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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口记

时间:2023/11/9 作者: 百花洲 热度: 16188
汗漫

  1

  湖:鄱阳湖。古称彭蠡湖。中国第一大淡水湖。位于江西、安徽、湖北三省交界处。好景色往往处于临界、跨界处——地图上的国家、地区,对美景争执而后妥协,形成一条脆弱、不安的边界线。美就是脆弱和不安。

  口:嘴巴。与口相联系的成语很多:口诵心惟,口是心非,口口相传,口诛笔伐,张口结舌,祸从口出,锦心绣口,口蜜腹剑,良言苦口……嘴巴就是语言、就是人,就是人的、种族的命运。

  湖口:鄱阳湖的嘴巴,亲吻长江,如同老虎细嗅一枝漫长的江浪般的蔷薇?爱意无尽恨无穷。一座以“湖口”命名的庐山下的小县城,就成为惊心动魄之地——北去赶考的书生,南来讨伐的官军,运送景德镇瓷器的商人,遭贬谪还乡的士子,披星戴月私奔的情人……种种的客船、商船、贼船和花船,过湖口,留下传奇、美谈、流言和悲歌。

  记:一个书写者的所见、所思、所言,就是他的个人史——“我思,故我在”(笛卡尔);“我谈炸牡蛎,故我在”(村上春树);我记湖口,故我在——把公共的、地方志中的湖口,转化为个人的、私密的湖口。“真正的船是造船者”(爱默生),真正的湖口是记叙湖口的人——以心历证实曾经身历,在纸上建立起自己的小江湖,笔为桨,泛中流——加入言辞的东海、辞海,我温度较高的文字,在努力加热一部分结冰的水域……

  丙申冬,跨年之际,与小说家马原等友人,在湖口晃荡两天。我看清了自己的江湖地位,仅仅是一滴水——不需要敬仰,也不必被他人鄙视。自童年的甜、中年的浑浊,进入晚年咸涩的开阔。倘若能从内心提炼出盐一般有力的句子,就足以补偿从上游到下游这一路的疲顿和丧失。

  在石钟山上看湖口,是一个好角度。看湖口,吐出江西、安徽、湖北三省的灯火和秘密,像写作课上的一个导师,正口吐莲花……

  2

  苏轼侧耳倾听石钟山发出的钟声,神情凝重

  他大约也站在目前我所处的位置,看湖口。舟来船去,一统江湖。他的眼神、听觉与心率,为了使九百年后的我有能力与本地湖光江声相激发,而备课、预习,像一个导师提前来到教室。

  我和他的视野、世界观大致相似吗?我体形已经与他略略相似,近年也开始临摹他海南儋州时期的《渡海帖》、黄州时期的《寒食帖》。当然,我没有他那样耀眼的才华、动人的形象,也就缺乏被贬谪的余地和价值。苏轼以大自然为导师,尤其是以流水为导师——“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一个人以此为写作和生活的座右铭,就有了“不可不止”、不勉强自己、不与自己和周遭为敌的理论根据,但也有了“所当行”的重负和天命。处理好两者间的关系,苏轼是典范。

  天色渐渐暗了。苏迈提醒父亲:“舟已雇好。”苏轼走下石钟山,步子微微有些摇荡,喃喃自语:“本地米酒和糟鱼,甚好。”连日来,苏轼屡屡亲近米酒和糟鱼,感叹:“湖口人有口福啊——但石钟山为何发出钟声,却说不清楚。郦道元、李渤也说不清楚。我要说清楚,不然,对不住这米酒和糟鱼……”小舟绕石钟山划动。明月高悬。舟子指出:“那些岩洞,刻有很多诗呢,现在六月,水大,就淹没了。有一高僧圆寂,葬于那个最大的岩洞内。”笑了:“日夜听江声——睡得好吗?”

