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告别,就像一把利刃,果断、决绝而无情,它切开事物间的关联和牵扯,让温情冷却,骨肉分离,爱远别。在这种一刀两断,各自天涯的现状中,它频仍地出现在每个路口、每次转弯,它使生命更加茫然,路途更加险恶。年幼时,告别更多地藏匿在日常生活中,比如,丢掉的手绢,落到风里的辫绳,被河水冲走的凉鞋……所有离身之物的悄然离去,现在想来,更像是一种暗示和提醒,当时虽然也有惋惜和再无法拥有的失落,但那种短暂的灰心很快因新事物的侵入而变得平淡无奇,乃至快速遗忘。一直到我十六七岁,我们家要搬离村庄,也无悲愁情绪,相反,还有某种兴奋和期待。邻居三哥以无比羡慕的口吻說,这下你们就是城里人了。这句话好像一个按钮,瞬间在我们面前展开了一幅画,在那里,我们真切地看到了未来居屋及生活样貌。他这话说了不下五次,每次,我母亲都会笑笑,而我跟妹妹就用新奇的目光看一次那幅画上的景象。但这样的时刻很短暂。很快新奇消失,一切复归平淡,我们的情绪和意念依旧遁回原地。外面有换豆腐的喊声,妹妹从瓮只里挖了一木瓢玉米,出门去换,而母亲开始准备午饭。这一切都在表明,我们从未有过永远离开的意思。
17岁的禾苗在村里的砖瓦厂上班,下班后直接来我家。她的头巾和脸上残留着浅褐色的沙尘,衣服及鞋上也有,但看起来并不疲惫,目光炯炯,满面带笑。她谢绝了母亲回屋小坐的邀请,跟我站在街门口说话。那年我已经去了工厂,半个月回家一次,某种意义上,已提早脱离了原先的乡村生活。所以我们的话题不外乎村里人的一些闲话,比如谁家要起新房子了,谁要去当兵了,谁又跟谁好上了。当然,她也会羞涩地提及她隐秘的感情经历,但她是有条件的,那就是要用我的秘密来交换。当她得知我的感情经历依旧是白纸一张时,她也就很巧妙地把话题从她身上扯到旁事上去了。
天渐渐地暗下来,初夏的微风从温河吹来,掀起她肩上的红头巾。三哥家的狗从村外跑回来,摇着尾巴悄悄经过我们。她说,再过两天,村里要唱戏了,到时咱们一起去看吧。
我说好啊。
她又问,你们家要搬走了,你就不回来了吧?
我说不会啊,我们家就是锁个门,东西什么的都不动,还要回来住呢。
事实也如此,我们用很短的时间随意安顿着每一件熟悉的用具和物品,墙上的照相框、镜子前的木梳、地上的凳子、床上的被褥都纹丝未动,米面放到柜子里,灶火封好,锅扣在灶台上,醋瓶里还有醋,油还有半壶。母亲找了张牛皮纸,将碗筷盖住,拉上窗帘,锁上门,仿佛不过是出门走个亲戚而已。
一切都在表明,这里将不会改变。
所以我很肯定地跟禾苗约定,一起去看戏。
禾苗说,如果你妈不回来,你一个人回来也行,到时住到我家去。
这在我也不成问题,因为即便我妈在家,我有时也会去她家住。她一个人住在一个小屋里,有足够大的空间容纳我们的心思和秘密。有段时间,我对她哥哥的仰慕达到了无法抑制的地步,她也幻想我可能成为她的家人,但这些都是不大可能的,她哥哥其时已经订婚,而我对他的仰慕仅仅是因为他是禾苗的哥哥。这件事也成了我们之间的秘密。因为年纪渐长,所处环境不同,似乎我们的友谊不再延续小时候的性质,而全靠交换秘密来维持。有时我会很惆怅,觉得长大真是件遗憾的事,以往所拥有的东西,正在慢慢减少。有些,是不需要了,而有些却是它们自动消失了。这种无感知的消逝和远别,藏在每一个日子的缝隙里,改变和支配着我们的人生轨迹。
现在,她的提议很快被我响应,乃至我仿佛能看见自己骑车回到村里,穿过整个村庄,遇见的人都会跟我打招呼,我也会大声地喊他们的名字。
我妈出来倒垃圾,听到我们说话,笑笑说:到时我也要回来的。
仿佛那就是明天的事。
隔天,我们锁了门,只拿了几件衣服就走了。出村的时候,遇见的人笑吟吟地跟我妈说话,婶子,记得回来啊。母亲也坦然地应着。
