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
说到名,我便想起多年前写的一篇文章《名莲实可念》,是写村中荷塘的,最大的秘密是我豁然悟得,为什么小时候吃的莲子,清香甜脆,而现在买的莲子,即使是新鲜的,出自村老之手,也淡而木,干而滞,味同嚼蜡。
因长在乡村,眼见手触口尝,很小就知道藕、荷,莲蓬、莲子,虽名有不同,实指的是同一植物的不同部分,不像有些植物,一个名字从始至终,如辣椒—青辣椒、红辣椒、辣椒叶、辣椒花、辣椒根、辣椒子、辣椒秧,即使干成了壳(辣椒壳)、磨成了酱(辣椒酱),也无人赐新字来恩宠。但对荷却情有独钟,除了前面的莲、藕、荷外,其茎称“茄”,其种子称“的”,种子的中心称“薏”,根茎叶花果实种子各有芳名,可以说是面面俱到。就其总称除了莲、荷外,还有水华、水环、水芝、泽芝、水芙蓉等等。花未开的呼菡萏,已发的叫芙蕖,名称之多,不能不令人瞠目结舌。
我无法穿越时空,回到过去,我也无法知道,关于同一种植物的这些个名字,谁先出来谁后接续,但我可以肯定的是,每一个名字的背后都有一个鲜活的故事,每一个名字的由来,当时都有一个具体的情境。千年生,万年长,同样的一株水里植物,映入不同的眼睛里,肯定折射出了不一样的光芒,辉映出不一样的世界。要不,为什么“荷”与“莲”同指一种植物,却给人不一样的感觉呢?看到“荷”,我便想到池塘槐柳、蜻蜓珠露、村姑顽童、落日炊烟、鱼戏蝉乱的六月江南。“荷”中更多的是景,是热烈奔放的色彩,是温馨宁静的家园。十里荷花、三秋桂子,一派明丽中,是真真切切、热热烈烈的现实生活。而“莲”总让人游离于现实之外,飞升于飘渺云端。莲台、莲座、莲界、莲舍、莲服,莲花合掌,莲是佛教的莲,莲是佛国里灵魂不灭、不断轮回的神圣载体,牟尼佛步步生莲花,他自诩为莲花王子。以物相喻,取物比德,“莲”还是周敦颐的莲,士大夫的莲,君子的莲,出淤泥不染,濯清涟不妖,中通外直,香远益清的人品人格之莲。“莲”是意,是精神的依附,是灵魂的托寄。
看到“水华”的人,赞叹花的润;看到“水环”的人,惊奇于叶的大,花的多;看到“水芝”“泽芝”的人,想到芝兰玉树,感慨于香幽意远。“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李太白看中它的离尘出世,清新自然;“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南唐中主李璟的眼底韶华易逝,青春難再;更有一个不按常规出牌的李清照“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美景怡情,无端地又称起了“藕花”。
一种植物,生生灭灭,入了多少人的眼,流泻出多少的悲愁欢欣,顿悟禅意,而今到了我眼里,却一时不知其为何物了。母亲的名字叫冬莲,我不知道外公到底读过多少书,他知道多少与莲相关的诗词、故事和传说,我很难理解一个父亲,会为新生的女儿取这样一个名字—冬天满塘沉寂,枯梗都无,哪还有莲华光彩闪动?也许真的一语成谶,母亲一生艰辛,先不见喜于婆婆,后一肚子女胎,在宗谱观念强烈的乡村里,没有儿子,就等于断了香火。最后四处求人,带孕结扎,才勉强保得一个儿子,而父亲又体弱多病,她田间地头,早出晚归,日晒雨淋,披星戴月,日夜劳作,她像藕一样,默默地把自己的根须深埋到地下,积蓄着力量,等待来年,子女长大,散叶开花。也许外公就是一个朴素的农人,他深悉荷塘:你是冬天出生的,就好好学习莲的坚忍吧。一个人没有相当的弹性和韧性,在这个年代,又怎能生存下来?姑姑名冬秀,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吧。
到了给我们这些女儿取名时,父亲首先想到的也是花,你是老大,就美华吧,老二美荣,“华”就是花,“荣”是草木之花,到了老三,还是个女儿,老人极不高兴,又哭又闹,他却当作珍宝,指名美珍。老四,我们小时都叫她“梅”,她也生于冬月,眼珠乌亮,皮肤白皙,清丽秀气。听说我家生了这许多女儿,刚出生的又如此漂亮,想领养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最后,父亲用一句“死也要死在一起”的狠话,止住了那些脚步。梅最终定名为美霞,朝霞也好,晚霞也罢,不管鲜亮绚丽,或余红渐了,都是美丽的,家里的四朵金花,一个不能少,都要留在身边。