  突然,山间栖息的鹳鹤、鹘,大叫大笑如婴儿哭闹、老人疯癫。继而,“大声发于水上,噌吰如钟鼓不绝”。舟子双桨一乱,苏轼心头一紧、身子一颤,苏迈连忙伸手相扶:“回去吧,父亲,明日再来?”苏轼摇头:“你听,你看——”苍茫山体与湖水相切处隐约可见众多洞穴,微波入其内,钟声即澎湃而出,像高僧的鼾声澎湃而出。小舟渐渐自绝壁下划动到两山间,一大石横于江中,诸多空穴“有窾坎镗鞳之声”,与洞穴内发出的声音相交响。苏轼对苏迈说出了石钟山这一座钟的发声原理:“空中而多窍,与风水相吞吐。”父子二人拥抱在一起。

  客棧一灯如豆。苏轼连夜写下《石钟山记》。“郦元之所见所闻,殆与余同,而言之不详。士大夫终不肯以小舟泊于绝壁之下,故莫能知。而渔工水师虽知而不能言,此世所以不传也。而陋者乃以斧斤考击而求之,自以为得其实。余是以记之,盖叹郦元之简,而笑李渤之陋也。”

  在石钟山发声机制的研究上,苏轼体现了一种科学家的操守和素养。他其实分析了认识事物的三种人、三种方式:知而能言(像苏轼那样,须泊小舟于月夜绝壁下,辨析于江心风浪中),知而不能言(像渔工水师那样,埋头劳作,但对周围事物习焉不察、无以言传),浅知甚至无知便草率而言(像北魏郦道元、唐李渤及本地寺僧那样有距离地、安全地、雅致地爱世界,这世界,怎么会把最深刻的秘密揭示给你看?)。我,可能属于这第三种群体。大多数凌虚蹈空的知识者,也都属于苏轼所嘲笑的这一“简陋的群体”。

  元丰七年(1084)夏,苏轼四十九岁,自贬谪地黄州沿江而下,送长子苏迈去饶州的德兴县任县尉,两人在湖口上岸滞留数日,在石钟山写《石钟山记》,在庐山写《题西林壁》——“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似乎与《石钟山记》的主旨相暗通:如何切近事物的真相与本相,摆脱狭隘、自闭和幻象。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上,中国古代知识阶层扮演的身份,要么是浪漫主义的隐士与诗人,要么是神秘主义的巫士,独独缺乏实证主义、科学精神的田野调查者、现实行动者。苏轼《石钟山记》与《题西林壁》的启示性意义,或许也正在这里吧。

  此前,元丰五年(1082),苏轼与友人携鱼、酒,分别在清秋与深冬时节,泛舟于黄州赤壁,写下名篇《前赤壁赋》《后赤壁赋》——“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此后,自绍圣元年(1094)至元符三年(1100),从五十九岁到六十五岁,苏轼一再遭贬于广东惠州、海南儋州。但一路尽力尽情改良当地民众的生存形态,一路研究酿酒新方法与猪肉烹饪新方式,一路写诗画画交朋友,“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苏轼)。六十六岁,暴病而亡。

  黄州、湖口上下距离约两百公里,沿江高速公路的走势就有了长江一样的逶迤婉转。开车,三小时左右即可往返。苏轼当年顺流而下,大约需两天时间吧。他喜欢在小舟上解决疑难、留下名篇。当代人喜欢乘飞机、坐高铁,以苏轼为师的难度比较大。

  好在清风无禁、明月不竭,苏轼与我等后人可共适、咏诵。

  3

  因苏轼到此一游,石钟山成为风景名胜地。宋代以后,各类文人、武士、官员纷纷在山上题词、镌刻,像一代代收藏家在名画上题跋、落款——借水行舟,借苏轼之水,让自己的名字在历史长河上行走得远一些,而不会淹没无痕。

  在石钟山上徘徊半日,抄录若干石刻如下:

  (一)“万里流”。明代监察御史张科题刻。写实,简劲。

  (二)“云根”“冷云”“梦梦梦”“元精耿耿”。清代湘军水师将领,后官至两江总督、兵部尚书的彭玉麟题刻。清代书法家、金石学家翁方纲手书的苏轼《石钟山记》,由彭玉麟组织镌刻立碑于石钟山,并题跋于碑后,其中一句豁然醒目:“百战山河增感慨,千秋名士有文章。” 彭玉麟一生中数次登临此地,在山间石头上感慨万端,落款化名为“吟香外使”“梅花使者”“退省山人”,大概是觉得占有了太多石头有些惭愧?但“没镞饮羽诚心石穿”一题词,他直书本名——石钟山是彭玉麟功成名就之地,湘军在此大破太平军。

