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锦衣,冬夜。一身火红嫁衣的孟媛媛靠近了蹲在雪地里煮米的陈松远,那是他们带走的最后一袋米,米香已轻轻浅浅地溢了出来。陈松远没有回头,声音里带着几分笑意:“桐城不是个好地方,我们去江南不是更好吗?别和我置气,我已经看到你的影子了。”他说着转过头来,填满笑意的眼神在刹那间转为惊恐。
满脸泪迹的孟媛媛举起手里碗口粗的木棍迎着陈松远劈了下去。她小心翼翼地把昏迷的陈松远抱在怀里,捏着怀里那块包着娘亲骨灰的锦囊,仰起头在冰天雪地里哭得痛心:“对不起,阿远,我要去的地方是桐城,你不去,我只能自己去。”
地上陈松远的血从头顶慢慢沁了出来,孟媛媛将他扶到背风的山坡下,脱掉了一身嫁衣盖在他身上。她留下了所有干粮,穿着一身单衣在迷路的山谷里渐行渐远。那时,她离桐城只有三百余里,桐城是萦绕在她脑海里的一个梦。
她终于走不动了,昏昏沉沉地靠在刺槐树下闭上了眼睛,恍惚里她看到被卖作小妾的母亲在改嫁后的铁匠爹爹面前卑躬屈膝,满目疮痍的小屋里,挨了打的娘亲抱着她哭,对她说:“我们不会在这里停得太久,八百里外的桐城孟家,才是我们的家,那里有疼你的爷爷,他很威风,会来救我们的。”
风光无限的孟家在玉门关外七百里的桐城,那是一座玉门关外闻名于世的匪城,桐城孟家是令人闻风丧胆的贼窝。桐城明明那么近,那种被捧在手心里的公主生活明明那么近,孟媛媛却从没有机会去碰触一次。
桐城,路途多贼匪,是一个关内人难以抵达的地方。
二
白马红袍,赵一城站在远处看到瘦小的孟媛媛在雪地里瑟缩着流泪,原本的一腔怒火被冰雪消融了下去,他走过去抱起孟媛媛,将一块不菲的紫玉替她戴上,温柔里有几分玩味的笑意:“这年头,侍妾也学起别人逃婚了吗?”
好在盘城依旧,这场逃婚没有引起一丝风波。孟媛媛醒来后,立即被大夫人乔苑施在手里塞了抹布:“你住的竹屋乱得一团糟,快去收拾一下,相公今夜会去。”
孟媛媛酸软着腿告退,等到了竹屋便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竹屋哪里只是一团糟,这间屋子分明被烧得只剩下了一半。孟媛媛苦涩地弯了弯嘴角,默默捡了竹子去修屋子。她站在梯子半腰,忽然手里的竹竿一松,她狼狈地抓住梯子晃了晃,险些摔在地上。身后,赵一城眼里的情绪明灭不清:“给你。”他伸出手,竹竿却紧紧地攥在他手里。
孟媛媛蹙眉看他,这种半认真半好笑的眼光看得赵一城心里发虚,他忽然手一紧,猛地将竹竿撇向了远处。孟媛媛没有反应过来,从梯子上坠落下来,赵一城看着她狼狈的样子,嘴唇抿得越发紧了。他以为她会哭会求饶,可她没有,孟媛媛无奈地一笑,捡起竹竿重新爬上梯子:“我可不像你,有那么多地方可以睡觉,走了那么久,还是这里最好。”
这间简陋寒冷的屋子,究竟哪里好?一股愤怒翻滚了上来,赵一城抓住了孟媛媛的手腕,声音冷峻:“你和我从花楼里买回的姑娘没什么不一样!”孟媛媛笑笑,不置可否。赵一城抓得更紧了:“你应该和她们一样,讨好我,跟我求饶!”见她不语,赵一城的怒火更胜:“你以为桐城孟家是你的靠山?你和你死去的疯子娘亲一样可笑!孟家只是她用来给自己撑腰的道具,她一生都没有离开过盘城!”孟媛媛的心明明那么痛了,却笑着用不咸不淡的声音将他一军:“可惜,我疯得比我娘还厉害些,你觉得她可笑,何不现在休了我?”
