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习惯了去河边看那一片大水,也不仅仅是看水,更是去看水底的故城。
冬日的早晨,八九点钟光景,沅江与酉水的汇合处,庄严而妩媚的水依然有一种不可形容的静气。太阳并不着急从紫宸山升上来,或许早升上来了,雾蒙蒙的云气娇了她,宠了她,缠绵悱恻了她,天边只是略略有了一丝羞涩的亮光,浅浅的,若隐若现,似有似无。湿雾,照例从河面升起来,缓缓的,如一匹轻纱,飘拂在河两岸巍穆迤逦的长山中,乳得温软,白得绵柔,梦一样,似人的初恋。水,清而婉,透出秀雅明丽。一些似雾非雾的水汽,丝丝缕缕的,厚薄并不均匀,紧贴着水面,漪来漾去,水深流速,舒疾有致,大泼墨、大写意一般,很是灵动。往来船只,迷蒙中,虽不能十分清楚地看见,却听得出船行“突突突”的声音,间或渔舟弄筏的歌呼声。
约半个时辰后,素颜的阳光勾勒出南岸的凤凰山、香炉山、咪子山寂静的轮廓,北岸的梧桐山、天宁山、鹤鸣山顿时遥相呼应生动起来。阔大的水面波光粼粼,从沅水江畔的舒溪口、丑溪口、沙金滩下行,柳林汊、清浪、朱红溪、北溶上行,以及酉水两岸各处下行的大小船只,开始俊朗地往来穿梭,犁出一道道白浪,涟漪互映,交相晃荡。
冬日暖阳中,我看一看南北两岸巍穆灿然的山,又望一望这片宏约宽博的水,水底一座令无数人感叹唏嘘的故城瞬间湿了我的眼。貌似多愁善感的我,免不了想起《牡丹亭》里的一句话: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印度有句名言:“两河相交的地方,一定是智慧诞生的地方。”沅陵,作為一座千年古郡,自然有着自己不同凡响的前尘往事。事实上,每一座城池都有自己的故事,就像每个人有自己的故事一样,有智慧,有得失,有荣光,也有悲怆。每一座古城,浸泡在时光里,有的缓慢生长,有的转瞬死亡。站在岁月的拐角处,隔着陈年的月光,能够打捞出一些鸡零狗碎的往事,起承转合的忧伤,也不失为一缕梅香,让走过石板路,扶着老城墙的人们,嗅出一些有颜色的味道,咀嚼或回味,都是值得的。
沅陵,位居五溪山水交汇之所,荆南要冲雄峙之地,素有“湘西门户”、“南天锁钥”之称,历为郡、州、路、府、道和湘西行署治所,曾是湘西地区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自古有“天下积储在楚,楚之咽喉在辰,辰安则楚安,楚安则天下安”之说。战国时,楚置黔中郡,汉高祖五年(公元前202年)置县,历史上曾一次封候两次封王,自隋置辰州,沅始为附廓,邑城属府治。筑石为城,砌墙成邑。城开六门,曰朝阳、通河、拱辰、环碧、沐波、水星,角楼四座,曰双莲、飞霞、靖远、观澜。千余年损毁、修缮、倾颓,及至1939年抗战时,为便于民众疏散,所有城墙与城门,尽数拆毁。
这座古城,峨冠博带的屈原曾经涉江来过,朝发枉诸,夕宿辰阳,看着桀骜不顺的沅水河发出感叹:沅有芷兮澧有兰……观流水兮潺缓”,歌词很短,忧伤很长;颠沛流离的王阳明来过,带着格物致知的仁心于虎溪山麓:“杖藜一过虎溪头,何处僧房问惠休!云起峰间沉阁影,林疏地底见江流。烟花日暖犹含雨,鸥鹭春闲自满洲;好景游不同赏,篇诗还为故人留。”虎门销烟的林则徐来过,壁立千仞,无欲则刚中满目风情:“一县好山留客住,五溪秋水为君清。”位高权重的董其昌来过,眼前佛国里大唐龙兴讲寺的暮鼓晨钟,遥远了月光遍地的水途;“不折不从,星斗其文,亦慈亦让,赤子其人”的沈从文先生来过、住过:“由沅陵南岸看北岸山城,房屋接瓦连椽,较高处露出雉堞,沿山围绕,丛树点缀其间,风光入眼,实在俗气。由北岸向南望,则河边小山间,竹园、树木、庙宇、高塔、民居,仿佛各个都位置在最适当处。山后较远处群峰罗列,如屏如障,烟云变幻,颜色积翠堆蓝。早晚相对,令人想象其中必有帝子天神,驾螭乘蜺,驰骤其间。”(沈从文《沅陵的人》),还有“你是人间四月天”的林徽因来过:“沅陵的风景,沅陵的城市,同沅陵的人物,在我们心里是一片很完整的记忆,我愿意再回到沅陵一次,无论什么时候,最好当然是打完仗!”
