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2015年9月21日,湖南省社会科学院主持举行的“残雪国际学术研讨会”在长沙成功召开,来自中国、美国、日本、瑞典等地的30多名专家、学者畅所欲言。大家从残雪作品的主题与人物、思想文化背景、小说艺术、文本解读、美学特征等角度,深入研讨了残雪的写作实践与文学价值;我们摘录了此次研讨会的部分论文观点和发言内容,透过这些吉光片羽的文字,相信读者会受到某种启发。
约翰·唐纳蒂契John Donatich(美国耶鲁大学出版社社长):“如今的社会,现代人还会坠入爱河吗?”在我看来,这似乎是残雪作品中的中心问题。的确,对于她这样一位严苛的实验主义作家,沉迷于这样一个个人主题确实令人吃惊。但是如果这样狭义地去解读“爱”肯定会错误地理解爱情在其作品中的地位。在残雪的小说《最后的情人》中,残雪给我们的挑战是在纯粹的爱的努力中认识自我,让自我响应爱的召唤,走在爱的满足之前。宇宙的视野使这本书获得了与国际化小说或者全球化小说相对立的影响力。我们每个人都只是一个欲望的系统,是地球村里的一个微宇宙,感觉自己是整个人类的原子的冲动,但是只能归入一个更大的过程。残雪要展示的是对人物生命的把握和掌控的不可能性,她寻求与灵魂的一种非传递性的关系,去释放自我,卸下包袱,让自己轻松,启发自我。读残雪关于小说写作的书比读她的小说要难得多。感觉像一个哲学家在思考她的书:系统的,自省的,在一个封闭的系统里逼迫自我。残雪自己说她的小说像哲学作品。她的小说世界遵循严密的逻辑。读者必须对在生活中体会生命的方式保持敏感,对存在之流的感官享受保持敏感。残雪将她对人类的展示置于两种经典的哲学思维模式——经验主义和理性主义之间,是西方解读自我的两种二分法模式中的一种精神平衡。但无疑,残雪的作品是中国的。她采用了中国的物质主义,把对现实事物的爱与西方哲学的抽象结合在一起。
夏谷Goran Somardal(瑞典汉学家):残雪在叙事中总是搜寻更虚幻又往往能触及的魅力乌托邦,因此她的作品有着更具诱惑力的目的地。残雪作品中的乌托邦,“无地”则是以完全相反方向运作的叙述力为特征。她的《从未描述过的梦境》没有构建任何梦见的理论上由命定的幸福巩固的王国。残雪世界中的乌托邦意味着从“真实世界”,即历史的“特定世界”中飘走,但是又没有离开或没有明确表示要计划着离开。而是随着世俗生命不可思议的可能性和潜能飘到在历史之外或者历史之下同时又奇怪地处在那段历史里。残雪两本短篇小说集的前言的标题是“异端世界”,实际上残雪是采用王国维用来探究词的本质的原创概念来讨论她写作短篇的初衷。正如王国维的境界指的是艺术作品的内在领域,残雪的世界不仅是想象中的,而且也是匪夷所思的世界,它也指这个世界而实际表象是作者成功塑造的结果。她的做法是糅合情与景,悬置而不是消除外在世界与内在世界,所见与所想之间的界限。触摸和描述感知与存在两者之间的界限或者提供实际的或想象的认知不确定情景往往变成了小说框架中的关键的节点。从突围表演开始,残雪对她的小说人物的命名方法一直散漫,两本经常被放在一起,视为一个系列的《最后的情人》和新世纪爱情故事,连同前面的突围表演,构成了一个三部曲,这两本书至少为我们提供了一条追踪残雪的乌托邦抱负的线索。通过这类别样的命名策略,残雪再一次为她的故事发展创造了一个“无地”,或者说,在她特别的文学作品中:一个乌托邦在她的故事中关联,插入,彼此纠缠。简单地说:“审美错觉与指示错觉的拓展不一致。”《最后的情人》的几个例子中讨论了阅读活动、生活艺术、感知中的幻影角色及三者之间的关系,并给出了文学形式。