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锦文是坐高铁去省城开会的,回来还是坐高铁。从河东市开车去省城,最快也要两个小时。如果坐高铁,半个小时就到了。他喜欢坐高铁的感觉,舒适、快捷,仿佛一眨眼。
开会期间,他特意抽空拜访了老领导黄副省长。黄副省长是他仕途上的伯乐,黄副省长在河东市当市委书记6年,他从一个副县长很顺利地干到了县委书记。黄书记升任黄副省长两年后,李锦文又从县委书记的任上升任河东市委常委、宣传部长。李锦文心里明白,没有黄副省长的悉心栽培,他进步不会这么快。当市委宣传部长两个多月了,一切却不太适应,李锦文向黄副省长请教。黄副省长说,省里要比市里复杂,市里要比县里复杂,工作对象、工作任务和工作环境都不同,工作方法也要随之改变。李锦文说,省长说得对,当乡干部面对的是农民,开展工作讲的是通不通,三分钟。做三分钟工作,三分钟过后做不通,就动粗霸蛮。当县里领导面对的是乡科级干部和公务员,他的帽子和位置抓在我手里,服从意识强,开展工作讲的是通不通,分分钟,简单直接。现在当了市委领导,进了市委机关,什么都是陌生的,怎么开展工作心里没底。黄副省长说,可以这样说吧,越往上人事关系越复杂,工作也越难做。李锦文说,您当过市委书记,一定有经验。黄副省长笑了笑说,你是个聪明人,送你四个字吧——于无声处。李锦文沉思了一会说,这四个字是不是出自于鲁迅先生的诗。黄副省长说是的,这首诗叫《无题》,你仔细领会,你懂的。
快到河东市时,李锦文打电话给司机小刘,让他来车站接。走到出站口,办公室主任张剑平和小刘笑呵呵地迎了上来。张剑平接过李锦文手里的包说:“部长辛苦了。”李锦文微笑道:“我让小刘来,你怎么也来了。”
出了火车站,小车如洞庭湖里的一尾梭子鱼,快活地融入滚滚车流中。明媚的阳光涂抹在街道两旁的高楼大厦上,呈现出温馨的暖色。各式各样的门店招牌让人眼花缭乱。车子像滔滔洪水在大街上奔涌,人群像清溪在街两边缓缓流动,整座城市繁华而充满动感。近几年,市委、市政府把打造“美丽城市”作为城市建设和管理目标,城市面貌焕然一新。河东市成了魅力之城,动感之城,来河东市视察工作的上级领导和来自国内外的旅游者都赞不绝口。李锦文心情很好,随口问了句张剑平:“家里还好吧?”
张剑平明白部长的意思,李锦文说的“家里”实际上是指部里。“总的来说是好的。”
李锦文没有搭腔,张剑平也就没有往下说。
这时,前方出现了红灯,车停了下来。李锦文说:“我一直在等你的下文,怎么不讲了。”
张剑平怔了一下说:“昨天上午,岳部长做陈永春的工作,要他下乡去办点,陈永春跟岳部长吵起来了,惊动了整个部里。”
“下乡办什么点?”
“市委下文,要求每个单位办一个新农村建设点。”
李锦文当即沉下脸来。他是单位一把手,文件没看到,安排人下去也没和他通气,岳部长这样做,是不是欺他刚从县里上来不懂业务呢?他心里堵了口气,按下车窗,一股清新空气扑面而来,头发忍不住狂野地舞蹈。吹了几秒钟,他关上车窗,叉开手指整理了一下头发,心里平静多了。他问陈永春是什么态度。
“陈永春说,在部里他不是年纪最大的,也不是最年轻的,更不是能力最差的,为什么要他下去办点,是岳部长故意和他过不去。”
李锦文“哦”了一声问:“在这件事上,你认为谁是谁非?”
这个问题问得太突然也太尖锐,张剑平稍稍犹豫了一下,决定讲内心话:“在我看来,双方都有错,岳部长的错大于陈永春的错。”
张剑平的话话外音十足,李锦文来了兴趣:“你讲详细一点。”
张剑平推了推近视眼镜说:“岳部长是常务副部长,市委来了文,我签收后交岳部长签批,按理,他应该让您批示,征得您同意后,才能确定谁去合适。他没有按程序走,而是直接找了陈永春谈话。”
李锦文甚感欣慰,张剑平眼睛近视,心里却很亮堂:“你说说陈永春错在哪里。”
张剑平说:“他不尊重领导,头脑不冷静。不管怎么说,岳部长是常务副部长,他找他谈话也可以说是代表组织谈话。陈永春不该当面顶撞,还站在走廊上破口大骂,这有损宣传部干部的形象,有合理的诉求可以反映,但不可意气用事。”
李锦文未置可否。车内十分安静,可以清晰地听到车轮与地面摩擦发出的“沙沙”声。
张剑平暗暗着急起来,这番话不知是福还是祸。
转眼小车就到了市委机关院里,车刚停稳,张剑平立即下车为李锦文打开车门。
李锦文说,今后他自己开车门,别人见了影响不好。
张剑平有意放慢脚步,跟办公室小周打了一个电话,告诉她李部长已上楼了。
李锦文的身影刚出现在楼梯口,早已等候的小周连忙上前向他问了声好,然后引着李锦文上前开了门。李锦文进门就闻到一股淡雅的香味,令人神清气爽。他的办公室有两间房,外间是一个小会议室,中间放了一个长方形的会议桌,棕红色。桌面纤尘不染,可照见人影。桌子周围摆了七八把黑色靠背椅,靠里面的两个角落,分别放了一盆造型别致的君子兰,平时开部务会就是在这里开的。会议室东边开了一扇门,里间才是他的工作间。迎面是一排书柜,占据了整面墙,各种各样的书塞满了。办公桌是棕红色的老板桌,背靠书柜。坐在转动沙发椅上,不需起身可随手拿到书。桌子中间摆了一台电脑,报纸和文件夹整整齐齐叠码在左手边。右手边,一个饭碗大小的青瓷笔筒里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笔。一个铮亮小巧的不锈钢座靠近笔简,上面插了两面鲜艳的红旗,一面是国旗,一面是党旗,像两束跳动的火苗。“火苗”过去不远,一台红色电话机静静地趴在哪里。这个“部长办公室”除了李锦文本人有钥匙外,部里办公室还配有一匹钥匙,是专门用于送文件报纸,打扫卫生的。
李锦文端起茶杯,感觉滚烫滚烫的,揭开茶杯盖,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是他极喜欢的铁观音。他心里十分舒畅,叫张剑平先去忙,有事再叫他。
2
他刚在办公室坐定,岳大鹏就进来了,专门汇报陈永春不服从安排,顶撞他的问题。由于事先了解了情况,李锦文一脸平静。岳大鹏汇完报,李锦文没有立即表态,而是要他把文件拿过来看看。岳大鹏回办公室拿了文件过来。
李锦文看了后,自言自语道:“我还没批示呢。”
岳大鹏说:“你上省里开会去了,来不及送你批示。”
李锦文眉头立即皱了起来,他认为有必要点破一下,在这件事上,他岳大鹏也有错,错在没有按程序办。一个单位办事不讲程序,没有规矩,就会乱套。他说:“今后涉及部里的所有文件都要送我批示。如果上级发了文,我又没看到,影响了工作,那就不好了。”
听上去李锦文是轻描淡写的口气,岳大鹏的脸却像泼了猪血,表示今后一定注意。
李锦文放下文件说:“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是一项非常重要的工作,党中央国务院十分重视。市委也作了专门部署,作为党委宣传部门,肯定是要大力支持,积极参与的。”
岳大鹏看着李锦文,李锦文的高谈阔论让他摸头不知脑。
“我们部里派下去办点的这个人,一定要是业务水平高,工作能力和奉献精神强的,因为他代表宣传部的形象。”
李锦文才来宣传部不久,有些情况未必熟悉,岳大鹏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说按惯例,在科室主职岗位上的同志不能派下去,只能选派副职,他思前想后,觉得陈永春最合适。陈永春大学毕业后一直在宣传部工作,业务能力,理论水平都很高。他出生农村,在感情上更容易与农民打成一片。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是,他头脑灵活,去办新农村建设点说不定还会弄出什么经验来。
李锦文问他陈永春为什么不愿去办点。
“我认为,是他思想根源有问题。在人们的潜意识中,一个单位抽下去办点的,要么是年龄大的,要么是工作能力差的,要么是刚来的年轻人。总之,在单位必定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李锦文静静地看着岳大鹏。岳大鹏接着说:“李部长,我个人的意见是,这次陈永春无论如何都要服从安排下去办点。他当面顶撞,大吵大闹,影响太坏。如果不安排他去办点,我今后在部里就没有威信可言,我这个常务副部长当不下去了。”
岳大鹏的话很刺耳,含有胁迫的味道。李锦文听了很不舒服,明明是你岳大鹏办事不按程序,以权压人,现在反而变得振振有词。这事如果放在县里,他会当面斥责。但他现在面对的是一个正处级领导,他的副手,简单直接肯定不行,怎么处理还真是个问题。他忽然想起了黄副省长送的四个字,心里冷静下来,一脸微笑问岳大鹏:“他不愿意去怎么办?”
