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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首茕茕复行行

时间:2023/11/9 作者: 故事家 热度: 16526
系龄

  

  

  折柳郡乃是徵国西边最偏远的地方,大漠绵延,烈风萧瑟。瑰丽的夕阳斜洒在高墙之上,不知隔断了多少离愁别绪。这样的地方,本不会有人愿意来的。

  然而这个瘦马单衣的年轻人,却分毫不顾他缠绵肺腑的宿疾,在我的茅庐前跪了三天三夜。他说:“婆婆,求你告诉我,行行到底去了哪里?”

  他瘦削的脸庞挂着两行清泪,眉眼间带着入骨的伤切。纵使我身置局外,也不由得心碎神哀。每每他问起时,我都不忍作答。可我只能说,婆婆不知。

  那个唤作行行的姑娘,或许远走他乡,或许嫁为他人妇,或许已经葬身某处,可我不知。

  我和段子期相遇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午后。烟雨迷蒙,花柳扶苏,我独自坐在亭子里弹着曲子,一抬眼便遇见了段子期。他白袍泥泞,神色狼狈,举手投足间却有书香世家的雅致。大抵未料到会碰见女眷,段子期怔忪半晌开了口:“在下只是途闻妙音,心驰神往,不知冒犯了姑娘……”

  不等他说完,我便大大咧咧地把琴一搁,笑靥明艳地绕着舌说:“在下安行行,交个朋友吧。”

  看着他迟疑的神情,我心下打鼓。我自小住在西域,近几年才学了些中州文字,可不要被段子期看出什么不对。

  段子期怕是没有被女子如此搭讪过,他轻咳了两声,摇开被雨打湿的折扇,风流倜傥地扇了扇说:“在下段子期,京城人士。”

  我盯着他,眼里满是沉甸甸的情愫。段子期被我盯得脸红,拉了拉衣领使劲扇着风。突然“扑哧”一声,浸了水的扇子破了好大个洞。他神色窘迫,手忙脚乱地合起扇子。我却眉眼弯弯:“段子期,你嫁给我吧。”

  他的扇子掉了地。

  段子期终究没答应嫁给我,见我说不清自己家住何方,便把我带回了府里,命下人唤我安姑娘。我看着摆在眼前的山珍海味提不起兴趣,掐着自己粗了一圈的腰身叹气。段子期近来忙于皇家婚宴之事,已经许久没来看过我了。

  我还记得初来那天,段府金黄的匾额耀得我睁不开眼。段子期看着我傻里吧唧的样子,拿破扇子敲了敲我的脑袋,声若玉碎:“安行行,你央着要娶我,却不知道我是谁吗?”

  段子期乃财大气粗的皇商世家,段氏的小公子。他姿容俊逸,满腹经纶,弱冠之年便承袭家业,不知道羡煞了多少人,难怪随行的小厮都对我鄙夷地啧啧议论。这么想来,我死皮赖脸地想要娶他,的确有贪财敛色的嫌疑。

  “安行行?”段子期不知何时出现,摸了摸我的额头,“你一个人呓语什么?莫不是脑热痴傻了?”

  他温热的手指惹红了我的脸,我瞪了一眼倚门偷笑的韩衣。段子期爱琴成痴,韩衣国手妙音。如今,因为烟雨天的一曲《浮云慢》,段子期便也将我认做琴友,一来二去,我们三人便结为知音。

  我腹诽着韩衣,缩回脖子打着哈哈:“怎么回来这么早,不是说皇家婚宴要忙很久吗?”

  韩衣闻言敛了笑意,蹙着眉很是头疼:“出事了。”

  我疑惑不解地望向段子期,他却目光灼灼地盯着我:“和亲的戚公主怕是逃婚了。”

  “那戚公主本是昭帝流落在西域的血脉,近些年才寻回,昭帝为了笼络朝权便将她指婚于甘禄王。”韩衣无奈地叹息,“可问题是,戚公主入宫前落脚在段氏经营的居棠楼,如今戚公主在居棠楼失踪,宫里震怒,必定要追究段府。”

  我闻言低着头嗫嚅:“万一戚公主真的有喜欢的人呢?她不过是个女孩子,在京城又人生地不熟的……”