  (三)“万方多难”。清末川汉、粤汉铁路督办大臣端方题刻。之后,他果然遇难于辛亥革命起义士兵之手。

  (四)“石钟浪击,雄心顿起,帷幄运筹,歼除异类。” 辛亥革命军蓝世怀题刻。战士在石头上宣言,就不留退路了。

  (五)“先父血战处”。清代,题刻者佚名。他来此凭吊,看江流湖潮都是父亲血吧?不知道他是谁、他父亲属于哪一阵营,但亡灵,都应安息,否则这山水如何能够安然静美?

  (六)“莫杀俘虏”。民国首任湖口县长萧幹题刻。罕见。可见此地为兵家必争之关键处,居高临下即可控江锁湖。也可见一个县长内心悲恸之至。

  (七)“毕生修得到蓬莱”“旷怀”“隽秀”“这世界绝少竞争”“回头是岸”“江山重复争供眼”“浮生如梦”“有仙则名”“巨观”“扼险”“江天一宽”“旁薄郁积轮困离奇”“东之障”“千仞岗”“抱水握火”“国难”“牺牲救国”“听石耳新”“忘怀天地”“补天”“江流不转”“他年无事要重来”“观鱼”“十年沧海事,惆怅我重来”“骨气”“清澄”……题刻者姓名云集,略去。

  像一部小史册的标题、关键词,石钟山上这些题刻芜杂纷纭,相互冲突而又呼应,可以说是:桃花源与生死场叠印,田园诗与鼓角杂陈,隐士与武士接踵,风、雅、颂与兴、观、群、怨交加——石缘情,石言志,石钟山成为一部“石头记”。

  如果石钟山上只有苏轼的一块石碑《石钟山记》该有多好。只谈谈这一座山的发声机制该有多好。让石头成为石头自身,而不联系于血泪情仇,该有多好。

  《石钟山记》石碑正面,刻有苏轼的线描轮廓像——这一块长方体形状的石头,就满身苏东坡了:长衫匝地,双手上下合拢在胸前,望着我——我捏着手机,捏着谋生的伎俩、手段,丧失了双手一上一下拢在胸前的美感和诚意。他也像一座钟,双手像云朵那样在钟形的身体上缭绕——一座不合时宜的钟,其体空阔,与北宋的风声流水相吞吐。

  我或许能用手机铃声冒充钟声,将麻木、沉寂的自我置于震动状态,就能在周围朋友的忽视之中,独自感受着北宋时代遥遥传来的一个人的心跳与动感……

  4

  听一场湖口高腔。

  一座老宅中的古戏台上,锣鼓如风,吹前尘旧梦。生旦净末丑,唱念做打。听不懂方言中的抒情与叙事,就看。那举手投足、眼波流转之间的爱、恨、情、仇,与其他剧种无二,与人间同一。

  戲台就是山河万朵,被人性的光辉所照破。

  元代废科举,汉族知识分子大都断绝仕途。一部分人沉溺于文人画,将这一画种推向顶峰,黄公望、王蒙、钱选、赵孟頫、吴镇、倪瓒等人,把丧失了的汉家江山恢复在宣纸上,“逸笔草草,不求形似”——形似,写实,那已经是北宋以前汉唐时代的事情。或许“离形而能得意,得意而后忘形”?但这“意”,大抵上是苦意、孤意、凄凉意;那“形”,也早已面目全非。

  另一部分文人,投身于戏曲的改造与创新,随戏班子在江湖游走,比在私塾里头悬梁锥刺股、在庙堂上胆战心惊钩心斗角,愉快。关汉卿、王实甫、马致远、白朴等一批戏曲家,使汉语的诗化叙事水平达到新高度。在他们身后的明代,汤显祖也挂冠还乡,从一个知县转型为戏曲家,写出昆曲《牡丹亭》。这一时期,莎士比亚才出现于异国他乡。