赵一城不敢看她湿润却带着笑意的眼睛,半年前,她被后爹绑着带到了花楼门口,面对那些污浊不堪的眼神,眼里正带着这样一种湿润的笑意。那时,赵一城的心便忽然痛了,可理智没有让他买下她。直到两个月前,他看到当初那个娇弱的女子站在高高的梯子上给木材店老板陈松远递粉刷,在那种污浊的环境里,她脸上的笑容却那么满足安心,浓浓酸涩的情绪从赵一城内心深处溢了出来,他觉得她配得上更好的生活。
他花重金纳了她,可是来到赵府,她刹那间变了一个样子,脸上的笑容寡淡无味。她不懂取悦,不会说话,三言两语不合,就被赵一城赶出了屋子。终于有一次,她再一次被赶走,始终没有回来。夜里太凉,赵一城懊悔地出门去找,却发现她正站在后院竹林外的小竹屋的梯子上,手里擎着烛火,照亮了脸上满满的笑意。
看到了赵一城,她收敛了笑容,神色依然大方,轻描淡写:“每次你一赶我,我就来这边用竹子造屋子,几次下来,我也有自己的家了。”她骄傲地看着赵一城,有些开心地宣布:“以后,我就住这里,半夜再也不用被你赶出去挨冻。”
赵一城紧紧捏住了泛白的手指,牙齿咬得咯咯响。他为什么总是克制不住自己,总是忍不住想气她?因为陈松远,还是因为她直来直去、不拐弯抹角的性子?他想要补办一个风光无比的婚礼去讨好她,可是想不到,这个婚礼却给了孟媛媛逃跑的契机。
若不是婚礼忙乱,她绝踏不出赵府半步!赵一城发狠地掰断了手里的竹竿,留下了轻蔑的笑容:“陈松远明天就要和别人成亲了。”这句话本该说得格外解气,可赵一城看着孟媛媛眼里的恍惚,心忽然痛了一下。
他静静地看着她神色凄然,说不出话。孟媛媛的眼泪慢慢溢满了眼睛,那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流泪:“这样,也好。”她挤出一个尴尬的微笑,转身回了破落不堪的竹屋。赵一城气得回去睡了,可恨夜不能寐,他再一次辗转回到竹屋外,烛火已经熄了,赵一城第一次发现没有光的竹林是如此阴森可怕,孟媛媛压抑的哭泣声从竹屋内传来。他站在门外,攥紧了拳头,想要冲进去抱紧她,却无法迈出那一步。
她逃了婚,为别人哭,他实在无法替自己找到一个拥抱她的借口,他只能咬牙切齿地恨着陈松远。
三
母亲描述过的桐城孟家,在盘城里没有人相信,大家只会骂她是个疯子,威风赫赫的桐城孟家和一个铁匠的小妾有什么联系呢?在所有听过故事的人里,只有陈松远信,他深切地同情起孟媛媛。
孟妈妈是孟家受宠的二小姐,有一次进关游玩,遇上了一个英俊的盘城刀客,他们相爱了,之后便有了孟媛媛。为此他们四处躲避孟家的追查,后来刀客在一次江湖恩怨里战死,仇家把她卖给了铁匠做妾,一苦就苦了半辈子。她的腿在长期跪拜的苦楚里变得畸形,再也无法意气风发地骑着高大的骆驼回到风光的孟家。endprint
陈松远听过故事放下了粉刷,眼里明灭着隐忍的愤恨:“桐城孟家的人果然敢爱敢恨,你娘亲是个勇敢的女人。”孟媛媛掏出银两来,却被陈松远退了回去,他低下头,脸上露出了可疑的绯红:“你的屋子又不是店里伙计修的,自然不要钱的。”
孟媛媛笑了,露出小小的虎牙,有一种幸福的种子在心里发芽。可是她没有看见,陈松远走出花楼后铁青的脸。他双手发颤,跌跌撞撞地跑去医馆,花很多钱提了一包草药,眼里充满了焦急:“我娘呢?早上我不是让她在这里等我吗?”