残雪把她的世界向运动开放,与中国和西方经典的乌托邦中明显的静止形成强烈对照。静止是经典乌托邦概念的核心,该核心建立在对一种完美的永恒的假设之上,然而运动/旅行:“离开”构成了残雪作品中的乌托邦元素的核心。残雪的乌托邦不指无地,无名之地,而是指别处,别的地方。一种清晰的催眠的品质在这三部小说都存在,例如叙事与类似因果律的协商范式和事件发生的逻辑。比较突围表演,爱情故事更像一章接一章写成,比《最后的情人》更加连贯,看起来依然是个故事扎成的花冠,尽管故事之间本质上互相关联,但是依然都可以看做独立的小故事。
贺绍俊(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残雪是新时期以来难得的一位具有独创性的作家,也是一位其文学价值和意义没有得到充分重视和肯定的作家。这次研讨会是残雪研究的破冰之旅,残雪的研究将取得突破性的进展。残雪以其独特的个性于20世纪80年代登上中国文坛,但是,残雪和当时红火的先锋文学代表性作家如余华、马原、格非、苏童等有着明显的不同。新潮小说潮中的先锋作家们是由外向内的先锋,而残雪则是由内向外的先锋。前者的作品能够看出明显的模仿痕迹,而与他们自身的经验缺乏联系和沟通,也与他们所表现的对象有所隔膜。因此我把他们称之为“由外向内”的先锋。这就是说,他们最初是通过外部的直接效仿西方现代派来显示先锋的面貌的,也就是在外部效仿的过程中,他们内部的经验才逐渐与之相呼应,现代主义的精神也才真正进入到他们的文学世界里。残雪是从自我经验出发,思考到了与西方现代派相似的主题,她所反映的现代中国人的特殊心理,如焦虑、恐惧、异化等,以及她所采取的心理感觉叙述,不期然地与西方现代派的叙述方式相重叠。残雪现象之一,残雪从内心出发应合了现代派的主题,并不容易被人们理解到。之二,误以为残雪就是从学习卡夫卡和博尔赫斯而走上先锋文学的,于是一切都以卡夫卡和博尔赫斯为标尺来剪裁残雪的创作,这反而掩盖了残雪的独创性。之三,残雪的创作在前后期发生明显的变化,后期的小说更加具有理性。这就是因为残雪“由内向外”,进入到自觉向外部的现代派学习,在创作上理性意识更明确的缘故。残雪的“内”既包含着她的文化积累,也包含着她的生长环境和文化性格。比如,江涛论述了湖南亚热带气候的独特“霉味”是怎样转化为残雪的审美风格的。
近藤直子(日本大学文理学部教授、汉学家):人不可能道尽自己想说的所有事情。文学创作也正因如此,才被延续至今。到底人自古至今都想写些什么呢?我认为想写的那个东西一定连接着希望,或者确切地讲它就是希望本身。大多数人还是希望比现在更好,更美,更真实。人希望自己更美一些,这绝非是一件羞愧的事。由于存在于自身中的主人与客人这两个对立主体的相互争执,使我们个人开始运动,人类以及世界也因为运动而生机勃勃地选择未来。在此我想重新考虑文学和个人的关系。从吉尔伽美什史诗(Epic of Gilgamesh)到残雪和卡夫卡,我讲过很多的作品,也讲过各种各样的世界名著。禅宗的临济录里面有这样一段:“逢佛杀佛,逢祖杀祖”。为什么逢佛就必须得杀佛?其实那是为了赋予佛生命。如果你只是看到了佛,就将这个只有外表的佛拥戴在心中,再或者不加思考地直接接纳自己看到的佛,那么你只会变成佛的仆人、门生和奴隶。你只会将佛的话现学现卖,无论遇到任何事,你只会永远寻求佛说了些什么,完全变成一个没有自立性的人。所以,如果想寻求对自身而言可称之为真理的佛,就必须“杀掉”随处可遇的佛。如果你在路上跟曾在白纸上写下心目中的有名无名的大作家碰到了,不要犹豫马上就杀。于是在那之后,你本人就成为了对你而言的佛。请你不要成为奴隶或随从,而是成为立于洁白纸上,并在正中心的自由人。
