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宁

　　

　　

　　

　　她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刚翻了个身，就被一根手指轻飘飘地按住，继而整个提起。回头，她小脑袋上一对乌漆漆的眼珠不满地瞪着捏住自己七寸的男人。

　　“嘶！”她亮出尖牙，警告性地磨了磨。

　　“很凶嘛。”男子低沉清冷的声音染上笑意，手上的力道放轻，动作温柔地把她捧起。她火红的身子没精神地盘成一团，躺在男子的掌心里。

　　“怎么这么没精神？”男子用指尖拨了拨她的小尖脑袋。

　　没精神？她继续磨了磨牙，她怎么可能有精神？！明明上一刻她还好好地在实验室研究火蛇的毒性，下一刻睁开眼自己竟活生生地变成了一条蛇。好吧，蛇就蛇了，好歹还是个活物。可这还不算，竟然隔空把她扔到了这不知什么鬼地方的南陵国，还遇到眼前这个……据说是南陵国皇上的人。而且，还成了他的蛇宠！

　　一想到这儿，她整个人都不好了。男子还在情深意切地看着她，她默默深吸一口气，看在免费饭票的分儿上，打算漠视他。可是很显然，某人不打算这么轻易放过她。他低着头，冷峻的侧脸鬼斧神工一般，瞧着她明明不满却还是慢慢隐忍下来的表情，嘴角不自觉地勾起，薄唇微动，轻轻唤出一个名字：“小红，怎么不理朕？”

　　小……小红！她下巴猛地向下一点，差点一头倒栽在某人的掌心。她回头瞥了眼自己通体的火红。奶奶的，她是火蛇，也不至于起个名字叫小红吧？啊啊啊！好歹你也是皇上啊，你的诗词歌赋呢？你的文韬武略呢？再不济……你手下好歹有文状元啊，有太傅啊，有丞相啊，随便提溜出来一个也不至于起不了一个稍微文雅一点儿的名字啊！

　　她瞪着乌漆漆的杏眼，几乎要喷出火焰来。再不行，她原本的名字卿九也比那小红好几百倍啊！她要是条绿蛇，他难道就给她起名叫小绿？恨恨地把小脑袋重新埋进掌心，我忍！只是，眼不见为净了，可声音……还是传了过来。

　　“啧啧，不会嫌小红这名字不好听吧，那……小红红好了。”

　　我忍！

　　“还不行啊，那小火火？”

　　继续忍！

　　“还是不行啊，那朕决定了，就叫……”

　　卿九心里升起那么零星的一点希望泡泡。

　　“……小蛇蛇好了！”

　　“嘭”的一声，泡泡彻底破灭！小蛇蛇？小色色？！啊，忍无可忍了啊！听到小蛇蛇这三个字，她整个人都斯巴达了，张开小口，啊呜一下咬在了男子的手腕上。

　　卿九耷拉着小脑袋瞧着不远处镇定的男子，都被咬了还能装得这么淡然？她无聊地翻了个身，肚皮朝天地看着天花板。只是这个动作刚做完，她低下头瞧了一眼自己白花花的肚皮，突然哆嗦了一下，脑海里就这样想起来某人刚才露骨的一眼。

　　嘶，连一条蛇都不放过，这得多人面兽心啊？禽兽！欺负她就算了，竟然还敢打她的主意？哼哼，如果她变回人身……某蛇脑海里忍不住浮想联翩。什么时候她才能变回人呢？变回人的第一件事……嗯，一定要先把某人暴打一顿。

　　想到这儿，她浑身都开始热血沸腾了，各种技能小尖刀嗖嗖地飞向抱头鼠窜的某人。她叉着腰仰天大笑，等到某人体力值技能值都是零之后，她开始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抬起脚，得意地踹向了某人的肚皮。啊，某人痛哭流涕地开始哀求了，开始尖叫了。

　　只是某人在她意淫的时候，突然诡异地笑了笑，卿九雀跃的热情就这样被浇了一盆冷水。

　　不过，为什么他的表情这么诡异？

　　她幽幽地向前游了一寸，在他意味深长的表情下慢慢停了下来，又在他的暗指下朝着明亮亮的桌面瞧去。一条二啦吧唧的傻蛇正张着嘴，露出的两颗毒牙都变成了半……截儿。啊啊，为什么啊？为什么她能忘了这么重要的事情啊？她的牙啊，她的蘑菇煨鸡啊！她的桃仁山鸡丁啊！她的怪味鸡条啊！心在滴血……

