身侧,容颜俊朗,笑如暖阳。我瘦弱的身躯走进殿内,我看到他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光线,最后落于平稳。
皇兄同诸位大臣议事,仿若我并不在场一般。我亦不关心国事,只是一双水眸紧紧锁着月白衣衫的男子。
他耗尽我三年的痴情与执妄,我不介意他对我万千伤害,我只渴望他一句温柔的解释。
只是这一切都停留在宣叶接下来说出的话上。
边境发动战乱,姜族士兵骁勇善战,连连击败我大齐军队,眼看就要攻陷数座城池。大齐求和,而姜族提出的一个条件便是和亲。名为和亲,实则是要求齐国送去贵族女子做为女奴,供姜王玩乐。
宣叶淡淡一笑,声音洪亮:“想来想去,灵儿最为合适。既已身败名裂,送与姜王也不算委屈。楚公子,你看如何?”
巨大的耻辱让我聚集了所有的目光与情绪看着我深爱三年的男子,他嘴角的笑意淡然出尘,坦然颔首:“殿下果真圣明。”
我觉得这一刻我的心死了。
我的眼中再没有四下重臣,拂袖前行踏过层层台阶,在护卫尚不知我意欲为何时便陡然拔出身上暗藏的短剑,抵住宣叶的喉间。
楚玉伤我,可以。可是你,不行。
大殿之上,人群惊慌。我平静笑笑,对着宣叶说:“我想把你的心挖出来,看看到底是个什么颜色!”
失望和绝望纠缠在一起的我,早已全然不顾四周的一切,我只想着心中的恨意如何才能瓦解,却还是在听到身后响起那个熟悉声音的那一刻,失了神。
温润如玉是他,冷若冰霜亦是他。
他用曾经对我诉说缠绵爱意的唇高声喊出:“来人,将长灵公主拿下。”
天空阴霾,云色无光。我蜷缩在南下和亲的马车上瑟瑟发抖,禁锢我的手链脚链随着我的瑟缩发出细微的声响,意识恍惚中我以为是那人颈间白羽铃在跳跃晃动。
我没办法忍住不去想他,甚至想到未来的时光我将永远居住在一个见不到他的地方,都会觉得煎熬惶恐。
当光线退去,月华升起,马蹄阵阵的声响却在黑夜之中陡然停住。我方觉诧异欲帘望去,却听得身畔奴仆细细的宣告声响起:“楚公子到。”
我掀帘急急探身出去,月色浓重的此刻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有那双照亮我半生迷途的眼眸在夜色之中熠熠发光。
他飞身下马,腾空翻身闯进我的马车。眉间心上的苦楚都写在了脸上,不顾我身上锈迹斑斑的枷锁一把将我紧紧拥入怀中,说:“对不起,我来晚了。”endprint
我用指尖抚平他眉宇间的褶皱,窝在他的怀中,身躯瑟缩,音调轻弱:“楚玉,救救我。”
我不敢去分辨他是真情抑或是假意,我只知道自己在风雨欲来的前一刻都难以承受失去他的苦涩之感。他爱我或骗我都是他自己的选择,而我没有选择只能亦步亦趋跟随他走过的每一步。
直到他抬起头的那一刻,我还坚定不移地相信他会将我从半生折磨中救出,直到他推开我的身体朗声大笑翻身下车时,我的唇角都还带着幸福的笑意。
我忽略了车外的两个人。堂堂大齐帝王来临居然无人通报,如果不是他的命令,想必这百余送行人士皆该当斩。
而楚玉翻身而上的马上,坐着一个女子,女子的容颜竟与我有八分相似。
“皇上赶来看这出戏,真是辛苦了,我本是给裳儿瞧的。”我深情的相拥被楚玉一句投怀送抱浅浅描过,他的怀中尚有我的气息,这一刻却将妖娆多姿的女子锁进怀中。
我艰难地压抑声线,满腹的冤屈和疼痛最后只化成一句:“楚玉。”
而这一切的折磨并没有因为我的凄然神色有半分停住的意思,楚玉挑起邪魅的嘴角,一字一句戳中我的心脏。
“公主尤为有趣,可惜要送与姜王玩乐了。不过裳儿倒也不错,与公主相似的容颜,却不如公主在闺房之乐时那般木讷,极尽妖媚可是正中我心怀呢。”
我如坠冰窖,手脚都变得冰凉,愣在当地。
他给我爱,给我宠溺,给我承诺都像云烟一般不堪一击,只有这深深的耻辱与伤害层层堆积,坚硬如铁。
而后的事情无人再提起。远行的马车重新响起了阵阵马蹄,失魂落魄的公主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意识缩在马车里,目光空洞。我没有看他走的样子,也没有看到他故意勒慢马蹄走在皇帝一行的最后。
我想,我以后再也不会见他。从今以后,我将永远是姜王的女奴,姜王的妻。
啪!带刺的马鞭抽中我的身体,我咬紧唇畔,直到有血滴落。
崇尚武力的野蛮民族白日里选择这样的方式寻欢作乐,夜晚则是更加耻辱的折磨。
我再也不是完璧之躯。
然而这些肉体的疼痛都没有麻痹我的神经,每挨一下鞭子,我的眼前都会闪现一个身影,这让我更加痛苦。
直到那一日,这个身影真切地出现在我的面前,身姿利落挥剑斩断挥向我背上的马鞭。他容颜盛怒,紧咬牙关,有字吐出:“大姜国当真奇特,以此礼节欢迎我大齐公主!”