“那只能要部长出面做工作了,以组织的名义强行指派他去。”
岳大鹏态度强硬,李锦文想了想说:“我尊重你的意见,先找陈永春谈谈。”
他叫岳大鹏回避一下,岳大鹏刚出去,陈永春就进来了。他身高在一米七五左右,浓眉阔脸,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武气。从外表上看,他应该讨人喜欢,可在宣传部为什么没有好名声,没有好人缘呢?李锦文的目光像探照灯,把陈永春从上到下照了个遍。陈永春浑身像有千万只虫子在爬。
“你坐。”李锦文指着办公桌对面的椅子说。
陈永春看见岳大鹏从李部长的办公室出来,知道岳大鹏恶人先告状了。李部长虽然来了两个多月,外人看他们是朝夕相处,可平常见面的机会并不多,他还真不知李部长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次顶撞岳大鹏,在部里闹出了很大的动静,事后反思觉得自己确实做得不对。现在李部长第一次找他单独谈话,他作了挨批的准备,忐忑不安地坐下。
“你不是河东人?”
李锦文半天云里一句话,让陈永春愣住了,河东人是指本地人。陈永春脑袋短路一秒钟后,立刻恢复了常态。
“不是,我是河南人,大学毕业后分配到这里来的。”
“你爱人是哪里人?”
“河东本地人。”
李锦文笑道:“根据优生法则,夫妻之间的出生地相距越远,生下的孩子越聪明。”
陈永春也轻松地笑了:“部长说得还真有道理,我女儿从小学到高中,成绩一直是班上前三名。”
“你女儿读高几?”
“高三。”
“哦,正是关键时期,你要多花点时间和精力在女儿身上啊。”
“是的,谢谢部长关心。我爱人几年前下岗了,闲着没事做,正好陪读。”
“你爱人原来什么单位?”
“市纺织厂。”
李锦文说:“我初来乍到,很多情况不清楚,对干部的关心也不够。等你女儿考上大学了,再想办法给你爱人找个地方上班。”
李部长的话贴心贴肺,陈永春心里热乎乎的。
“听说你以前写过文章上了《人民日报》。”
陈永春微笑道:“业余爱好,雕虫小技而已。”
李锦文说:“不要看轻自己,不是随便什么人的文章都可以上《人民日报》的。你回去找一下,把你发表的文章给我看看,让我学习学习。”
“李部长,你太谦虚了,你这是折煞我。”
“你说话很注意遣词造句。”李锦文一脸微笑看着陈永春:“听说你的段子也写得不错。”
陈永春咧了咧嘴,笑得比哭难看:“李部长,我接受你的批评,保证以后不再乱写段子了。”
陈永春是外地人,社会关系如一张白纸。在这个关系社会,他既无大山可靠,也无大树可攀,只能像河边的野草,自生自灭。尽管他才华横溢,也想有所作为,可大学毕业分配到宣传部后,干了20多年没挪窝。工作6年后才搞了个政工科副科长,副了11年,四年前才弄了个主任科员。而与他同时分配到宣传部工作的另外两个大学生,现在一个当了局长,一个下去当了县委书记,都是正处实职。
陈永春能写一手文风犀利的杂文,还上过《人民日报》。他说,杂文是有血性的,没有血性的杂文就没有战斗力,就不是匕首投枪。这些杂文大多是针对周围的人和事,现在流行窥秘,人们动不动就对号入座。这样,他自然树敌众多。有几年年度考核投票,部里居然只有他一人不称职。于是,他封了笔,用他自己的话说,社会太浑浊,写些乱七八糟的狗屁文章,不但没用,反倒害了自己。部里工作轻松,他便有大把的剩余时间等待打发,他喜欢上了泡茶馆,喝小酒。前几年流行用手机发黄色段子,他似乎是英雄找到了用武之地,张口就来。有一次,他把别人发给他的一条信息转发给了部里所有人,包括当时的市委常委吴永凡部长。
吴永凡准备出去开会,在走廊上碰见了陈永春。吴永凡打趣道:“陈科长啊陈科长,你发的信息太黄了,我看你以后不叫陈科长,叫黄科长好了。”吴永凡走出几步,又返身对陈永春说:“你以后要注意点,你是市委宣传部的干部,要注意形象。”
从此,大家都叫陈永春黄科长了。陈永春虽然恼怒,但也没办法,谁叫自己这么没品位呢,自作自受罢了。陈永春的脸皮被吴永凡撕破后,他反倒处之泰然了。如果部里有谁得罪了他,他立马编段子发给部里所有人,别人拿他没办法。有道是小人不可得罪,在大家心中,陈永春就是一个小人。大家都假惺惺地尽量与他好好相处,生怕被他编段子。从此,年终考核,没有谁再敢投他的不称职票。
看到陈永春一脸难堪,李锦文安慰道:“没事,现在是信息社会,我就经常收到别人发的段子,娱乐一下,未尝不可,只是要注意格调,不可太低俗。我刚收到一条短信就很有意思。”
陈永春一脸诧异,李锦文是市委常委也喜欢短信游戏?
李锦文说:“我念给你听听。”说着打开手机,翻出了短信。
“一个中学生在厕所抽烟被老师看到,老师很生气,问他为什么吸烟,中学生低下了头,深沉地回答说,世界不太平,心情很郁闷。”
陈永春哈哈笑了,身心都轻松起来。他觉得眼前的李锦文不像是一个位高权重的领导,更像是一位兄长、知己,很有人情味。李锦文的短信撩发了他的兴趣,他说:“李部长,我也收到一条短信,很有趣,但发给你看却不合适。”
陈永春的话激起了李锦文的好奇心:“既然很有趣,怎么不合适我看呢?”
“因为你当过县委书记,这段子就是有关县委书记和县长的。”
“是吗,那我更想看看。”
“那我发给你。”
只几秒钟,李锦文就收到了信息,打开一看,让他忍俊不禁:“男书记和女县长一起下乡检查,见农户家有一窝小狗十分可爱,于是,书记和县长各要了一只。书记要的是公的,县长要的是母的,书记想占女县长的便宜,笑着说,今晚就让这一男一女住一块吧。女县长说,可以啊,要是我的小狗怀孕了,我就说是书记那狗日的。”
“哈哈,有意思,有意思。”李锦文眼泪都快笑出来了。笑过之后,李锦文问陈永春:“听说你最近很郁闷。”
陈永春收住笑容道:“不是最近,是长期郁闷,只是近两天更郁闷。”
“是不是岳部长找你要你下去办点的事。”
“是的,他欺人太甚,凭什么要我下去办点。”
“永春同志,其实啊,我们也要转变一下思想观念。我看下去办点最大的好处是锻炼人,人只有经过磨砺才能成熟,才能成才,才能有所作为。可能岳部长跟你谈话时有一点没有说清楚,这个新农村建设点,责任人是单位一把手,也就是说市委宣传部的责任人是我,如果你下去办点,是代表市委宣传部、代表我,责任重大,不是一般人能胜任的。”
陈永春说:“岳部长没这么说,只是说部里抽不出更适合的人,我认为他是欺负我。”
李锦文说:“我现在代表组织跟你谈话,指派你下去办点,你认为欺负你了吗?”
陈永春回答:“没有。你的谈话跟岳部长的谈话有本质区别。”
“区别在哪里?”
“岳部长谈话是个人意见,强迫命令,是整治我。你找我谈话是代表组织征求意见,平等对话,尊重了我。”
“那你愿意下去办点吗?”