　　猛地抬起头，她看向罪魁祸首……霄祈，你个臭皇帝，你还我毒牙来。小尖脑袋可劲儿地撞着桌面，发出“咚咚咚”的声响，只是她刚撞了没几下，小脑袋就被面前的霄祈托住了。

　　“怎么？这会儿想起来了？不过，你也不用怕，朕怎么舍得让你吃不上那些好吃的呢？蛇蛇，你说……是不是？”

　　她可以相信他吗？卿九有气无力地瞪他。只是等看清楚他身后站着的人时，眼睛里的火又烧了起来。那人长了一张极为招摇的桃花脸，此刻正捂着嘴，桃花眼盯着她只有半截的毒牙笑得眯成了一条缝。而霄祈那厮竟然还一本正经地拍了拍她的小脑袋：“朕舍不得，只好找来萧御医替蛇蛇你瞧瞧这牙齿了！”

　　翌日，卿九懒洋洋地趴在窝里，一整夜的不眠让她精神很不好，一双蛇眸透着红丝。她无聊地翻了个身，视线落在不远处批改奏折的男子身上。他气色似乎很好，脸上冷峻的线条也软了不少，卿九怔怔地盯着他的脸，不自觉地被吸引。她似乎懊恼自己这种情绪，重新闭上眼翻了个身。也许是她的动作太大，把身上盖着的雪蚕丝缎掉了下去，正好盖在了蜷缩在她窝下的雪豹的兽眸上。

　　嗷呜！她惊叫不好。豹子被她吵醒了，回过头来，半眯着兽眸瞧她。就在她以为自己会不幸遇难的时候，耳边传来霄祈的声音：“雪廿，放开蛇蛇。”他的语气明显带了警告，低沉危险。原本还处于震怒中的雪豹呜咽一声，立刻乖顺得像一只猫。

　　“禀皇上，萧御医求见。”就在霄祈刚想再查看卿九身上的伤时，门外传来太监总管的声音。一人一蛇一愣，卿九甩了甩尾巴，从霄祈身上爬了下来，又不着痕迹地爬向了雪豹。

　　霄祈默许了她这小动作，雪廿是自己养了二十多年的，没有他的吩咐，它不会发动攻击。想到这儿，他朝着房外唤了一声，萧於言走了进来。

　　耳边霄祈和萧於言说些什么，她没注意，只是半晌，她歪过头看了一眼雪豹，蛇眸里滑过一抹不忍，心里默默念了一句：对不起。随即张开嘴，朝着雪豹的前肢狠狠咬了下去。震耳欲聋的兽鸣刹那间响彻整个御书房，下一刻，卿九软软小小的身子像是断了线的风筝飞向了墙壁。要不是迫不得已，她才不会以身犯险，她只是想知道霄祈心中那个暗藏的阴谋。

　　霄祈像是呆了一般，直到萧於言大喊一声不好，他才反应过来，飞身掠去。他颤抖着手把小小的蛇身捧了起来，蛇身却软绵无力。卿九那一口咬得极重，雪豹挥出去的那一爪又重又狠。她觉得五脏六腑几乎被震碎，这种情况，她应该会疼晕过去的，可她吃了情鸢花瓣，身体的疼痛丝丝入心，她浑身都冒着冷汗，大脑却偏偏异常清醒。那疼入了心，入了肺，入了骨髓，她却不能表现出一点，毕竟，她现在是一条重伤的蛇，一条失去意识的蛇。endprint

　　霄祈几乎僵住了，心口涌上一股恐慌，他锐利的鹰眸死死扫向雪豹，后者被他这暴虐的模样吓了一跳，弱弱地缩了缩脑袋，无辜地看着他。

　　“皇上，先让臣看看这蛇！”萧於言眉头深锁，他伸出手。霄祈把小蛇交给了他，脸色阴沉可怕。

　　“她怎么样？”霄祈看着萧於言凝重的脸色漠然问道，完全不似面对卿九时的温和宠溺。“并不好。”萧於言检查过后直言道，“皇上，这蛇的五脏六腑都被震碎了，伤得很重，恐怕活不了几日了。”