泉朝子(日本《残雪研究》杂志编辑):《我在那个世界里的事情——给友人》写出来的是在本能支配之下,感性和理性结合而实现理想的过程。这篇小说也可以说是一篇诗歌,仿佛这篇诗歌好容易才成为了小说。感情的洪水吞下去时间、场所、人名等等,能够帮助读者把握小说内容的所有线索全部都被感情的波涛冲走,读者好像走在迷宫里似的。但是尽管如此,这篇小说所具备的美丽仍屡屡打动读者的心。那是什么原因呢?就是因为读者最终也能通过小说受到启示和帮助,看到了被本能支配着的美丽的心理世界。这篇小说是一个心理观察记录。有一天感性突然看到了理想,但感性错过了传达给理性的机会,使理性没见到或意识到理想的存在,所以只有感性有了追求理想的欲望。感性一个人在为追求理想又无法实现而挣扎的时候,亲戚们为帮助她,绑住主人公的手脚,还将她关在破庙里,让主人公彻底体验到绝望和危机的存在。同时也让主人公体会到了本能的存在,本能总是在主人公受挫的时候通过亲戚给予主人公提示。虽然感性在一步一步接近理想的路上荆棘丛生,但最终主人公还是成功突破了冰凌的世界和理性“牵手”,理想也终于会被实现吧。
残雪的小说既描写的是自己,又具备普遍性。不仅将人的心理细节观察入微还记录下来。对一系列心理活动中的这个主人公(感性)进行观察的人是谁?是残雪吗?当然可以说是残雪,因为是她创作了这篇小说。但读了残雪的小说后笔者还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就是,小说的一半出自于残雪,小说的另一半则出自于本能,这个本能是指一种生存的力量,这个力量存在于每个人的身体和精神里,这个力量只是借助残雪的笔和文字显现在我们读者的面前。
邓晓芒(华中科技大学教授):凡文学以冲突为第一生命,但冲突有不同的境界,表现为不同的主题,这些境界和主题可以独立出现,也可以重叠出现,每一种均可达到自身的极致,但相比之下亦有层次和深浅之别,计有如下四层或四大主题:一、现实与现实的冲突,凡现实主义作品均以此类冲突为主题,主要以情节取胜;二、心灵与现实的冲突,将主观感受带入情节和题材中,一方面反映现实,一方面抒发情感;三、心灵与心灵的冲突,主要表达精神的复杂关系,常见于心理现实主义作品;四、心灵与自身的冲突,主要表达心灵的内部矛盾,个人主义的精神困境,常见于现代派作家,在中国以残雪为代表。四个层次有时可以混合、互补,但总地来看呈现出一种历史趋向,即从第一主题越来越走向第四主题,而第四主题也可以反过来成为揭示前三种主题的隐秘动机的视角,如残雪的文学评论所做的。
迄今为止对卡夫卡的最深刻的解读是中国当代作家残雪的解读,她在《灵魂的城堡——理解卡夫卡》一书中对卡夫卡的主要作品做了一个全景式的系列评论。这些评论的一个最重要的特点就是把卡夫卡的每部作品都看作卡夫卡自己的创作谈,把其中的各种人物都看作卡夫卡内心灵魂的各个层次或要素的体现,而把那些扑朔迷离的情节和动作看作灵魂向自身内部的不断深入、向精神的理想目标的不断接近。关注心灵的自身冲突的作家,在中国是从鲁迅开始的。残雪则是直接继承了鲁迅的这种自省精神的极少数当代作家。而且,由于受到西方现代派文学的影响,她的作品摆脱了鲁迅那种被迫和消极的黑暗思想,而成为一种进取性的创作源泉。可以说,残雪所有的作品的主题,都是这种心灵自身的内部冲突,就连她的文学批评都是如此。迄今为止只有残雪自觉地运用了这种视角来分析和评论了文学史上那些巨匠们的作品,这些评论都是以她自己特有的文学眼光即心灵的自我冲突来展开的,而且不用瞄准,一击便中,揭示出了这些作品中的“魂”。现在,当我们立足于现代文学的主题来看待整个文学史,我们会突然有种彻悟,我们会看出,心灵内在的自我冲突其实正是一切文学的本质。