小伙计见惯了此情,手指指向了城门,嘴角露了一丝轻蔑:“喏!不就在那儿吗?大概又去等你爹了。”陈松远挥拳把他打倒在地上:“不许你胡说。我爹是陈员外,我娘她从来没有红杏出墙!”他急急地跑去城门口,所有责备的话都说不出一句,他只能咽下苦水,拉着母亲苍老的手,轻声说:“回去吧,娘。”
陈妈妈哭得像个迷路的小女孩,她倒在陈松远的怀里呜咽:“孟二爷,他说过不会负我的!为什么他一直没有来接我,看我嫁给了别人?”她摸着自己的脸,表情痛苦不堪:“是不是我老了,他已经认不出我了?”一个苦命的女子在婚后为了一个再没有出现过的男人神形消瘦,被父亲当作红杏出墙看待,一夕之间失去了陈夫人的尊荣,又被娘家人弃之如敝屣。
陈松远从小就被亲爹赶出陈府,一路摸索着长大,他的手抓痛了母亲的手:“娘,你放心,桐城孟家,这笔账我迟早会和那个浑蛋算清楚!”
玉门关里风平浪静的盘城与那个风起云涌的贼窝没有半点联系,陈松远能够抓住的只有孟媛媛,那个传闻里孟家二小姐的女儿。他只有相信,才有希望,才会快乐。只可惜,这种信任带来的快乐,带有毁灭性的意味。大概陈松远第一次看到笑容灿烂的孟媛媛,就注定了后来的结局。他想不明白,同样有一个疯癫的母亲,同样不被人待见,自己这么痛苦难堪,她却能够活得那么坦然,哪怕是在花楼那种肮脏的地方。
孟媛媛第一次袒露出伤心难过,是在陈松远出言重伤花楼的时候,他说:“这种触目不堪的地方,你该怎么活下去呢?”他发自内心替她可怜,却没有说过要带她走。孟媛媛明白陈松远有个病重的母亲,或许没有那么多钱替她赎身,她掩盖了眼里的忧伤,迎着楼上传出的淫声浪语勉强笑了:“是啊,这里是不太好,可是,这就是我的生活,是我的,我就会好好珍惜。”
陈松远默默地攒了许多钱,他不知道为什么要拼命工作挣钱,母亲问起,他只说想要攒钱去桐城。母亲很开心,但实际上,孟媛媛被花楼拍卖的那一天,他拿了一袋又一袋的血汗钱去了花楼。这些沉甸甸的铜板,抵不过赵一城手里一张轻轻的银票。
陈松远那夜没有回家,他骑着瘦马,驮着沉甸甸的铜板,倒在了一家酒馆门前,他喝得烂醉,醒来后铜板早已被抢,不翼而飞。他唯独留下的一枚铜板,被他穿了线挂在脖子前。
陈松远回到了家,再看母亲,终于能够体会一点她的伤心,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什么叫作失去。
四
陈松远没有想到,他们还有再见的一天,孟媛媛穿着嫁衣像只蝴蝶一样从高高的窗口跳下,落在他面前。他惊喜地张大了嘴巴:“你……”
“你愿不愿意带我走?放弃这里的一切,就我们两个。”孟媛媛的神色无比认真。陈松远的喜悦从心底里溢出来,他拉起了她的手。这一天,他等了那么久。
原本陈松远该像早就计划好的那样,挟持孟媛媛去桐城找孟二爷算账,至少她是孟家的孩子,土匪们不会轻易杀了他,去桐城的路上都在传又有多少商旅遭遇土匪的噩耗。可是,迎着孟媛媛的眼睛,他怎么也下不去手。
陈松远越往桐城走,心就越慌乱。后来,他彻底反悔了,倒掉了大漠里必须的水,他要孟媛媛和自己改道,不走大漠,去温暖和煦的江南。孟媛媛不会明白这种选择下陈松远的痛苦,陈松远也不会明白孟媛媛的执拗,她这一生最想要去的地方就是桐城。木棍落下的时候,两颗心都碎了。
陈松远的喜宴办在陈家木材店的门铺前,赵一城拉着孟媛媛居高临下地看着断了一条腿的陈松远,递上了大大的红包。孟媛媛惊讶地捂住了嘴巴:“你的腿……”
陈松远拿竹杖狠狠地敲了木头假肢,笑了:“在雪里躺得太久腿僵了,不砍断,全身都要烂掉。还好,她找到了我。”他拉起身边新娘的手,语气和煦。孟媛媛迎着新娘看过去,眼睛湿润,那是他店里一个丧夫很久的寡妇,长相平凡,年龄也比他大十岁。
