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江对岸老城的市井中心道教净明派祖庭,具有一千七百年历史的万寿宫的原址上重新打造的万寿宫老街区正在如火如荼地建设中。每回经过那里,我都会于匆忙中放慢脚步,投去不无怀旧的目光,我是在那里读过中学的,我熟悉那里的气息,我知道多少年来有多少故事在那里发生。长篇《浮灯》的内容直接与万寿宫的故事相关。
历时三年,现在我的这部长篇终于完成了,一段煎熬与难忘的日子似乎告一段落。写长篇是生一回死一回的事,不说贾平凹、莫言、阎连科,凡把长篇当回事的,几乎难有轻松。长篇写作就是享受那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快感。长篇写作没有侥幸而成,一个孬手怎么可能写得好一部长篇?每部长篇接近完成都是胆战心惊,尤其在进行修改时总是沮丧多于自得,岂有胜利可言?甚至每次写成一部长篇,都感到是一次无力挽回的失败。仿佛珠穆朗玛峰就在那里,自己尽了全力,只能攀到大半,抬头一看,山还在头上,只有望峰兴叹。有多少人能攀上长篇的峰巅啊,我是存疑的。每写出一部长篇,我只能说已尽了写作此书时的全力了,好坏都在这里。
无难度的写作当然容易上瘾,原因是舒服轻松,像说段子开玩笑,但仅止于此。偶尔也玩,但常生警惕之心。每一次动笔写长篇都觉得是个新手,完成一部后仍是这种感觉,好像总不像个老油条那么淡定从容。每次总像在面对一种全新的形式,超出自己能力的难度,写下来了,终于,是从看似无尽的黑暗隧道走出来的感觉。
当然写长篇的过程中也不乏美妙时刻,我曾记下这样的时光—“早上七点就开始写作,感觉很美妙,手头的长篇已达二十万字了,只有避免干扰的闭关式写作才能保持完全投入的美妙,对每天写出的几乎意料之外的情节禁不住得意。我不否认我喜欢博尔赫斯的小说和莎士比亚的戏剧,重读他们的作品我并不羞惭于我又获得新的领悟。《浮灯》这部小说有迷宫式的影子,也有莎剧式的舞台剧场感,这是我所要的。”或许这种小小的自鸣得意仅止于私下的瞬间,而更多的是接踵而至的煎熬。
一个长篇写过来,你才知道你已尽力了,你能達到的程度都在这里。所以写完一部长篇之后,你会心生敬畏,长篇是通天塔,它的高度是无止境的。而你的长篇到了哪一层,足以心知肚明。
每次写长篇,就像面对一次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尤其面对动手前就为之设定的难度—它必须要我抛弃简便的叙述方式,而从难度入手,否则这次高强度和漫长的写作就失去了意义。我一再告诫自己,世界不差一部长篇,你的写作没有新意便毫无价值,一切将变为徒劳与无效的印刷垃圾。有了预先在构思中设定的看似不可能的难度,再以最大的努力去实现它,这就是我写作的动力,而关键还得回归到根本,你得像黑泽明导演所说的那样:无论如何都要写到最后,只要放弃一次就完了。
我在写,证明我还能创造奇迹,当然我还没完,即使这部完成了,还有下一部,我又必须给下一部设定新的难度,正是有难度的写作吸引我,使我获得征服的快感。我拒绝阅读平庸的无难度写作的小说,无难度的思考必然导致平庸之作的泛滥。
当我年纪大了,我会去用手写的方式,老老实实写一本甘于落后的书,写一部讲慢故事的小说,长篇的,作为留给下辈人的一个遗存。
在汗牛充栋每年国内产出二千部长篇小说的世界里,不差任何人的一部新作,但永远缺乏行之有效的写作,我称为有难度的写作。让一些作家在熟练的技艺中炉火纯青,而我总是重新出发,在不可能的地方踏出一脚,以图寻找小说尚存的新的可能性,从而获取新的经验。有多少作家在难度面前束手就擒从而转向驾轻就熟的“知名作家”的惯性写作,我称之为无效写作,而有效写作则是具挑战性的难度写作,非探险者莫能为。它是杰作产生的必由之路,亦是平庸与流俗之作的终结者。它可能身存诸多缺陷而元气淋漓,不借助小说熟练工的尸之余气而指向小说的某种新的法门与途径。它有可能从宫殿建筑与散点透视的山水画中去寻找长篇的结构,也有可能从梦境的非理性中去寻找小说技术的合理性。在诸多电影大匠中我尤欣赏王家卫,他往往放弃完整的叙事而捕捉飘忽不定的流动性的有意味的场景与细节,不惜回环往复地咏叹与铺陈,把故事仅仅作为背景,将那些看似边边角角的零散的碎片式的影像化为其电影的叙述主体,从而成就了其独特的美学与风格,他是国内最大限度而又恰到好处展现了故事电影诗性的票房导演。从王家卫身上我发现了电影的好看与玩味性,长篇小说也需要这种好看与玩味性。
我还想说的是,对于文学我尚抱着固有的己见,唯长篇小说与诗是同等重量级的竞技。虽然我也反复阅读诗人、小说家博尔赫斯的短篇,川端康成的几个完成度很高的中篇也给我极好印象。但那种巨匠式的长篇仍令我百般神往。
我设想公元3000年,我已成了古人。生活里没有我的影子,只有我的诗被少数人记着,小说被读着,画在博物馆。剩下的一切都与我无关。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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