  湖口高腔这一剧种的建立者,也出现于明代:张科,明朝御史,以疗恙之名告归湖口,成立戏班子,把从浙江带来的海盐腔女乐与本地小调、弋阳腔融合,形成了湖口高腔“一唱众和、杂白混唱、曲调婉转、通俗易懂”的特征。因湖口之地利,贸易繁荣,商人云集,湖口高腔也像商品流通一样影响长江上游的川剧、湘剧,触动下游的京剧、黄梅戏。

  湖口唱高腔。这样一个大口,适宜诵唱高腔,让长江上下游的人听见了,都会被其中的悲情、深情和豪情所感染——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两鬓斑。春浓花艳佳人胆,月黑风高壮士心。我口臭、口腔溃疡,口腔科医院大夫说我内火大、吃肉多,大概只适合低声唱唱通俗小调,比如《常回家看看》等等。

  戏台上挂有一匾额“窾坎镗鞳”。一群武士举旗鸣号,列队巡游。之后,一对光彩照人的少年少女登台,执手相忘,倾诉衷肠——从沙场转换为情场,只需要琴弦和嘴巴从疾风骤雨的快板,转换为一吟三叹的慢板。我喜欢慢板。尤其是花旦嘴巴,慢下来,才美好。古代中国没有巴黎口红,花旦嘴巴依靠天然种植的胭脂来晕染,像湖口,依靠长江上天生的霞光来晕染一样。

  我猜测戏台上的念白与唱词,随手翻看湖口高腔剧本,发现一段定场诗——像张科写的,是关汉卿、王实甫、马致远、白朴、汤显祖们的喟叹,也是苏轼、陶渊明等等历代知识者的心声:

  “杏花红雨,梨花白雪,羞对长亭短路。胸中万卷,笔头千古,方信儒冠多误。”

  5

  儒生挂冠,风吹头发,很舒服。抛却“只把杭州作汴州”的谵妄,获得“便下襄阳向洛阳”的归途,很幸福。一个仙人扔掉鞋子,在鄱阳湖水中洗脚,也很舒服、很幸福——于是,湖中就有了一座鞋山。仙人的鞋子很大,大概要配上云朵织成的棉袜,让晚风组成的脚去穿,走夜路,闯江湖……

  与朋友乘船至鄱阳湖中央,爬鞋山,像几粒蚂蚁爬上空鞋子——白天,仙人们赤脚或者换上皮鞋、拖鞋、运动鞋,假装是一个湖口人,去县城的酒吧、电影院、发廊里休闲去了?

  在鞋山顶峰眺望,隐隐可见庐山的轮廓。自然会想到山下湖边隐居耕作的陶渊明。在“草盛豆苗稀”的窘境中,他依然相信“力耕不吾欺”。其诗屡屡出现“一只归鸟”的意象。他本身就是一只归鸟。

  陶渊明当年任职的彭泽县所在地,就位于今湖口境内文桥乡的一片田野。陶渊明曾经开凿的“洗墨池”、建设的“玩月台”,均无迹可觅。晋义熙元年(405)八月,陶渊明任彭泽县令。十一月,督邮来县视察工作,要求陶县令束带拜见。陶渊明就叹出名句“岂能为五斗米而折腰”,辞官还乡,写出名篇《归去来兮辞》《桃花源记》等“江左高文”——长江左岸之高文,同样影响右岸、光裕后世。那一个督邮有功了,逼出一个伟大的诗人和隐者、一只伟大的归鸟。

  陶渊明叙述:南阳人刘子骥慕名来访桃花源,却再也找不到武陵渔人进入其中的路径,只能郁郁而归。我也是南阳人,比刘子骥明白一个道理:一个人的桃花源,只能由其自己来建立,无法借光或分享。

  苏轼来湖口、登石钟山,自然会想起曾经生息于此地的陶渊明。陆游说:“东坡在岭海间,最喜读陶渊明、柳子厚二集,谓之‘南迁二友。”在一路向南的流放途中,陶渊明成为苏轼的精神支柱。黄州期间,他把自己在东坡上躬耕,与陶渊明还乡劳作相类比,“梦中了了醉中醒,只渊明,是前生”。对陶渊明的诗品、人品无限倾慕,与陶渊明隔代唱和。其《和陶西田获早稻》一诗,有“人间无正味,美好出艰难”一句,我尤爱。