孟媛媛在喜宴上几乎要落荒而逃,她靠在赵一城的怀里不停颤抖,脸色已白成一片:“为什么会这样?”赵一城勾了嘴角:“他恨你,你难道看不明白吗?以后,你就只有我了。”赵一城并没有说错,可除了孟媛媛,赵一城还有一后院的女人。
五
孟媛媛开始努力使自己像个合格的歌姬,强颜欢笑,争风吃醋,她也开始穿那些花红柳绿的衣服,跟一群姐妹欢笑斗气,慢慢地融进人群里。赵一城得到了当初他想要的,可是他已经看不见她的心了。她终于和她们一样了,变成了一件任人把玩的物品,赵一城不觉得幸福,只觉得伤心。
那一日到盘城府衙内陪酒,赵一城带了许多歌女,没有孟媛媛。孟媛媛像只小猫一样,蹭他的衣服:“大人偏心,为什么不带我去?是我长相不堪,拿不出手吗?”赵一城柔和的眼神里多了几丝认真:“那种场合,你不适合。逢场作戏,你还不会。”
孟媛媛勾了嘴角,拉低了赵一城的外袍,樱红的嘴唇靠近了赵一城的耳朵,细细的嗓音吹得他心里发痒。她轻启小口,露出的话语烫红了他的脸:“我在赵府就只有你,你走了我怎么办?”一股暖意从他心底升了起来,赵一城抱紧了孟媛媛,却看她笑着推开了自己:“半真半假的话最容易让人信了,你看,逢场作戏也没什么难。”赵一城气得发颤,他收住了袖子里的手,强迫自己不要发火:“我就是不许你去。”
盘城府衙,宾客齐欢。府衙大人的手缠在歌姬的腰上,喝高了酒,吹起牛来:“这么多年,就因为有我在,桐城的土匪才不敢进盘城。玉门关外那些小城,哪一座没有被骚扰过?赵老板送的酒,即便贵重,老夫也收得起!”endprint
赵一城尴尬地笑笑,看着笑容里带着些痛苦的府衙大人总觉得他话里有话。他没来得及细细琢磨,就看孟媛媛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赵一城看着府衙大人的眼里冒出光来,心里猛地一沉,他顺势拉起孟媛媛的手,不顾礼数地告辞:“我夫人身体不适,我带她回去,改日再来。”
府衙大人冷冷一哼:“我没记错的话,赵老板的夫人应该姓乔,是我侄子的女儿,可不是她。”赵一城还来不及辩解,府衙大人的脸色已经阴沉下来,他攥住孟媛媛的手腕:“你是徐芸的女儿?”
孟媛媛的眼里闪过几丝惊讶,这个名字她只在母亲的一个贴身锦囊上看到过,桐城孟家的女儿怎么会姓徐呢?她望着府衙大人颤颤地点头又摇头。府衙大人的脸色已经变了,指着孟媛媛的手指有些发颤:“把她押到后堂去,好好看起来。”
赵一城执意不肯:“别的女子都可以,她不行。”府衙大人已经变了脸,对孟媛媛换了舒缓的口气:“你是女人,我不逼你,今晚留在这里,我就告诉你你娘为什么疯了。”“我留在这里。”此话一出,赵一城已经气白了脸,他负气离开。
后堂里,府衙大人领着孟媛媛到了一间厢房,露出了凄然的神色:“徐芸是我的未婚妻,后来也是我,把她卖给了铁匠。”
许多年前,徐芸孤身来到盘城府衙,遇上了前来秘密合约的土匪孟二爷。府衙大人把附近的地图出卖给土匪,只为了提高自己的政绩,这件事被徐芸撞破,府衙大人不舍得杀她,只告诉她忘了这件事,安心嫁给他。
徐芸还是去告密了,她一个弱女子费尽千辛万苦,想要去告御状,这种事情是多么可笑!孟二爷半路把她掳走,他没有杀她灭口,反倒好好地把她带回了盘城:“这个女人,是你来杀,还是我来杀?”府衙大人怔了怔,还是跪了下来,语气里带着恳求:“小芸她太天真,只是一时犯了倔。”孟二爷语气没变:“是你杀,还是我杀?”府衙大人终于闭了眼睛:“你杀。”
他终于攥住了孟媛媛的衣口:“他们骗了我!我一直背负着深深的自责,直到有一天我跳了盘城外的山崖,挂在半腰的树枝上,脾胃受损,奄奄一息的时候我却看见徐芸和孟二爷一起骑着马,她笑得那么开心,他们迎着我的眼睛进了城。那时,我就知道这是上天给我机会报复!”