二
对于这样的一座老城,我从小充满了向往与渴望。我家住在兰溪旁的小镇上,离老城并不远,约二十里地。每次,当我考试优胜,作为奖赏,母亲便会带我来到老城玩上半天。到了南岸的驿码头,灰扑扑的码头上有炸灯盏窝、油粑粑、炒爆米花的、削甘蔗的、油砂炒板栗与葵瓜子的,围着青布围裙,笼着碎花袖套,各自卖力的吆喝,有腔有调,板眼十足。码头上方一个灰头土脑的小砖屋,当街一面墙上凿了个木格小窗,是卖过渡船票的。船票五分钱,起先是一枚烙有字印的小竹篾片,后来改成盖有糊糊的章子的纸片。过渡时,先从码头下到趸船上候着,眼巴巴看着老气横秋的渡船气喘吁吁的靠过来,轰的一声撞在趸船两侧绑着的橡胶轮胎上,晃得人直打趔趄。船停靠三五分钟,船上一胡子拉喳的老汉开始“瞿瞿瞿”地吹响口哨,大腔大板地吆喝:“开船啰,开船啰”,于是,码头上急着赶船的人肩扛、背负、手提各色货物,鸭子下水似的慌里慌张扑下来,待到上了船,船却并没有立即开,于是就有满脸汗水的妇人开骂道:“砍你个脑壳的,催,催,催,催死啊!”吹哨的老汉也不做声,偶尔还会咧嘴一笑:“催生不催死呢。”渡船到中南门靠岸,人们从一块或好几块(视水位高低)跳板走过去,跳板一端固定在码头石阶上,一端搭在趸船船舷上,众人呼啦啦从跳板上走过时,摇摇晃晃必不可免,故也常常会有毛里毛躁手脚不稳当的人掉下水的,狼狈不堪地湿了鞋裤,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老城街巷纵横,码头众多。主要的街道就称城内大街。从西关城外起到文昌门止,分别是县前街,上南门正街、二府街,中南门正街、考棚街、义仓街,下南门正街、文昌门正街。东边文昌门外至街尾称东关大街, 西边从西关出溪子口称西关大街。西关大街由通河桥正街、游府街、大西街、清泰街、太平街、溪子口组成。西关大街和城内大街、东关大街东西贯通全城,是沅陵正街。在正街之南,由店铺、居民住家相隔,又有一条河街。东从文昌门至下南门段称下河街,下南门至中南门段称中河街,再往上到上南门称上河街,再上到通河街口称通河桥街,从通河街口再上到当铺台段统称河街。民国时期沅陵老城流行的民谚:西城的豆腐东城的酒,西城的烟馆东城的妞;北城的学生看风景,南城的船排水中游;城中官衙雄纠纠,城中大户坐轿走;夜里逛逛戏园子,美旦小生样样有。可见当时的热闹。
老城的北面巷子,从城西大王庙算起有:大王庙冲杨家巷、卷桥口巷、小施家巷、大施家巷、龙兴巷、火神庙巷。火神庙巷后是榆林坡、马房界、虎溪桥、杖藜坞、阳明读书台、红坡山。然后,依次是清泰巷、铁炉巷、内铁炉巷、柳营坪巷、小同文巷、马良巷、同文街(其中同文街内有三条大的横巷由外至里为:大同文巷、嫁家巷、西冲巷)。同文街后面是西冲、小营门、新村、把关坡。在所有街巷中,比较著名的有:牛肉巷、城隍庙巷、甲弟巷、府坡横巷、 杏浒冲、总爷巷、尤家巷、马路巷、五甲坪等。这些曲里拐弯,变化无穷的古旧老巷,无疑成为这座古城的毛细血管,流淌着数不尽的楚风乡韵。斑驳的墙角,陡峻的飞檐,长满青苔的青石板小径,旗帜似东张西挂的各色衣物,持一壶茶或酒闲摆龙门阵的老者,打纸板或陀螺的小孩,庭前的一丛疏竹,三两树寒梅,积蓝耸翠,明黄有间,无一不在诉说光阴的故事。
中南门,往往最热闹。下猪脚粉的、包饺子馄饨的、挑担剃头的、焊锡补锅的、扯白糖姜糖的、卖花生瓜子烤烟的、抽着风箱打铁的、叮叮当当锤金锻银的、卖各色印花布匹的、扯着喉咙来两嗓子辰河高腔的,还有针头线脑卖各样百货的,人们夏天摇着蒲扇,冬天抱着火笼,各自为着某种不可逆的生计,做着无论天晴落雨都十分精彩的努力。