陈永春几乎没有思考就说:“我愿意。我表个态,不但要做好上级的规定动作,还要争取创造性地开展好其他工作,为市委宣传部争光。”
李锦文站起身握住陈永春的手说:“谢谢你对我工作的支持。”
陈永春说:“你很有人情味,有道是‘士为知己者死,你这么看重我,我决不会辜负你的希望。”
“工作中有什么想法,遇到什么困难,你直接找我。”李锦文叮嘱,“还有一点你要注意,遇事要冷静,千万莫冲动。你找个机会跟岳部长道个歉。”
3
李锦文收到一条短信:“愿快乐像政府文件一样越来越多;烦恼像单位福利一样越来越少;友谊像领导讲话一样越来越长;好心情像部门会议一样每天都有;祝福像上级检查一样说到就到。永春提前祝李部长三八节快乐。”
看完短信,李锦文会心地笑了,“三八”节跟他何干?他这才想起自己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陈永春了,不知道他在新农村建设点上的工作情况怎样,这样想着,他打了陈永春的电话。陈永春说他女儿感冒发烧,昨晚回家了。李锦文叫他来办公室汇报。
陈永春很快来了。走进李锦文办公室,岳大鹏也在,他笑眯眯地向两位领导问好。看见陈永春,岳大鹏马上站起身要走,李锦文叫住了他,说一起听听陈永春的汇报。
陈永春汇报,下去办点,主要是搞好服务,这种服务是实打实的,老百姓最盼望的就是多给钱。按常规,每个市直单位一年给点上二到三万元即可,不管办点干部去与不去,村干部、老百姓都会说好。但他有自己的想法,他是代表市委宣传部办点,一定要办出水平、办出特色。通过大量的调查研究之后,他有这样一个设想,就是为老百姓办三件实事。第一件是建一个农家书屋。村里有一栋闲置的学校正好可以利用。初步设想,藏书量达到五千册。书的来源有三个途径:一是发动宣传部的同志捐,每人至少捐二十本以上;二是找社会上热心公益事业的企业老板捐款买书。这些书由老百姓开出订单购买,充分考虑老百姓的实际需要,让老百姓能够学以致用;三是通过网络发出倡议,发动网友捐。宣传部在农家书屋只需投入一万元左右,主要用于购置书柜及阅览桌椅。
第二件是建立一个为民服务网络信息站。这个信息站跟农家书屋都建在学校,配套在一起。建网络信息站主要发挥两个功能,一是为农民提供种养信息及技术服务,让农民兄弟足不出户也知晓外面农产品的供销情况,便于农民兄弟根据市场行情及时调整种养结构,达到增收致富的目的。另一个重要功能是农村青壮年都基本上出去打工了,家里仅剩老弱病残,亲人们一年中难得见一次面,网络信息站提供视频聊天服务,通过视频聊天让在外面打工的人安心,让家里的老人们放心。建这样一个网络信息站也只要一万元。
第三件是修一座连心桥。村里三组和四组有一条通往外界的桥垮塌已有几年了,村里由于经济困难一直没有重建,这座桥是两个村民小组通往外界的唯一出路。群众的出行,学生上学都受到了严重影响。特别是去年7月份突降暴雨,一小学生过河被洪水冲走,群众的意见特别大。他做了调查,修一座桥只需5万元左右。他说如果宣传部能拿出五万元给点上,他保证将这三件事办好。
李锦文思忖了一下问:“照你的说法,还差两万元怎么办?”
陈永春说:“我是这么想的,宣传部经费本来就困难,能拿出五万元就不错了,我们无论干什么事都不能只一味地两眼向上,要开动脑筋想办法,剩余的两万元我负责筹集。”
李锦文心里有一些感动,陈永春还真是一块好钢。
“永春,你这些设想都很好,说明你在想事,并且想干好事,不错。我当县委书记时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前几年建的远程教育点,管理起来困难很多。主要有三个问题不好解决:人从哪里来?资金从哪里来?财产安全怎么保证?我认为你办为民服务网络信息站也会遇到同样的问题。”
陈永春说:“李部长,您提的这些问题我也考虑到了。您提的三个问题实际上只要解决一个问题就行了,就是解决管理人员的经费问题。”
李锦文对陈永春的说法表示赞同。
“经费问题可以分两部分筹集,网络信息站可以创收一部分。另外,我想发动村里富裕乡友捐款,建立一个‘新农村建设基金,拿出一定数量的利息补贴不足。村里有十多个人在外面从事房地产开发,已形成气候。同时,省财政厅有一位处长是该村的,筹集一点资金,困难不是太大。”
听了陈永春的汇报,岳大鹏受到触动,原以为他下去办点只是应付一下,没想到他这么用心。他看陈永春的目光变得柔软起来,插话说:“你这个设想很好,但我觉得找寓外乡友捐款建基金会有很大困难。农家书屋和网络信息站创收收入是否可解决管理人员的经费问题。”
陈永春汇报,他估算了一下,不能解决管理人员的经费问题。村里一千七百多人,外出打工的占三分之一还多,剩下的人能到书屋借书看,到网络信息站上网的不多了。再说,到书屋借书是免费的,网络信息站收费是象征性的,主要目的是搞好服务。
岳大鹏点了点头,把目光投向李锦文。李锦文表态,下午开个部务会专题研究一下,到时候再将部务会的意见转告他。
陈永春告诉两位部长,市委新农村建设领导小组办公室有一个硬性规定,单位一把手必须到点上现场办公一次,否则,年终检查除了扣分外还要全市通报。建议李锦文是不是下去一趟。李锦文说这个没问题,要陈永春看什么时候条件成熟,他带领宣传部的班子成员都去。
4
小刘照例是七点半开车准时等在楼下。他来接李锦文之前必先到《河东日报》传达室拿一份当天出版的报纸。李锦文住三楼,每次下楼看到这辆乌黑铮亮的小车,总感觉像是见了一位老朋友。小刘不光车技好,也非常爱车,不管什么时候,小车总是一尘不染。
上了车,李锦文习惯性地拿起了报纸,一版除了昨天市委常委扩大会的那篇稿子外,还有一篇小通讯吸引了他的眼球,标题是:“农家书屋香飘农家”。细看才知是宣传部新农村建设办点干部陈永春如何克服困难,为当地老百姓创办农家书屋的事。文章最后写道:“据陈永春介绍,由市委宣传部出资筹建的网络信息服务站也将在下周开通,连心桥的建设也在紧锣密鼓的筹建中。”
读罢新闻,李锦文心里一阵激动,今天的部务会上一定要好好表扬陈永春。
李锦文在部务会上讲了三件事,其中一件事是明天上午八点,部里副科以上干部集中统一乘车去新农村建设点参观学习。
散了会,常务副部长岳大鹏留了下来,他说:“李部长,你来了两个多月了,你刚才在会上宣布半年之内不动岗位,我认为不妥,照常理也该动动了。”
“什么常理?”
“俗话说,一朝君子一朝臣,你是新来的部长,对人事安排必然有自己的想法。”
李锦文说:“尊重上任部长的意愿,不动也是一种想法啊。”他看了岳大鹏一眼,意识到他有话要讲,“你有什么想法可谈谈。”
岳大鹏说:“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我认为办公室主任张剑平、新闻中心主任孙建中、外宣办主任段义军三个人该换换岗位。”
“什么原因呢?”
“部里有些情况你大概不是太了解,张剑平和孙建中是上任吴部长的老乡,可以说是心腹,这两个人的岗位十分重要,不换人对你的工作不利,段义军这个人自恃有背景,不太听话。”
李锦文心里微微一惊,问段义军有什么背景。岳大鹏说,省委组织部干部一处的副处长跟他是大学同学。
这是李锦文第一次听说段义军有背景。据他了解,张剑平、孙建中和段义军都是很不错的同志,岳大鹏为什么偏偏认为他们该调换岗位呢,他的用心是什么?作为单位一把手,对于下级的汇报或建议,应该有深刻的洞察力和甄别能力,如果被别有用心的人牵着鼻子走,既贻误了别人的前途,也贻误了事业,只会制造出仇者快亲者痛的事。岳大鹏的建议显然值得怀疑,他认为现在有必要阐明自己的态度,让岳大鹏不再有其他幻想。他说:“大鹏同志,毛主席曾说过,我们都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们部里的同志来自三个省十一个县市,也可以说来自五湖四海,我们能在同一个单位共事工作不容易,按现在流行的说法是缘分让我们走到了一起。现在世界都变成地球村了,不要再谈什么地域观念,这是一种封建落后的观念。我认为,只要他是人才,只要他能胜任工作,不管他是什么出身,是什么地方的人都可用。过去在封建社会都提倡任人唯贤,我们现在为什么做不到呢?作为领导干部,要有大将风度,要有宰相肚里能撑船的气量,抛弃门户之见,抛弃私心杂念,以大局为重,共同把工作做好,这才是最重要的。”
恰在这时,市委书记钟道义打来了电话,李锦文对岳大鹏说,今天就说到这里,有什么想法以后再交流。
岳大鹏带上门出去了。
李锦文接通了钟道义的电话。
“锦文啊,我看了今天日报一版有一篇文章,叫做‘农家书屋香飘农家,读了这样的新闻很振奋。我们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不但要帮助农民脱贫,更重要的是要帮智,通过建农家书屋,让农民长见识、增知识、学技能,提高农民的整体素质,培育新一代农民,这才是我们建设新农村的重要目的。宣传部的工作做得扎实,群众反映好,我给市建设新农村办公室作了一个批示,让全市的市直部门单位向你们学习。”
“书记,您当面表扬我们就行了,千万别批示。”
“锦文啊,我这也是为促动工作,你别多想。”
接完钟道义的电话,李锦文心里说不出的惬意,他本想给陈永春打个电话,想了想,还是编了一条短信:“日报表扬陈永春,建设广大新农村,乐为群众办实事,一枝一叶总关情。”发完后他仰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一会儿,手机震动了。李锦文发现陈永春回了信息。“部长心有陈永春,点滴关怀暖融融,唯有工作出成绩,绝不负您一片心。” 李锦文很快回了“呵呵”两个字。
5
小车驶进市委机关二号楼前时,时间刚好八点。见李锦文的小车来了,张剑平连忙迎了上去。
李锦文下了车,张剑平汇报都到齐了。
李锦文点了点头,朝面包车走去。他伸头朝面包车内看了看,说了句:“都到齐了吧。”
坐在车门口的岳大鹏回答:“都到了。”
“座位够吗?”
