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四十多年前的老街主街有南正街、北正街,上东街,小街有时兴街、坳底下、杓把街。说是街,跟城市里的巷子差不多,就说杓把街吧,只有舀水的杓子把那么长的街,还没迈开步,就从这头走到了那头,名符其实,一点都不夸张。坳底下就是一条窄窄的巷子,全都是由一个个高高低低的青石板台阶拗过来,拗过去,弯弯曲曲一直拗到四眼井。这口一年四季汪着凌凌清水、冬暖夏凉的井水,在没有自来水的年代,大半个镇的人都在那里汲水洗濯。这条小街称作坳底下真是形象到了家,叫人由不得不佩服当初随口喊出这些个街名的“民间艺术家”的智慧。
荷香桥老街位于隆回县城桃花坪与该县北面的商业大镇六都寨之间,它肇始于明朝,定型于清代,繁荣于民国,据老街居民保存的族谱、房契和房屋墙砖上的文字记载,街上朱姓祖先“明初由江西吉安太和县圳上徙湖南宝庆邵西隆回五都”集居,(五都就是荷香桥)肖姓祖先于“康熙岁次戊戌年(1718)”在老街上建房,老街在道光十四年(1834)房屋买卖就以“铺店”名目交易。清光绪年间,老街进行了一次扩建、改造。民国时期,老街商业市场发展达到鼎盛的地步,出现小规模合股经营,还建立了工商联合会,成为湘西南地区有名的农产品和手工业产品集散地。解放后,一些集体企业、商业进驻老街,成立了手工业联社,老街又复兴繁华活跃,可谓作坊云集,商铺遍布。
记得上个世纪的六十年代,南正街是最热闹的商业街,其它两条街也是隔几家就是一个商铺。几条偏街大多是手艺人居住,临街面上着铺板的前厅是作坊与交易场所,后面就是店主住家的地方,记得我的一个阳姓女同学,她家住在坳底下,家里以织布为生。每天我在上学与回家时经过她家,总能看到她的父亲或母亲坐在织布机上,一梭梭的织着我们称做家织布的土布,她的父母能将棉纱染成各种颜色织成花色鲜亮或淡雅的格子布,在当时买洋布要凭布票的年代,来她家织布的络绎不绝,她父母就靠着这台简陋的织布机养大了五个花朵般的女儿。
像这样的手艺人在老街的几条小街比比皆是,编竹器的,打铁的,敲白铁的,做布鞋的,绣寿被的,打豆腐的……形形色色如同各个不同的音符奏响了一曲老街交响曲。编竹器的也是边坐在店子里边编织箩筐、竹篮、米筛等竹器,边招呼进店看或买的客人,一条街都飘着竹子的清香。打铁的铺子最热闹,铁匠多是壮汉,大冷天也光膀子系条七孔八洞的牛皮圍裙,几十斤重的铁锤舞得风生云起,千锤百炼着的锄头、菜刀之类的器具,叮叮当当的声音与四处溅射的火星交织一幅活色生香的打铁图煞是好看。敲白铁的是个带着老花眼镜的老师傅,在儿时的我眼里,因为低头做事,眼镜常常滑到鼻尖的他像个魔术师,一块白铁皮在他手里敲来敲去,就变成了有模有样的茶壶、盆子、桶子等日用品。如果说上述行当是招呼世间人安然热闹过日子的,绣寿被、寿衣的则是为去黄泉路上的逝者体面的行头服务的。那时寿被寿衣都是闪亮的绸缎,都是真正的丝绸,手感细腻柔软,色泽鲜亮,大红大绿、明黄姹紫绣上活灵活现的龙凤花鸟,与现在的在化纤绸布上呆板的机绣做的寿被相比,不知强到哪儿去了。如果人真有灵魂的话,用上这样华美精致的用品装敛的逝者想必在天国的幸福指数要高许多呢。