　　“什么？”霄祈像是被震到，突然上前一把抓起了萧於言的衣领，“给朕想办法，朕绝不允许她死！”“可皇上……”萧於言无奈地叹息一声，“就算救活了她又怎样？皇上你不要忘了，我们最初的目的到底是什么，难道皇上你真的……对一条蛇动了心？”

　　“怎么可能？”霄祈周身阴暗的气息更浓，他不屑地勾唇，“朕怎么可能对一只畜生动心？”

　　什么宠溺？不过是为了让她心甘情愿地留在这皇宫罢了，只是他在说出这句话时，语气莫名顿了顿。强压下心里突然涌上的怪异感，他眯着眼，冷酷地看着萧於言手里的蛇说：“到底什么时候可以开始换心？”

　　“臣还需要先检查一下这火蛇的心是否有损。毕竟，找到一只通灵性的蛇并不容易;要让它心甘情愿，更是不容易。”

　　为了让这火蛇心甘情愿，皇上可谓费尽苦心。毕竟只有心甘情愿，才能达到最好的效果。不过，皇上的演技也太高了，连他几乎都要被皇上当时深情款款的模样骗了。想到曾经看到这蛇竟然能够解去花斑毒蜘蛛的毒，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道：“皇上，你有没有觉得，这条蛇跟人的习性极为相似？”

　　霄祈眯起眼，俊美的侧脸有些不耐烦：“朕又不是傻子，怎么会看不出来？一条笨蛇，竟然喜欢吃鸡，还喜欢看美男。嗬，看来祭司说得不错，这蛇不仅通灵性，还通人性！如果不是她真的是一条蛇，朕都要以为她是由人变的了。”

　　“那皇上，这蛇现在怎么办？”

　　“给朕救活！”

　　“是！”萧於言说完，就要捧着蛇转身离开，只是他的手刚挨到门的边缘，就听到身后霄祈唤住了他。

　　“萧於言，你……”霄祈脸色阴沉，冰冷的视线死死盯着萧於言手里无声无息的蛇，眉头越锁越紧，半天他才出声，“你当日说取蛇心的时候是不是只要一半就行，这蛇不会死对不对？”

　　萧於言点头：“当然，蛇心跟人心不同。烟姑娘只是心脉受损，只要换掉受损的那一部分心就可以，所以，这蛇失去一半的心还不至于丧命。”

　　霄祈薄唇冷冷地抿着，听完萧於言的话，一直紧握的双手才松开。他心情似乎好了很多，摆了摆手。烟儿对他情深义重，还曾救过他，但现在她生命危在旦夕，必须及时换心才能生还。如果可以，他是不想对蛇蛇下手的。

　　出了御书房，温暖的日光照在萧於言手里捧着的火蛇身上，她却感觉不到任何温度，浑身冷得像块冰。她像是疯了一般，死命地咬紧毒牙才能压下自己一口咬死萧於言的冲动。哈，没想到有一天，她卿九竟然会被骗到这种地步，简直被骗得连渣都不剩了。

　　什么宠溺，什么温柔，全都是假的。竟然只是一场戏，霄祈，你真的够狠……她慢慢睁开冷意的蛇眸，里面没有一丝感情。蛇是冷血动物，本性爆发的她想要报复，想要发泄。霄祈，我一定会让你付出代价的！

　　重新闭上眼，她放任自己静静地躺在萧於言的药箱上。萧於言带着她光明正大地走进了冷宫，向最深处的一座冷殿走去。冷清的宫殿，却别有洞天。打开朱红色的宫门，进入到内殿之后，翻转花瓶，露出另一番天地。她感觉萧於言走进了密室，先是把药箱放到了一旁，随之拿出银针和疗伤药开始给她包扎。

　　他的手快速地穿过她冰冷的身体，捏住了她受伤的五脏六腑，用银针毫不留情地刺了进去。嘶……灭顶的疼痛袭来，她疼得几乎喘不过气，可又偏偏要忍住。她不能让萧於言看出破绽，不能让萧於言知道自己醒着，否则，她要怎么瞒过他？要怎么瞒过霄祈，要怎么实行她的报复？

　　她甚至想到了启玉山上她第一次见到霄祈时的模样，她以为自己死定了，中了蛇毒，研究室里只有她一个人，她就算死了也不会有人发现。可她睁开了眼，当时她只有一个念头：她还活着。随即，一张冷峻的脸出现在她的眼底。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眸，带着冷酷与狂妄不羁，薄唇一抿，却是傲慢地哼了哼：“真是一条笨蛇。”