在乡村,有宗祠的姓氏里,男孩的命名就要严苛得多,第一个字是姓,第二个字用宗谱上统一排定的派号,最后一个字才能由家长支配。这样便于理清顺序,一呼其名,就知道其是几房几代的子孙,血源亲疏,关系远近,立见分明。弟弟的名字就是这样取定的。邻村有户人家,生了四个儿子,也依着宗谱取名,最后四个字连串起来,竟然是“荣华富贵”,寓意遥深。我们四姐妹听说后,目瞪口呆,佩服不已,有一阵子,也思量着重取名字,想串出什么学问来,终是没有成功。
屋前有个黝黑的汉子娶了妹子的小姑做媳妇,小姑子皮肤又嫩又白,名字也极相应—白花,因跟我们同姓且同辈分,我们都喊她“白花姐”。称那汉子却是“黑皮叔”,因年纪跟我们差得太多。刚开始,白花姐每听我们叫一次,就大声更正一次:“他叫刘成法!”但是叫黑皮或黑皮叔的人却越来越多,最后连他自己也忘了自己还有一个堂堂正正的大名。
看来一个名字就是一段秘史,它并不是一个简单的符号,每个名字的由来有它的偶然性,更有它的必然性。取名自古以来,就是一门博大精深的学问,它承载着父母的殷殷期望,暗示着某些冥冥之中似已注定的因果。真正的好名字,就是“此中有人,呼之欲出”。张爱玲在《必也正名乎》中,就大谈特谈名字的意义和为人取名的乐趣,可惜她没能成为母亲,没有替人取名的机会,只好说:“柴凤英这个名字多好啊,下一部小说就写她吧。”
而我最感兴趣的还是某些植物的名字。人生一世,不过百年,总是太短暂,大多数的人都活在同行人的世界里,人跨不过时空的界限,即使再美好的名字,再美丽的人,也像肥皂泡一样,鼓起一个七彩的光环,又瞬间破灭。也许有的名字留存了下来,但是,我们再难见到那个与名字相应的人,这总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而植物就不同,千万年来,不变的枝叶花朵,只是在不同的境地,进入了不同的眼睛。这样,我就可以从一个名字开始,溯流而上,反推出命名者当时的心境,并与自己的感悟相印证,这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情,比起考古,它是不是更加鲜活动人?endprint
孔子说:多识鸟兽草木之名。而世人总是把精力投注到动态的人事上,获取某些立竿见影的效益,除了避不开的实用性极强的菜疏果木外,很少有人再去关注其他的植物,所以我虽生长在乡间,长辈口口相授,但得到的植物名也少之又少,很多他们日日所见的植物,他们也喊不出名来。
地头田埂上,常长出一种带刺的细藤,入了秋,青绿的子实亮成鲜紫色,团团簇簇,非常可人。我们干活累了,就坐在田埂上,搓它三角形的叶子吃,入口酸酸的,酸后回甘,别有一番风味,一村的人,都这么吃,但都叫不出名。长大后,在一综艺节目里,也看到了它,不过不是用来吃的,把它同银饰一起放在水里煮,那些苗族女人一生钟爱的千雕万镂而成的银帽、银项圈,顿时晶莹白亮,光彩如新。这是苗族人世代相传的除银垢的秘方,多么神奇的植物啊!而中央摄制组,包括用了一辈子的洗银工匠,都叫不出芳名。我于是私下里给它定了个名字—洗银草,配上图片和文字,贴在博客里。另一个偶然,我在网上发现了它,居然称其为“扛板归”,太诡异了!植物名称的由来,不外乎三者,一从形态,二从功用,三从命名者当时的心境感悟。而这个名字居然来自一个故事:一个贫苦的农夫被蛇咬死了,村人用几块破板抬着,往坟山安葬,路上碰到一名大夫,他过来摸摸脉,就从路边拔了一把野草煎水给死者服下,已死的人居然慢慢有了呼吸,又活了过来。那个大夫就是华佗。能够起死回生,此草堪称神草了。人已生还,扛空板而归,就情就景,名“扛板归”—此中有寓意,真算得上一个绝妙的好名字。在不同人的眼睛里,这种草还叫刺犁头、贯叶蓼、河白草。我想我的“洗银草”也算一个佳名吧,只不过,这个名字还没得到广泛的流传。
也许一个名字的求证过程,就是对一种植物深悉熟透的过程。有人说,你如此热爱植物,为什么不从门、纲、目、科、属、种学起,去系统地掌握它们。可那又是一件多么乏味的事情,我不是诗人,但我执意用一种诗意的眼光去看待每一株植物,它动我之心,我还它以魄,每一次的相遇眷顾,都是生命与生命的交融碰撞,都是美的全线入侵,都是心的温热起伏。八年前的早春,我们一行人登庐山,撞入一片花海,花丝金黄,细长如缕,花香如泉,流溢不止,我们陶醉不已,认定它必是梅,回来后每人写了一首同题诗—《以梅为证》。今天,我打电话告知每一个同行者:“喂,你知道吗,它真是梅呢,金缕梅!可以提炼出香精,制成香水呢!”