楚玉作为大齐使者前来姜国,道是探望往日长公主现况,却不想撞上这般场景。姜王同他在大殿上不欢而散,但碍于大齐近日养兵蓄锐,兵力尚不可测,只得妥善安排楚玉,居于姜国。
夜里,楚玉翻窗进了我的寝殿。
我尚未来得及看清他的容颜,就被他不顾一切地紧入怀抱。身上的伤被触碰,我吃痛地轻哼出声。他陡然松开双手,问我哪里痛。我默然摆手,我不知道指向哪里。这一身伤痕累累为他却都不及心上半点痛意。
“你等我。”我看到楚玉眼中涌动着异样的光,他推开大门跑了出去,我不放心,急急跟在他的身后。
冰凉的刀刃抵住姜王的喉间,楚玉紧缩的瞳孔满是恨意:“你再动她,我就杀了你。”
直到这一瞬我才猛然察觉眼角汹涌而出的泪,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爱上一个人,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对一人死心塌地。我们在彼此的世界中几次伤害,却在某一个心动的瞬间就能将过往的愁苦全部瓦解。
那个夜晚,楚玉将我紧紧抱在怀间,而我终于不再将他推开。
他陪我住了七日,这七日的温情相伴无人惊扰,姜王的右肩被楚玉在一个深夜里种下毒针,急于求生的莽夫哪里还顾及一个女奴的归属。
而那一日的马女他亦为我做了解释,那是他带来顶包将我换走的工具,只是没想到宣叶终究还是起了疑心,策马赶上。
我以指腹抵住他的唇畔,轻挑眉眼。什么也不必再说,我一直在想,就这样细水长流下去也算还好,然而属于我的幸福都太过短暂。那一日精通医术的楚玉扣在我手腕脉搏之上的手指蓦然顿住,脸上再无笑容。
“你怀了姜王的孩子。”
他说,灵儿,不能留。
我怔愣片刻后莞尔笑道:“好。”
这具破败的身体虽早已承受不住小小的一瓶红花,但是我又不想因我而让面前的男子有半分不快。现在的我甚至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他的挚爱还只是一枚棋子,唯一清晰的只是自己,为他赴汤蹈火,都甘之如饴。
只可惜在这尔虞我诈丑陋无比的年代,你永远不知道你的未来会发生什么。那一日,我淡抹妆容信步走在前去寻他的路上,却在一间破旧竹屋的窗外听到姜王暗自压低的声音。
他终于寻到能够研制解药的大夫,他可以一雪前耻将楚玉拿下。
纵是楚玉机智聪颖,武功上乘,一人却终难敌众人。秋风拂过渐败的花枝,我登时转过身,做出了决定。
我媚眼如丝,将娟娟水袖缠绕在姜王的颈间,姿势暧昧而妖娆。
楚玉持着剑目光冷冽一脚踢开大殿的金门,剑锋回旋落在我的眉间。他隐忍的痛苦在眉梢兀自跳动,最后却终究还是弃剑拂袖离去。
夜里他愤怒的容颜贴近我的脸颊,手掌扼住我的脖颈慢慢收缩,他将我抵在床榻之上,一字一句,飘进我的耳朵。
“你果真是这样卑贱的性子!”
我剧烈的咳嗽声却依旧抑制不住唇畔愈发张扬的笑意:“姜王已经知道我有了他的骨肉,待我极好。他能给我的荣华富贵,你一介布衣怎能相比?”
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受伤的神色,翩然绝世的身姿僵在那里好像时间已经停住。我一直笑,一直到他扬手从我的脸上重重拂过,唇畔渗出血。
直到他走了,走得看不见了,我的泪终于落下来。
不出几日,楚玉便回了齐国。也是那一天我在随行的侍卫口中得知,楚玉这次本是私自南下,齐王早已对他起了疑心,这次见他独自违令南下,愈发盛怒。
这些日子我为此惴惴不安,派去的探子亦迟迟没有回复。三日后我的探子满身伤痕跑来告诉我,楚玉逆反,带兵起义,齐王已经大开杀戒。endprint
我久日未眠,身体羸弱,一头栽下。
当我在姜王怀中蓦然惊醒的时候,我看到他的神色一直在变化。我挣扎起身,拽住他的衣袖,道:“去救他。”
姜王一愣,沉思片刻,问我:“你怎知我会去救他。”
我将随身佩戴的短剑抽出抵住我的腹部,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不为别的,因为你爱我。”
我灼灼的目光紧紧抓住他的视线,那里面晃动的不安早就出卖了一切。我这一世没有别的长处,只有别人眼底深含的情愫逃不过我的眼睛。我不知道他何时对我动了情,我只知晓,若是我一剑刺入我的腹部,他会难过。
姜王怔愣片刻,仰头大笑:“好,好!传令下去,摆兵,出阵!”