谭桂林(南京师范大学教授):30年间,她的小说演绎着的心理制式与思维定性,已经被读者十分熟悉,而且也曾被残雪自己不断复现,现在她终于从所谓“中国式的噩梦”中突围而出,以一种优美洒脱的姿态显现出她的精神结构的新的向度,灵魂世界中新的质素。这种新的精神向度与灵魂质素,可以用两个词语来概括之,一个是梦想诗学,一个是魅性抒情。前者的意义主要体现在残雪自身的变化,而后者的意义则不仅是残雪自身的,而且对中国当下文坛的变局而言,也具有不可忽视的启示性。
残雪的小说以写梦著称,这不仅是指她常常直接以人物的梦境嵌入小说的结构之中,使梦成为小说叙事的工具与手段,而且是指她的小说氛围、情节构造,往往本身就是梦境,人物的语言本身就是梦呓,就是谵语,梦幻与现实化为一体。这种梦性叙事的特色,在《边疆》中依然故我。《边疆》在本质上与《黄泥街》一样,归根结底乃是作者灵魂深处的梦的再现,或者说是人类某个时代的梦在作者灵魂深处的固结所在。不过,《边疆》叙事的主体色调与温度与《黄泥街》大不一样。《边疆》中的梦性叙事中出现了一些早期作品中少见的精神质素。在残雪早期创作中,体现出蓬勃生命力的往往是自然界的恶丑生物,在《边疆》中,不仅人的生命力得到了张扬,而且人对自身生命力的美好与崇拜也得到深刻的体现。过去残雪的梦性叙事多受弗洛伊德影响,所以,梦魇多为怪诞变形,是人性本质的异化。而《边疆》中的梦性叙事则更接近巴什拉的形而上学,梦想趋向光亮温馨,自由创造,成了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在《边疆》中,或许正是梦魇的远去,梦想的展开,终于将残雪内心深处的抒情冲动释放出来,得到尽兴的、淋漓尽致的发挥。残雪坚定地走向抒情,但也坚定地保持了她自己一以贯之的晦涩含魅的风格。所以,《边疆》面世的意义还在于,残雪把文学的抒情传统与自己的含魅思维糅合在一起,为中国当代小说创作提供了一种新的抒情方式。我把这种方式命名为魅性抒情,在《边疆》中,这种魅性抒情鲜明地体现在作者的抒情内容上。无论是梦想诗学的建构,还是魅性抒情的转型,在我看来,都根基于残雪对人性的可能性的始终如一的关注。
敬文东(中央民族大学教授):无论是从袖珍人类史的体态、面容的角度,还是从袖珍人类史对关键细节苛刻要求的层面,我都愿意说,残雪女士写于1988年的长篇小说《五香街》,正绝好地符合袖珍人类史各项指标的要求。说《五香街》是一部袖珍人类史,倒不是因为它的叙事人在行文中不断戏谑性地提到过“历史”“历史进程”“历史作用”“改变了历史”……等撩拨人心的语词,而是说,它确实在神神道道的叙事结构之内,将几乎所有关键性的历史细节全部汇聚在了《五香街》当中,并通过叙事行为产生出的奇异的化学反应,揭示了贯穿整个人类历史的重大问题;《五香街》既合乎逻辑地充满了感性(因为它首先是小说),也必然性地具有了高度的抽象性(因为它同时也是概括性的史书)。在《五香街》中,历史的恍惚性正好构成了历史的重大问题或重大主题之一,恰好是袖珍人类史和袖珍人类史叙事必须关注的重大问题。所谓历史的恍惚性,不过是指历史在自身看似谨严的秩序中的不断摇摆,像吃了摇头丸一样。《五香街》通过它诡异的叙事知会我们,历史遵循的主要规律甚或唯一规律,其实就可以被比喻性地称作摇头丸规律。和通常的史书不一样,作为袖珍人类史的《五香街》,是通过象征而不是仰仗纪实,才完成了它的袖珍人类史身份。从表面上看,《五香街》中汇集的所有关键性历史细节都荒诞透顶,惟其荒诞到极致,才处处体现出它对现实境遇、历史境遇具有近乎照相般的真实性和说服力。和一切号称以写实、纪实为务的作品截然不同,《五香街》在本质上是一种形而上学式的写作。这种写作方式的最大特点,就是对事物变动不居的表面不屑一顾或深怀疑惧,倾心向往的,却是事物的深层结构——它致力于从历史主义看来无物常驻、变动不居的事物当中,寻找支配各种易于消失的事物的那个岿然不动者、那个恒常恒新的本质。反讽在《五香街》中更具有本体论的色彩。仰仗这一绝技,史官先生才有能力透过无物常驻的事物表面,深入到事物的核心部分。