这种太过寻常的离开,使得我们在另外的地方住得颇不安心。父亲成天忙于工作,妹妹出去上学,我又调离了单位,不回家住。家里只剩下了母亲一个人。白天母亲无所事事,晚上整夜整夜地失眠,她觉得是因为换了居屋和床铺的缘故。但看到我们一个个这么忙碌,也一直没有要回去的强烈要求。父亲像一个搬运工,或者传输带,他把过去与今天作为两个点,循环反复、缓慢持久地将它们之间的关联切断。在母亲的要求下,今天回去取件衣服,明天回去取床铺盖,后天又将毛线拿来,这样的情形差不多用了五年,该取的东西已经取完,不需要的永远留在了那里。母亲总是需要用一些旧有的物品来充塞当下的生活,而她没有将它们迁移过来的勇敢。她总是找一些理由和托词,拒绝跟父亲一起回去面对村里的旧院,她更多的是向父亲打听,然后怅然若失。后来我问过母亲为什么,她说,她没有勇气面对那样的离散和抛却。是,就像我跟禾苗有个明确的约定,或许我母亲跟她的物品与居屋也有个秘密约定?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消散,渐渐就忘光了。我们从未曾说告别,却就这样永别了。
迁徙,是物种求生的本能,也是一种惯性。像春天的燕子、秋天的大雁,气候变化和对生的渴望,促使它们不厌其烦地从南到北,又从北到南。据说有一种叫游隼的鸟,为了生存,要从西伯利亚途经中国抵达澳大利亚,在遥远的告别途中,它们的群族会无数次地减少,但对于远方的向往,使它们的飞行成为一次极其神圣的洗礼。人类在生存中遗弃旧址,跟候鸟有同样的性质。物种天生对美好生活的渴望,让人忽略和容忍着不断涌来又不断退去的告别。其后的年月里,我又经历过一次搬家,这次是我要从居住了近20年的房子搬走。旧屋子里的物品,除去书籍一律未动。还将养了好几年的小狗留着看家,每天中午回旧屋里做饭,午睡,有时晚上要看完电视,才回新屋那边。我很是享受这种拥有两套房子的满足感。但时间不长,就有人来问询,想租我们家房子住,因为是熟人,不好意思推辞,只将私己的物品锁进一个屋子,把小狗带出来,他们就住进去了。这种突发的,带有强迫性的告别,并不使人伤感。而后,这个房子在他们的软磨硬泡下,成为他们的家。那个屋子里的物品四散各处,旧玩具,旧铺盖,旧挂历,该送人的送了,该丢的丢了,剩下有用的他们一并要了。我有时会想起自己好不容易选到的衣架、燃气灶、平底锅、碗筷架,还有柜子上的挂钩,床头的摆设,仔细擦洗生怕碎掉的镜子……这些带有我心血和温度的物品,从开始到离开,我似乎并没有仔细地呵护和摩挲过,总觉得它们跟我是同在的,而到了最后,竟然连一点留恋感都未曾表示过,就再也无法得见了。endprint
有一天,我回去取东西时,看见他将门锁也换了。那瞬间,突然感觉到冷漠、排斥和拒绝的气息从屋子的角角落落氤氲到空气中来,所有的东西,都归止于合适的位置上,曾经的时光,消散无踪。在屋子新主人的挽留声中,我连注目礼都省略掉,转身疲惫而感伤地走出熟悉的小区。
2.每个人的一生,会遇见无数人,这种遇见,我们把它叫作相逢,每一种相逢,都具有特定的时效性和合理性,它不过是在解决、引导、明示此段短途的顺逆。这种神谕般的缘分,并不会永远。所以,毋庸置疑,每一场相逢都会以告别结束。有些人,刚刚享受相遇的欢喜,转眼就是不舍的告别场景。人事多错迕,与君永相望。这样的告别,虽有缺憾,却该庆幸。有些人却没有相识的缘分,仿佛一生一世都是两条远隔的河流,只能听见彼此的声音,永世不得见。常常想起那个下雨的冬天,是因为我所有的青春热血都留在了那里,短暂,迅忽,再无法重现。那个冬天,我穿行在冷漠的城市中央,路过干枯的树枝和封冻的河流,抵达上班地点。近午时分,窗户里能看到灰蒙蒙的阳光终于升起来,而下午三点,整个办公室就陷入到黑暗之中。