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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百里路

时间:2023/11/9 作者: 故事家 热度: 17549
枝上月

  

  一

  空空神殿,寂寞万年,怀素挑起眼角,揣起那株从巫山拾来的仙草,嘴角勾起一丝笑意。作为南海神君的他已位高权重了数万年,数万年的光阴里,魔界一夕之间殒了少主难以翻身,天界已经很久没有征战,一切太过平静,曾经带兵打仗无所畏惧的神君在和平年代里被无数次分权,如今竟沦落到去仙乡巡视采办的地步。

  他甚至有些厌恶自己永无止境的生命,这株受伤的仙草自五万年前被他拾起,就一直陪伴着他,今天她就要修成人形,怀素要把她送给一位仙乡的同僚。他是厌烦报恩的,就如同厌烦突如其来的变故。

  仙乡如以往般繁闹,相好的同僚正在树上心不在焉地摘柿子。同僚褪了先锋的铠甲露出真身,一副扁扁的土狼脸,伸出舌头去舔马上要掉落的柿子,样子十分好笑。

  怀素接住了他扔向筐里的红柿子,嘴角带笑:“白虎监兵摘柿子的手法可不像打仗时那样勇猛。”“苟且度日吧。”土狼憨憨一笑,随后他眼神一变,“将军,你怀里探头的那根淫荡的杂草是什么东西?”

  怀素眉头一皱,低下头去看,细细的仙草正缠在他宽厚的胸膛上,饱满的花苞从他雪白的襟袍里探出头来。迎着怀素的目光,她打了一个喷嚏。怀素尴尬地擦了擦脸上的口水,顺口给她赐了名字:“这草叫小喷头,是我在巫山巡游时捡的,当时她受了伤,我用鲜血把她养好,估计这几日就要修成人形了。仙乡农活繁重,我把她送给你,当个婢女使唤吧。”

  土狼细细地看着小喷头,神色慌张地将怀素拉入屋里:“在巫山捡到它时它可在繁花深处,高三百尺的悬崖边?”看着怀素怔然地点了头,土狼面泛红光:“将军,这是天要助你!末将常年在魔界征战,对它早有耳闻。这根仙草是凝结了魔界数百代魔君阴灵的韶苏,也是魔界养在巫山下三千万年的少主,她竟没有像传言中那样死去。”

  怀素呆呆地看着白袍里的虎头勋章,握紧了手里玉帝赐予的护天神锏:“我是不是该杀了她?”土狼眯起了眼睛:“这种憋屈的日子,将军难道还没过够吗?将军难道不想吞了仙草,揭竿而起?”

  怀素竖起了眉头,迅速用神锏刺穿了土狼的琵琶骨,使他再也不能拿剑。他嘴角露出几丝苦涩:“我能反,但比起杀戮,你们更需要安静的晚年。”他不听土狼带着哭声的那一句“将军保重”,急急走出仙乡。仙乡是养兵重地,伤兵在这里才能获得安宁。

  怀素行云走远,他坐在白云阶上望着仙乡饮酒,曾经浴血奋战的士兵们在这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没有得到应有的荣誉,却得到了难得的安宁,可是他们,真的快乐吗?

  “你哭了,叔叔?”清脆的声音打断怀素的伤感,他看怀里那株仙草轻巧落地化作一个灵秀的女娃子。怀素用衣领抹了抹眼泪,有些恶作剧地看着这个传说里的魔界少主道:“叔叔没事,小喷头。”

  他揉着她小小的脑袋,嘴角带了丝坏笑。小喷头很不情愿地想要避开,细细的发带在不经意间脱落,散在云层间,化作紫色的雨落了下来。

  二

  那是一场令魔界重新振奋的雨,紫色落雨湿润了魔界干涸枯朽的大地,数万魔众在大雨里振臂欢呼。那一个传说里能够颠覆天界的少主韶苏,她的气息在紫色落雨里复苏。

  魔界护法罗刹在肮脏的巨石下重新露出脸来,他的脸曾在战役里被天火烧伤,数万年没有再见光明,他更愿意魔界中人以为曾经英俊倜傥的护法罗刹在战役里像英雄一样死去。

  数万年过去,他老了,佝偻了身体,但今天,面对群魔无首的妖兵们,他第一次勇敢地在巨石上站了起来:“我们被赶到蛮荒之地已有数百万年,数百万年族人为了能够过上幸福的生活做过无数次抗争,这里的水有毒,空气也有毒,周围寸草不生,只能吃烂掉的腐肉,但是,我们活下来了。或许我们活着就是为了等到今天,等我们凝结了历代魔君力量的少主把我们从深渊里解救出来!”