　　她突然就出离愤怒了。好歹她也是地下黑市天才型的毒手，如今竟然被人骂笨，是可忍孰不可忍！她直接跳了起来，喊出了声：“嘶嘶嘶！你才笨，你全家都笨！”

　　只是她预期的声音并没有出现，出现的是奇怪的嘶嘶声，像极了她平日里最熟悉的某种冷血动物。她被吓到了，死死盯着对面的男子，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男子眼底迸射出一抹狂喜，甚至是难以置信，一把握住她的身体捧到了眼前。

　　她欲哭无泪地看着他眸瞳里倒映出的自己的影子——一条火蛇。下一刻，她活生生被吓晕了过去。她用了几天的时间才消化掉自己变成了一条蛇，且把自己带回这座宫殿的男子是这个国家的皇帝的信息。奇怪的是，他竟然能听懂自己的话。她好歹是新新人类，各种离奇的事情知道得也不少，没多久就消化了这一事实。可如今看来，她自己真是笨到极致了。就算她是一条与众不同的蛇，可她还是蛇。她竟然会真的以为那个男人会真心对她好，会因为自己多看别人一眼而吃醋，会为了她的死而焦急甚至绝望。

　　一切的一切，原来……不过是自己想多了，他所有的出发点，只是为了那个叫烟儿的女人。可明明想通了，心为什么这么疼？

　　她咬着毒牙，想逼回心口虐心的酸楚，可还是有泪顺着眼角慢慢滑落下来。为什么要这么对她？在她习惯了他的温柔，习惯了自己的蛇身，习惯了有他陪在身边的感觉的时候，他却突然用刀狠狠刺入她的胸口告诉她：你不过是一个畜生而已。

　　卿九被医治后在冷宫休养了一段时间，霄祈便把她带回了自己的宫殿。寝宫里，原本静卧的雪豹看到霄祈怀里的火蛇时，低吼了一声，用大脑袋蹭了蹭霄祈的脚。霄祈用脚踢了踢它，雪豹乖顺地卧了下来。endprint

　　霄祈径直走进寝宫，把火蛇放在龙床上，他刚放好，寝宫外突然传来一阵焦急的脚步声。萧於言走了进来，脸上有不安和焦急浮浮沉沉：“皇上，不好了，那条火蛇不见了。”霄祈只是应了声，长腿一迈，坐在了床榻上，指了指一旁：“朕把她抱回来了。”

　　萧於言愣了一下：“皇上你去冷宫了？”

　　“是。而且，她刚刚醒了过来。”霄祈的脸色沉了下来，语气掠过一道冷意，“她还见到了冷宫中的烟儿。”萧於言心一跳，难以置信：“怎么可能？它受了那么重的伤，怎么可能这么快醒过来？”

　　“可她就是醒了。”霄祈墨黑的眸仁深深浅浅，让萧於言分辨不出他此刻的情绪。

　　“那皇上，要怎么办？她要是发现了什么，会不会……”

　　霄祈举起手止住了他的话：“无妨，她当时还不是很清醒，你去把‘噬魂香拿过来。”

　　“‘噬魂香？”萧於言脸色大变，“皇上，‘噬魂香的药性太强，以它现在的体质，会昏迷很久的。”霄祈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萧於言看着这样的霄祈，突然怔住了，难道……

　　“皇上，你想要让她昏迷着为烟姑娘做药引？”

　　“是。”霄祈点头，“她既然能刚刚苏醒，那么也有可能会在换心途中苏醒，朕不要出现任何差错，你懂吗？”

　　“臣……明白了。”萧於言沉默半晌，转身去拿“噬魂香”。

　　等萧於言离开寝宫，霄祈的视线才重新落在身侧的火蛇身上。霄祈怔了怔，墨瞳里闪过一道复杂的神色。手探过去，似乎想确定她是否还在，可手指在蛇身的上方时生生顿住了。看了半晌，蛇身上那些疤痕让他的心情莫名烦躁起来，袖袍猝然一甩，站起身，心烦意乱地朝殿外走去。