感觉里,白昼变短,而黑夜无限延长。有时很早下班,不想回宿舍,就骑车在街上游荡。那个冬天一直没有雪,却有雨,冷雨。在我有限的年岁中,从未见过冬天下过那样大那样冷的雨。夜里,它敲在我的门窗上,寒冷从门缝里挤进来,扩散到小屋的每一处,墙、床头、录音机上,脸盆的水里,最终,会穿透棉被。我像躺在冰窟里般,瑟瑟发抖。而湿淋淋冰冻的早晨,又令人灰心。上班路上,会遇见一个喜欢在树上系红绳的疯女人,她不知疲倦地在整条街的每株树上都系上了红绳,每系完一次,就转一次圈,且仰起头嘻嘻地笑一阵,对着干枯的树枝说再见。寒风里,我有时会停下来看她系红绳,听她对每一株树认真地说再见,直到手脚冻僵。
后来想,上苍苦心布下这样的境况,又清寒又孤独,又绝望又无奈,其实就是为了让我去爱,只有爱的重量,才能惊醒和压榨掉我长眠的愚钝,也只有爱,能驱散无边无际的寒冷。有几次,我发觉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停在他家楼前。隔着栅栏,看着对面被冷雨浇灌过的房子,幻想那里的热气正丝丝缕缕朝我袅袅而来。他住的屋子的窗帘永远拉着,静悄悄的,仿佛凝固的冰,是在隐匿着什么吗?或者只是在等待?有次我看见他从屋子里出来,给自行车开锁,但当我欲迎上的时候,他却骑车走了。空荡荡的街上,寒冷的风把我抵住了。
当我终于有勇气按响他的门铃,那个冬天就快结束了。我知道,到了春天我就会离开这个城市,他也知道。我沉默地走进他的小屋,那个终年挂着窗帘的小屋,一张单人床,一个书桌,一个小书架,一把椅子,我们聊了会天,但忘了是什么内容,但肯定跟文学有关。后来,他倒了茶给我喝,然后拿起桌上的书,声音轻软而温和地掠过我的耳膜:
……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阳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艳影,
在我的心头荡漾。
软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摇;
在康河的柔波里,
我甘心做一条水草!
……
是我听过的最美的诗句,最好的声音,我沉浸其中,浑然不知所以,直到很久。冬天的第一场雪,正悄悄地落在地上,很快就化成了水,而更多的雪随后轰轰烈烈地落下,整个城市一统的白,让我产生错觉。那时我并不知道,时间正在被缘分的利刃怎样切割着,一块一块,切成雪花。我们去看一场叫《W的悲剧》的日本电影,死亡、欺骗、复仇,爱恨交织,电影里上映的情节,是如此熟悉而令人灰心。电影散场,我们约好下次见。这一约,整整三十年过去了。我们欠了彼此一个告别,或许不仅仅是彼此,还有我短暂的青春时光,我们共有的年华和热爱。
人在困苦中,会渴望友谊,一个朋友适时走到我身边,两个又穷又苦的女孩相依为命,一起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风雪。我开始留宿她家,并得到她父母的默许。那段时间,我更像她的影子,依附和牵扯着她。或者她更像我的稻草,被我紧紧抓着,我才不至于害怕。有天夜里,大雪,无法骑车回家,不得不留在单位,当时还有一个女孩也留下,我们三个人,挤在单位的两张沙发上,就那样恍恍惚惚地睡眠。半夜,嘈嘈切切的低语声惊醒了我,醒来,原是她们两个在说话。黑暗中,两个人声音越说越高,竟然清晰地传到我耳朵里。那是我第一次听到朋友对我的鄙视和奚落,原来所有的相依相靠都是假的,突然便感觉人情冷酷,人间无情,寒意自心底升起,一点一点地延伸到我的肢體。瑟瑟中,我默默擦去涌出来的热泪,就那样在她们对我的讥笑中又睡着了。