  云影点点落在桌案上,我却未曾注意段子期望向我的眼神,带着些许的怀疑。

  纸包不住火,戚公主逃婚的事情终于传到了宫里,昭帝大怒,下令段府彻查此事。段府上下一时间如履薄冰,人人自危。段子期出行寻戚公主那日正是隆冬,天空飘起了鹅毛大雪,他拢着狐裘,朝马车下的我勾了勾手。

  我正央着韩衣替我说情让我随段子期同去,一抬眼却被段子期翩翩公子的笑意迷了眼。我屁颠屁颠地跑向段子期,却未料栽了跟头,沾了一脑袋的雪沫。

  段子期满眼的恨铁不成钢,想拿扇子敲我脑袋,无奈破扇子早被丢了,手边只有暖炉,他掂了掂暖炉,终是作罢。他说:“安行行,留下你,我不放心段府几代的祖宗基业。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随行丫鬟。”

  我忙不迭地点头,感动得语无伦次。我说:“段子期,你就嫁给我吧。”

  他把暖炉塞到我怀里,笑着给我系上斗篷,语气却很笃定:“不行。”

  段府的金色匾额渐渐隐没在大雪里,我支着脑袋盯着段子期。他垂着好看的侧脸,拿着一卷书细细地读着。“安行行,不要一直盯着我看,会晕的。”段子期顿了顿,“若是晕了可以靠着我。”

  我闻言一愣,靠在他的肩头。我看着马车外的落雪,突然有些怀念故乡的景致,自顾自地对段子期絮叨起来。

  “徵国的最西边,每逢冬日,便美不胜收。”我抬着手比画,“你见过大漠落雪的样子吗?沙是金的,天是青的,雪是白的。风一吹,整个雪原就动了起来,看得人眼花缭乱。”

  “那是西域?”段子期声音微涩。

  我点了点头。

  段子期沉默了半晌,我不解地抬头看他,却突然被他拿书卷挡住了脸。我自是不依,手舞足蹈地抗议,他却附在我的耳边叹息:“安行行,睡觉。”

  我脸颊微红,闷哼一声,闭上了眼睛。

  直到马儿嘶鸣,兵戈四起,我才知道要找戚公主的不只是段子期。十几个蒙面人在段府行伍中奔走厮杀,转瞬便伏尸遍地。段子期在慌乱中护我上马,自己却抽出长剑,俨然一副杀伐由我的架势。我看着他,握着缰绳的手却有些颤抖。我说:“段子期,你到底会不会武功?”

  段子期回首冲我莞尔一笑,斩断了车锁:“不会。”

  马儿霎时嘶鸣着奔走数米,我听着风中传来的话语,突然鼻子酸涩。段子期,你浑蛋,你不会武功装什么大侠。

  我忧心段子期,可无奈马儿受惊,一时间我难以下马。我望着血色的残阳,终是咬牙滚下了马背。

  “安行行!你不守妇道!”韩衣看到跌下马背的我,气得跳脚。他长剑一抖,挑开了在我身边缠斗的几个蒙面人:“叫你走你便走,还回来干什么?”endprint

  虽然我少时常居西域,然而中州的女戒却是看过的。我气得肝颤,扭着腰一瘸一拐地抢过他腰间的马鞭,凌空一抖,蒙面人便退却几分。我说:“韩衣,等救出子期我再和你算账。”

  可惜韩衣的三脚猫功夫终究没派上用场,缠斗不多时,我便与他双双被擒。我叼着茅草,蹲在昏暗的地牢问韩衣:“子期会来救我们的吧?”

  韩衣靠着墙,煞风景地道:“生死不明,希望渺茫。”我摩拳擦掌地冲他比画,心里却是颤颤的,生怕一个万一便真的与段子期阴阳两隔。

  被抓的第二天晚上,我正恹恹地靠着老鼠洞休憩,突然被一双咸猪手摸到了屁股。那手白皙修长,手心温热,我拉着段子期从老鼠洞里伸来的手,蓦然落了泪。段子期一字一句地在我手心挠着痒痒,他写:“安行行,脱险,别哭。”

  我看着段子期将青砖移走,一点点将老鼠洞刨成了狗洞大小,有些愣神。

  一样愣神的还有韩衣,他的眼角抽了抽,怨气腾腾地看着段子期:“你说的脱险就是钻狗洞吗?”段子期冲他抛了两个白眼,蹲在洞口拍着手唤我:“安行行,过来。”