　　直到脚步声远去，火蛇才睁开眼，黑漆漆的眸仁望向霄祈消失的方向，自嘲地勾了勾唇。幽幽的蛇眸扫视了一圈寝宫，才真的觉得自己真是笨啊，其实霄祈有很多破绽露出来的，只是她根本没有在意过，没有细细推敲。

　　不一会儿，萧於言返回，和霄祈悄悄商量着什么。卿九听着这两人的对话，慢慢睁开了眼，心却突然平静下来，幽深的蛇眸无波无痕。她歪着头，就那么看着霄祈，看着他俊脸上的犹疑不定，看着他颓败地耸下肩，看着他……慢慢闭上了眼。随即，她听到他低沉的声音，喑哑却无情：“萧御医，准备……换心。”

　　他这句话一落，她突然就笑出了声。低低的声音，那么轻，那么缓，却像是一记闷雷敲在霄祈的心尖。他猝然睁开眼，猛地转过头看向卿九的方向，难以置信地怔了怔：“你什么时候醒来的？”卿九笑了，可眼底完全没有笑意。

　　他紧抿着薄唇，慢慢俯下身，低声道：“蛇蛇，朕会补偿你的。”

　　补偿？霄祈，你拿什么补偿？你的命吗？

　　“蛇蛇，烟儿她不能死……”

　　嗬，那我就应该死吗？就因为她不能死，我就应该来为她填命吗？

　　“蛇蛇……朕以后，会对你好的。”他温柔的轻喃，像是魔咒般萦绕在耳边。下一刻，卿九却感觉自己的蛇身突然软了下来，浑身软绵无力。她仰着蛇头，就那么看着霄祈。那样的视线，让他心口像是堵了什么，难忍，暴躁。

　　“皇上，开始吧。”萧於言低垂着头，拿着药箱的手莫名颤抖，良心的谴责让他根本不敢看被霄祈点了穴道的火蛇。霄祈没有说话，他最后看了一眼火蛇，指腹留恋地划过她的蛇身。慢慢转身。背对着水晶棺，半仰着头，闭上了眼，半晌，才缓缓道：“开始……吧。”

　　他的话音一落，萧於言慢慢拿出了工具。一切准备妥当，他深吸一口气，下了第一刀。卿九冷冷地闭上眼，视线看不到，感官却更加清晰，她能清楚地感觉到刀尖划过肌肤的那种刺痛感，她的心口像是被掐住了一般，难过得无法言语。

　　她想到了很多，想到了前世，想到那些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实验室的日子。虽然无聊，虽然孤独，虽然整日面对的是那些冷血的蛇类，可它们陪伴着她走过那么多的时光，没有欺骗，没有残忍，没有那么漫无天际的谎言……

　　蛇蛇，朕不会伤害你的。耳边，似乎还响起他当初的话。可如今想来，只让人觉得讽刺。嗬，他是不会伤害她，他却可以残忍地命令别人剜出她的心。霄祈，你没有心……

　　她猝然歪过了头，不想让人看到她眼角的湿意，可心里蔓延开的酸楚让她蛇身紧绷。她甚至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血液流过心脉的声音，汩汩的，冰冷的……卿九缓缓闭上了眼，她感觉自己的身体似乎飘了起来，沉沉浮浮。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一股力量拖着她朝着一个方向而去，迅速而猛烈，她最终被无尽的黑暗旋涡淹没。

　　意识彻底涣散前，她似乎听到有人在喊：“找到了！”

　　“快！禀告大人，三小姐找到了！”

　　卿九再次睁开眼，低下头看去，突然就怔愣在了原地。她看到了一个身体，一个年龄绝不超过六岁的身体，瘦弱苍白，细细小小的胳膊搭在床沿边。她抬起手慢慢摸上自己的脸，缓缓坐起身，看向了床榻对面的铜镜。镜子里倒映出一张同样瘦弱苍白的小脸，一双黑漆漆的墨瞳茫然、清透，此刻正静静地看着她。

　　看着这张稚嫩的脸，她突然就笑了。自己竟然还是活了下来？那么，连上天也在帮她吗？来成全她的不甘心，成全她早已泛滥的恨意？

　　她眯着眼环顾四周，这里明显是一间闺阁。刚刚那个人口中的三小姐，又是哪一家的三小姐？无数的疑问涌上脑海，她的头似乎有些痛，抬起手，忍不住揉上眉心，身上的广袖滑落，突然，卿九就怔住了。那细白透明的一截手腕上，一枚血红色的蛇形图腾赫然盘旋其上，栩栩如生。腕上的蛇形图腾太过精致逼真，她忍不住用手摸上那图腾。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甚至能感觉这图腾在肌肤上的纹路，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在汩汩流动……

