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梅是以写报告文学起家的作家,她创作的《世纪之痛:中国农村留守儿童调查》《拿什么来爱你,我的孩子——当代未成年人心理危机调查》《汶川记忆:中国少年儿童生命成长启示录》《天使有泪》《罪童泪》等图书已成为中国儿童文学的重要收获。她的作品里有一种坚硬的现实,对这种现实的切肤之痛使她的作品流露出真实的情感,在这部《亲爱的女儿》一书中,她的创作别开生面地从“他者”到“自我”转型,以书信体的形式向女儿讲述自己的童年故事,可以说,一万个妈妈有一万种花期,只是儿女面对的妈妈已经是成人,甚至担负着一个教育者的身份,使亲情的份量有些削减,静下来舒展笔墨之时,就是阮梅母性和女儿性华美绽放并收获亲情硕果之季。
如果说冰心的《致小读者》以书信体形式写了一个对小孩子充满爱的姐姐形象,那个形象里多是阳光、日月、理想和希望这些意象,令人欢欣鼓舞,也讓人有一种理想的向往,与现实的距离还是比较遥远。而阮梅完全用非虚构的笔法,如此坦诚自己的性格,真实得令人恐惧、令人唏嘘、令人惊心动魄。在寒冷的冬天,冷风刺骨,爬冰卧雪还要去上学,对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来说是非常痛苦的,结果阮梅一下摔倒了,摔倒之后,“正想着爬起来呢,忽觉脸上痒痒的,像有一条小虫子在爬,我顺手一摸,呀,手指上黏黏的,一看,有血。是风刮的吧?我怀疑。同路的小胖子指着倒在地上的我开始怪叫:出血了、出血了,小梅子摔出血啦!”虽然“我”不觉得疼,但是看着满手惊心的血,“我”大展“哭技”“扯开嗓门哭、声嘶力竭的哭喊、躺在雪地上哇哇大哭”。妈妈赶来把“我”带回家,“骗得了路人的心痛,以肆虐的哭泣成功地逃避了一次上学的艰难。那天夜里,我睡梦里笑醒。”当这种孩童的狡猾被完全细致地再现出来,就形成了一种“假作真时真亦假”的境界,形成一种喜剧效果,这是小孩子对抗成人世界并保护自我的战役第一次取得了“完胜”。现在回忆起来阮梅都得意洋洋。不然经过了近半个世纪的时光磨洗,怎么如此历历在目并被描述得妙笔生花呢?与其说这是阮梅个人经验的一次再续前缘,不如说这是人类童真生命力量的一种永远的光芒,而对童年生命状态的尊重和再现,是儿童文学创作最应该考虑的原点。那么,这种“哭的喜剧”也许成为童心诗趣的一种美好印记,落到现实生活和艰难的人生土壤上的时候,阮梅提醒少女们,面对人生的困境,哭只能是宣泄,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每个女孩都可以边哭边飞翔”,这才是人生一种最坚韧的力量,也是一种最美的人生姿势。
既书写过往的人生经验,又指向少女未来的生活,因为是以过来人“母亲的身份”在与女儿倾心交谈,就形成了作品的复调性和内在的艺术张力。“宁在宝马车里哭泣,也不在自行车上欢笑”的纷纷扰扰的现实生活观念和周遭环境,也许会影响到女孩的婚恋观和人生观。阮梅从自己的爱情生活现实出发,阐明了情感是无价之宝,一个具有独立“自我”和独立人格的人,才是最值得珍惜和最有人生意义的,强调了人生主体性的重要,可谓情真理切,字字呕心之痛,句句肺腑之言,她还非常坚定地表明自己的态度:“宝马好,但在别人的宝马里,再繁盛的风景只会一掠而过。在这样一个盛产宝马爱情的时代,我相信两个苹果的稀有爱情,也可以愈久弥坚。”不得不说当下人们物质生活的繁盛,带来了物质绑架精神和情感的“异化”生存状态,而在人生观世界观和价值观正在形成的青少年时期,最容易自我迷失,这种关于爱情的讨论是非常及时而又非常必要,也是一种诗性人生的唤醒,值得深思。这不得不说六十年代出生的阮梅,在自己的青年时代正好遇到了八十年代思想大解放和大讨论时代,对人生信念和未来有一种理想主义情怀,与当下的现实青少年的人生状态有非常大的隔离感,那个时代女青年推崇舒婷的《致橡树》:“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这种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充盈的情感追求,很难被当下一些女孩子理解。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阮梅探讨的爱情似乎是个人性的私语写作,却更具有时代和社会的批判精神和文化反思的力量。