“刚好坐满。”
李锦文又将头伸进车内看了看说:“车上有点挤,谁下来坐到我的车上去。”
岳大鹏看见张剑平站在李锦文身边,便建议让张剑平坐他的车。
张剑平拉着岳大鹏的手说:“不行不行,还是你去。”
李锦文说:“岳部长,还是你坐我的车好。”岳大鹏下了车,李锦文又将头伸进车内说:“我的车走前面,你们的车跟着。”
小车和面包车缓缓开出市委机关大院,上了宽敞的迎宾路,箭一般朝前射去。
河东市的公路建设走在全省前列,提前一年实行了村村通公路的目标。汽车所到之处,都是平坦的水泥路。
昨晚没休息好,李锦文上了车便闭目养神。
一个小时后,到了清水村。
李锦文下车,县委书记熊国华、县长汪四清连忙迎了上来。
李锦文边跟他们握手边说:“哎呀,你们事情多,牵扯到你们真是不应该。”
熊国华曾在李锦文手下当过县委副书记,说话自然比较随便:“老领导下来视察,我不到边界迎接真是不应该,我该作检查。”
汪四清满面堆笑说:“按封建社会那一套,我和熊书记应该到边界跪迎嘞。”
李锦文朗声笑了:“现在时代不同了,迎来送往的习惯应该改。党中央有八项规定,我们省市也有相应的规定,这是红线,不能碰。”
正说笑着,陈永春迎上前来,李锦文满面春风跟他握手。陈永春双手捧着李锦文的手说:“部长亲自大驾光临,清水村前途更加光明。”
乡党委书记、清水村支部书记、村长也纷纷上前跟李锦文握手。
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村部后面的学校,李锦文看见学校校门上方原来悬挂学校校名的门楣上,写着一行大字:“河东市委宣传部新农村建设点”,字是笔画粗壮的美术体,通体鲜红。乍一看上去,像是春节时悬挂的一排红灯笼,醒目又喜庆。
李锦文两眼发亮。再看校门右边,挂了一块白底黑字的招牌,上书“清水村为民服务网络信息站”,校门左边,也悬挂了一个牌匾,黄底金字,上书“农家书屋”。牌匾是一本打开了的书的造型,既暗合“书里自有黄金屋”,又充满现代气息。李锦文在校门口站定,上面及左右两边都看了看。熊国华说:“陈永春同志很不错,既会搞形式,又非常务实。”
村支部书记张大富介绍,这些招牌没花村里一分钱。李锦文好奇地问是怎么回事。张支书说,都是黄科长出面找朋友赞助的。
陈永春说:“我有一个朋友开广告公司,我找了他,条件是我陪他喝一件啤酒。”
张支书介绍:“听黄科长自己讲,一件啤酒两人分,他喝了六瓶啤酒,后来吊了两瓶水。”
开始张支书将陈永春说成是黄科长时,李锦文以为是口误,现在,张支书又将陈永春说成是黄科长,县委书记、县长都在这里,他觉得有必要纠正一下:“张支书,我们这位办点的同志不姓黄,姓陈,叫陈永春,你两次介绍都说成是黄科长了。”
张支书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对不起,各位领导,我跟陈科长开玩笑开惯了,一时忘了改口。”
李锦文马上意识到陈永春的外号在村里也叫开了。他指着陈永春一脸笑容道:“你看你!你的外号在这里都叫开了,我相信是你自己讲出来的。”
“平常没事跟他们吹牛皮,今天说一点,明天说一点,把我那档子事全说了。”陈永春解释。
熊国华大概也听出了事情的原委,打趣道:“陈科长这也叫胸怀坦白啊。”
大家哄堂大笑。
第一间教室便是改造过的“农家书屋”。李锦文一行走进书屋,里面看书的十多人纷纷站了起来。房间北、东、西三面墙都摆着书柜,形成了一个“U”字形。每个书柜上都有一个白底黑字的标牌,标出了类别,如“种植类”“养殖类”“病虫害类”“文学类”“哲学类”“民俗类”等等。
李锦文环视一下,问陈永春:“这里应该不止五千册书吧。”
陈永春回答:“这里的书接近一万册。部里干部捐献了一千多册,我找企业捐献了五千册,网友捐献了三千多册。像这些跟农民的生产、生活密切相关的书都是企业按我开出的单子购买后捐献的。”
李锦文问他找了几家企业。陈永春说找了五家,都是他朋友或者朋友介绍的。现在的书很贵,平均每本书价格在二十元左右,五千册书要十多万元。
张支书介绍,为建书屋,陈永春吃了大亏。这些书柜都是他亲自设计,请木匠到这里现场定做的,所有的门窗都换了新的,地板打了水泥,天花板漏雨换了新的。他天天监工,有时还动手帮忙,蛮舍得吃苦,让人感动。
熊国华说:“李部长,像陈科长这样的干部要提拔重用。”
李锦文笑了笑没有接话,指着北面的书柜问陈永春:“北面的窗户怎么处理的,刮风下雨会不会打湿书柜。”
陈永春说:“北面两个窗户都用砖砌死了。”
“那就好,那就好。”
李锦文一行人又来到隔壁教室,参观网络信息服务站。见教室被一分为二隔出了半间,几个年轻人正在玩电脑。李锦文产生了一个疑问,他前天看报纸时,只是提到下一步购买电脑办网络信息服务站,怎么仅仅只隔了一天,电脑就买好了呢?他问陈永春是怎么回事,陈永春说,听说李部长今天要带部里的同志来检查,他昨天托关系临时赊了一台电脑。
李锦文点了点头,朝电脑走过去。陈永春介绍现在还来不及联网,只能放碟。
“这台电脑多少钱?”
“五千多,如果开通上网,一共需要六千多,加上房屋维修改造,网站总共需一万元左右。”
从学校出来,李锦文又去了建连心桥的地方实地查看。随后又慰问了几户困难群众,每户送上五百元慰问金。
一行人返回村部时,时间已是十一点。在村会议室,市、县、乡、村四级领导都坐到了一块。
会议由县委书记熊国华主持,县长汪四清代表县委、县政府讲话,总的意思是欢迎李锦文部长来清水视察工作,对李锦文部长的亲切关怀表示感谢。乡党委书记代表全乡两万多群众也对李锦文部长一行表示热烈欢迎。支部书记张大富介绍了村里的基本情况。陈永春就新农村建设办点工作作了汇报,最后是欢迎李锦文部长发表重要讲话。
李锦文说,现在时间不允许,要吃午饭了,只表一个态,市委宣传部拿出一万元建网络信息服务站,拿出三万元修连心桥。修连心桥要五万元,还差两万元怎么办?这钱不能要村里出,也不能要乡里出,我看要县里出,要熊书记、汪县长出。
熊国华和汪四清一致表态说没问题。
这时,会议室忽然冲进一个人大声叫嚷要找李部长。张支书抬眼一看,急出了一身冷汗,从椅子上弹起来大声骂道:“狗日的三驼子,你快些跟老子滚出去。”
村长上前揪住三驼子。三驼子背上像顶了一个锅盖,高高地凸起。村长一用力,三驼子更驼了,头像乌龟一样高高地昂起,头顶光溜溜的,四周只有一些稀黄的头发。他像被人踩了背的乌龟,手脚拼命挣扎。“放开我,我又不告状,我只找市里来的李部长汇报。”
事发突然,李锦文上前喝令村长放手,然后弯下腰问:“你找我汇什么报?”