  “上天界,救少主!杀神兵,抢地盘!”不知妖众里是谁发出第一声呼喊,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喊声带着彻骨的怒意,震彻天穹。

  九重天天界,小喷头伏在案上,看怀素认真地写写画画。小喷头看得入迷了,不禁走近拉住他的衣袖,用脸去蹭他垂下的手:“叔叔,你在画什么?”

  怀素听到声音,拿笔的手一抖,砚台里的墨水直直地泼了小喷头一脸。怀素连忙把画藏起来,他才不会告诉她,他正在研究安全稳妥地处死仙草的几种方案。藏了画,怀素用袖子去擦她的脸,门外传来仙童的呼喊:“神君,不好了,上面来人搜查了。”

  仙童还没跑进屋,就被来巡查的二郎神君扔了出去。杨戬睥睨着怀素手里脏脏的小喷头,笑得气人:“哟,神君退休了没事干,居然有了娈童的癖好。”怀素一笑:“比不得神君安稳,甭管打不打仗,都过着一条狗的日子。”

  杨戬气得第三只眼都绿了,他挑起眉毛瞪了小喷头一眼:“我看你们还能逍遥几时?”杨戬走了,怀素的心里却愈发不安稳了,总觉得杨戬话里有话,果不然晚上土狼就摸着夜色来了。

  土狼身受重伤,语气慌张:“神君快跑吧,玉帝怀疑天界有人私藏魔界少主,有人举报你曾去过巫山,今日杨戬又去玉帝面前告状,玉帝已经下令屠杀仙乡里随你打过仗的战士。我逃过一死,走时中了杨戬的剑,时日无多,来这是想告诉神君一句话:‘带着仙草,背水一战吧,这死板的天界也该变一变了。如真有那一天,数万仙乡士兵死也瞑目。”

  怀素抚抚土狼满是伤痕的脸,在月色里咽了眼泪。他抱起小喷头,眼睛在深夜里爆出怒火:“和我走。”

  三

  又能走到哪儿去呢?

  南海神君府已被熊熊战火包围,二郎神君和一脸阴沉的玉帝站在火焰掩映的府衙下,玉帝的语气里带了遗憾:“怀素,我曾把你当作最得力的助手,你这一生从未犯过大错,本该连升数级,功德圆满。你若亲手结果了魔界少主,还有活路。”

  怀素冷淡地笑了:“你可曾想过陪我征战的士兵,他们吃和我一样的苦,受比我还重的伤,他们高呼着我的名字,为了我的荣誉而死,可最后,他们得到了什么?我又得到了什么?”迎着猎猎北风,怀素抽出了玉帝赐予他的神锏。神锏在巨力下折断,手心被划伤流出血来:“你给的活路,我不稀罕。”endprint

  小喷头从怀素的衣袍里探出头来,她看着他流血的手,急得哭了。她从他怀里跳下,望着数万神兵,眼里冒出火光:“他们伤你,我帮你杀了他们。”赤练紫火如万千缎带从小喷头身体里扩散出来,紫火如蛇,一旦沾上人的身体,就像蛇一样把人绞杀殆尽。

  玉帝看着受伤惨重的神兵,皱起眉头:“他们也曾和你的兵一起战斗过,你若还有良知,不妨想一想,当真要留这样一个魔头在这世上?你当真要做天界万古的罪人?”