唐俟(文学评论家):读残雪的《思想汇报》,笔者想到了大画家毕加索,以及和他同时代的二战“恶魔”希特勒。毕加索的蛮痞本性只向身边的女人发泄,他对艺术创造的热爱使得他健康长寿;而希特勒疏远了艺术,通过政治和战争向人类施暴,他是误入歧途的。残雪之所以成为创造奇迹的能手,是因为她念念不忘死,时刻“畏死”:“艺术家的逻辑就是通向死的体验的逻辑。”这种死里求生的运动,能使自己进入“热情的解脱了常人的幻想的、实际的、确知它自己而又畏着的向死亡的自由之中”。这种自由就是艺术创造。残雪曾谈及自己“是一个爱世俗爱到狂热的人,但世俗又令我憎恨自己,所以我必须通过升华到另一个世界来实现我的世俗之爱。”艺术家只有借助于自己的原始欲望和对世俗的憎恨,才能升华到“另一个世界”,做出真正的思想汇报。艺术创造类似于生命的孕育生殖,是以孕育语言为目的而由理性坚守着的感性发动,创造者必须与欲望拉开距离而遥控欲望。残雪感动于自己的发现,如果一个人自己将自己变成了地狱(看到本质了),她也可以由自己进入天堂:她通过艺术创造打通了天堂和地狱,让自己“永远沉浸于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中”。
王迅(《南方文坛》编辑部主任):在当代中国文坛,残雪的创作无疑是一道独异的风景线。而要真正走进残雪世界,领略风景内部奇花异草的神韵,我们必先排空先入为主的阅读经验,搁置固有的传统小说观念。与传统叙事相比,残雪小说也是在讲故事,但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讲故事,也不是在文化层次上寻找叙事资源,而是讲述人类灵魂的故事。但残雪对灵魂与灵魂之间的关系并不感兴趣(比如史铁生的写作),她的小说是对灵魂世界更深层次的勘探。残雪的好奇心驱使她把笔触探入灵魂内部,试图在缪斯现身的瞬间捕捉灵魂突围的真实图象。因此,从灵魂自身内在结构出发,让灵魂自我分裂、自我搏斗,实现对自然结构、艺术结构和哲学结构的深层洞察,就成了文学赋予残雪的使命。在残雪看来,精神具有无限的层次,每个人物都是灵魂层次上的一个代表,“最高层次上的人物都是逻各斯(理性)”,但人物精神并不限定于某一层次,而是处于某种翻滚和流动的态势。因为残雪的人物建构所遵循的是逻各斯与努斯(原始之力)的同体化原理。某种意义上,残雪的小说就是逻各斯与努斯之间马拉松式的角力表演。但这个机制并不表现为木偶式的机械表演,而是在一种诗性的结构中发生作用的。那种灵魂直面虚无的冒险之旅,在反复曲折的折腾中最终沉淀为诗的结构,哲学的结构。那是精神冒险之旅,也是灵魂受难之途,无论对作者,还是对读者,无不如此。在残雪看来,这是“诗”与“思”在灵魂内部融合、裂变的过程,也是艺术自我走向虚无圣境的必要途径。
那么,具体操作中,作者如何能有效地拨动那些最隐秘的“弦”呢?在阅读中我们发现,人与自然的深层碰撞与强力交合是作品诗美生成的主要动力装置。长篇小说《边疆》就是人与自然强力交合的产物。