  陶渊明诗曰:“岁云夕矣,慨然永怀。今我不述,后生何闻哉?”苏轼以及宋代朱熹、范成大,都是陶渊明所预期的后生。正是在宋代,陶渊明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得以确立。此前,华丽文人们对朴拙的陶渊明一直忽视、轻视。或许是因为,宋代以后,士大夫们在危境中难以自治,才终于想起陶渊明的“挂冠”和“转身”。

  美籍俄裔诗人布罗茨基屡屡以自己的文章“取悦一个影子”——奥登,“求爱于无生命者”——哈代、弗罗斯特、奥勒留、贺拉斯……苏轼同样试图以自己的言辞与行动,来取悦异代前贤陶渊明一个长身玉立的影子。反过来,陶渊明也在求爱于暂时尚无生命迹象、已经萌动于空无之中的后世知音。取悦或求爱,只能跨时代、越生死,显得何等孤绝。一直被忽视、轻视的陶渊明,对来世传诵他的声音、鸟声,有信心——这其实也是对汉语的前途抱持信心。

  柏拉图对“美”下了一个定义:“美是困难的。”好像读过苏东坡的上述诗句——美景是困难的,需要寻觅和坚守;美人是困难的,只有时间能够克服;美好的语言是困难的,一代代写作者耗尽墨水和白发,次第建设一条永远无法完工的修辞之路——那其实也是一条人类命运之路。从陶渊明、苏东坡到柏拉图,美好的景色、人物、言辞,一概出自艰难世事。我喜欢这样的句子、这样的人,像喜欢庐山下、鄱阳湖边、西田里那一株又一株在风雨中渐渐沉实的稻穗。

  在鄱阳湖中央,在鞋山上,看不见陶渊明的西田和稻子、东篱和菊花。但惊看半山白!半山的草,很绿,异乎寻常地绿;半山的树,却白了。没有下雪,为何白?原来,鄱阳湖上的水鸟把体内鱼虾,消化、空投成一种“雪”——微臭,成为本地一景:“神鸟降雪”。那微微臭的“雪”,降到草叶上就颤动几下,落入泥土,滋养草根。降到树枝上,就白了。在不能随地大小便、处于种种藩篱内的人类头顶,鸟,有理由保持一百米以上的高傲。

  在衣服这一小笼子内,我自卑,仰望。

  6

  小说家马原似乎也像“一只归鸟”。

  八十年代,他在西藏写了《冈底斯的诱惑》,一举成名,被誉为中国版的马尔克斯。但他那时还不知道马尔克斯是谁、魔幻现实主义是什么。之后,移居上海,任同济大学中文系主任,讲小说和电影,生一场险恶的病,与新婚妻子去了云南高原一个村庄定居。他大概不适合低海拔、人口密度大的生活。在高原上的清新空气中,他爬山、种地、开车去镇上购物。一群孔雀、鸡、狗、鸭子和孩子围绕他,也充满起飞的冲动和可能性?一年后,身体竟渐渐好了。奇迹。

  在鄱阳湖上船舱里,马原讲云南生活。我调侃:上海可不允许一个人这么放肆,姓马也不能这么放肆,只能喜欢斑马线、马戏团,周末可以捅一捅公园里的马蜂窝。他笑了。 “一个人渐渐放大,他用自己的脸保存了童年。”这句话,与我所拍的马原沿一条小路渐渐走近的九幅照片,发在微信朋友圈后,点赞者云集。马原喜欢这句话。在我的日常生活环境里,充满中老年阴冷的笑、讥讽的笑、淡漠的笑、无奈的笑、苦笑、奸笑、窃笑——六十余岁的马原,却儿童般地笑,笑容简单而笨拙,是一个奇迹。我遇到这样的笑,是一个奇迹。

  在地广人稀的云南,马原很自在。云南的云,防止他阴沉、在体内修建深深城府。一群孔雀、鸡、狗、鸭子和孩子,在家门前吱喳乱叫,像一篇童话,马原是作者。无法定稿,因为这些事物一直处于成长之中,秩序不明。马原说:“给朋友们寄鸡蛋吃吧,保证原生态,就是邮寄费太贵了啊。”夜晚,他养的鸡都高飞到树上睡觉才有安全感。鸭子也可看家,与狗一起半睡半警醒。孔雀张扬着华丽的翅膀跃跃欲飞,马原只好在院子里拉起一张大网。