  我顾不得脸色黑青的韩衣,掐了掐自己的腰身,大义凛然地钻到洞里蠕动起来。可苍天无眼,我在段府的饮食无度终于遭了报应。任凭段子期拖拉扯拽,韩衣踹我屁股,我也挤不出屁大点儿的老鼠洞。我们声势浩大的逃亡终于引来了一众大汉,火光霎时映亮了半边天。我精疲力竭地扑倒在老鼠洞前,认命地叹息。

  然而,却没有意料中的抓捕喊打。安安静静的驿站,只有女子清灵的笑声:“公子,好久不见。”面容姣美的女子从明亮的夜色中走来,她勾着眼,附在段子期的耳边呵气如兰。

  被捕时,韩衣告诉了我些朝廷之事。当今圣上并非太后所出,即使皇家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实际上却是暗流汹涌。甘禄王手握西南兵符,所拥之势不可小觑。皇上与太后争权白热,联姻甘禄王这等一劳永逸之事自然逃不过太后法眼。而圣上所出嫡系之女只有戚公主一支,太后自然会想方设法破坏联姻。这些蒙面人,便为太后所用。只是白苏身为太后侄女却自做主张放了我们,着实令人可疑。

  段子期屈着手指敲了敲桌子,白苏便放下茶水,笑意盈盈地看向段子期,眉眼间的爱意昭然若揭。她说:“公子莫要疑惑,虽说太后是苏儿的姑母,可苏儿的心还是向着段府的。”

  段子期轻咳两声,想要岔开话题,指着我和韩衣介绍:“这位是韩衣,这位是……”

  “苏儿知道公子在找戚公主,可有什么眉目?”白苏不等段子期将我介绍完便打了岔,起身添茶,“能为公子分忧,苏儿三生有幸。”

  才子佳人,天作之合。我看得心酸,撇过头愤愤地咬着果子,嘎嘣嘎嘣的声音让对谈的两人一愣。“安行行。”段子期两道剑眉绞在一起,分明就是唾弃,“快去把脸洗干净。”

  我闻言憋屈,踹着小石子一路踱到水潭边。锦鲤甩着柔尾激起一圈涟漪,我蹲在水岸边端详着自己的倒影。樱桃小嘴,柳眉杏目,虽说算不得肤若凝脂,好歹也是健康红润。就算谈不上国色天香,怎么看也不至于貌比无盐。我捏扯着自己的脸哀叹,男人就是这般见色起意,段子期见了白苏,霎时就将我抛到了九霄云外。

  日影耀人,我站起身子却一阵头晕,摇摇晃晃地眼见就要跌进湖里,然而身体一轻,我便撞进了段子期的怀里。他的眉间有些愠色,语气严厉:“安行行,我看你许久了,人丑是要多洗脸,可谁准你投湖自尽了?”

  我心头委屈,噙着泪顶嘴:“段子期,你一见面就叫人家苏儿。对我就只有凶巴巴的‘安行行,你就是见色起意。”

  段子期被我逗笑,在潭水里浸湿了袖子给我擦脸。他逆着光的脸颊分外柔和,几缕垂着的发丝遮了那双潋滟的眼睛。我看得呆了,情不自禁。我说:“段子期,你就嫁给我吧。”

  他眼底笑意更浓,晕开的瞳色让人沉醉:“不行。”

  我支着手撑开眼皮:“段子期你看,我可是货真价实的双眼皮。”

  他笑:“不行。”

  “还有力气,能干活。”我撸起袖子,露出小胳膊。

  他笑:“不行。”

  我泄了气不再睬他,心想,段子期,你果然忘记了西域桐宫的安行行。

  那年,也是大雪飘飞的日子。树梢坠着累累的雪团,银装素裹,煞是漂亮。桐宫早早地挂起了大红灯笼,朱纸裹着星星灯火在风雪里簌簌地打着旋,摇落了一地光影。我噙着泪跟在宫女身后学步,步伐歪了些许,戒尺便打在了小小的手板上。司仪婆婆竖起了眼睛,语气带着森森冷意:“这步子奴家都教你半晌了也没觉得委屈,你这小妮子还敢给我哭!”