  怀素在质问声里闭了眼睛,他抱起小喷头,伸手擦干了她脸上的眼泪和鼻涕:“我带你离开。”

  万年又万年,他们一路向南,绕过阔海长山,在百里繁花深处铺设了结界。小喷头日渐长大,慢慢变成了一个会脸红的姑娘。

  白日里她给怀素泡茶,看怀素满头大汗地施力维护着支离破碎的结界,她笑着嫌他:“你老了,叔叔,让我来吧。”“你法力强大又不稳,一出手恐怕就直接把这山谷给炸了。”怀素转过头蹙眉说。隔了许久,他再次开口:“以后别叫我叔叔,我不爱听。”

  小喷头看他生气的样子格外开心,他最烦她说他老,说他们代沟太大。她从背后轻轻抱住了他,逗他:“怀素叔叔,我不嫌你老,娶我吧。”她感到怀素的身体轻轻一震,他看了一眼妖气越发沉重的天空,点头。

  他好像已经预知了他们的幸福不会太久,成亲以后,他昼伏夜出变得格外忙碌,每每回来总是带各种草药来给小喷头补身体。小喷头看着他笑得开怀:“怀素,你那么想要孩子,是不是怕自己老了生不出?”

  怀素吃瘪,蹙眉看她:“都嫁人了还没个正经,你的法力只出不进,只能坐吃山空,你难道一点儿也感觉不出来?”

  的确,这位凝结了数代魔君力量的少主更像是历经数代传下来的一个盛着法力的容器。法力消耗殆尽,她的生命也就走向终结,只有巫山魔界边境悬崖下的瘴气才能滋养她,为她续命。离开魔界越久她的法力会越弱,怀素心疼她,不舍得她用一点儿法术。

  这一天他终于对她吐露实情:“你不是我捡来的小喷头,你是魔界少主,韶苏。”

  怀素没想到她拿出那张床底下的陈年旧图,上面画着处决仙草韶苏的六个方案,哭着将脸贴近怀素的胸膛:“我就知道你是因为喜欢我,才不舍得杀我。这些年来,我时常会做梦,梦到你对我好只是为了有一天能够利用我。”怀素轻轻将她揽入怀抱:“我不能看你每日里趁我不在偷偷用法力弥补结界,我的确是利用了你。”

  魔界与天界大战,生灵涂炭,怀素以归还魔界少主的名义,令双方止战。

  他吻了她的眉毛:“等一切结束,我陪你回巫山,入魔。但作为令天帝安心的条件,你要封印一半法力。”小喷头温柔一笑,拽了他腰间的翡翠玉佩,将一半法力封印在玉佩里:“我把它交给你,只有你才能解开封印,也只有你才能毁掉它。”

  四

  魔界罗刹与天界士兵已列兵在山谷两侧,双方伤势不轻,剑拔弩张,怀素牵着小喷头的手,一步步走得很稳。

  他穿着雪白的衣袍,拉着她站在云阶之上,指给她看魔界士兵:“那是你的表哥罗刹,嗯,现在长得略丑些,他以前还是很好看的。那是……”小喷头眯着眼睛笑着,听得十分仔细,她终于可以带着心爱的人一起回家了。

  怀素对脸色阴沉的玉帝淡然一笑,郑重宣布:“今日起,将少主韶苏归还,仙魔双方签订止战协议,三万年不得再战。天界划北海、苍山给魔界,魔界退出东海、西山。”

  停战协定看起来很让双方满意,双方出奇地没有再议,直到怀素将小喷头交到罗刹手里,再次走上云阶。神魔间开始了窃窃私语。

  沉默许久的玉帝终于发声:“怀素,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怀素闭上了眼睛,那一刹那他想起他们在山谷里欢乐的岁月,他勾了嘴角:“怀素,无悔。”

  只有那么短的时间,小喷头根本反应不及,数万条霹雳天鞭从天界落下,一道一道狠狠劈在怀素身上,他疼得在云层里咬牙,鲜血染得白云化成了彩霞。自始至终,他没有再看小喷头一眼,她跌跌撞撞地冲上云层,又被魔兵摁倒在离他几步远的地上,她哭着抬起头,质问玉帝:“为什么这样对他?”

  玉帝震怒:“他一生兢兢业业,本该荣华富贵,如果不是因为你,他不会沦落至此。如果不是因为害怕天界追杀你,令你法力耗尽而死,他怎会用自己的命换了你的命?这样的天界败类,本该死不足惜!”