三驼子说:“刚才,你给好多困难户发了五百元困难补助,为什么我没有?我是一个残疾人,无依无靠,家里更困难。”
张支书插话道:“李部长,你莫听他乱说,他一个孤家寡人,吃了五保,县里乡里每年都给了困难补助,他拿了政府给的钱天天在外面瞎混,好吃懒做,是个祸害。”
三驼子蜡黄的脸变成了猪肝色:“我不跟你吵,今天市里、县里、乡里领导都来了,你一个村支书算个鸟,我只跟市里来的大领导汇报。”
张支书噎住了,这下轮到他的脸变成了猪肝色。李锦文觉得很搞笑,这个场合又不能笑,到最后还是忍俊不禁。李锦文满面笑容,在三驼子看来很和蔼可亲。他很感慨地想,官越大越好讲话,只有狗日的张大富,一个鸡巴村支书,每次看见自己就像是躲瘟神,板着一张苦瓜脸,开口就训人。
李锦文问了三驼子一些情况,确认他没有得到慰问金,便从口袋里掏钱。熊书记见了马上挡住了他的手,汪县长乘机递了五百元给三驼子。
三驼子接过钱,又一张张举起来在眼前照,生怕收了假钞。见状,张支书手点着他的脑袋说:“你真是一个祸害,出了清水村的丑,阎王爷怎么不把你早些收去啰!”三驼子大声回话:“只有你张大富蠢得像猪叫,我又没要村里的钱,要的是市里的钱,不要白不要。”李锦文盯着三驼子,一种被戏弄的感觉涌上心头,心里五味难辨。
三驼子顶着锅盖慢慢悠悠地走了。
6
陈永春给李锦文发来一条信息:“做人难,做领导更难。早早起床的,是领导和收破烂的;很晚睡觉的,是领导和夜总会的;加班不补休的,是领导和摆地摊的;说话不能错的,是领导和主持节目的;发生事故必须马上到现场的,是领导和开救护车的。永春祝部长端午节快乐!”李锦文笑了,这条信息真有点意思。正准备回信息,忽听得外面人声嘈杂,忙走出办公室看个究竟。张剑平正跟一个驼背人大声理论:“这是市委机关,要注意影响。”
李锦文快步走上前。三驼子见是李锦文,像见了救星:“李部长,我是专门来找你的,这位同志不让我见。”
李锦文一看,是清水村的三驼子。他问:“你找我什么事?”
“我找你是想问你一个为什么,这次端午节市委宣传部给村上的孤寡老人和残疾人每人都发了一百元慰问金,为什么我没有?你们大家评评,我算不算残疾人?”
李锦文十分奇怪,在他印象中,市委宣传部没有拿钱给点上的孤寡老人和残疾人发慰问金。他叫张剑平马上给陈永春打电话,问清楚是怎么回事。
张剑平掏出手机打通了电话,李锦文接过手机问了陈永春。陈永春说,还有两天就是端午节了,他拿出了部里慰问他见义勇为的二千元钱,以部里的名义,提前分发给了村里的孤寡老人和残疾人。村里孤寡老人和残疾人有二十三个,他还从工资中拿出了二百元贴上。三驼子在县里瞎混,不知谁告诉了他这个消息,他赶回来也要慰问金。支部书记知道后,坚持不让陈永春给三驼子钱,他就找到宣传部来了。
跟陈永春通完电话,李锦文二话没说从身上掏出一张百元大钞递给了三驼子。
“李部长,一百元少了呢。”三驼子接过钞票双手举起在眼前照了照。
“怎么少了呢?人家都是一百元。”
“我是搭车来的,为了找到你这个衙门,我下车后还坐了的士。”
“你要多少?”
“反正不嫌多,至少还要给一百元,我中午要上馆子吃饭。”
张剑平连忙递给三驼子一百元:“钱你要到了,该回去了,别再影响我们的工作。”
三驼子没有马上走的意思,对李锦文说:“李部长,你是市委常委,是厅级干部,是我一辈子亲眼见到的最大的官,作为一个老百姓,我给你提一条意见。”
张剑平上前揪住三驼子的衣领:“你别再纠缠李部长了,他很忙,你快走吧。”
“你这个同志怎么这样对待一个残疾人,我又不是犯罪分子!”边说边挣脱了张剑平的手,脖子都红了。
张剑平瞪眼看着这个史前怪物,还要动手,李锦文摆手制止了他:“有什么意见,你说。”
“你们市委宣传部在我们清水村办点,清水村的群众来市委宣传部就相当于走亲戚。从清水村到市里有一百多里,要转几次车,很不方便。快中午了,我一个残疾人到了亲戚家,不但不留我吃饭,反而还赶我走,真心寒呐。”
张剑平哭笑不得:“你这人真有意思,刚才不是给你中饭钱了吗?”
三驼子昂着头说:“给饭钱和留吃饭是两码事。给饭钱是应该的,是慰问我的,留我吃饭是讲感情。如果你们不留我吃饭,我回村里一宣扬,说你们轻视乡里人,嫌弃乡里人,你们再去清水村,老百姓会用砖头、锄头砸你们的小车。”
张大富说的没错,三驼子是清水村的一坨毒,这样的人既惹不起也躲不起。李锦文心里不是滋味,说:“三驼子,你不要再讲什么了,中午张主任安排你吃饭。”
三驼子双手抱拳:“李部长,你有菩萨心肠,真是个好官!”他又对张剑平说:“张主任,当着李部长的面说清楚,我中午还要喝三两白酒,免得你到时候变卦不给我喝。”
“好吧好吧,中午让你喝三两白酒。”李锦文有些不耐烦地说。
回到办公室,李锦文心里怎么也无法平静,三驼子的身影老在他眼前晃动。三驼子这样四处骗吃骗喝其实很可怜,四处遭人白眼,内心怯弱卑微。他这一辈子的路还长,得找份事谋生才好,否则,他这一辈子就毁了。李锦文打电话叫张剑平过来,交代他一定要陪三驼子吃饭,满足他喝酒的要求,但千万不能让他喝醉。另外,马上联系陈永春,让陈永春告诉清水村支部书记张大富,让张大富打他的电话,他要了解三驼子的一些情况。
没过多久,张大富打来了电话。当他得知三驼子在市委宣传部讨钱时,破口大骂,咒他早点死去。李锦文劝说了几句后问了三驼子的一些情况。三驼子天生残疾,出生才几个月就被父母遗弃,一对好心的老年夫妇抱养了他。在他二十多岁时,养父母先后去世。由于家境贫寒,三驼子从此开始四处流浪,现在四十多岁了还是孤身一人。三驼子心地不坏,头脑也灵活,他以前修过单车板车,会补伞补鞋。
李锦文听说三驼子有谋生的技术,眼前一亮:“那三驼子愿不愿意靠自己的手艺养活自己?”
张大富说:“他好吃懒做惯了,恐怕不会吃那个苦了。”
李锦文表示要把三驼子作为自己的帮扶对象,却遭到张大富的激烈反对。张大富说,三驼子是清水村有名的一砣毒,如果李锦文帮扶他他又不走正路,到时会坏了李锦文的名声。他还有一个担心,如果李锦文把三驼子作为了帮扶对象,说不定他会借李锦文的名在外招摇撞骗。李锦文没想得这么复杂,经张大富提醒,心里稍稍犹豫了一下,头脑中又浮现了黄副省长送的“于无声处”四个字,他当即坚定了自己的信心,决定作出努力,尽量扶他走上正道。张大富见李锦文态度坚决,没有再反对,说如果三驼子真走上了正道,那清水村就真是放下了一个大包袱,李部长算是积了一个大功德了。
接完张大富的电话,李锦文决定找三驼子谈谈。他刚进张剑平的办公室,三驼子连忙站了起来,望着李锦文一脸微笑。李锦文心里一阵宽慰,三驼子还是懂礼数的,并不是那种无知无识的地痞无赖。他朝三驼子招手:“三驼子,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三驼子料想不到李锦文叫他去办公室,像做贼一样,胸口跳得老高。他畏手畏脚跟在李锦文身后。张剑平一见乐了,李锦文身材高大,三驼子个子矮小,背上还背了个罗锅。一高一矮,一前一后,好像一个人后面跟了一条狗,产生了一种意想不到的喜剧效果。
十二点多了,三驼子还没有出来,张剑平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忽然听到李锦文的门响了,他马上站起来,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
李锦文走进办公室说:“张主任,你把我的电话和你的电话写上给黎自强,他以后遇到什么困难可以直接打我的电话。如果找不到我,就打你的电话。”
张剑平将两个手机号码写上递给三驼子,笑着说:“你叫黎自强,真想不到你有这么好听的名字。”
三驼子说:“养父取的,他希望我自强,偏偏命运不济,过着乞丐一样的生活,一切皆命中注定啊。”
“只要你努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李部长这样关心你,你要争气!”张剑平边下楼边鼓励他。
7
张剑平送文件给李锦文看时,李锦文接到一个电话,是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他问张剑平4开头的电话是哪个地方的。张剑平说是龙秀县的。他突然有一种预感,应该是三驼子打来的。他按下了接听键,电话真是三驼子打来的。他说从市里回来后,他在县里跑了两天,看中了一个十字路口。十字路口位于城乡结合部,每天进城的农民多,摆一个摊子修理单车板车,补伞补鞋,生意应该可以的。
三驼子终于要干正经事了,李锦文很高兴:“我支持你摆摊自谋生路,你有什么困难没有?” 三驼子说:“要说困难只有一个。”
“什么困难?”