我那时跟父亲住在他工作的隆回五中,当校长的父亲太忙了,我基本上是自个儿管自个儿,那时也没有什么家庭作业。每天我从荷香桥小学放学后经坳底下、南正街、北正街,穿过时兴街,这个店子停停,那个铺子看看,十多分钟的路磨磨蹭蹭要走个多小时才甩着书包回家。记得逗留最久的就是南正街,当然是因为这里最热闹。差不多商铺都集中在这里了,百货店(那是称做合作社)、书店、南货店、日杂店、面馆、米豆腐店一家挨着一家。南货店最有老店风范,本是原木色高大厚重的柜台,被时光镀上发亮的乌色,坐在柜台后面的两个上了年纪的师傅,虽然没有穿长衫,但一年四季都是对襟布扣唐装,不用挂招牌,就有百年老店的韵味。柜台上排列整齐的玻璃罐,盛放着姜尖糖、冬瓜条、蜜枣等零食,都是足以勾出我的馋虫的美味。印象最深刻的是我大约十岁那年,在“三自一包”利农政策鼓励下,物资大大丰富起来,南货店里也进了不少我以前没见过的食物,我第一次看到了有皮球大的国光苹果,比起过去在书上看到的照片,这散发着好闻香味、透着甜香的水果让我着迷,有好些天,每天放学后,我都趴在柜台上贪婪的嗅着苹果清新的香味,“问你爹妈拿钱买一斤尝呗”,店里的师傅逗我,看看五角八分一斤的标价,我还是没向爸爸开口。
拒绝了白雪公主般的苹果的诱惑,五分钱一碗的米豆腐是我偶尔可以品尝的美味小吃。这家小店摆着五六张小木方桌和条凳,门面小,生意却兴隆。特别是赶场的日子,挤满了挑箩扛担的,坐的坐,站的站,每人端碗热气腾腾的米豆腐,吃得鼻尖冒汗,还不过瘾的大声吆喝一句:“师傅,再来一碗!”吃得心满意足的用手背擦去嘴角的葱花,觉得这个场没白赶。这么受人欢迎的小吃除了便宜,人人吃得起外,味道也好得很,嫩黄的米豆腐,切成小方块,滚热的红油汤,放了咸鲜的榨菜丁与喷香炒黄豆,再撒上葱花与姜末,入口香辣鲜滑。前几年,到湘西王村,在挂着电影演员刘晓庆的照片的所谓正宗米豆腐店里,花几块钱吃了碗米豆腐,只有盐味,口味差到哪里去了!
饱了口腹之欲,在那家小小的新华书店看一本连环画就是我美美的精神享受了。那时书店里不开架售书的,卖书的阿姨对我是网开一面,常常打开柜台小门放我进去,让我坐在柜台下的小凳子上看书,只是叮嘱我千万莫把书搞皱,外面的顾客看不到我在享受“特权”。这种不用花钱就能看书的快乐,持续到一九六六年的夏天就戛然而止。几十年过去了,那位阿姨姓什么我忘记了,她的短发圆脸上亲切的笑容却依然清晰。
童年时在老街捉迷藏也是我儿时最快乐的享受。
南正街与北正街的铺面后面多是七拐八弯的房屋,高高的风火墙,屋顶从四方成比例向内中心呈小方形天井,房子是一层套一层,不知有多少进,全靠一条小巷子进进出出,比洪江古商城的窨子屋还要曲折幽深。这里是我与同伴们捉迷藏(我们叫做“躲伴”,够形象的吧。)的天堂。常常冲进巷子,找個角落跳到个烂箩筐里躲起来,听着小伙伴到处大呼小叫,就是发现不了自己的藏身之处,心里别提多得意了。只是有一次在找躲起来的小伙伴时,在黑暗里猛然撞到一副漆得墨黑的棺木上,那一次可吓得不轻,有好长一段时间都不敢一个人走那些幽深的巷子了,因为保不定在哪个拐弯的角落里就会碰到这样一副“千年屋”,叫你毛骨悚然。