河边的吊脚楼最是风致,高高低低,歪歪斜斜,参差有韵。推窗而望,可见群峰竞秀,积翠凝蓝,大小溪流萦洄,种种漱流款款。东城湾的木排,溪子口大码头的缆绳,任凭目光随意掇拾,浑身舒爽惬意得很。我那时,喜欢看那一街的花花绿绿,纷纷攘攘,时不时蹲下来,瞅得眼珠子差不多快掉下也不愿起身,直到母亲非揪了耳朵,方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踽踽而行。逢到口渴,会到尤家巷的龙头井掬上几捧凉水,沁甜沁甜的,既饱肚又解渴。电影院旁的小人书摊,花上五分钱,什么《西游记》《地道战》《鸡毛信》等连环画应有尽有,足可打发整整一个下午的时光。每逢这时,母亲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去买些家里所需的油盐酱醋,纳鞋垫的布壳、丝线、顶针,回头再到书摊前找我回家。每次回家,我都会兴奋得好几天睡不着觉。
三
后来长大一些,我读到沈从文先生写沅陵的诸多文字:“就中最令人感动处,是小船半渡,游目四瞩,俨然四围是山,山外重山,一切如画。水深流速,弄船女子,腰腿劲健,胆大心平,危立船头,视若无事。同一渡船,大多数都是妇人,划船的是妇女,过渡的也是妇女较多……这些女子一看都那么和善,那么朴素,年纪四十以下的,无一不在胸前土蓝布或葱绿布围裙上绣上一片花,且差不多每个人都是别出心载,把它处置得十分美观,不拘寫实或抽象的花朵,总那么妥帖而雅相。在轻烟细雨里,一个外来人眼见到这种情形,必不免在赞美中轻轻叹息。天时常常是那么把山和水和人都笼罩在一种似雨似雾使人微感凄凉的情调里,然而却无处不可以见出生命在这个地方有光辉的那一面”。每看到此时,不知不觉的,泪水涌了出来。我想起了母亲,也想到了乡亲。母亲何尝不是这样的弄船女子,用一生的心血渡着我们的家园,渡着我们的幸福,也承载着我们的忧伤。我们至今还没有完全长大,而母亲,却一天天无可置疑地老去。如今,母亲脸上开始布满时光研磨的皱褶,缕缕白发在风中渐显,当她在太阳底下纳着鞋垫,要我帮她穿针的时候,我的泪,一下子又来了。
上世纪九十年代,因为沅水流域五强溪大型水电站的修建,沅陵老城大部分街巷沉入水底,只有高处的龙兴讲寺、虎溪书院、胜利公园、马路巷宗教一条街等处得以幸存,成为古城记忆复苏的原点。“高峡出平湖”, 一湖蓄谋已久的水终于如愿以偿地吞噬了一座老城,这座被誉为“南方海上丝绸之路”起点的千年古郡,将一座城池的荣耀与尊崇悄然隐于水底,让所有曾经看见过他或是再也没有机会看见他的人,在回想中痴念,在未知中浮想。
正午的阳光,灿烂温和。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道出了一组城市的编码:城市与记忆,城市与符号,城市与名字,城市与眼睛。其中有这么一句话:“记忆中的形象一旦被词语固定,就被抹掉了。”我在想,如果记忆不能被词语表述,记忆又会存在于哪里呢?也许,相对于记忆,更多的目光,需要触及无限的远方和未来,而与时光流逝密切相关的种种,需要某一段时空的覆盖、掩埋和沉淀,如年轮深藏在树木的纹理中。看不见的城市,看不见的空间,或许更适合一些无法想象的流淌,无可相遇的回溯。
一滴水,落在春天,可以姹紫嫣红;一滴水,落在江湖,可以拍岸惊涛;一滴水,落进命运,可以惊鸿四起。故城,在水底,没有离去,也没有归来。透过蒹葭苍苍的水边回响,静静的凝望一处远方,默默地获取某种庄严、平静、喜乐和力量,这样,也许会给每一个栖身于它的人,以尊贵,以气度,以温暖,以希望。
张雪云,女,湖南沅陵人。系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毛泽东文学院第九期作家研讨班学员。
责任编辑 张韵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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