  我唯唯诺诺地不敢起身,一抬眼便遇见了风姿卓约的段子期。他一袭华裘,堪堪站在深色的宫墙下,身子骨虽单薄,眼底却明亮。段子期笑着看向司仪婆婆,并指在袖中捞出一枚金锞子,用西域文道:“婆婆,你何必为了个小女娃动气,不若去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司仪婆婆哼了一声,不见了踪影。我跪在地上手足无措,半晌才绕着舌吐出一句中州语:“好人,你,谢谢。”段子期被我逗笑,拍落沾在我肩头的雪花,语气温软:“我叫段子期,你叫什么?”

  我怔神半晌,最终却摇了摇头,我……没有名字。

  段子期也不急不恼,继续弹琴,陪着我看了一天的落雪。他的指尖行云流水,曲艺甚是悠扬,听得我愣了神。雪落满了石级,段子期告诉我中州礼法,告诉我男婚女嫁便是想与一人相守相惜。

  我似是明白地点了点头,拽着他的袖子咿咿呀呀了半天。我说:“段子期,嫁我。”

  他点了点头,眼里漾着微光:“等你长大。”

  我不明所以,只是望着段子期随着商队远去的背影,泪湿了衣裳。那年,我七岁,段子期十二岁。

  白苏找我的时候,段子期正大发雷霆。朝廷传来消息,限段子期于十日内找到戚公主,否则以欺君之罪论道。然而祸不单行,段老爷病重,几房势力趁段子期无暇管制已暗流汹涌,堪堪将段家熏得乌烟瘴气,段子期闻言将茶盏砸得粉碎。

  我从未见过一向温润的段子期发如此大的脾气,躲在桌子底下手足无措。韩衣摇着头,一脸的忧心忡忡:“这戚公主可真是闯大祸了。”endprint

  我闻言,心头一颤。

  白苏适时地推门而入,端着一盏宁神汤曼妙地晃到段子期面前。她说:“公子莫急,苏儿正想办法拖着姑母。这戚公主钻洞觅缝也要将她找出来。”

  她恶狠狠的语气,又让我心头一颤。

  皇门之间多的是规矩,我被韩衣揪了出来,正了正衣冠向白苏行礼。白苏仔细打量了我一番,突然笑开了颜。她说:“桌下多灰尘,脏了安姑娘的衣裳。若姑娘不嫌弃,可随苏儿去换件衣裳。”白苏不容置疑的语气听得我一个哆嗦,我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再回来时,天色将暗,我撑着肿成泡子的眼皮踉踉跄跄地走在廊间小路上。灯火阑珊处,便看见段子期负着手,茕茕而立。我走了过去,站在他身旁同他一起仰着头看月色,月亮似染了糖仁,分外甜腻。梅花香浅浅浮动,风一过便染了一袖微凉。我说:“段子期,月色真好,不过比不上桐宫的月色,桐宫下了雪的夜晚最是好看。”

  段子期转过身来,眼里有些我看不明白的光彩。他说:“安行行,即使不愿,每个人生来的责任是逃不开的。”我不答,只是笑着在梅花树下转着圈,撇过头问他:“子期,你嫁给我好不好?”

  段子期敛了神色,眼底有些沉痛的微光。他不言不语,只是抱住了我,附在我耳边叹息。我咬着牙忍住泪意,肩膀的微搐却出卖了自己。段子期,我爱了你九年,如今怎么才能放下你?

  拥抱太久,月光模糊了光景,仿若一生已逝。段子期垂着头,看不清表情,只是突然放开了我,后退一步行叩拜大礼。他的语气泠然,喉间的湿意一带而过。他说:“戚公主,段府无辜,三思慎行。”

  我怔怔地看他半晌,突然大笑起来,眼泪一滴一滴将夜色染得斑驳。段子期,原来你们都是一样。爱之切,求不得,最终却只有我一人做错。我回过身不再看他,任黑夜将我一瞬包裹。段子期,如果我说我只是安行行,你会不会相信?

  可我终究失了言语,我扶起段子期,对着他扯开笑脸,我说:“戚儿成婚便是。”

  戚公主寻回的消息传回宫里时,昭帝大喜,加封段子期为陶朱侯,一时间段府上下荣宠无限。而戚公主大婚之事也如期举行,红霞百里,喜乐震天,可谓举国欢庆。我看着铜镜中一袭红妆的自己失了神,段子期穿着不合时宜的素衣跨入门扉,盯着我不语。我说:“段子期,好歹戚儿成婚,干吗穿得如此素净?”