  小喷头靠近他的脸颊,流着泪说:“我不是韶苏,我只是一个小仙草,我想要陪着摘了我的那个人一起长大,为什么你要自作主张,替我做决定?”

  她声嘶力竭地质问他,怀素却只默默皱眉不说话,九节天鞭打断了他的脊梁,小喷头在他身边哭累了,趴在了地上。她在极度的伤心疲惫里听到他轻轻地哼摇篮曲,就像许多年前,她还是一个女娃娃时,摇着他的手臂要他哄着睡觉。

  她在声音微弱的摇篮曲里抬起头,看到怀素闭上了沉重的眼睛。他的身体在云层里消失,零散的元神最后落向了人间轮回道,神界众人满意而归。小喷头抱起了他消失的那一团云彩,捡起地上的翡翠玉佩紧紧攥在手里。

  “怀素,我这一生都不会放过你。”

  迎着魔界众人惊讶的目光,他们的王直直地站起身,在万丈霞光里散尽千万年修为,拿着怀素的那枚翡翠玉佩一跃而下,随他堕入轮回。

  五

  万道霞光照耀永城的时候,距离仙魔大战已有五万年,魔界少主没了,天界开始翻脸,人间各处狼烟四起,只有这西北边陲的小城尚存几分安宁。

  孔夙翻了五座山,脚底的草鞋已经被踩烂,他到达忠义寺的时候,拜思凡大师为徒的小沙弥已经排到了山底。永城时有天灾,天空常有异象,思凡大师奇准的卦成了许多香客的速效救心丸,这里是永城赚钱最快的地方了。

  一拨一拨的沙弥进了寺,又一拨一拨的摇着头离开。孔夙以为有怎样的难题,他进了寺,思凡和尚居然给了他一把刀,让他到后院杀一只鸡。孔夙饿了好久,估摸其中可能有什么禅意,他自知无望,不仅杀了一只鸡,还偷了隔壁同僚赵末的一只。endprint

  赵末气得拿起刀,割伤了自己的手臂,到和尚那里去告状。思凡和尚听了原委,笑得很开怀。那日的拜师结果很简单,和尚留下了孔夙、赵末,他们变成了师兄弟。和尚给的理由也令人咋舌:“我只让你们去杀鸡,杀了就有鸡吃,那些放下屠刀的自然就滚回家去。”

  孔夙很惊讶,这话一点也不像一个德高望重的高僧说出口的,当然,在别人面前思凡和尚绝对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

  孔夙在这里待了三年,从十七到二十岁。每日蹲在师父座下的芙蓉盖里替他换签,师父一个上挑的眼色,他就换上早生贵子夫妻和善的上签,皱眉的话他就递上下下签。递了下下签,师父就可以收钱解灾了。孔夙就负责四处跑跑腿,施点迷魂术骗骗人,赚来的钱和师父三七分。

  孔夙天资有限,迷魂术却出奇地高明,和尚能够神准,也有孔夙一份功劳。这种工作,赵末是不参与的,赵末像一个采花贼,仿佛揣着不轨之心每天都在觊觎孔夙,这点令孔夙很是心慌。

  孟淑余来求姻缘签的时候,孔夙刚好反侦察了赵末一整夜,他在桌下打了瞌睡错换了下下签,孟淑余看到签后哭声震天,孔夙迷迷糊糊被她一喊在桌下摔了个狗啃泥。

  “两世怨侣不得见,小姐万年当炮灰。”孔夙一看这签就笑了,这原本是自己乱涂乱写的,没想到换给了这个倒霉蛋。

  倒霉蛋孟淑余哭够了,红肿的眼睛格外有神,一把就揪住了桌子下面的孔夙:“原来是你,你们寺庙也出老千!”孔夙被她揪出很烦,学着师父的口气:“这灾是能解的。这样,你出一百两银子,晚上我去你家,给你化解。”