“资金困难,我要置办一些修理工具,没钱。”
“大概要多少钱?”
“七八百元。”
李锦文“哦”了一声。三驼子以为李锦文怀疑他多报了钱,急忙解释:“买一个补鞋机,大概四百元,做一个拉工具的架子车要三百元,另外,买几样修理工具,要几十元。”
李锦文说:“你别急,我明天就派办公室的张主任给你送钱来。”
三驼子说:“那怎么好意思,我来拿好了。”
李锦文开起了玩笑:“你来了要安排饭,要喝酒,招待不周还怕得罪你。”
“李部长,您这样说我就不来了。其实,我以前的脸皮蛮薄,是后来慢慢变厚的。”
李锦文叮嘱三驼子,明天上午张主任给他送钱来,要他马上打张主任的电话,跟他约好见面地点。
李锦文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千元递给张剑平,要他明天上午去龙秀县交给三驼子。张剑平接过钱放在办公桌上:“李部长,三驼子是部里新农村建设点上的群众,我认为这笔钱应该由部里开支。”李锦文说:“你不要多说了,这是我对三驼子的一片心意,但愿他能从此过上稳定幸福的生活。”
第二天刚上班,张剑平就调了一台车直奔龙秀县。
司机是龙秀县人,对龙秀县很熟悉,小车直奔三驼子约定的十字路口。
隔老远,张剑平就看见了三驼子。三驼子上穿身一件蓝色衬衫,下身穿一条黑色短裤。说是短裤,其实裤腿已到膝盖。太阳很大,三驼子手搭凉棚正朝小车来的方向张望。
“就是前面那个驼背的人。”张剑平指着三驼子对司机说。
司机一见笑了:“长得像怪物,长不像冬瓜,短不像南瓜,像个茄子没蒂把,李部长怎么帮助这么一个人。”
司机口无遮拦,张剑平提醒他见面了莫乱讲话。
司机将车朝三驼子迎面开去,三驼子吓得像狗一样跳起来往旁边躲。小车在三驼子身边一个急刹车停下。三驼子正要开口骂人,忽然看见张剑平从小车上下来,忙大声打招呼。
张剑平朝三驼子伸出手,三驼子双手捧住张剑平的手摇晃:“张主任,辛苦了!”
握过手,三驼子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芙蓉王烟。张剑平摆手说不会抽烟,三驼子敬了司机一支,并殷勤地给他点上火。然后,他抽出一支含在嘴里,紧抿嘴唇深吸了一口后,喷出一缕青烟,青烟像长龙一样在空中翻滚。张剑平见三驼子贪婪的样子,笑道:“老黎,抽烟未必那样舒服啊。”
三驼子说:“我抽了一辈子烟,很少自己掏腰包抽这种烟。听说你今天要来,我花血本买了一包招待你。”
“老黎啊,你完全不用这么客气。”
“你是贵客,到了我的地盘上,我当然要客气。”三驼子说,“张主任,你不要叫我老黎,你叫一下,我的心跳一下,不习惯。几十年来,老少三辈都叫我三驼子,你还是叫我三驼子好些。”张剑平笑了笑,问他平常抽的什么烟。三驼子说雀子烟,两块钱一包。张剑平问他一天抽多少。三驼子说两包。张剑平开玩笑说:“这一包芙蓉王烟就消灭了你半个月的口粮。”三驼子鼻孔里、嘴里都在冒烟,好像脑袋中有一堆荒草点着了。“张主任,做人要讲感情,不能太抠门,你这么远给我送钱来,买包高档烟招待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三驼子的话提醒了张剑平,他返回车里,从公文包中掏出了一个黄色信封递给了他。“老黎,你点点数,一千元。”
三驼子打开信封口瞟了一眼后,插在了上衣口袋里。
“你怎么不点一下数?”张剑平问。
“这又不是在江湖上,江湖上是你骗我,我骗你,大家都骗,都不放心。你和李部长是国家干部,我相信你,更相信李部长。如果我当着你的面点数,就是对你和李部长的不信任,伤了面子。”
张剑平看着三驼子若有所思,想不到三驼子与上次去宣传部讨钱的形象判若两人。
十字路口车来人往,很是热闹。张剑平说:“在这个地方摆一个修理摊,生意肯定好。”三驼子四处扫了一圈说:“托你的吉言,生意应该好。”张剑平看了看手表说:“我要回市里了,这一千块钱是李部长私人掏的腰包,希望你用好这笔钱,早日发家致富,过上幸福生活。”
三驼子捂着口袋,眼珠子仿佛要飞出来:“是李部长私人掏的,不是公家出的?”
“李部长很同情你,同时,也很相信你,坚持要自己掏钱,我希望你不要辜负了李部长的一片心意。”
张剑平拉开车门要上车,三驼子死死拖住了他:“张主任,你到了我的地盘上不能就这么走!”
张剑平心里有种怪怪的味道,三驼子的话好像电视中黑道人物的话。反问道:“那你说我要怎么走?”
“我上次去宣传部,你招待得很客气,今天你到了我的地盘上,你也要吃了中饭走,这叫一礼还一拜。”见三驼子这么诚心诚意,张剑平想幽默一下:“你口口声声说你的地盘,你的地盘有多大?”三驼子孩童一般笑了:“张主任,你别计较,我在江湖上混久了,说话一时改不了。”张剑平说:“你还是没告诉我你的地盘有多大。”三驼子说:“你是外地客人,我是龙秀的主人,只要你踏上我龙秀县的土地就是踏上了我的地盘。”三驼子底气十足。张剑平乐了说:“老黎,你很重感情,很讲义气。”三驼子说:“做人本来只做两个字,一个是情,一个是义,所以说世上只有情义无价。”
“你很会说话。”张剑平称赞。
三驼子笑了,说在江湖上练的,要想在江湖上混,嘴巴不会说只有死路一条。要能把稻草说成金条,老母鸡说成凤凰,把死的说活,活的说飞。
张剑平无心久留,任凭三驼子怎么苦求,他还是坚持返回了市里。
8
张剑平正聚精会神在办公室处理文件,桌上的电话猛然响了。他吓了一跳,习惯性地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电话号码是市委机关内部的。
电话是门卫打来的,问他认不认识一个叫黎自强的人。
“黎自强?”张剑平说好像不认识。
放下电话没多久,电话又打来了。门卫说这个人外号三驼子,他说你一定认识的。
张剑平想起来了,三驼子大名黎自强,连声说他认识。门卫说他拿了很多东西,要张剑平去接一下。张剑平手头有很多事,正忙着,心里有些不情愿。可门卫又说了要他去接,不知门卫什么意思,实在是没办法。
刚到楼下,张剑平就看见三驼子一手提一个很大的纸箱,一手提一个蛇皮袋远远地走来。三驼子太矮,纸箱太大,蛇皮袋又太长,乍看上去,像是三件东西在地上一起慢慢挪动。
“老黎、老黎!”张剑平大声打招呼。
三驼子看见张剑平,放下手中的东西,脸上笑容可掬。
三驼子紧紧捧着张剑平的手说:“我今天是特意来看你和李部长的。”
张剑平问他生意怎么样,三驼子说生意好得很,一个人还忙不过来。张剑平指着地上的东西问是什么。
三驼子说:“乡里没有什么好东西送,我送你和李部长每人一百个土鸡蛋,两只土鸡。”
“一百多里路,上车下车,你多辛苦,你看你满头大汗。”
三驼子用衣袖抹了一把脸说:“乡里只有这些东西,你别见怪,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张剑平见身边人来人往,说话不方便,跟三驼子说去他办公室。张剑平提了东西就往前走。三驼子抢着要提一样,张剑平说不重,两只手提了刚好受力均衡。
来到办公室,三驼子打开纸箱,指着纸箱说:“这里面有两个小纸箱,每个箱子里一百个土鸡蛋,你和李部长一人一箱,你代我交给李部长。”他又打开蛇皮袋说:“这里面有四只土鸡,你和李部长一人两只,我用塑料袋把鸡屁股都包上了,免得拉屎弄脏了。”
张剑平很感动:“老黎,你的心好细。”
“张主任,我以前跟你说过,叫我三驼子,叫老黎听不惯。”
这时,不断有人进来找张剑平办事。三驼子双手捧着茶杯走到张剑平办公桌前说:“张主任,你这么忙,我就不打搅了,我回去了。”
张剑平急了,站起身说:“老黎,你千万莫走,我中午陪你喝盅好酒。”
“不了,你公务在身,有纪律规定中餐不能喝酒,我一个闲人,影响了你不好。”
张剑平学着三驼子的话说:“老黎,你今天到了我的地盘上,你一定得听我的。你看,十一点半了,我也快下班了,你稍等一会。”
这时,办公室又进来一拨人,三驼子走到张剑平办公桌前说:“张主任,我去上个卫生间。”
张剑平带他走出办公室,指着西边说,笔直走,走到顶头就是了。
没过几分钟,桌上的电话响了。张剑平一看又是门卫的电话,现在正忙着,心里有点不快:“你哪位?”