彭文忠(湖南商学院新闻与传播学院副院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残雪的“诗性言说”得自于中国文学及其批评的诗性传统的递传与影响。在残雪创作与批评中,人的主体精神的高扬,从主观意愿出发,重个人体验直觉、感受,重心灵交流超强的艺术想象,较少考虑生活自身的特点与逻辑。我们能鲜明地感受到中国文学创作与批评诗性传统的“魂兮归来”。残雪小说是一种诗化小说,这种诗化首先源自于“感觉化”:残雪不是在讲述故事,她所表达的是她自我的感觉,对生活、对艺术的主观感觉和体验;不是为了在现实生活中寻找意义,而是对自我灵魂进行反省;更不是对现存世界进行客观理性的描摹或判断,而是进行一种主观感性的体验和创造。残雪专注于内心体验和对超现实世界的感知的表达,为残雪作品带来诡异、空灵、诗意的美学风格。残雪的小说是一种诗化小说,与其作品中超现实物化手段的运用和繁复神秘的意象体系的营造亦有着必然的联系。诗性对于残雪小说来说不仅仅是一种文体特色,是一种思维定势,而且还是一种内在精神。残雪以对中外经典文本的阅读介入中国文学批评,与她的文学创作一样在当下是一个异数。她从个人体验出发,极少参照前人的解读经验,以超强的艺术想象对作品进行“再造”;但另一方面她又试图回到理论言说的轨道上来,期望能把握艺术的本质特征。以大量隐喻性意象营造其诗的意境与诗的语言是残雪批评常用的方法。残雪采用了对应、整合和诗性思维的解析方式,她不打算对作品的形式因素进行肢解,而是以整体性思维来框定某部作品,用一种终极眼光直抵灵魂的底线。阅读残雪的诗性书写,我们能清晰地看到残雪在艺术生存的层次上追寻“自我”的足迹。残雪始终在一种充满神秘诗意的、富有中国特色的旋律中深情呼唤一个真正的、现代的、艺术的“人”。
罗璠(长沙理工大学文法学院教授):残雪自她的小说传播以来,便有东方的卡夫卡之称誉。对残雪与卡夫卡小说内在的相似性和相异性作出较为全面的揭示和阐释,此项工作还远远没有进行开来。残雪十分强调自己写作方式的独特性,“潜意识写作”是她对自己小说创作方式的命名。潜意识写作作为一种玄想,与卡夫卡的“妙想”“黑暗幽灵”等创作理念达成了某种默契。在对人性的展现与反思方面,残雪与卡夫卡都站在同样的平台上,即对遮蔽的存在的揭示,对存在的可能性的探询是他们一致的小说精神。卡夫卡在文学领域从被遮蔽的存在那里开始了对存在的探询。她的小说完美地揭示了人的异化和孤独处境。残雪则在中国传统文化的罅隙中无情地撕开了一道口子,极力揭示被传统文化厚重的帷幕掩盖、歪曲、压抑的人性本源,召唤在荒漠中、旷野里孤独地游荡的灵魂。当残雪和卡夫卡的灵魂在现实生活的挣扎中裂变成艺术家的时候,就开始了将生活艺术化的生命历程。对卡夫卡来说,生活的艺术化(将写作作为内在生命的全部),让他失去了爱情和健康,却摘取了现代主义小说艺术的王冠;对残雪来说,生活的艺术化(执著于潜意识与灵魂写作)不但让她成为了中国最独特的作家,也成为了现代艺术的守夜人。残雪以对卡夫卡作品的解读来完成对卡夫卡的理解,在某种意义上,她是卡夫卡小说的共谋者,在纯文学的美学范畴中,完成了卡夫卡的作品。
吴投文(湖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在中国当代文坛,残雪是一个独特的存在。残雪一直标举“纯文学”的文学观,在“实验文学”的路径上进行深入的探索,她的作品就是“实验文学”的有效实践,是为“真正有精神追求的高层次的读者而写作的”。一个首要的问题是,残雪文学观的核心与实质是什么?她以一个小说家的身份,以自觉的理论意识,以特殊的文体形式思考文学的深层问题。这体现在她大量的读书随笔中。