夕
看过一副对联:“此木为柴,山山出;因火成烟,夕夕多。”这是个组字联,上下联语意相融,对仗工整,自不必说,两个完整的“夕”,叠起来就成“多”字,这多少让我有了些错觉:“夕”是否有一点少的意思,一点缺失和遗憾。
又想起从前的窘事,默写《天净沙·秋思》时,总喜欢把“夕阳西下”写成“西阳西下”,心里还蛮有一套道理:西边的太阳不就是从西边落山吗?可不就是“西阳”?“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歌里不也是这样唱的吗?
学写汉字时,总是先学“多”,怎么也记不清,“夕”是什么时候学的,虽然它笔画少。生生地,脑子里只关着一个词“夕阳”,“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读过,读过也就过了,心内没有多少惊魂动魄的感慨和激动。反复动情的是“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这类迷情的句子。
有一年,我差不多长大了吧,因为我知道,过年那晚,还有一个名字叫除夕,除夕—一年的最后一夜。
關于这个夜晚,我累积了好多好多的记忆,像空中的雪花,轻轻柔柔的,落在掌心上,清清凉凉的,渗进肌肤血液里,每一点滴,都是蚀骨的朱砂,怎么也刮磨不去。大年夜,雪总是寻常的。这一天,父亲总有大把大把的时间陪我。一大盆炭火,熊熊地燃着,“毕剥毕剥”地爆出喜花,温暖热烈的火光里,满脸沧桑的父亲一直笑着,笑着,因而干瘦的面庞上,皱纹更多了起来,像暴雨前的蚯蚓,肆无忌惮地从土里爬上来。
我们在红红的火光中贴对联,贴年画,有些年,对联还是我写的,稚拙的笔画,歪歪扭扭地欹斜在闪亮的红纸上。父亲也还是笑,他极力控制住那双颤抖的手,先在门檐边涂一层母亲用糯米熬的糊糊,再小心地把对联粘上去,轻轻抚平。他虽然极力控制着,但越控制,那双手抖得越厉害,光影里,像被风吹动的两竿瘦竹,在门墙上沙沙起舞。门墙随着那瘦竹的舞动,渐渐鲜丽起来。
吃过年夜饭,他必带我到村里各家坐坐。“黑二叔,好好过岁!明年更好!”—他微笑着送上最诚挚的祝福。路上,我们放烟花,把烟花插在雪堆上,烟花开花了,红光冲天,尖厉的声音划亮夜空,雪开花了,白花飞溅,心也开花了,像炭盆里的火,明亮热烈,闪着灼人的光。嘴里呼出白白的汽,连绵成一缕细细的线,像竹篱笆,把小村庄围成自家的园子。抬头望天,低头看雪,天地间一片纯净和温暖。
这个夜晚,父亲彻夜不睡,内外恭肃,他忘记了病体残躯,忘记了霜风苦雨,忘记了人世薄凉。这一夜,他满怀赤诚。这一夜,他满怀希望。他打开大门,点燃三根香,插在门前的道场上,放响鞭炮,祭拜天地,迎接新一年的第一缕曙光。
这一夜,我也知道了“夕”是一个晚上,一个形式隆重的夜晚,一个居住着父亲的夜晚。
人生中,好多个日子,我们没有时间去在意白天,因为那永远是属于别人的—工作、责任、生计,我们像一头被套上枷锁的驴,不停地绕着磨盘转。只有等到晚上,等一切都停歇,才知道身体里还住着一个自己。
自己只在自己的夜晚里。在自己的夜里休养生息,在自己的夜里哭笑放纵。
但太过平常的夜晚是没有名字的,值得纪念的夜晚才叫“夕”。
笑语盈盈暗香去,正月十五,元夕里,花放千树,更不担心佳人无觅处,“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七夕,中国的情人节,柔情似水,佳期如梦,丝瓜架下,携手听牛郎织女鹊桥私语。