之所以不再愤怒,一是因为我的软弱,人在他乡,不得不低头;二是因为在那一刻,有一种解脱,突然就明白这不过是我们提前告别的一种方式而已,从此,我们将慢慢走远,彼此再不回头。事实也如此,此后,我刻意地远离着她,明知她不过是就事论事,但我可怜的自尊心却无法承受。而我们的告别仪式极其隆重,当我们骑着车,同时跌倒在电车旁的时候,天上的大雪顷刻铺天盖地而来,我们被大雪淹没。来年春天,桃花盛开时,我已是一个长老的人,一个从表情到走姿,从言语到笑声完全不同的人,一个跟他,跟她,跟他们和它们不曾有过任何瓜葛,彻底告别的人。
许多年后,在一场婚礼上,年轻的新郎捧着鲜花走向他的新娘,他目光专注,神情兴奋。恍惚看见,在他身后,无数个他,刚才,再刚才,二十岁,十八岁,十五岁,十三岁,九岁,五岁,三岁,还有更小的他,正在缓慢的时间镜像中一点点地剥落和远离着他。他走到新娘面前,单膝着地,将捧花献给新娘,他们身后的他们,恋恋不舍地用眼神告别。震耳欲聋的音乐将他们淹没,他们在跟过往的每一分每一秒作别,从此他们将不再是小女生、小男孩,他们将成人,成为别人的媳妇、女婿,不久成为别人的父母。仪式所呈现出来的庄重,无论场面大小,见证人有多少,其意义都是深远无比的,仿佛界碑,隔开刚才与当下,是新生,也是灭亡,是开始,也是结束。生命就像一节又一节的火车车厢,而或大或小的仪式,就是将它们串联在一起的挂钩,由此及彼,生命才得以延续。endprint
3.最永恒无奈的告别,是死亡。
中世纪的欧洲,离世是件很隆重的事,临死之人的枕边,会有神父为他忏悔,还有领圣体、敷油礼等仪式。而家庭医生负责传达临终之人最后的话,并宣布临终人的死亡消息。这些躺在病床上的人,有一个比较从容的告别过程,他们会安慰活着的人,激励他们活下去,并留下遗言,将田地、房屋、财产进行公平分割。据说临死的那一刻还会举行一些美好的,带有象征性的仪式,比如在临死人的手里塞上一根点燃的蜡烛。烛光是生命的象征,也是灵魂的象征,烛光与死亡的概念紧密地联系着。生命像蜡烛一样在燃烧,珍贵却转瞬即逝。但这样的前提是,他们必须是正常老死,而非突然死亡。
我的祖母从昏迷到真正离开尘世,用了五天时间,她没有留下任何一句遗言,但她留下足够的时间,让家人接受她要死去的事实,并安顿丧事,做材,扯孝,安人,买粮,割肉,所有事都安排妥后,她在夜里咽气了。那时,屋外已有等候搭棚的人。按村里人的说法,我祖母活得硬气,就是活着不用人伺候,死也不拖累人的意思。在她尚有体温和呼吸的五天里,有一种假象,就是她一直在用她的气息安慰活着的我们,同时,也用她的气息作别与她亲近的事物。比如,她用过的农具,使过的锅碗,她养的鸡们,还有屋外她种的豆角们,她一一安慰过它们,又一一安慰过我们,才离开。
而我的亲戚显然用了更长的时间,来让家人接纳和厌恶他要告别的事实。他是个和蔼大度的人,爱家人,爱后辈,爱工作,爱生活,60岁突然就患了老年痴呆症,开始辱骂家人、外人,对每一个靠近家人的人大打出手。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年轻时的遗憾,乃至说过要回到过去时光,在那里,谁在等他读书写字,谁在等他游泳,还有谁在等他援助。他将过去和今天揉搓到一起,让家人无法忍受。当他瘫痪在床,无法动弹,整天整天地睁大眼睛,他说他看到了来自墙体的镜像。在对他长达五年的照看中,他用所有的丑和恶将他一生的良善全部抹杀,所有人都盼着他离开,乃至有时生气,有人会说再不来看你,权当你早死了这样的狠话。有次我去看他,床上的他睁开眼睛,我拉住他的手,他突然就流泪了,那个上午,他的泪水仿佛是长河,无法流到尽头。仿佛他是用这样一种被人厌恶的方式告别这喧闹的人世,他同时也用别人的厌恶来阻止别人对他的怀念和爱怜。仇恨,有时也是一种爱的表现。之后的一年中,他意识全无,每天对着日出日落,对着风雨霜雪沉默地无数次再见。那样的告别,比任何一种仪式都疲惫,都真诚。