残雪对卡夫卡、博尔赫斯、但丁、莎士比亚等伟大作家所做的文本分析是非常透彻而充满个性的,迥异于传统的批评模式。她往往从自我的观察视点切入这些作家的深层精神结构中,她的文本分析同时也是一种孤绝的精神突围,与她自己的创作具有对照的意义。因此,她的这些读书随笔所呈现出来的全新阐释具有一种几乎骇人听闻的惊悚效果。这实际上是她另一种形式的小说创作,她不满足于对这些作家进行言而有据的注释,而是在对话中延展出自己对文学的深度理解,并进而呼应现代性语境下人类灵魂的普遍挣扎。就此而言,她的这些读书随笔具有“改写”的性质,但此一“改写”并非灵魂的盲动,而恰恰是灵魂的生长和对大师们的精神呼应。残雪的文学观具有非正统的性质,或者说,她的文学观没有封闭于在自身的文学传统之中,而是着意在现代性视野中对接西方文学的先锋特质。残雪把自己的表现对象明确定位为“深层现实”,这表明她对社会现实的观照有自己的独特视角。她的创作敏感全部凝聚在人类精神世界的混沌与幽暗上。残雪把现实中的具体真实转化为荒诞中的抽象真实,无疑具有放大的效应,更能透视人物生存的悲剧性。在残雪的文学观中,“深层现实”和“纯文学”紧密联系在一起,这是一个合乎逻辑的构架。经由“纯文学”的路径探测“最普遍的人性”,这恰恰是残雪创作的水到渠成之处。
俞世芬(杭州师范大学副教授):残雪在成长过程中所接受的文化资源和立足的文学背景具有某种跨文化的特征。诞生于80年代的残雪小说,无论是在对生命体的物质与精神形态的同等重视,还是对生命的有限性进行超越的理念,以及对人的精神结构的复杂、多层面的揭示,既显示了她与西方生命哲学与生存哲学等诗化哲学之间的关联,也显示了她与中华血缘与母语文化传统之间割舍不断的内在关联。残雪通过身体与灵魂两个维度,对中国传统的文化人格进行了现代审视。残雪小说中呈现的对传统文化人格的怀疑进而企图加以反拨,确立并倡导自由开放的现代人性的努力给读者带来了强烈的震撼与启发。残雪借早期作品完成的是对有关中国文化负面的核心问题的犀利批判。这种批判首先落在传统文化中建基于血缘的人伦关系上。批判的锋芒同样指向典型体现了传统文化功利特征的道德。面对已上升为公意伦理与集体意志的道德理念,残雪以还原世俗生活粗鄙的本来面目为手段,展示了现实生活的复杂性。残雪以“情欲”为介质,用超现实的笔法揭示出的恰恰是最为真实的人性。在批判与重构中,残雪确定了现代文化精神的内涵。残雪塑造的最为经典的人物形象便是这样一批“异质形象”,这种异类已由个体形象逐渐发展成为群体形象,显示了作家对人性思考之后的正面引导意味。值得注意的是,在塑造此类形象时,残雪并未将其与传统文化人格截然分裂与刻意对立。相反,在表现人物努力开拓生命境界的同时,她充分表达了这些异类回归现实、向原初的生活状态靠拢的态势,从而揭示出其本身固有的精神劣根性。对于人生的虚妄这一难题,残雪的解决方式是艺术。通过“新实验文学”的提出,残雪实际完成了关于文学本质与功能思考的理论提纯。
罗如春(湘潭大学中文系副教授):残雪的小说书写具有拉康所谓的无意识的语言结构。残雪以深层理性悖论性地监控着其无意识的自动写作。残雪小说的写作主体深深地沉入现实,将日常经验积淀为准先验的形式,这种准先验的主体是没有实际内容的“空白主体”,它不能规范非理性层次的思考,但是却能够超越非理性,成为非理性的支撑点,使得残雪的写作成为仿自动写作而非盲目写作。换句话说,“空白主体”并非虚无,它在“自观”的层次上有着形式的绝对性,但对于客体却不能形成绝对命令,它发挥着类似康德主体先验时空形式的功能,在写作中将内在的无意识材料不断纳入到“空白主体”之中,形成格式塔的内在变化结构。残雪的小说书写与拉康精神分析暗合之处颇多,往往可以成为后者的样本,成为残雪精神从想象界、象征界向着实在界竭力突破的象征,或者是实在界呈现给象征界的一个个无法痊愈的伤口。