片刻之后,他拂袖而起,那一方背影在这一刻却显得十分落魄孤寂,在踏出门边的最后一刻,我终于听到他说:“事成之后,你不必再回姜国。从此你我恩断义绝,两不相见。”
齐历第七十一年,姜王郑胤率百万大军攻打齐国。
风吹沙起,兵临城下之时,却意外发现大齐境内早已发动内乱。
城门缓缓开启,月白色的衣衫临风而立,清冷的双眸比过夜晚的万千繁星,唇畔怡然的笑意抵过三月拂过的春风。
带血的龙袍被他用剑挑起扔在了地上,衣服的主人恐怕早已被挫骨扬灰。我张张嘴,想要喊出他的名字,却只是声音嘶哑,说不出半句话。
他逆着光线走过来,我看不清他自风中走过的容颜,他伸出手来唤我过去,我却脚沉重沙,无法动弹。
“灵儿,天下,终于回到我的手中了。”
我似是恍然于梦中惊醒,所有的情绪迅速从身上抽离,惊声脱口:“你,是大皇子?!”
老天当真与我开了场肆意的玩笑。
十七年前,楚玉不叫楚玉,他叫宣铭。容颜出尘,书画为精,样样比过碌碌无为的宣叶。阴暗的本性在小时候便已练就的宣叶在一天夜里将楚玉唤起,要求共赴郊外狩猎场寻找新进的猎物。
顽劣的天性根本无法同重重的心计抗衡,楚玉被宣叶带入丛林深处,被人扔进了一方深洞。他对亲情所有的相信都在那一瞬间悉数破碎。
“我在晨光熹微的那一刻爬出了深洞,双手满是血水。在那一刻,我便对自己发誓,我要夺回属于我的一切。”
“我亦步亦趋走了很久,一直走到边境金羽族部落才被人救下。”
“我每日精心学习武功,研习兵书。三年前重返大齐,来拿回属于我的一切。”
“灵儿,我没想到,父皇把皇位传给了你。”
这一瞬的时光出乎意料地漫长,连我站立的脚步都开始虚虚晃晃,曾经执着不屈的信念现在却成了始作俑者,我的精神和躯体都快要轰然倒下。
我忽然就明白了,楚玉想要的一直都是皇位而已。
我在他眼中看到的缱绻神情不过是这条漫漫长路上的一个附属品,他爱我,我亦相信他的感情并非虚假,只是最后,这段痴情都没能跃居他所渴求的无上权威之上。
他潜伏在宣叶的身边,本想阴谋夺得的皇位却被一纸诏令传给了我。或许有那么一瞬,他也曾想过,给谁都好,我毕竟是他爱的人。
可惜这个信念最后没有成为他生命的全部。
他假意辅佐宣叶将我逼下皇位,再设计于大齐国土上将心上这枚存在了十七年的刺去除。我在顿悟的这一瞬间惨淡一笑,身体快要站立不住。
“楚玉,原来最恶心的人,是你。”
他蓦然怔愣的神情最终化为无边无际的荒凉,抽动嘴角独自苦笑。
“灵儿,这天下以后是我们的了,你不高兴吗?”
他慢慢抬起脚,一步步向我走来,伸出的手臂一直没有落下。我想他这一生都没有这样寂寥过,虽然他明明已经得到了万丈天下,他已经位高重臣,成为大齐帝君。
“不要过来。”
我将冰凉的刀锋抵住自己的喉间,步步退缩与他保持那段永远横亘着的距离。我想我爱过三年的楚玉已经在刚才的那一瞬间轰然逝去了,面前的男子他是宣铭,不是我的楚玉。
我的楚玉有着世间最澄澈空灵的眼眸,有着我这一生再也寻不到的眸光。
万千金戈铁马都拦不住一个执意前行的女子,我从大军中穿行而过,拾阶而上烽火台。
楚玉紧紧跟随在我的身后,焦虑的神色溢满了眉梢。
“小妹,恭贺皇兄。”最后一个脚步落在烽火台的边缘,前面是空荡无垠的漫天沙场,身后是繁华似锦的大齐天下。
楚玉沙哑着嗓音唤我的名字,他说:“灵儿,你快下来,我从未想过要在你的手中夺回皇位,我只是担忧你被宣叶所伤。你快下来,下来我便告诉你一切。”
你的一切,就是这天下。而我的一切,却只有你。就算一切都可以逆转又能如何,手足之情,如何能逆?
“灵儿,你该信我。”虚弱的声音从楚玉的口中传来,这便是未来大齐的君王,却再不能是我的夫君。
我开始清晰明了地在脑海中看到与他初见的模样,浅白色的梨花从他的左肩翩然落下,就像冬日落下的那一场雪。
我仰面从烽火台上落下,风吹起我的衣衫,一抹身影若蝶飘然。
我永远忘不了他最后的神情。
他痛心的模样,伸出的双手都停在了我记忆的最后一瞬间,包括那句:“灵儿,你的母后于战乱之中将你捡起,你,并非是我的手足。”
秋末的一场大雨纷纷而至,瞬间席卷了整座城池。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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