  这轻佻话一出,和尚倒吸了一口凉气,虔诚的香客们也被震惊了。

  不知是谁大喝了一嗓子:“抓住这坑蒙拐骗的秃驴,让他把骗来的钱交出来!”香客们一拥而上纷纷拿起香烛追赶和尚。孔夙被追着打,跑得不及被藏在桌下的孟淑余拖了进去:“相公,你再生我的气也不该来当和尚。”孔夙被她叫得发蒙,他实在不记得自己当过人家相公,孟淑余脸上却是真实的欢喜表情。

  两年前,孟淑余被自己的相公卖到了花楼,她从花楼里逃了出来,马不停蹄地寻找自己的相公。孔夙觉着孟淑余的脑子是有点傻的,他曾问她:“我和你相公长得像吗?”孟淑余缠上了他说:“你不像,你就是。”

  孔夙只觉得无奈,忠义寺被人烧了,师父被村民打成重伤,孔夙又被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缠上,他只好在逃跑前向师父告别,顺便要点路费去赌场翻身。

  这一世他过得有点糊涂,唯独对赌场情有独钟,仿佛他在那个小小的赌桌里遗落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六

  赌场的气氛令孔夙安心,孟淑余一路上给他灌输的思想实在使他烦闷,她说了太多以前的事情。她说,他们曾经在巫山盟誓,她说孔夙上辈子也是她的夫君,孔夙觉得这女人真是疯了。

  为了让她闭嘴,孔夙在第一局就做了庄,押下了全部路费。孔夙左手摇起色子的时候,赌场刹那间安静了,色子声停止后,赌桌上立起一柱擎天的三个六点。

  旁边的荷官压住了刚要收钱的孔夙的手臂,盯着他的眼睛说:“两年前在永城有人出老千赢了赵老爷的翡翠玉佩,被人打死了。那个人就是用这样的一柱擎天赢了赵南子老爷。”孔夙躲过荷官的试探,神情有些恍惚:“那个人长得什么模样?”荷官勾唇又开了下一局:“幸好那个人和你长得不像。”

  三里外的马车上,赵末跪在赵南子老爷面前:“赵末拿人头担保,这一次准没错。”赵南子吸了一口鼻烟,想起那枚得来不易的上古翡翠玉佩,轻挑眉毛:“这一回再错,你就没有妹妹可以卖了。”

  孟淑余见孔夙越赢越多,心莫名地发慌,两年前孔夙就是在这样的赌局上输得精光,被人打坏了脑袋。那时,他骗她:“你去门外等我,我玩完了这一把就走。”孟淑余在门外等,直到被人绑进花楼才知道,相公把她卖了做最后的筹码,他用那些筹码赢走了赵南子老爷的翡翠玉佩。

  孔夙看着孟淑余再一次皱了眉头:“你去门外等我,这局结束我就走。”

  “好久不见了,赌棍!骗老婆的本事还是那么没长进!”

  赵南子摇摆着走进赌场,身后跟着赵末。孔夙看见卑躬屈膝的赵末有些想笑:“师弟也来赌场了?你的腿怎么瘸了?”

  赵末将孔夙打倒在地,愤愤不平:“我本是赌场里最好的荷官,从没有人敢在我手下出老千。你在我的赌桌上赢走了半个赌场,如今还敢问我的腿?你毁掉的何止是我的腿?我跟踪你那么久,直到看见你进赌场时眼里发出的光芒才敢确定,两年前的你没被打死。”

  赵南子遣人扣押了孟淑余,将刀立在了孔夙的手腕上:“交出翡翠玉佩,我就放过你娘子,否则你们一起死。”

  孔夙站在赌场里,整个人已经乱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孟淑余,喃喃自语:“我成亲了?”赵南子眼里冷光大盛:“你以为装失忆我就会放过你?”