唐伟(北京大学博士后):残雪一系列充满着噩梦呓语的小说,故事情节荒诞不经,精神指向飘忽不定,小说意象怪异多元,时空场景错乱晦暗。纵观残雪所有的小说,其中一个非常引人注意的诡异现象是,她的小说几乎到处都充斥着形形色色的动物形象或动物元素。而有意思的是,与常规小说习用的拟人修辞背道而驰,残雪特别喜欢将小说人物的形象或动作“拟动物化”,或者说形象和动作拟动物化的人物,与小说里的动物其实是处在了同一平面,并没有主次之分。对于残雪小说的动物叙事,恐怕很难将其彻底还原到一个理性的逻辑层面上来理解,这正如残雪自己对艺术的理解那样,在她看来艺术本身就是不可思议的。残雪的小说艺术是一种现代版的“创世纪”,残雪一再在她的小说中表达对世界的排斥与否定。她小说中的人物,大多承担的是符号意象的功能,是一种人格分裂的存在,或是某个抽象观念的躯壳,多种欲望的集合体。残雪的小说艺术之所以念念不忘“自我”的迷津,说到底,是根源于她对人性复杂的深刻领会。残雪主要通过动物叙事和梦境构造来抵达深层次的人性“自我”,事实上,残雪这种现代版的“创世纪”仍是依托于东方文化传统的现实语境,这即是说,她有意摒弃了那种已确定的秩序和谐的文化为写作价值取向,走向了充满不确定性的自由,同时也是走向了一种分裂、挣扎的动荡不安。
卓今(湖南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所长、研究员):残雪是目前仅存的继续进行先锋写作的作家。她的作品结构复杂,信息密度大,内涵丰富,读者面对这种“向内”的思维模式,理解起来有一定的难度。晦涩难懂的意象,迷宫式的结构,加上诡谲的情节,阴冷的基调,变形夸张的人物形象和“梦魇”“荒谬”的环境。她的作品基本上倾向于表现这种精神困境、异化和艺术冲动,很多习惯阅读现实主义作品的读者遇到这种表现手法会出现阅读障碍,但反过来,这种“有难度的阅读”反而又激发了读者挑战的欲望。如果说一个文学文本的意蕴可分为“本事意蕴”和“审美意蕴”两个层次的话,在残雪小说中,本事意蕴(形象、故事、现象层本身固有的客观意义)是不明朗、不确定的;而审美意蕴所引申出来的象征、隐喻、暗示更加飘忽不定。读者常常经由本事意蕴进入审美意蕴,这样一来,就等于由确定进入不确定,难度可想而知。在这种意蕴交叉,歧义丛生的情况下,同时要关照到表层与深层结构,以及文本内在的多重层次,不可避免地要经由“视野变化”或者视角转换。残雪的小说中大都存在着这样的结构,“本我、自我、超我”这三种力量的角逐。这其实是一种不错的分析方法,容易快速进入残雪小说内部。从本事意蕴进入审美意蕴实际上要经历三个层面:感知层面、体验层面、理性层面。真正让文本产生多义性的,是意象并置造成的隐含意蕴的平行结构。在残雪的大量作品中,社会秩序,物质生活飘浮在表层,而难懂恶、丑的印象,恰好也是人性心理结构的里层,残雪作品的意象所喻示的真正的意义正好与此重合,从这里发现人性,了解心理结构,把精神层次进行多级细化。结合现实意义,揭示每个个体的自我意识觉醒过程,发现灵魂的构造,以此提升人的精神层次。
(作者单位:湖南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湖南省文联)
本栏目责任编辑 佘 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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