  段子期酒气微醺,声色不明:“父亲仙逝,我不知如何,就是想来看看你。”

  闻言,我蓦然有些心疼。我起身为段子期添茶,却突然被他扯住了嫁衣。他囫囵着,伸出手敲着我的脑袋:“我记得一个小姑娘,她在桐宫的雪地里瑟瑟发抖,眼神却是那般澄澈明亮,她绕着舌一字一句地念着,她说‘段子期,嫁我。”

  段子期的手垂了下来,神色黯淡,龙凤呈祥的喜服在他手中滑落:“可为何,她是公主?”

  我的眼泪打着旋,门扉却被一瞬推开。白苏见状,一脸愠色地扶着段子期离开,倾城倾国的脸上结着冷意。她说:“安行行,不要忘了什么才是你该做的事情。”

  我俯下身子,躬身行礼。我说:“行行谨记。”

  再听到段子期的消息已是三月之后。圣上将太后姻戚白苏指婚陶朱侯,陶朱侯段子期于大殿之上三叩九拜,谢主隆恩。我正拿着毛笔,颤巍巍地抄写着一篇古诗,闻言笔墨一斜,晕了宣纸。

  旁边的小婢女“哎呀”一声,忙不迭地帮我收拾桌案。我却只是笑了笑,仰着头叫她继续念下去。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小婢子不明深意,一字一句地念着,我却恍然模糊了眼睛。

  甘禄王不知何时站在了我的身后,他看着我写得歪七扭八的诗句,笑眯眯地抓起了我的手,一字一画地写着“行行”。我挣脱他的怀抱,怯怯地躲在一旁嘟囔着:“妾身愚笨,不想写了。”

  甘禄王不急不恼,依旧笑眯眯地看着我。他说:“不写就不写,今天命厨子做了红烧肉、卤肘子、酱排骨……戚儿来尝尝合不合胃口。”

  甘禄王待我极好,每天变着花样哄我同他一起吃饭。可闻言小婢子都笑出了声,我更是红着脸,气鼓鼓地不再睬他。段子期,我何其羡艳这般平淡的喜乐,可给我的人,却不能是你。

  直到甘禄王带着我坐一台辇轿奔赴宫中,我才知道边防战事吃紧,甘禄王不日便要东征,故此特来向太后辞行。太后坐在榻上,笑意盈盈地抚着我的脸庞,锋锐的护甲带着冷意划过我的耳畔。

  “成婚三个月了才让哀家见到这可人儿,甘禄王金屋藏娇好生用心。”太后睨着眼,神色玩味,“能让甘禄王如此宝贝的女子,哀家定当尽心照料。”我敛着神色,毕恭毕敬地道了一句“谢太后”。

  太后寒暄半晌似是神倦,只是拉着我的手,笑中带着三分假意:“戚公主与哀家一见如故,哀家甚是喜欢,往日可要多进宫陪陪哀家才是。”

  宫闱重阙,步履维艰,太后与圣上争权未果却迟迟没有牵连于我,我更应步步为营。我温顺地道了声“是”,便退了下去。

  甘禄王东征临行的时候,我恰好染了风寒。甘禄王忧心我身子骨经不起折腾,命我乖乖待在府里休养。我却自诩钢筋铁骨,雷打不怕,裹成个团子到城门口送行。甘禄王看我皱巴着小脸出现,笑得云月瞬开。他说:“得妻如此,幸甚至哉。”

  我被甘禄王箍在怀里,他的胡楂磨得我脸颊生疼。我的眼底情义悠远,即使我爱的是段子期,可眼前这个人对我的呵护疼爱,我却无以为报。高马之上,甘禄王笑得豪气干云,回身向我挥手。他说:“戚儿,等我回来。”

  可他食了言。

  来年的冬日格外漫长,雪花铺就满城缟素,我看着抬入府门的灵柩,昏了过去。军中来报,皇商段府压制军饷粮草,迟迟不发。甘禄王军备不及,同十万大军苦战十日,最后被活活困死在城中。

  我将苦涩的药水一饮而尽,眼底第一次有了深刻的恨意。

  甘禄王发殡那日,段府却是红绸高挂,张灯结彩,庆贺白苏得子之喜。我一袭丧服抱着古琴步入段府的时候,段子期拦下了我。他的声色还是那般温润动听:“安行行,不要任性。”endprint

  我却嗤笑,心如刀绞。我说:“段子期,你害人性命的时候可有想过还有今天?”