府衙大人将孟媛媛逼到角落:“我施计把他们弄散了,我捉住了徐芸,羞辱她把她逼疯,然后看她生下了你,最后把你们一起卖给铁匠。我做了这么多坏事,可我依然觉得不痛快!她怎么能死得那么容易?”他冷冷的语气一停,“好在,还有你!”
陈松远捂住嘴躲在府衙背后的大窗帘下,他写信告诉孟媛媛府衙大人有通往桐城孟家的地图,原本还隐藏了一些私心。可报复到来的时刻,他没有预料中的痛快,内心反而是痛苦的。
六
赵一城夜里把孟媛媛带走的时候,她的双眼已了无生机,原来,根本就没有什么爱她的爷爷和风光无限的孟家。她只不过是一个私生子罢了,更可笑的是,她所奢望过的公主般的生活,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赵一城用外袍裹紧了孟媛媛冰冷的身体,他能够想象她曾有过怎样可怕的遭遇,他靠着她雪白的脖颈啜泣:“是我毁了你,你要去桐城本不用通过府衙大人的,你为什么不来求我,你若求我,我抛家弃子也会带你去!”
孟媛媛靠在他肩上,抿了干裂的嘴唇:“不能求人,我母亲一生都在求人,最后是什么下场?我只能靠自己。”赵一城猛地将她拦腰抱了起来:“我带你去桐城。”看着她想要制止的嘴唇,他吻住了她:“不是因为你我才去,我也该见见妻子的娘家人。”
赵一城发了狠,在一夕之间变卖了家财,抢了盘城府衙,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贪生怕死的府衙大人被他冲着胸膛狠狠捅了一刀:“我赵一城的女人,你也敢碰?”孟媛媛被他抱上了马,在全城通天的火光里仓皇逃窜,她眼里又有了那种湿润的笑意:“赵一城,我第一次觉得,你像个英雄。”她缓缓抱住了赵一城,一举一动都那么小心翼翼,温暖传进了赵一城的心底。
“我们不去桐城了,去江南吧。”孟媛媛眼里的泪花倒映着夜空的星光,直到她自己亲口说出这句话,才体会到当初陈松远的深情和放弃。赵一城微微笑了,手里的缰绳并没有改变方向。马鞭更烈,马鸣更加沙哑,在大漠的深夜,他们一路向西,如同奔赴一场亡命之旅。
七
沿着羊皮地图绕过了许多土匪的窝点,他们一路算得上平静,赵一城打趣着孟媛媛:“你说我现在成了逃犯,岳父他老人家会不会拉我入伙?”孟媛媛在他怀里轻轻发颤:“我真的反悔了,我们不去了好不好?”赵一城这一次无比认真地看着她:“为什么?”
是啊,拿什么理由来搪塞他呢?孟媛媛很想告诉他,她和府衙大人并不是赵一城想象的那样,相反,她只是和他定下了一个约定。赵一城杀掉府衙大人的时候,她没有说破,她深知这个秘密会伤赵一城的心,此时离幸福这么近,她更加不敢说了。
她只能忍着自责,靠近他的耳朵,说了一句:“我心疼你。”风沙漫天,这一句话险些使赵一城流泪。他咽了泪,勉强笑着:“桐城是你的梦,现在我也把它当我的梦,在那里,我们会开始新的生活,一切都是陌生的,只有我们是彼此的亲人。”
天色阴沉,玉门关外的桐城越来越近了。叩门声惊起了孤城的号角,推开大门的那一刻孟媛媛才知道,传闻不虚,这哪里是桐城,这分明是一座黄沙下的黄金城。
长河落日下金光灿灿的屋宇在余晖下发光,土匪兵看到了孟媛媛竟打翻了赌桌上的酒。一片热火朝天里忽然寂静,终于有土匪缓缓地迎上前,指了指孟媛媛脖颈边刺的一枚红蝴蝶,刻意压低声音:“姑奶奶是孟二爷什么人?”孟媛媛低下头,眼里忍了一丝伤痛:“我娘叫徐芸。”
土匪兵互相使了眼色,齐齐围了上来,赵一城护着孟媛媛不解道:“你们反了不成?还不快叫我岳父来!”