那都是固定下来的节日,是一个民族约定俗成的仪式,是一个民族积淀千年的美感和热望。而我们的生命里,也总有那么几个夜晚,有着非比寻常的惊喜和意义,那仅仅只属于你个人,只你拥有,众人都沉沉睡去,你于是大张着嘴巴,叩问苍天今夕何夕。今夕何夕,搴舟中流;今夕何夕,见此良人;今夕何夕,芳草蓠蓠。endprint
这样看来,一个“夕”里,是不是藏着太多的人世悲欢,人情冷暖,人性关怀?我又想起了“夕阳”,朝阳是很美,蓬蓬勃勃地升起来,光照大地,热烈浓重里,英气逼人,可这个时候,我们总是步履匆匆,我们总没时间,好好去感受那生命的健壮与硕大,我们忙着编织自己的网,网住别人,也网住自己。也只有等到太阳快要沉落时,我们猛然望向西边的天空,那一片霞红,多美啊!
朝花夕拾,花大都爱开在白日里,在明亮的阳光里,尽情展示自己的万种风情和千般姿采。花期短的,也要抢一束光,向世人证明自己开过,像朝颜,喇叭似的小花朵,鲜妍一日间,终是争到了。
而你也绝想不到,还有一种花,却甘心开在夜晚,一花只一夜,沉沉的夜,静静地开,披一身素白,守一个誓约。她不争,她只是想做她自己。如水的容颜,浮动在月光里。她名夕颜。纤弱而倔强,薄命而干净,不和世俗相连,不与名利相关,她只活在自己的“夕”里,寂寞而无悔,短暂而动人。
夕有颜,自惜怜。夕者,惜也。珍惜时光,珍惜自己,珍惜每个你爱的人,珍惜每个爱你的人。
还有一种与“夕”相关的花,她叫夕雾。浅紫色的小花,密密聚拢成伞状,长长的花柱从小花中探出来,像一团紫雾,将花枝包裹。她成片成片地开在河水边,像雾一样迷离在水底,像雾一样迷离在天边。
我总爱在夕光里,来到夕雾边,一个人静静地坐着,周围没有一丝声息,偌大个世界,只有心在跳动,只有夕雾在轻摇。夕光如雾,夕光如梦。我知道不管我如何追赶,再也走不进父亲的夕夜里,他的门已沉沉关上,我只能在门外追思和伤悼。时光一瞬间,把我和他变成了两个被雾包裹的球,在各自的轨道上飘摇,再也没有交会和碰撞。
不曾失去,就不懂得拥有,不经历痛苦,就不知道什么叫幸福,也许缺失就是完美,遗憾才能无憾。
没有了父亲,下一个除夕还是会来临。每个夕夜都是每个自己。
安
也许上天已经注定,我将在这个小县城终老,如一只鸟,巢已安下,偶尔一次远行,也只不过是练练翅膀,以证明我还年轻,还有飞翔的能力。
每年秋末,深夜里,我都能听到头顶上雁阵的呼鸣,这里是它们必经的路途,春来秋往,年复一年,它们贴着匡庐的崖壁,一路向前。也许它们并不知晓,有一颗颤抖的魂灵年年聆听它们有力的心跳,但它们一定记得那绵亘的青峦,它们年年从她的额头擦过,它们一定比我更清楚她的真面目。
而我并不伤感,我有的是时间,我可以无数次地飞起,落下,再飞起,我不是过客,匡庐巍巍,青黛深静,这里是我的家。我甘心做一只留鸟,守着她,一年四季,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
我笑对朋友说出今生最大的梦想,就是走遍匡庐的每一个角落。
我承认我的理想微不足道,我的世界小得可怜,但我坚信,沿着这条路缓缓前行,我依然可以抵达宇宙的核心。
就像眼前的这个小山村—朱家山。它背枕着壁立千仞、刀劈斧削的庐山鸟儿崖,崖壁白石磊磊,又青翠葱茏,是树从石出,还是石赖树安?树和石,青和白,在这里相亲相近,相生相映,相濡以沫,水乳交融。山顶水雾飘摇,山间深黛纯净。天底下的山色,怕是再也没有美过它的。你幽幽地望了一眼,像被一道闪电击中,先是震撼,接着敬畏,然后,从头到脚地安静,最终是无法抗拒地喜欢,看了又看,目光再也舍不得放下。