　　手指猝然被扎了一下，她立刻抬起手。鲜红的血珠从手指尖冒出，有一滴落在了蛇形图腾上，她拧了拧眉，刚想擦去，却突然就僵愣在了原地。她眯着眼看着那血渗透入肌肤内，沿着蛇形图腾的纹路蔓延，黑漆漆的蛇眸猝然流转！

　　卿九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猛地握紧。她漆黑的眸瞳里清楚地倒映出蛇身栩栩游动的身影，渐渐地，一道红光从图腾上射出击中她的眉心，赫然，一枚赤红的火焰无声无息地在她眉心浮现。同时，卿九感觉到似乎有无数的记忆潮水般涌入脑海，哭闹的孩童，阴狠的脸，怨毒的话语……endprint

　　直到她眼底的寒光越来越冷，墨瞳越来越攒动着让人森然的血红。随着记忆融入脑海，卿九觉得这个小小的身体像是被撕裂开一般，疼痛铺天盖地袭来。而在这疼痛中，她的身体和脸上竟然慢慢浮现一层鳞片，透明的，火红的，像极了蛇皮。顷刻间她明白了，自己需要一滴血就能随时转换人身和蛇身，相比从前，她好像更随意自如了。

　　她重生成了一个六岁的孩童。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悲哀，她的生命还在，生活却不再是原来的模样。

　　卿将军见到消失许久的小女儿格外高兴，她趁机央求父亲带她去见皇上。皇上见了这个可爱的女娃娃甚是喜爱， 就留她在宫中多住几日。虽然霄祈一直在为蛇蛇的事情伤心难过，但多了这个可爱的小姑娘，他渐渐放下了心中的伤痛。慢慢相处中，霄祈越来越发现这个女娃娃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直到一次卿九不小心化身为蛇时被他撞见，他才明白过来：自己日思夜想的蛇蛇原来就是眼前的女娃娃。

　　宫中数日，卿九发现自己在快速长大，才六天的时间，她已经长到了二十岁的模样。突然有一天起来，卿九在一夜之间满头银发。按照这样的生长速度，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快速衰老而死。霄祈暗暗着急，他想让卿九活下去，所以费尽心思找到了一个以命换命的方法。

　　霄祈神色复杂地看着萧於言说：“后天，你带她离开。”

　　“皇上……”萧於言更加诧异，他怎么能在这个时候让她离开？他明明知道她现在的身体……霄祈像是没看到他的诧异，声音依然平静：“朕已经准备好了地方，你带她去那里，告诉她，你已经找到了救她的办法。”萧於言猝然抬头，可明明还没有……

　　“其他的，朕来想办法。”

　　他脸上的表情太过镇定，可这种镇定，让萧於言想到了不久前他的话，神色一变：“皇上，你……你不会是想……”他的沉默，让萧於言的脸色变了，他屏住呼吸，许久才喃出一句话：“臣遵命……”

　　翌日一早，卿九刚刚睡醒，寝殿外有人匆匆赶来，见到她立刻跪了下来。这次换为卿九愣住了：“朱总管，你这是做什么？”“三小姐……”朱池的声音有些哑，“求您，救救皇上吧。”

　　把朱池让进了寝殿，她坐在他的对面，目光沉沉浮浮，很是复杂：“你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霄祈他怎么了？为何需要我来救？”“只有三小姐能救皇上了。”朱池重新跪在了地上，头深深埋着。

　　问清事情原委，原来霄祈想用自己的命来换她的命。卿九感觉自己的脑袋像是被闷雷击了一下，发疼发蒙。他以为他这样做，自己就会原谅他吗？他以为他死了，她就能安心活下去吗？

　　她的眸仁越来越红，猝然起身朝殿外奔去。到了他的寝殿外，她直接闯了进去。只是，她却扑了一个空，寝殿里并没有霄祈的身影。她喘着粗气，心里越是纷乱，她脸上竟越发冷静，四处看了一眼，目光突然就定在了通往天外之境的密室上。深吸一口气，她朝着密室走了过去。密道口缓缓开启，她看着漫天的情鸢花下那道颀长的身影，眸色深了深。