像这种可预知的告别,似乎很常见,但也有人在别人毫无预料的情形下,秘密筹备着一次至关重要无以挽回的告别。比如,自我了断。1941年8月的最后一天,写过“我想和你一起生活,在某个小镇,共享无尽的黄昏,和绵绵不绝的钟声”的俄罗斯天才女诗人茨维塔耶娃上吊自杀。她任性、为所欲为的性情和耽于幻想,惧怕孤独,渴望爱情的期盼,充斥和缠绕着她的一生。她常常陷入绝望,并无数次幻想过结束生命,告别人世,得以解脱。早在17岁时,如花的少女茨维塔耶娃,爱上一个男人,“我是凤凰,只在烈火中歌唱”,可是这样的烈火却遭到对方的冷漠,为此,她痛不欲生,她买了一把手枪到上演她心爱剧目《雏鹰》的剧院开枪自杀未果。这种秘密的告别企图,或许是根植在生命中的植物,总有一天,它会从幼苗长成大树,大树之上,结满黑暗、嫉妒、仇恨的花朵。虽然茨维塔耶娃写过大量美好的关于爱的诗歌,比如“你若不爱我,我也不会在意的”这样洒脱的句子,但不能否认,这些文字中的美好,正是另一张用以掩藏自己的面具。更多的她是忧伤绝望的,“我在这里是多余的,而回到那里又不可能”,“没有知音,没有同道,没有任何护持、同情,比狗不如……”一次看起来的冲动之举,其实一直在她的内心中蛰伏着,她知道,那次的告别,不过是预演一次更决绝更盛大的告别而已。随后,她谈过两场惊天动地的恋爱,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之后结婚,生子。她的丈夫埃夫伦曾这样描述她:“一个硕大无朋的火炉,要点着它需要木柴、木柴、木柴。无用的灰烬抛掉,而木柴的质量并不那么重要。只要通风好,总能燃烧起来。木柴坏,烧完得快;木柴好,烧完得慢。”当她遇到里尔克,她竟然在信里说:
莱纳,我想和你睡觉。
我的灵魂与你的灵魂是那样亲近,
仿佛一人身上的左手和右手。
我们闭上眼睛,陶醉和温存,
仿佛是鸟儿的左翼与右翅。
可一旦刮起风暴无底深渊
便横亘在左右两翼之间。
這更像是写给她自己的诗,写给深藏在骨头缝隙里那个悲伤的、任性的、渴望爱的自己,写给那个受着煎熬,不能自抑的自己。要么爱,要么死。要么深陷,要么告别。丈夫遭处决,女儿被流放,她贫穷无依,只有告别,才能使她保持完美的纯净,于是,她返回来路,告别所有的繁华和苍凉,重新走回死亡。茨维塔耶娃的遗书上写着“不要活埋我,检查仔细点”。
当然,也有不做任何准备就要告别人世的人,这种不分年龄和性别的死亡,被人称为意外。但也有人提前接收到了告别的讯息,并无数次演练且有过豪言壮语。比如写下《再别康桥》的徐志摩,他在诗歌之中无数次地描述过死亡的来临,在梁遇春的回忆录中,徐志摩曾拿着一支纸烟向一位朋友借火时说过一句话:“Kissing the fire。(吻火。)”只有徐志摩肯亲自吻这团生龙活虎的烈火,火光一照,化腐朽为神奇,遍地开满了春花,难怪他天天惊异着,难怪他的眼睛跟希腊雕像的眼睛相似,希腊人就像他这样吻着人生的火,歌唱人生的传奇。“脱离了这世界,飘渺的不知到了哪儿,仿佛有一朵莲花似的云拥着我拥着我到极远的地方去唉,我真不希望再回来人说解脱,或许那就是罢!”这是他对死亡的幻觉,当他的真诚、天真、信任、理想,乃至倾尽全力去爱人,所有这些都日渐破灭,他预知了自己的死亡,提前告别了这个纷乱丑陋的世界。1933年11月,35岁的徐志摩在烈焰中正式作别尘世,那时,他的灵魂是轻盈、逍遥、美好的,像他诗歌里表述的那样,“悄悄地我走了,正如我悄悄地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endprint