老街的南正街与坳底下相连接处,有一个陈旧的礼堂,在正月里常常有戏班子唱大戏,也就是当时在湘西南很流行的祁剧。那些演员都是街上的居民,好些是父女与兄妹一起上台,我的一个肖姓同学的姐姐与父亲在戏中常常也扮演父女,他们平日里做着盘家养口的营生,一扮上妆,上了台,就是神气活现的帝王将相与风采迷人的才子佳人,特别是那个娇小妩媚的肖姐姐唱腔清丽,水袖一甩、眼波流转,一出场,掌声雷动,我也是她的铁杆粉丝。好多次看完戏,我与小伙伴披上家里的绸被面,拉开蚊帐就是小小戏台,在自家的床上扮小姐,演丫环……那些快乐的时光都定格在一九六六年的夏天了。
荷香桥老街最热闹的时候,就是每五天一次的赶场。四面八方的人担着自家的土特产赶往老街,集中在南正街与时兴街交集的一块空坪上,真个是人头攒动,各种手工艺品和山货应有尽有,从小河与鱼塘里打捞后晒干的小鱼小虾,咸香扑鼻,自家坛子里腌的芥菜、萝卜缨特有的香味弥漫在整个场上。金黄的鸭梨、水灵灵的桃子,酸甜的橘子,壮实饱满的板栗。还有十来岁的乡下孩子,清早从山上采摘野草莓(当地人称为“糯米泡”)用桐树叶子包着,提着篮子叫卖,一分或二分钱一包,绿油油的叶子衬着晶莹如红珊瑚珠的野草莓,看着就叫人馋涎欲滴。这些都是乡下应时的果实,正宗的环保绿色食品,时下反季节的蔬果完全不能同日而语。最实惠的是价格,五分钱一个的鸡蛋,两分钱就能买到一个红彤彤的大柿子,有乡民在小河里捉到的野生团鱼居然只要五角钱一个!后来,我离开了荷香桥,离开了那个给我童年许多欢乐,给我的少年烙上难忘烙印的老街。
四十多年过去了,当年稚嫩的少女已成老妪,重访荷香桥,随着花六公路穿镇而过,荷香桥镇有了一条条的新街,老街慢慢地落寞了,热闹的小作坊寂寥了。但它古朴的风火墙、青石板小街还在,时兴街的宅院式民居还在,街檐下挑出的各式店铺柜台依然保留着,最令人欣喜的是,还有一些店铺仍在经营着:铁匠铺里师傅在叮叮当当打铁;制秤的店子挂着大大小小的秤,不时有顾客光临;造酒的老媪用柴火与木甑蒸熟糯米,再拌上用草药制成的饼药酿酒;老裁缝踩着缝纫机为上门的老年人做衣服;杂货店里摆放的是别的地方难得看到的传统杂货;小小理发店里理发的顾客,能享受到新潮美发店里根本没有的掏耳朵的服务……还在做布鞋的大妈在阳光下褙着布壳子,不少老居民在这里悠然度日。慢慢地在老街踱步的大娘,坐在竹椅上晒太阳的大爷……在老街,时光仿佛停滞了,人生的节奏在这里摇着慢板。
老街是老了,比起许多改造与翻新的古镇,它的原汁原味使它老得有风范,老得有味道,走进荷香桥老街,仿佛一步步踩在倒流的光阴上,走进了时光的隧道。一直热心于抢救与保护民间传统工艺的冯骥才先生走访荷香桥老街时,不由感叹:“老街的手工技艺有人的情感在其中,有民间艺术的味道,有亲切感,很值得保护传承。”
李丽明,湖南隆回人。湖南省作协会员。作品发表于《散文·海外版》《星星》《散文百家》《湖南文学》等刊物。出版诗集《青青的野果》(合著)。
责任编辑 谢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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