“张主任,我三驼子,我跟你打个招呼,你太忙了,我走了。”
“老黎,你等等,我办完事马上下来陪你吃饭。再说,我不能白收你的东西,我要付钱给你。”张剑平急切地说。
“张主任,李部长和你对我那么好,表示一下心意是应该的,千万莫说付钱的事。我不耽误你正经事了,我走了。”
张剑平还要讲话,话筒里传来一阵忙音。三驼子汗水横流的脸削瘦,高高耸立的驼背,像电影拷贝不断在他脑海中闪现。他握着话筒,久久没有放下。
三驼子打电话向张剑平诉苦。龙秀县响应市委、市政府号召,开展创建省级文明县城活动,整治小摊小贩,他的修理摊开不下去了。
张剑平安慰三驼子别急,说先跟李部长汇报了再作打算。
听了张剑平的汇报,李锦文也觉得这事很棘手,决定亲自去一趟。为了不惊动县里领导,他带着张剑平悄悄来到龙秀县找三驼子。三驼子看见李锦文从车里下来,感动得鼻涕眼泪直流。李锦文握着三驼子的手,安慰他别急。他跟三驼子商量,看能否找一个门面,开一个固定的修理店。三驼子说正合他的心意。他带着李锦文在县城的大街小巷转,终于相中了居民区一个门面。门面位于十字路口,开修理店十分理想,可老板不在,大门紧闭。张剑平按照招租启示上的电话打过去,老板说在外面走亲戚,要等两天才回。李锦文要三驼子盯紧,千万不能让别人租去了,一定尽快把同老板见面的情况告诉他。
第三天上午,三驼子打电话告诉李锦文,他跟老板谈了,门面租金要五千元一年,老板要求一次性交清。他身上只有两千元,还差三千元。李锦文叫三驼子别急,他马上安排张剑平下午送钱来。
放下电话,李锦文叫来张剑平,掏出三千元,委托他转交三驼子。张剑平双手托着这叠钱,感到了沉甸甸的份量。李锦文虽说是副厅级领导,但他一个月的工资才四千多。他建议这次不要李锦文私人掏腰包了,这钱还是部里出合理些。李锦文说他主要是考虑老黎的感受,老黎这人还是很讲义气的,公家出的钱和他私人出的钱,给他的感受绝对不一样。他如果知道是他私人掏的钱,动力就会大得多。李锦文说得有道理,但张剑平实在于心不忍,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李部长,我建议钱还是部里出,给三驼子时说钱是你私人出的。”
李锦文断然否决:“那不行,我一辈子不做沽名钓誉的事。”
下午,张剑平将钱专程送到了三驼子手中。三驼子听了张剑平的介绍,感激涕零:“李部长真是菩萨再世,如果我三驼子再不努力,就是对李部长不住,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张剑平说:“你知道就行。”三驼子说:“李部长是我三驼子的命中贵人,我想李部长不如好事做到底。”
三驼子话中有话,张剑平有点紧张地问他还有什么要求。
三驼子说,他想给修理店起个名,请李部长亲自题写店名。
张剑平脸上露出古怪的笑容:“这个我不能随便表态,要回去请示李部长。我想,你开一个小小修理店,要一个市委常委题字,恐怕不现实。”张剑平见三驼子一脸失望,安慰他,“不过,不能说完全没希望,你想好店名没有?”
三驼子脸上的皮肉绽开了:“我大名黎自强,就汤下面,干脆叫‘自强修理店好了。”
“好!这个店名好!”张剑平竖着大拇指称赞。
“我想借李部长的贵人之气,兴旺我的生意。”
张剑平回来马上跟李锦文汇了报。李锦文说:“我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题过字,我也给自己立了一个规矩,无论何种场合何种情况都不题字,但为了老黎,我今天破个例。”
9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到了年底。市委组织部考察班子,李锦文力推张剑平提拔为副调研员。陈永春圆满完成了点上的三件实事,回市委宣传部接替张剑平任办公室主任。
近几天,天空一直阴着。黑灰色的云层在头顶像幽灵一样堆积,隐隐约约让人感觉到有一场暴风雪正在酝酿。
从北水宾馆出来,张剑平总觉得胸口闷了一团气。自己参加工作快二十年了,李锦文是他遇到的第一个既有人格魅力又有从政艺术的领导。当下的官场上,像这样德才兼备的领导还真不多。可这么一位十分优秀的领导竟然还有人跟省委巡视组举报,说他任人唯亲、收受群众土特产、脱离群众,真是匪夷所思。
“只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没有忘掉你的容颜……”王菲用天籁般的声音演绎着《传奇》。张剑平从裤袋里掏出手机,习惯性地看了一眼电话号码,竟是三驼子打来的。三驼子租了门面后装了一部固定电话。
“老黎,你好啊。”
“托你的福,我还好,张主任,你还好吗?”
“机关上班反正就这样,还好。”
“好就好,李部长还好吗?”
张剑平愣了一下说:“最近不太好。”三驼子很惊奇,张剑平就把别人告状,省纪委派人调查的事告诉了他。
三驼子十分愤怒:“那个告状的人真是黑良心,我明天来喊冤。”
张剑平说:“我劝你暂时不要来,你来了只会添乱,以后再说。”
“做人要讲义气,要懂得报恩。李部长对我那样好,我闭眼的那天也不会忘记。现在他遭难了,我不能袖手旁观。”三驼子说。
沉默一会,张剑平说:“那你来也行,只是千万别乱来。”
天紧绷着脸,冰冷干躁的北风打着尖厉的口哨从树梢上刮过。上午十时许,三驼子幽灵一样出现在北水宾馆门楼前。三驼子穿着厚厚的黑色棉袄,背高高凸起,头昂着,乍一看上去,真像是一个大海龟。
“干什么的?”
三驼子正要进去,保安厉声喝道。三驼子二十多岁就走南闯北,是一个老江湖,心理素质非常好,应对能力自然强。他知道,这样高档的宾馆,像他这身打扮的人必须编一个理由才能混进去。
“我去找一个亲戚。”
“你亲戚叫什么?是这里的客人还是员工?”
三驼子来了脾气:“你问这么多干什么,是我亲戚又不是你亲戚。”
保安见他态度横蛮,手上还抓着一个蛇皮袋,知道不是一个好对付的角色,便用对讲机喊话。
一会儿,一个年纪大点的保安跑过来问怎么回事。
“他拦着我,不让我进去,宾馆是住人的地方,怎么不让我进去呢?”三驼子指着年轻保安申辩。
年纪大的保安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说:“宾馆是住人的地方没错,但我们这里也有规矩,衣冠不整者不得入内。”
三驼子听了心头一下子上了火:“我哪里衣冠不整了?”
“你穿成这样,还提一个蛇皮袋,看样子就不是来住宾馆的,像个叫化子。”年轻保安说。
“你真是狗眼看人低!”三驼子扯开蛇皮袋说,“你看看,这里面是纯正的土鸡蛋,我来送人情的。我家里开修理店,一个月收入上千,我叫什么化哦。”
“你送给谁的?”年纪大的保安问。
三驼子昂着头说:“你怎么这么没社会常识,有谁送礼告诉别人的吗?”
年纪大的保安呛了一鼻子灰。年轻保安见三驼子这么难缠,不由分说扯了他的衣领就往外拖:“这里不是你耍赖的地方,你快走。”
三驼子担心蛇皮袋中的鸡蛋被打破,不敢太挣扎。年轻保安身材高大,三驼子还没他腰高。保安拎着他衣领往外拖,看上去倒像是一只大海龟咬住了保安的手,保安急着挣脱。三驼子口中骂骂咧咧,脚步趔趄。保安把三驼子拖出十多米才放手。三驼子像狗一样晃了晃头,身子挺了挺,这才感觉一阵轻松。他忽然觉得鼻孔里像有一只虫子在爬,痒得难受,他不得不昂起头,小眼睛眯成一条缝,很响亮地打了一个喷嚏。他用衣袖横抹了一把鼻涕,眼光像沾毒的飞镖射向保安。保安活动了一下手臂,瞪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北风一阵紧接一阵刮得更猛了,呜呜呜地像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的懦弱男人压抑着嗓子哭泣。
三驼子静静站着,脸上像被鞭子抽打一样生疼。保安们在门卫室吹着热空调,隔着玻璃幸灾乐祸地看着他。三驼子气得牙根发痒,他忽然解开棉袄,从怀里掏出一件白色马甲穿在身上,前后用毛笔写着一个大大的冤字。
离门楼还有几米远,三驼子站在路中间大声喊了起来:“有冤咧!有冤咧!”