　　霄祈听到身后的动静，转过头，当看到眼前的卿九时，完全怔住了。他分不清，此刻是现实还是幻境。他想带她来的最后一个地方，就是这里。当初，他在这里告诉她，他不会伤害她。可到最后，伤她最深的却是他。他苦笑着朝前走近，站了半夜的身体冰冷彻骨，他的指腹摸上她的脸，感觉到她的温度，才像是猛然清醒一般，恍惚地，难以置信地问：“蛇蛇？”

　　卿九眯着眼，抬起手一把握住了他冰凉的手。逼近他，卿九仰着头，眸仁带着一股怒火：“你到底想做什么？”霄祈哑然，不明白她怎么会突然发这么大的火。

　　“你说话啊？你到底想做什么？什么叫作要用你的命来换我的命？我什么时候告诉你，我需要你救了？霄祈，你是不是疯了？”她朝他吼着，脸色白得吓人。霄祈的脸也白了下来，声音有些慌：“谁……谁告诉你的？”

　　“你管呢……”她低低笑了声，仰着头，斜睨了他一眼，“你只要告诉我，你到底要做什么？”霄祈张了张嘴，满眸的黯淡：“蛇蛇，朕没有办法的。”如果让他一天天看着她衰老下去，看着她死，他做不到。

　　“可我不需要。”卿九咬着牙，狠狠地看着他。用他的命换她的命，就算活着，她怎么安心？

　　“不一定会死的……”霄祈安抚地捧着她的脸。

　　卿九一把挥开了他的手，立刻转身，朝着来时的路奔去，可还没跑几步，突然被人长臂一揽，整个拥在了胸膛里，死死箍住。她在他怀里挣扎，力道大得几乎要把他掀翻。霄祈看着怀里困兽般的女子，紧紧搂着她，怕她真的会挣脱逃跑，再也不回头，他的头埋在她的脖颈间，一遍又一遍地道：“蛇蛇，你听话，不要这样。”

　　“你以为你是谁……”她慢慢停止了挣扎，声音冷得仿佛要结冰，“我从没觉得你像现在这么讨厌，霄祈，你就算现在把心挖来给我，我也只觉得厌恶。我这么厌恶你，怎么可能会用你的命来换自己的命？你如果有一丁点自知之明，就放开我，让我离开，从此以后，我们各不相欠，再也不见。”

　　她的话一字一句传入耳际，霄祈没有说话。只是环着她的身体越发僵硬，近在耳边的喘息声低沉炙热。

　　他的痛苦像是形成了一个怪圈，困住了卿九，她闭了闭眼，藏起眼底的一抹柔软，逼着自己狠下心：“霄祈，我是蛇的时候，你骗我对你动心。是，我的确对你动了心，可你转眼就变了脸，我是傻子才会继续喜欢你吧？虽然不喜欢了，可又怎么能这么便宜放过你，所以，我重生过后第一件事就要找你报复。看，你这不是伤心了，不是难过了？可你这丁点的伤心怎么比得过我当时的难过？”

　　她的话像是一把刀，一刀刀凌迟着他的心，心口汩汩地向外冒着血，那些话像是绳索一般死死勒住了他的脖颈让他喘不过气来。他的手突然点住了她的哑穴，看着她瞪圆了的眼睛，他突然苦笑一声，抬起身，吻了吻她的眼睛：“蛇蛇，我真想回到当初第一次见到你的那一刻……”当日她中毒昏迷，再次睁开眼意识到自己还活着的时候，一张冷峻的脸出现在她的眼底，薄唇一抿，傲慢地哼了哼：“真是一条笨蛇。”那是他们第一次相见的场景，也是她最初化作蛇身的时候。想来当初太过纯真美好，现在更难回首。

　　霄祈……卿九张着嘴，无声地看着他颀长的背影在地面上拉出长长的一道影子，萧索孤寂，而又绝然。霄祈再次回到寝殿的时候，太医萧於言正在大殿候着。萧於言痛心地说：“皇上，你真的要为她放弃自己的生命吗？你这样做，让她醒来以后怎么办？”

　　霄祈垂了眼，视线重新落在卿九的身上，心里默念：也许今生，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个了。希望你获得新生命以后忘记这一切，这一生都能过得安然幸福，不再背负那么多痛苦和伤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