渡边淳一的《失乐园》中,男女两人在欢愉的最高处告别尘世,这种对人生的满足感导致的毁灭,同样令人惊心。日本是一个自杀率很高的国家,这其中有他们国家所倡导的武士道精神的荼毒,同时也有现实的残酷。曾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川端康成一直是一个反对自杀的作家,他说:“不管多么的厌恶现世,自杀是种幼稚的不觉悟的行为。”但他同时也说:“再没有比死更高的艺术了,死就是生。”在这种正确与错位的纠结当中,他依旧选择了自杀这种告别姿态。在死前,他跟家人说出去散步了。而后,他的助手却在写作公寓里发现他把煤气管含在了嘴里。他诠释了自己“无言的死,就是无限的生”这句名言。
写到这里,想起我自己在20岁时,也曾试图用某种方式告别爱人、家人、朋友和敌人。河边寒冷的小屋里,蜂窝煤炉子奄奄一息,风掀起门帘,又狠狠地摔下去。半夜里,一轮苍白的月亮在窗户上方爬上来,像一只眼睛,冷冷地注视着我,偶尔能感觉到它的嘲讽和冷笑。一个人,如果用结束生命来告别以往,似乎不外乎对人生产生了深深的厌恶,对生活不再抱有任何希望。事实也如此,因为年纪轻,我人生的起初全是空白,而未来又极其渺茫,那种前后无路的感觉,像刀和刀挤压和逼迫着你,又不懂迂回,只会死扛到底。在夜里,我写下一封给妹妹的信,上面滴满泪水,墨水染了色,有些字迹模糊不清,信纸皱皱巴巴的,但似乎也无所谓。我把信件折起来,放到信封里,又掖到日记本里。我坐在地上,思索着用怎样的方式来结束。我想到海子的告别方式,也想到了海明威的告别方式,但每一种似乎都不是最适合我的。后来,我从抽屉里找到一把小刀,在左手腕上开始比画。可惜,我并不勇敢。当鲜血流出,我惊恐无比。我的怕疼,想爱,阻止了我过早结束人世历程。天亮后,我的心境竟然无比平静,仿佛昨夜,是一场剥离,一场告别,此刻的我,变得很新,也很快乐。我选择了走开。之后一路平坦。倘若前后无路,何不闪到旁边去呢?多年后我读到木心那句“所谓万丈深渊,走下去,也是前程万里”时,心里顿然温暖无比,感觉到一种被理解的释怀。告别所演绎出来的别样风光,让人心安。
4.多重曝光是数码相机新增的一个功能,不同于之前的连拍功能,只是像电影胶卷一样一帧一个画面成像。通过这个特殊功能所拍出来的照片,有种迷幻味道。如果用在人像上,会出现一个人从进入画面到走出画面的每一姿态、表情、动作。看这样的照片,你能真实地感受到时间流逝的痕迹,你滞后的那只脚,来不及收回的那只手,被风掀起的衣襟,路过的某个物体,仿佛都是在对刚才做出一次无意识的、仓皇的告别。
影像凝固了时间和情景,那种转瞬即是永别的感觉,在影像中无处不在。《神谕之夜》里的理查德在偶然的机会中,于车库的纸箱里发现一部旧的三维视镜,那是他很小的时候父亲用过的,需要一部非凡照相機拍出三维照片,制成三维相册,然后就可以用三维视镜来观看了。他带着好奇,找到一卷胶卷,放到三维视镜中,于是在刹那间,他生命中的三十年急速被全部抹去,他看到了三十年前的父母,表兄弟,叔叔婶婶们,姐姐,姐姐的朋友们,还有他自己,栩栩如生,充满活力,鲜艳的颜色和入微的细节清楚闪耀,四周的纵深感足以乱真。他觉得自己盯得时间长一点,就能感觉到幻灯片里的人们的呼吸和体温。当他试图真的去靠近熟悉的气息和温度时,他猛然发觉画面中的人,除了自己,他们都在三十年中先后死去。他开始意识到,自己是在跟幽灵站在草坪上,他禁不住大声痛哭,肝肠寸断。镜像像一个神灯,可以穿越时空,让我们清晰地看到每一次细微而隐秘的告别。