土匪们用绳索死死套住了他们的身体,为首的匪兵咽了口酒,啐道:“二爷有些年头没有饮酒了,这些年弟兄们偷偷用西域的罂粟迷得他忘了徐芸,他胃口不好,一喝酒就吐,可一想到那个忘恩负义的女人就忍不住喝酒。姑娘来认亲不是时候,现在他已经忘了徐芸,前日婢女不小心撕坏了他心爱的画像,他还夸婢女撕得好。”endprint
孟媛媛和赵一城终于被下了大牢,半夜里他们睡得正酣,忽然听到橐橐的脚步声从暗梯上下来,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坐在牢房的审讯桌前:“我没有忘。罂粟不能让我忘,它只会毁了我的身体,让我再也没有力气去盘城找她问个明白。孩子你告诉我,当初为什么徐芸会抛下我自己走?我明明给她用了西域的摄魂术,她不会记得那个盘城府衙的!她一直在骗我,她和那个府衙……后来过得开心吗?”
孟媛媛告诉了他府衙大人用计的真相以及娘亲后来的悲惨遭遇,孟二爷伏在椅子上哭得像个小孩子。当初他用摄魂术给徐芸编制了美好的过去,让她以为自己是孟家的二小姐备受关爱,她曾那么幸福,可是后来,孟二爷站在城下看府衙大人拥着徐芸,遣人向他射了致命一箭,他没有躲,那一箭没有要他的命,却使他一辈子不能再拿刀了。
此刻孟二爷却再一次拿起了刀,他要杀回盘城,讨个公道。孟媛媛拥住了父亲:“爹,府衙大人已经死了,现在你还有我,还有你的女婿,这足够了。”
桐城的生活与他们梦寐以求的没有什么不同,有人爱有人宠,还有大把的时间享乐。一个月后的除夕夜,孟媛媛怀上了孩子,一家其乐融融,她的眉头却愈发紧锁了。如果府衙大人已经死了,那么他们的约定还算数吗?
八
桐城捉到奸细的时候,孟媛媛正挺着大肚子,赵一城守着她,逗她说话:“在这里挺没意思的,天天吃喝玩乐,等你生了孩子,我们去别处转转?”孟媛媛歪着脑袋笑他:“你一个朝廷钦犯,还想要去哪里呢?”
赵一城瞪着眼睛刚要急,孟二爷便踢门进来,白发苍苍的小老头指着赵一城,在此刻显得格外威严:“把他给我绑起来带走!”
“爹,怎么了?”
“奸细!他是奸细!你知道不知道,外面有许多兵已经围了桐城!你听爹的话,一剑杀了他,我们灭了那些兵,爹带你去更好的地方生活。”
赵一城一笑:“一个杀了府衙大人的钦犯来做奸细,你当我是玩反间计吗?”孟二爷把他的脑袋摁在了窗口,赵一城神色一惊,陈松远穿着府衙大人的衣袍,他好好地骑在马上,带领着兵队。府衙大人死去以后,他已是盘城的天。赵一城夺过孟二爷手里眼线寄来的信,信上说:“和孟媛媛同来的赵一城是奸细。”
赵一城拿着信发颤,他拉着孟媛媛:“这字迹你熟,这是陈松远的字!”他想要听孟媛媛说些什么,可是她低着头,不敢看他,只低声说:“一城就算你是奸细,我永远也不会杀你。”终于她抬起眼,眼里微微湿润含着笑:“如果换作是我,你会恨我吗?”