  白苏扭着腰身躲到了段子期身后,抚着肚子仿若一只受惊的鸥鹭:“侯爷府岂是你能闹的,真是惹了一门子晦气。”

  他们自是青梅竹马,郎情妾意。而我,不过段子期人生光影中的一朵飘絮,拂拂便走,了无牵挂。段子期,你是伯牙识妙音,而我,何处才能觅子期?

  我自顾自地横琴于膝,轻拢慢捻间,奏出一首初遇时的《浮云慢》。段子期,我并非于你偶识知音。桐宫那日,我便知你喜琴,苦心孤诣九年光景,才换得当初惊鸿一瞥的相遇,可终究还是错付了情意。

  琴弦哀鸣,声声决绝意。段子期不忍卒听,按住了我的手。他的眼底有深痛与无奈,灼灼伤人心,他唤我“行行”。我心头一沉,闭上了眼睛。

  回忆深远,那些灰暗的光景在脑海中打马而过,最终只留下破碎的剪影。我自小便没有名字,宫女发现我的时候,我已三天三夜滴水未进。黏稠的米粥唤醒了我仅剩的求生欲,看我狼吞虎咽地连碗底都舔得干净,守宫婆婆满意地点了点头。从此我便留在了桐宫,安分守己地做着粗使婢女,直到我遇见段子期。

  中州的一切都让我着迷,我躲在宫门后,听着桐宫主子们咿咿呀呀地念着中州诗文,暗自心倾。“行行重行行……”我倚着门扉默念着,想着竟是怎样的人站在晚风夕阳下盈盈微笑,惹得旅人频频回首,步履艰辛?

  愿得一世安,有人为我重行行,我便取名安行行。期满离开桐宫的那天,我望着金橙的夕阳心头笃定。再见到段子期时,一定要问问他,斯年那日的桐宫少女唤作安行行,她长大了,你可愿意男婚女嫁,相守相惜?

  可段子期,我终究没能告诉你。

  自段府那日后,我便心中郁郁。甘禄王的身死一直是心头萦绕不去的灰霾,每逢梦醒,我才发觉泪湿了衣裳。于此同时,宫里传来消息,皇上病重,朝政暂时交由太后代理。宫闱深远,殿宇恢弘,我一身缟素跪在太后面前,任她勾着眼抬起我的下巴:“戚公主想要什么?”

  我说:“戚儿愿意呈上甘禄王西南兵权,只求还亡夫一个公道。”

  太后抚掌而笑,眼底锋芒肆意。她说:“好。”

  十日后,段府被查封,陶朱侯以延误军机之罪下狱。一时间,段府门厅冷清,萧萧而落。然而我却未料到,白苏出面揽了全部罪名,段子期只是被削了爵位,贬为庶人。白苏行刑那日,我被段子期拦在了门外,他的喉头带着湿意,孑然一身跪在我的面前。他说:“行行,苏儿腹中还怀着孩子,请你放他们母子一条生路。”

  我却只是嗤笑:“段子期,你就是懦夫,需要女子来保护。早知如今,何必手染人命?”

  他俯下头颅,直到眉心红肿。他说:“不管你信或不信,我从未想过压制粮草,害甘禄王身死。段家,从来不做国难的生意。”

  我仰着头,喉间酸涩,一字一句似刻入骨髓。我说:“带她走,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我心思深重,见到白苏恍然才觉到了了结的时候。白苏眼睛红肿,缩在地牢的角落,俨然一副护子情深的模样。我见状屏退了随从,拿着白绫走向白苏,钩起了她的脖子。白苏的瞳孔瞬间放大,挥开我的手,声色里带了哭腔。

  “我知道藏家有种礼仪,以白色的哈达祈求对方幸福安康。” 我按住了她的手,声色不明,“你同段子期离开后,不要再回来了。”

  白苏爬起,跌跌撞撞地走到地牢门口回身看我。火光忽明忽暗,她的眼底带着复杂的情愫。我将桌上的践行酒递给她道:“权当一别之礼。”

  白苏狐疑地盯着我半晌,终是向我敬了一敬,一饮而下。我看着白苏走出地牢,失了神采。韩衣不知何时出现,他疼惜地揉过我的脑袋,只是叹息:“行行,戚公主不适合你,这些年来苦了你。”

  我背过身,肩头颤抖:“可行行不会杀人。”

  京城的天色转瞬即变,不到两个时辰便下起了瓢泼大雨,我站在屋檐下看着庭院中零落的梨花惋惜。回神时,段子期的长剑已然架在了我的肩头。他衣发均湿,双目通红,眼底带着浓稠的恨意:“你为何骗我,为何要下毒?你可知苏儿在我怀里几尽折磨才咽了气。恶妇,你好狠的心!”