也有人,用实物来证明告别的确凿。《午夜之子》里的那张开洞的床单便是,这个布满植物纤维纹路的织物上有个直径约七英寸的洞,这个洞,不止收纳了一段爱情的告别,同时也收纳了萨里姆妹妹的歌声,舅舅的酱菜,国旗上的绿色和橘黄,萨里姆的自行车,几百个游行人员的受伤,还有他奇特的鼻子和湿婆的膝盖……那个床单,那个洞,就是记忆的出入口,而世上所有的告别,都徘徊在洞口洞外,它们时时上演,无法停止。
而《纯真博物馆》不厌其烦地将告别的证据一一展现在读者面前,从一只耳环开始,到盐瓶、顶针、发卡、烟灰缸、纸牌、扇子、香水瓶、手帕……无数爱过和惜过的物品,都成为告别过去、怀念曾经的证据。那一刻,我想到世上所有的博物馆,那些陈列着的古物,布满斑驳的印记,携带着源源不断的悲情和无奈,原来它们都是一场浩大的告别场景的微缩记录仪啊。它们存在于某个时间节点上,曾见证过无数次的离散,也挽救过无数次的告别。家国破碎,骨肉分离,树木枯死,河水断裂,房屋坍塌……如果你仔细体察,或许会听见一场杀戮正以怎样残酷的方式推动着告别的发生,而脉脉温情的恋念掩盖的场景亦不过是一次次告别前的序曲。
时至今日,我依旧会对无意无觉的告别心怀愧疚,倘若生命中所有的错过都能做一次最完美的告别,那样我们就会安心,并且过得踏实幸福。当然,有些告别是不舍的,就像孩子要长大,要离开,要去遥远的地方生存,这是人生法则,不容反驳。而有些告别是不经意的,就像跟朋友承诺过的相聚,因为时间的推移,心境的变换,主要的是彼此的远离,而变得更加遥遥无期,但是很明白,我们已经或者正走在告别之途,永无挽救的余地,也不会返回重来。我们无法像金圣叹那样在生死关头,有“花生米与豆腐干同嚼,大有火腿滋味”的从容。也没有弘一大师那样的慧根,跟最爱的人说“爱,就是慈悲”。更无法做庄子,对死别做欢喜态,鼓盆而歌,说“生死本有命,气形变化中。天地如巨室,歌哭作大通”的睿智彻悟。但不可否认,每个人的一生,都是在不断修正和完善的过程中慢慢长大成熟乃至老去的,而这种修正和完善,必得摒弃和放下一些东西,或许,这就是生活中无时无刻不在的告别吧。告别昨天,又告别此刻,而明天我们又将踏上新的告别之途。生命新旧交替,时间斗转星移,最好的运转方式,就是告别。能断、能舍、能离。时间的风拂过记忆的草原,告别就是草丛里的小石子、虫尸、鸟粪,也可能是一只耳环、一段光线、一股气味,所有的这些,组成了我们短暂而模糊的告别记忆。
春天的黄昏,空气中布满隐约的花香,橘红的夕阳,正凝重而决绝地沉陷。马路对面,他站在夕阳里的姿势令人目眩,仿佛,他是组成夕阳的一道强光,在坠落之前,释放着温暖、笃定、接纳、热爱等等能量,那个他,突然就不再是单纯意义上的生命个体,而是遥遥相对我的所求所愿,所幸所得。在夕阳反射的光线中,我的视觉顿然失却全部的用途和意义,只有心,能感知到一种力量的召唤,一种莫名的兴奋,让我禁不住跑起来,奔向夕阳,奔向他,奔向一种无畏。那一刻,胸中涌动着大海一样的潮汐,而眼底,微微湿润。许多天后,我脑海里依旧会不间断地闪过那个黄昏的情形,这个被无数电影诠释过的、被人诟病的镜头,当它真的呈现在自己身上时,突然就摒弃了之前对影像和书籍所描述的人们在久别重逢时情不自禁冲动奔跑的成见,而开始相信,人性生来对某物某境的向往,是无法抗拒、无法逆转也无法剔除的。但在回望的间隙,我也真切地看到了注定的告别,怎样亦步亦趋,如影随形,附着在夕阳急切的喜悦之上,附着在奔跑的影子里,还有拉住衣襟的春风里,尔后,在如许日后,我们分离,执手相望,转身天涯。是的,每时每刻,每分每秒,我们都在相逢,每时每刻,每分每秒,我们都在告别,断肠蚀骨,却心甘情愿。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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