保安闻声跑了出来,见又是他,上前扯了他衣领往路旁拖。三驼子这次学乖了,放下蛇皮袋,跟保安撕打。“保安打人啦!保安打残疾人啦!天理何在啊!”
宾馆进进出出的车很多,门楼前一下子堵了很多车。有几个人还下车来看热闹。
三驼子坐在冰冷的地上,双手拍打着坚硬的地面喊得更起劲了:“有冤咧!我要申冤咧!”
这时,又从宾馆里跑出来几个保安,他们上前抬起三驼子往路边跑。
“老天爷啊,你睁开眼看啊,共产党的天下,保安欺负残疾人,你们要遭天打雷劈咧,老子要到北京去告状咧!”三驼子边挣扎边狂叫,鼻涕眼泪在削瘦的脸上横流。
保安刚松手,三驼子又冲向路中央。这时,陈永春刚好在巡视组问完话出来。看到这一幕,急忙下车,隔老远就喊:“三驼子,你在这里发什么疯啊!”
听见有人叫自己的诨名,三驼子打了个尿颤。抬头见是陈永春,仿佛见到了亲人,一腔委屈顿时化作了倾盆泪水在脸上流淌,哽咽道:“黄科长,不是,喊错了,陈主任,我是来跟李部长喊冤的。”
陈永春上前紧紧抓住三驼子冰冷的手,十分感动:“这里不是喊冤的地方,你这样做,影响不好。”
三驼子用衣袖擦了一把脸说:“我晓得省委巡视组在宾馆里面,保安不让我进,我没办法。”
陈永春看了一眼围观的人群说:“我劝你还是不要去巡视组,免得干扰他们的工作。”
三驼子挣脱陈永春的双手,不满地说:“你怎么说我是干扰?我是来反映情况的。”
陈永春苦笑了一下,劝道:“你不要去巡视组了,我们上车走,中午请你喝酒。”
“你越这样说我越不走。”三驼子大声说。转身拨开人群冲向路中央,一屁股坐在地上。
保安见有人出面做工作,不敢再轻举妄动。陈永春俯下身子问:“你要怎样才走?”
“除非省里巡视组的人接见我。还有,我要见李部长,我给他带了土鸡蛋。”说着,三驼子像从树上掉下来的绿虫一样从地上弹起身四处寻找:“我的蛋呢?”
一个保安说在路边上。
三驼子走过去提了蛇皮袋又坐回了路中央。
陈永春很无奈,只得掏出手机向李锦文报告。
门楼前闹出了很大的动静,惊动了进出的客人,也惊动了巡视组。听说一个残疾人来找巡视组反映情况,巡视组许组长带着两名同事急忙赶往门楼前。陈永春看见许组长挤进人群,脸都变白了。
“同志,地上太凉,你起来。”许组长弯腰和气地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格外引人注目。
三驼子跑过江湖,会讲塑料普通话。
“请问你是谁?”
“你不是要找巡视组吗?我就是巡视组的。”
三驼子站起身,仍半信半疑。旁边一位小伙子介绍:“他是省委巡视组的许组长,有什么情况你找他反映。”
三驼子这下相信了:“许组长,李部长是个菩萨心肠的人,他跟我一不亲,二不邻,私人先后掏了四千块钱支持我一个残疾人开修理店,我一辈子就遇见了这么一个好官。他怎么会是坏人呢?肯定是被别人冤枉的。”
许组长弯着腰,一脸笑容说:“我们并没有说他是坏人呀,我们正在调查。”
三驼子大声说:“你们应该去调查哪些贪官狗官,不应该听信小人的话,调查像李部长这样的好官,我们老百姓心寒。”
许组长说:“李部长倒底是好官还是狗官,我们不能听你一个人讲啊。”
三驼子拍着胸脯道:“我敢用脑袋担保,李部长肯定是个好官!”
大家轰地一声笑开了。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许组长抓着三驼子的手说:“我们到路边去说话好不好,站在这里影响交通。”
许组长始终和颜悦色,三驼子心里平静了很多,提着蛇皮袋随许组长朝路边走。
许组长忽然发现他身上的冤字掉了一点,开玩笑说:“你身上的冤字掉了一点,是个错别字。你冤字都不会写,还喊什么冤?”
大家又笑开了。
三驼子也笑了,有些难为情,说:“我书读得少,请省里领导多包涵。”
“你说话很有水平。”许组长夸奖道。
三驼子的虚荣心陡涨:“不瞒领导说,我跑过20多年江湖,嘴巴皮子练出来了,有的乡干部还说不过我。”
“不错,不错!”许组长竖起大拇指再次夸奖。然后,轻言细语说:“你把身上的马甲脱下来好不好?”
三驼子的脸立马绷紧了:“我有冤情,不脱。”
这时,陈永春看见李锦文从车上走下来,上前拍了拍三驼子的肩说:“三驼子,李部长来了。”
三驼子转过身,看见李锦文迎面走来,大家自动让出一条道。三驼子放下蛇皮袋朝李锦文小跑过去。
李锦文快步上前,弯腰捧住了三驼子的手。
“李部长,我刚才跟省里巡视组领导反映了,你是个好官。”
李锦文一脸平静。三驼子的手像冰块一样,李锦文仿佛受了刺激,心里也哆嗦了一下。见他身上还穿着两个冤字,便说:“你快脱下来,影响不好。”
李锦文帮三驼子脱下了马甲,顺手又帮三驼子整理了一下衣领,问他冷不冷。
“不冷不冷,省里巡视组查的应该是哪些贪官狗官,像你这样的好官他们也查,我一听心里就有火,身上发热咧。”
“老黎,你要相信党组织,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李锦文看了许组长一眼说:“你不要干扰上级领导的工作,我们走,中午请你喝酒。”
三驼子很温顺地跟在李锦文身后,走了几步又转过身大声说:“慢点走,我的蛋呢?”
陈永春说:“我提着呢。”
三驼子从陈永春手里接过蛇皮袋,走到李锦文面前说:“我从乡下收了一些土鸡蛋送给你。”
李锦文笑了笑:“我不能收咧,上面有纪律规定。”
“真的有这样的规定?”
李锦文收起笑容,很认真地回答:“是的。”
三驼子停下脚步,车转身,脸朝许组长:“许组长,我当面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许组长满脸笑容看着三驼子。
“李部长一不跟我亲,二不跟我邻,私人掏几千块钱铁心帮我,让我一个在社会上骗吃骗喝的残疾人走上了正道,自食其力,你说我该不该感谢他?”
“当然应该感谢。”许组长大声说。
“那我送几个鸡蛋表示感谢行不行?”
“这个、这个,话不好说,从情理上讲,是行的,但从党的纪律方面来讲,是不行的。”
“怎么不行?”
“鸡蛋属土特产,党员干部不能收受群众送的土特产。”
三驼子一下子怔定了,薄而发乌的嘴像河蚌一样翕合了几次,始终没有发出声。周围几十双眼睛都盯着他,像看一场耍猴戏。三驼子看了看灰暗的天空,低下头突然泪流满面地说:“纪律再怎么规定,党员干部也是人,也有亲朋戚友,也要有人情味啊!”
许组长嘴巴张合了几次,没有出声。
见状,李锦文拍着三驼子的肩说:“我们走,你的鸡蛋我出钱买下就是了。”三驼子仰头看着李锦文的脸:“李部长,你这话当真?”
“当真,党的纪律不能违反。”李锦文说。
三驼子忽然孩童一般笑了:“那好,我差你四千块钱,从今往后我送的鸡蛋都抵帐。”
李锦文打着哈哈道:“那怎么行?”边说边扶着三驼子的肩亲亲热热朝小车走去。走近小车,李锦文拉开车门,让三驼子坐了进去。
北水宾馆几个保安看得目瞪口呆。
小车一溜烟跑了。
许组长看着渐渐远去的小车,陷入了沉思。
刘子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县、市委宣传部任职15年。现供职于岳阳市文联。已出版长篇小说《一任乡官》《危城》《心门》《大湖》,长篇报告文学《叩别长江》《洞庭雪莲》等8部作品。
责任编辑 曹庆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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