孟二爷和赵一城还没有反应过来,孟媛媛手里的剑已经架在了孟二爷的脖子上,注视着赵一城说:“我才是那个奸细。外面的兵,不足以毁掉桐城,只有我,才可以。我连同府衙大人他们一起骗了你,让你随我去桐城,松懈孟二爷的戒心,可是我没有想到,我们的谎言会让你抛弃一切,不管不顾地带我走。府衙大人没有伤害我,他告诉我的真相让我看清楚,我一直梦寐着的桐城孟家,才是我和娘亲痛苦的根源,我们一生都活在谎言里,它带给人们太多痛苦,没有谁比我更想毁掉这里。”
孟二爷跪在地上,声色俱厉:“你别忘了,我是你的父亲!我把你捧在手心上,给你梦寐以求的生活……”孟媛媛闭上了眼睛:“你放心,我会放你离开这里,我和母亲不一样,她为了一点幻想毁掉了一生,我宁可为了真实的生活去毁掉幻想。桐城的一切都是抢夺来的,它既罪恶又不真实。”
赵一城呆呆地看着孟媛媛站在高台上,城中四下起火,她用匕首抵着自己的咽喉:“陈松远,当初孟二爷醉酒把你娘亲当作了徐芸,说了那么多好听的情话,害她痛苦一生,这罪过由我来偿,他已经走了,别再去打扰他。”她站在高台上,身体在风里轻颤,仿佛很快就要摔下城楼。
“不!”几乎是异口同声。
陈松远扔下了手里的火把,徒手掰断了剑,最后看了她一眼,苦涩一笑:“你明知我不忍伤你,哪怕当初的府衙大人要恐吓你我都不愿意。孟媛媛,你如果非要补偿我就跟我走,盘城的一切都是你的,跟着赵一城,这辈子你都要四处逃窜流离。”孟媛媛看着赵一城绝望地笑:“我害你平白无故失去了一切,你会原谅我吗?”赵一城的手心攥得发白,他咬着牙,怎么也说不出那句原谅。他停了很久,终于咬了牙:“感情是经不起欺骗的,我用身家性命替你演了一场好戏,现在,我已演不起了,你和他走吧。”
孟媛媛在高台上绝望地瞥了一眼安静的桐城,匪城终究是匪城,它承受过谎言和罪恶,就再也无法纯净如初。她在大雪里苦涩地笑了,没有等陈松远遣人来接,她按下了城门上的机关,落入了密道里。
赵一城看着她消失的地方眼睛湿润,就好像在赵府的时候,他那么多次想要克制自己的脾气去宠她,却还忍不住把她赶到门外,看着她瑟缩的样子,自己默默心疼。他明明很想爱她,却在不断地伤害她;就如同他很想挽留她,却冷着一张脸,把她逼走。
赵一城平躺在落过雪的城墙里,他没了基业没了家庭成了一个逃犯,现在,他只剩下了一座空城。泪从他的眼角滑了下来,雪落下的时候,他说了四个字,可惜孟媛媛已听不到:“我原谅你。”
九
半年后,桐城外的百里坡外,土匪再一次猖獗聚集,赵一城占城为王,安家在桐城,一心等着孟媛媛回来。可是,他没有想到会等到一场噩耗,一个怀孕七八个月的孕妇在土匪窝遇害,百里坡的小土匪们把她身上值钱的宝贝拿来进献。
赵一城握在手里,感觉那样烫手。那是她逃婚被抓时,他亲手给她戴上的紫玉。赵一城只感觉血液上涌,他找遍了百里河也没有找到被抛尸的孕妇,一夜之间他白了大半头发,身在匪城,他此生最恨莫过于匪。
三年后,桐城匪战震惊一时,匪城的土匪头子救了官兵,他用血肉之躯救下了陈松远,又和官兵联手,亲手毁灭了他用三年集结的匪城。那日战后,花白头发重伤的赵一城望着天边飘落的白雪发愣,就如同孟媛媛当初所期待的那样,匪城终于无匪。他苦涩地躺在大雪里闭上了眼睛,雪白的桐城升起了红灯笼。
“桐城已经干净了,回家吧,回来看看我。”白色大地上,只剩下他低沉温柔的喃喃。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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