青春期的少男少女正处在美国心理学家埃里克森在《青少年:同一性与危机》一书中强调的“自我同一性”建立期,除了爱情之花在他们的生命中慢慢开放之外,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也经受着友情的煎熬,结识朋友是他们从外部获得“自我认同”和“确认自我”存在的一种方式。阮梅结合自身成长历程谈了友谊的多种形态,最后告诫孩子,友谊不可以强求,“友谊原本就是一颗长在人们心底的树啊,孩子,我相信,只要你愿意,在你友谊的常青树上,一定还会有新的枝条挥舞向你,它会给予你新的、与往日不同的惊喜。因为,随缘的友情,最美丽。”随缘的友情才能惺惺相惜,才能在人生的路上走得久远。面对女孩的性别特征,阮梅对女孩提出了既古典又现代,既开放又自重,即现实又浪漫的美学旨归,“女孩懂得了矜持,学会了严谨,更需要音乐、舞蹈般的飘逸与放松;女孩懂得了端庄,学会了仪表,更需要学会欣赏诗情画意里的内涵与学养;女孩学会了朝着拟定的目标奔驰,更需要懂得在奔跑一段后停一停,用双目的余光看看自己脑后随着风儿飞扬起来的黑发,去看看路两边浩瀚无边的风景。”这种诗性生活带有梦幻般的感觉,也是人类文化精神得以不断提升的高贵之处。女性的自觉不只是来自于社会给定的身份和角色,还需要自己争取一个美丽的风景地,提升女性生命的格局需要一生的追求和探索。我曾经在《为童年留下一片绿洲——论儿童文学的诗性品质》一文中阐明,儿童文学就是在努力平衡成人期许与儿童愿望之间的矛盾,女孩的愿望与社会上成人的期许之间的矛盾有时更激烈更不平衡,更需要女性坚韧不拔的努力来发现自己,实现自己,超越自己。
可以说,阮梅是一个既能仰望星空,又能脚踏实地的儿童文学作家,面对现实生活中的阴暗、恐怖、疼痛、暴力、丑恶、死亡等负面生活侵蚀,她能够非常客观地凝视与思考。“校园欺凌,并不仅仅属于网络时代的今天,它也属于六十年代的我,以及我的同辈们。”她回望自己少年时候的天空,“有疼痛,有我许多的无奈和我的倔强抗争”。尤其是她中年后对身体疾病的抗争,“疼痛到来,我不得不严阵以待,不得不以适当的药物来调停。除了提醒潜伏的疾病,疼痛还是身体的保姆。”在与疼痛过招时,才能深切体悟到生命存在的丰富感受性,她如此面对疾病、痛苦和挫折,显示出一种积极乐观的人生态度。事实上,即使如此乐观坚强的阮梅,面对现代人的精神疾病——抑郁症,特别是自杀,也显示出无奈与焦虑,甚至迷茫与恐惧,一方面受与中国儒家圣人孔子的传统生死观“不知生,焉知死”的影响,在死亡面前,中国人是讳疾忌医的;另一方面,自杀也是所有生命存在的难题,据科学家研究考察,动物亦有自杀的倾向,面对巨大的生存困境和后现代时期人类的精神孤独,自杀现象已然成为世界性棘手的难题。但是,作为一个母亲和一个儿童文学作家,阮梅大声呐喊:“生命的姿势,就是像草样自然而顽强地生长,不美也要向着美的方向。向前走,走到腿脚不利索了,仍然向前走,遇到疯狗有打狗棍,遇到陡坡就爬行,即使老了,也步履从容。生命的姿势,是开心地、从容坚韧地走出一条自己的路,温暖地陪伴一个个至爱亲人。”这种诗意的语言与其说是对自己亲爱女儿的肺腑之言,不如说是对所有人的劝诫和鼓励,宛如灯塔,在弥漫大雾的海面照亮着人生之舟前行的方向。“向死而生”是海德格尔睿智的提醒,也是人类的宿命,更是阮梅作为一个作家表达自我生命的坚忍姿势。
阮梅在后记中谈自己的创作动机时曾说:“关于一个人,历经了少年的成长,都会拥有一座富矿。我决定停下步子,迅速将我少年的富矿开采出来。我希图以文学的笔墨,以母亲的柔肠,像冰心先生的小桔灯那样,以温暖的文字照亮那些需要照亮的孩子心。”这种照亮不只是孩子心,因为其作为母亲的责任和一个作家的经验,就更具有意义和价值,比如说关于自己女儿的“叛逆期”,她能够以一个欣赏者的态度来面对这个“伶牙俐齿”个性十足的孩子,这也是许多母亲最大的人生伤痛,自己最亲爱的孩子,在青春期与父母已然成为陌路甚至是“敌人”,竟有彼此杀戮的极端行为。阮梅最智慧的处理方法就是“闹个离家出走……常常是母女两个背了行囊一起出行。我们不择季节,周末也好,假日也好,只要不下雨,我们走在大地的旷野上,疯跑乱窜,或者到郊区找一处窄窄的田埂,选一地青草旁坐下,抖开吃的喝的,母亲和女儿慢慢和解”。与其说是和女儿慢慢和解,不如说是与一种充满勃勃生机的美丽旺盛的生命和解,真爱需要平等的对话和交流,需要沟通的力量,而不是以“自以为是”的“母爱”方式实施着“母害”。与此同时,我们在书中也看出了阮梅女儿可爱坚强独立和灵动的身影,这才是人生的双赢,在这种双赢中,阮梅更体悟到做母亲的幸福。
另外,从当下中国当代儿童文学创作的纪实性写作与幻想类文学的比对中,也会看到《亲爱的女儿》这部作品的意义和价值,太多胡编乱造的儿童文学在童年文化的天空中如雾霾一样,不为大家抗拒,许多人还见惯不怪,这种我手我心写真情的儿童文学创作就如一朵明丽的花朵,令人欣喜。阮梅通过探索“自我”成长的丰富复杂,来展示人生的多种况味,而这些况味才是人生的底色,伴随成长,并永远不老!
(作者单位: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 佘 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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