  胖胖的孟淑余被小厮用带刺的绳子绑着,她强挺着挡在孔夙面前:“谁也别想欺负我相公。”几个小厮一脚踹翻了她,她仍旧爬起来,又一次护在孔夙面前。

  孔夙怔然望着孟淑余忍着泪的倔强模样,莫名地有些熟悉,仿佛很久以前她也是这样忍着泪,给自己喂一碗又一碗的汤药。众目睽睽之下,孔夙恍恍惚惚地走到最大的赌桌下面,他摸着湿润的泥土缓缓蹲了下去,他的手越探越深。

  等到在众人眼前再伸出手时,脏脏的手心里赫然是一枚被泥土包裹的翡翠玉佩。

  孔夙不能理解孟淑余看见翡翠玉佩痛哭流涕的模样,也不能理解众人贪婪的目光,他将玉佩交到了赵南子手上要求交换孟淑余。赵南子只阴冷地冲他笑了笑,他夺过了玉佩,扣下了孟淑余,临走前还遣人挑断了孔夙的左手筋。

  孔夙看着孟淑余被押走的背影,眼泪流了下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流泪,只觉得仿佛失去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

  七

  孟淑余被赵南子绑着上了马车,他把翡翠玉佩挂在腰间,孟淑余看着玉佩出神。这一世的孔夙魂魄不全,天生有些傻,她在荒草堆里找到了他,逼着他娶了自己。那时,孟淑余只想尽快替孔夙找回失散的魂魄,再拿着翡翠玉佩帮他解开封印。她想着和他平分玉佩里被封印的法力,再做一对神仙眷侣。endprint

  她跪着去求魔界的罗刹,求他帮助自己找回孔夙的魂魄,罗刹怒极把她扇倒在地:“你一气之下堕入轮回,却害得数万魔众没了靠山而颠沛流离,如今还胆敢来求我?”

  罗刹随手指着桌上一碗妖汤:“以后不要再来求我,想求我就喝了这毒药!”他原想少主年幼胆子小,吓唬吓唬她,没想到孟淑余迎着他的目光将妖汤一饮而尽。罗刹看着她疼痛痉挛的身体终于妥协,但是为孔夙配制的还魂汤里有一味急缺的草药,假若救了孔夙,就不能完全解掉孟淑余的妖毒,作为代价,她会失去漂亮的容貌,因妖毒而变得又肥又丑。

  孟淑余摸着罗刹被火烧伤的脸轻轻一笑:“这样也好,我们正好凑成一对难看的兄妹,在人群里都走不散。”罗刹骂了她一句“有病”,背过身去擦了湿润的眼睛。

  孟淑余辗转回家,将汤药熬给孔夙,却看他开心地伸出手递给她一枚头钗。那日他们一起路过赵南子的朱钗店,孟淑余多看了几眼没舍得买。她接过钗红了眼睛:“你从哪儿得来的?”孔夙笑了一笑:“我用你送我的翡翠玉佩跟赵南子换的。”

  孟淑余没说什么,哪怕心已经痛到极点,她只对孔夙说:“没什么,那个玉佩很好,换了朱钗实在可惜。”她轻轻喂了他还魂汤,抱着他睡着,睡梦里喃喃安慰自己:孔夙很快就会好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然而,一切并不如她所愿,孔夙变得越来越正常,孟淑余在妖毒下越发难看,孔夙待她越发疏离。他每日清醒后唯一想去的地方就是赌场,他不分日夜地赌,昏天黑地地输,甚至连孟淑余都被他卖去了花楼。

  孟淑余以为自己已经死心,她看着孔夙在赌场里大放异彩,看到他用所有的筹码去和赵南子赌他腰间的翡翠玉佩。赵南子好奇他为什么非要翡翠玉佩,孔夙晃了脑袋:“我不记得了,我只知道这个东西很重要,我要拿来送我老婆。”听到这话,她的眼睛轻易就红了。

  赌场的人嘲笑孔夙,讥讽他的老婆又丑又胖,孔夙却坚持:“她不是我老婆,我老婆是个仙女,每晚都会来我梦里。”后来孔夙被人痛打,忘了以前的事,唯一能想起的就是那块翡翠玉佩,挨打的时候,他把玉佩埋在了赌桌下。

  孟淑余趁赵南子不注意,伸手去夺翡翠玉佩,却见赵南子惊慌失色地指着马车外城门下的一团紫色火焰:“不好,快通知二郎神君!”