如果世间真有一股神秘力量,能够瞬间穿透人的心脏,我想那就是它了。在它的面前,你能获得一种彻骨的安宁,此心安处,再无喧嚣。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当你走进这个小山村,你会深深地感慨:他们的祖先是多么慈悲,多么睿智,選择在这里安居。这里不但有高山,还有碧水。水从白云绿树花草岩石的身后偷偷聚集,汇合在一起,从每家每户的门前姗姗流过,它有个好听的名字—报春泉。你可不要以为,它是孱弱、羞怯、悄无声息的。无数天外飞石,像白色的琴键,横亘在涧谷里,绵延的沟涧变成了一架巨大的钢琴,泉流就是它流淌的音符。随着琴键的变化,水流的丰薄,它变幻出亿万支曲调。舒缓、激昂,清新、凝重,热烈、浅淡,欢快、平和……亿万支曲调,在每个枕畔,每个梦中,起伏摇荡。
你不得不承认,这真是一个安放身体和灵魂的好居所!
如果说山能给人以生命的安实,而水带给我们的不仅是柔软,还有活泼和灵动,它像上帝的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瞅着你。水是山的血脉,而山又是水的灵魂,虹膜里的瞳孔就是水底的青山,宽厚、坚定又仁慈。世间大美,是高山和大水的融合。我之所以迷恋庐山,在于它深广的怀抱里,藏着无数条湍流的水线,从珍珠到白玉,从小流到大流,源源地从山体的各个角落奔涌而出,最终,汇成一片温润的水光,将匡山紧紧地包裹。
我常常在想,一个人存在的意义,是否和山水土地,有着某些关联?
自小我就孤独,我嫌同龄的孩子幼稚,我可以整日整日待在山林里,我发现每座山的脚下必有一个潭,必有一汪水。有一天,我爬上屋后最高的那座山的峰顶,九月里,山的那面,一片绵远无际、稻浪翻涌的金色海洋,一种我从来未知的阔大与辽远,那一瞬间的温暖与激动,事隔多年,依然清晰不忘。
因此,我总想爬到高处,我以为站在高处,就可以看清世界,一览众山小。
在滚滚的人流里,我拼命向前,拼命向前,像所有人一样奔跑忙碌。可天空那么高远,踩在另一个人的头上,那又能有多高?况且还有跌下深渊的可能。我渐次明白,追逐没有任何意义,权力物质的台柱,再高,也撑不起我想要的世界。高处没有界定,它并不是一个触摸得到的实体。
彷徨迷惘里,我一次次走近庐山,从山脚到山顶,从曲涧到危崖,看雾气迷漫,看阳光明媚,看绿树红花,看冰包雪裹,看天空雁阵的变化,看像朱家山这样宁静的小村庄。我慢慢体悟到,高处自有高处的风景,低处也有低处的曼妙,生命的每一种呈现,都是自然,都是天意,我们无须去强求,也无须去排斥。生命的高地,不在于身处的位置,而在于内心的包容,精神的高度。
世界是自己的,与他人无关;世界也是大家的,与每颗心的安宁息息相关。
我可以很渺小,但我不自卑;我可能很肤浅,但我虔诚;我终其一生,也许只是一株无人可见的小草,但我一样绿意盎然,秀叶青葱。生命的意义里没有金钱和权势,仅仅只需要爱,爱阳光土地,爱高山河流,爱一切动物和植物,爱走进你生命里的每一个人,爱每一分每一秒,从你指尖流过的好时光。我相信,每个偶然来到这个世上的生命,都担负着不同的使命,各自有各自的价值。
在坚守里遥望,在坚定里从容,在坚忍里安静。你活着,就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存在。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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