  “是我下的毒又怎样?你连问也不问便已笃定,我在你心中究竟算什么?”我隐泪笑着握住剑锋,手心血流如注,“段子期,我将一颗心剖开奉给你,可你何曾爱过我?”

  段子期怔了怔,终是将我推向桌边,拿着酒杯逼近我的唇齿:“你若没下毒,就喝下去。”

  我看着酒杯泛起苦笑,蓦然明白太后接过兵符时眼底的深意。或许甘禄王身死只是白苏为了报复我的一时冲动,又或许是太后一手设计。可事到如今,一切都已不重要了。

  然而段子期,你可知道你爱的苏儿在那个大雪飘飞的驿站里捏着我的下巴对我说,真正的戚公主已经死了,若想要保住段府,保住你,我必须代嫁入宫,从此与你生别离。我若不从,她便与太后合作,倘若段府侥幸脱罪,她也不会放过你。她说她得不到的东西宁可亲手毁掉也不许别人染指。

  可你不知。

  我双目干涸,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山影横白,月夜冷寂,冬寒似乎极其漫长。韩衣最后寄了一封信给我,里面只有八个字:子期行行,望自珍重。韩衣终究还是将一切告诉了段子期,只是……我抚着脸颊喃喃自语,我却回不去了。

  我还记得喝下毒酒醒来后,满眼离景,恍若隔世,我的发梢在日影下泛着银白的色泽。韩衣驾着马车回身看我:“行行,你想去哪里?”

  我说去折柳郡吧,那是徵国最西边的地方,既是他乡,也是故乡。

  那是三月的晴日,柳枝稍稍抽芽。眼前的年轻人一袭白袍,在我的茅庐前系了马,怕是不能适应极西之地的水土,他浅浅地咳嗽着,帕子上沾了星星的血迹。见我出来,他揖了揖,颊边含笑,边说边比画着:“婆婆,你可见过一个女孩,这么高,笑起来明艳无双,唤作行行。”

  我却只是问他:“年轻人,你这一身宿疾从何而来?”

  他浅笑着,眼里星光黯淡:“曾经偷杯换盏错付了心,而今唯愿自罚三杯。”

  那日后他便常来我的茅庐询问行行的下落。一日,他望着我挂在门廊前的一副字怔了神。那副字写得颤颤巍巍歪七扭八,然而笔笔真意,赋着悲情。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他念完停下来问道,“这诗莫不是还有几句?”

  我点点头:“后句便是‘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只是情到悲处,不忍卒读。”

  他望着半阕诗词,失了言语。

  天气渐渐转寒,他却衣衫单薄,我心头不忍,劝他回去。他却跪倒在我的茅庐边不眠不休,整整三天三夜。他瘦削的脸庞挂着两行清泪,眉眼间带着入骨的伤切,他说:“婆婆,求你告诉我,行行到底去了哪里!”

  我隐着泪对着他说,那个唤作行行的姑娘,或许远走他乡,或许嫁为他人妇,或许已经葬身某处,可我不知。

  七日后,他终于跨马离去。他孱弱的身子在西域风雪中堪堪欲散,然而瞳间的神情却很坚定。他说:“婆婆,我往西去找找,或许行行在那里。” 我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回屋内续续拨弦,弹了那首初遇时的《浮云慢》。

  西域有种秘香,桐宫女子自小熏服,待成人之后便会历久不散浑然天成,而秘料中药材掺杂,亦可缓百毒。这香虽然救了我的性命,却也终究凋了我的容颜。

  段子期在风雪中频频回首,步履艰辛,眼底的哀伤似绵延的秋水,抽刀难断。

  “行行复行行,与君生别离。”我默念着诗句,一瞬泪如雨下。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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