  孟淑余看着那紫色大火里的人影,泪水刹那间溢满了双眼,那伟岸的身影像极了孔夙,更像前世的怀素神君。

  八

  孟淑余被带走后,孔夙去找师父思凡求救,思凡却问了他一句不相干的话:“你知道当初为什么我选你为徒?”

  孔夙皱眉:“因为我杀了鸡?”

  “如果你没杀鸡,我就会选没杀鸡的人做徒弟。”思凡冷笑,挥手拂去易容,露出一张罗刹的脸,“我知你没有恢复记忆。也很难有神的记忆,你转世后,天界怕你死得不彻底,杨戬一直遣人看着你。如今少主被二郎神的走狗带走,凶多吉少,我没有能力救她,只有你可以。”

  思凡顿了片刻,说:“你前世为神,如今恢复了元神,只要你肯燃烧掉三魂七魄,就有一个时辰无穷的神力。这一个时辰,足够你救出少主,解开翡翠玉佩里的封印,到那时,你们又是一对神仙眷侣。”

  只是到那时,法力用尽,魔界再无翻身之日,这些罗刹没有告诉他。自从孟淑余笑着对他说“我们正好凑成一对难看的兄妹,在人群里都走不散”这句话后,他就下了决心,守着数万魔众即便苦楚,至少,他还能让一个难看的表妹过上开心的生活。

  孔夙毫不犹豫地念了罗刹教他的咒语,在空气里燃成一团紫色的火焰,魂魄燃烧带来的前世记忆海水一样涌进他的脑海。他一步步走向杨戬在城门外营造的神兵阵,眼泪胀痛了眼眶。

  胖胖丑丑的孟淑余被他们架在焚魔架上,她没有掉一滴眼泪。

  九

  孟淑余看到紫色火焰里的孔夙在城门口孤军奋斗,他那么勇猛,杨戬和他的手下都不是他的对手。最后英俊伟岸的孔夙走到她面前,轻吻她的额头:“小喷头,我回来了。”

  孟淑余哭了,她好久都没有彻彻底底哭一回了,孔夙抱着她唱走调的摇篮曲,抚摸着她的头发:“乖,你好累,睡一觉。”

  那一个梦仿佛做了好长好长,后来,他们成亲生子,搬到了永城的杜鹃谷,那个他们曾隐居的地方。

  永城的四月,莺飞草长,孟淑余从厨房里探出头,望着孔夙与儿子在长草坡上放风筝的身影,笑着说:“回来吧,饭好了。”孔夙接过她递来的白布擦了满脸汗渍,轻轻搂住她的腰肢:“人比饭更香。”孟淑余打掉他不老实的双手,笑着嗔他:“登徒子,还不去洗手。”

  看着孔夙抱起儿子疯闹着走向洗手池,孟淑余幸福得有些恍惚。只是她很遗憾,后来怎么也想不起那日战后孔夙哄她睡着后发生了什么。

  在她记不起的那天里,孔夙抱着昏睡的孟淑余解开了封印在翡翠玉佩里的法力,他将它交给了罗刹,语气里满是果决和不容置疑:“我体力透支,这法力对我已经没用了。你是她的族人,历代魔君的法力应归你所有。拿着它,去谋求你们的幸福吧!”

  罗刹神色恍惚地看着灵魂即将燃尽的孔夙抱起孟淑余走远,他终于回过神来,大声问他:“你们怎么办?少主已经伤心了两世,你不要再让她难过。”沉着冷静的声音从远方传来,带了一丝自嘲:“我和小喷头……我们会很幸福。”

  战火在风里熄灭,火种燃烧过的地方都开满了紫红色的杜鹃,孔夙撑着越来越无力的身体,一路抱着孟淑余。繁花百里路,他将她安置在杜鹃最深处的茅屋。

  孔夙用最后的法力冰封了她的身体,为她造了美满幸福的梦境,对她唱了走调的摇篮曲……唱着唱着,他看着自己的手指在阳光里消失,腿脚在歌声里透明,戛然而止的最后一个音符里,孔夙靠近她的脸颊,在她的额头上落下轻轻一吻:“睡在那么美好的梦境里,可惜我不能再陪你。”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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