  一个还知道为孔雀张起大网的人,说明他依然生活于人间烟火里。也好。

  现在,若干友人自云南、上海、北京相约聚会于鄱阳湖,很高兴。看见马原,我尤其高兴,像雾霾看见云朵就尤其高兴——看见了一种方向和可能性。尽管庐山下陶渊明的东篱被拆迁建成高速公路,“悠然见”成为一种困难的态度,“君不见”成为李白遗传给后人的伤感,但种种的“不见”之间尚有“相见歡”,难得。以地偏促成心远,以心远造就地偏,难,但值得。

  在美國,陶渊明的精神同道颇多:在瓦尔登湖边确立“第一人称”之意义的作家、人道主义者梭罗,在咸水农场养牛挤奶的农场主、前《纽约客》杂志主笔怀特,在沙乡观察四季、沉思人生的李奥帕德,在内华达山中禅修、耕作的诗人斯奈德……这些现代知识分子,在山水间、自然中,生发出与大地相一致的完整性与存在感——今古一也,中外一也。

  马原转身、在高原,与一场疾病的暗示有关,但仍是一种主动选择。在中国偏西南方向的云朵下,他用童话、诗,用一群孔雀、鸡、狗、鸭子和孩子,解答一个我们永远在面对的难题:如何与这个世界保持“初相见”的天真、融洽与喜悦……

  7

  这次聚会需要几位朋友坐下来谈一个主题:“文学与跨界”。湖口县城的一个小会议室灯火辉煌。网络现场直播,隐形围观者达数万人,匿名评点、嘲谑或欢呼。我们的思想与言说,在房间内跨来跨去,被摄像机、照相机、手机的取景框追赶、直播——那种种的跨姿,或飘逸,或踉跄。

  马原的发言是野外鸟鸣,笼子里的鸟们听了,会不开心。所以,马原的声音在网络内很快就找不到了。我听了马原的话很开心,成为一只归鸟的可能性就比较大。但我的发言在网络上完整保留下来,说明了我的平庸、无趣、中规中矩,摆脱笼子的难度依旧比较大——网络也是一张网、一个笼子。

  窗外,鄱阳湖锦衣夜行,持续跨界、跨入长江。

  其实,文学就是跨界,就是要像神话、童话那样打乱旧秩序、生成新活力。人生也是跨界——连死者都在亲人、后人脑海中持续横渡,尝试跨越这些头颅年轻或苍老的海岸线,在尘世里重新浮现。好在我们目前尚能在地图上各种路线、界线之间呼吸与游荡,在种种有形、无形的边界旁蠢蠢欲动。但也的确有必要围坐于一把茶壶周围,谈谈跨界,谈谈陶渊明、苏轼们如何在跨界中恢复自由和天真——《后赤壁赋》中,苏轼在小舟上看见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其实就是他梦中羽衣蹁跹的那个道士的一次跨界。

  窗外,湖北、江西、安徽三省,似乎也围坐于湖口周围,谈谈如何跨越省界,到对岸的地方戏里听听另一种韵律的锣鼓、马嘶和情话,鄱阳湖就渐渐加强了跨出自身的势能——像一个情种,在长江动荡起伏的身体里消融了自我。

  湖口的这一夜,也穿着星辰的绣花鞋跨过我了——次日下午,在返程火车上,我发现右手出现一个老年斑形状的脚印了……

  火车离开湖口,离开鄱阳湖与长江亲吻的嘴巴——火车,一行火热的泪?流过江西胭脂中的晚霞。火车上的人,须惊喜、干净、自由自在,才有资格作为这热泪的一部分、爱的一部分,像我身旁的那个孩子。他久久盯着地平线上的落日欢呼,不断向他的母亲提问:“为什么叫火车呀?”“为什么山会跑啊?”

  我已经成为这个孩子的反义词——我是这火车、这一行泪水中虚伪、芜杂、苦涩的部分?负责爱情的惨淡和冷峻,使爱情诗这一文体保持痛感、延续下去……

  火车,这一行热泪流过江西的晚霞和胭脂,只有湖口的舌尖尝到了、知道了其中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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